烏審看綠

◎鮮然

黑圪蘭

在烏審旗，我想看見一匹不為韁繩拖累的馬，我沒有遇見。但我看見了黑圪蘭。

荒野上的，展覽會墻上的，攝像機鏡頭里的，畫筆下的……皆是強韌的線條。似乎只有我，看見了柔軟。

是在正午，忙碌的人們歇息下來。風吹得隨意任性，花開得鄭重其事。亮綠和淡綠間一串串小小的白，淺淡的香。

花在荒野正好。花有清香真好。四野寂靜真正好。沉默中，我與她認出了彼此。

誦經的人還在檐下，而我已與她結伴。

五月，跟著黑圪蘭從荒蕪走向蔥郁，讓陽光照徹肺腑。

赤麻鴨

那天下午，沿著河道行走，驚動三只赤麻鴨。嘩啦啦，它們飛起來。

我抬頭，看見它們驚飛的樣子。它們飛向遠處，消失不見了。

想要等它們回來，站半天，沒有了蹤跡。繼續前行。

不久，又是一對兒。它們飛走了，又回來。

在空中盤旋，呱呱呱地叫。這大嗓門的家伙，發出的是警告。

我知道我所停留的地方有它們的窩，它們不放心它們的窩和窩中幼仔，就快速離開了那里。然而，后面還會有人跟隨過來，陸陸續續地。于是，它們一直在叫，一直在附近。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熟悉的感覺，是來自母親的感覺，關于勇氣和愛，關于呼喚和安慰，鼓勵和提醒。

只有母親，會一直守護。

只有母親，一次又一次面向危險，大聲喊叫。

它像一個提醒。不被冷風困住。溫暖和光亮隨之而來。

毛頭柳

我們在柳樹下游蕩。那是一些矮胖粗壯的柳樹，也是巨傘一樣的柳樹。它們站在大路旁。它們站在河道旁。它們站在高梁上。它們站在視線里所有的地方。有時候就那么一兩棵，有時候又是那么一大片，有時候成行成列，排排站立。

在漫天的柳絮中，走在烏審大地上。我們在荒漠中行進，也沿著沙漠之水的走向而行進。

柳是毛頭柳。毛頭柳是旱柳。它成就的是沙漠的傳說，也是植樹造林的傳說。它不在犬牙交錯的山峰，那樣的地方無柳。它也不在煙雨彌漫的江南，那樣的柳不是毛頭柳。它是黃綿土質的特有樹種，在黃土高坡和沙漠的過渡處，以雕塑般的形象站立，常常是，粗壯的主干上，生著幾根端直向上的分支，老一些的，長得壯碩的，甚至有幾十根分支。這些分支砍下來，可以做椽子，做柵欄，也能當柴燒。它是耐貧瘠的樹種，是清貧土地上的繁盛：一年又一年，被砍過的地方，會伸出更多的分支來。

有時候，見它頂著光禿禿的頭；有時候，見它披頭散發。眾多分杈，一簇一簇地，非常茂盛。它是集蒼勁和柔美于一身的樹種，有著一種朦朧的詩意，婆婆娑娑，叫人生出遐想。

這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兒，和久違的友人四處欣賞，套用詩詞來描述，就是：柳不盡，月無窮，兩心同。

馬蘭花

夏之初，馬蘭花入夢，夢也藍幽幽。拾起一朵落花，就是拾起夏的夢幻。這夢的起始從馬蘭花開始，仿佛在說，無需為夏天穿戴什么，夏天里，有馬蘭花兒的怒濤就夠了。

藍色的波濤停下來時，靜靜地，幽幽地，那么美。四野茫茫，云朵壓低的天空又被鳥兒抬升。

伸出手，已按不住這11645平方公里的夏天。數萬朵馬蘭花涉過春天，投身初夏。陽光充沛，是我選擇初夏的緣由。只有燕子還在低旋，它想召喚一場即時之雨。

五月，馬蘭花究竟意味著什么，曾經相約，一群人行走過的大地。歌唱的故事，誦讀的故事，流淚的煙花，靜夜的流星……以及拉起馬頭琴，一個窗外人偷聽的故事。

農耕完成的土地就在馬蘭灘的邊緣，而牧場，就在馬蘭灘當中。看見一只野雉姍姍走過，有個人說，生態無一例外地好起來了吧……另一個接茬：例外也是有的。

當人困于農藥和除草劑，馬蘭花開放在過度放牧的鹽堿化草場，風吹一莖草葉，草葉漸漸鋒利。雨水終沒有來。

野決明

與那些寂寞的、有些遲疑的身影不同，野決明開放得毅然決然。時候一到，就扭亮燈盞。

當黃色亮在內心，時候已經不早。野決明爬上沙坡，天空鈷藍，羊行走在檸條叢中。

穿過黃沙落戶的人們，在大地上忙碌。天上的羊群和地上的羊群，相互照應。

有馬兒的大地，野決明開在洼地。它是連接過去和現在的花兒，久之，便學會了豁達。

穿過草原的人們，收起野決明的籽粒，在一盞燈的照耀下，成就又香又甜的事業。

地闊天廣。荒野上有那么多好玩兒的東西，野決明提著燈籠，為你引路。

長腿鷸

沒看見它，只聽到鳴叫。挨著溪流，便猜它是長腿鷸。果真。

它在水邊生活。我們驚動了它，它低回，鳴叫。而我們，是一群停留在水邊的男女，坐著，蹲著，站著。拍照，說話，休息。

永久而短暫的時光，綠云般的峽谷中，盤旋白色和黑色相間的鳥兒，藍天上有滾動的白云朵。

它有美麗的大長腿，卻不展示。不是驚動，是驚擾。一群嘮叨、瑣碎的人，還不能脫離庸常生活。陽光直射下來，我們盡量往樹陰下躲。于我們，空氣中全是松弛；于它，是警惕和緊張。

水底有神秘的魚藻，天空有鷸鳥。心里突然就有一些心意想要說出來。怎樣才能說出呢？遲疑間，長腿鷸再度鳴叫起來。

是的，我還是看見它們了，它們有輾轉騰挪、自由自在的姿態，仿佛異光蕩漾，醒目，也悅目。

薩拉烏蘇

曲折的沙漠中的河。河沖刷出的峽谷。它有個名字，薩拉烏蘇。意為：黃水。

然而，水是清澈的。水的清澈和流動增加了消閑的趣味。為這清澈之水，我把關于它的記憶珍藏起來。

風把藍天吹出許多破洞，白云補綴其間。天幕抖動，白云的補丁跟著或隱或現。樂曲從緩慢的演奏中開始加速，高音部凸顯出來，民謠漸響，高亢豪放，河水流瀉。

多年后，你可能發現，我不一定是我，它卻一定是它。你會看到，有些東西變了模樣，有些東西，還好好地留在原地。

河水不說自己深邃。只把白云抱緊。

它的源頭是沙漠泉水，是汩汩而出，源源不斷。

它的去向是大河懷抱，是河水滔滔，蜿蜒不絕。

檸條

我們在檸條的荒野游蕩。

春天的吵嚷還沒有停息，這爛漫的，帶著點刺兒的吵嚷，像檸條的錦雞兒一啄一啄地。似乎是，納涼的席子拿出來，清洗干凈，晾曬干凈，就要鋪開了，而金黃的夕陽落下去，暑熱絲毫未減。

是極其單純的游走，我們要經過它，往某個方向走。

風吹斜黃沙梁，檸條的沙丘漂浮。有人歡喜，有人厭嫌——盡管有風，依舊干燥。時間有些漫長，有種總過不過去似的感覺。難得的是，還能感覺到耳畔生風，波浪就在身邊。

這樣的下午，各自行走的幾個人，越發顯示荒野的空曠。倒是每一叢檸條都有花，飛揚起來。黃花飛舞，褐紅的果莢也跟著飛舞，它們在同一個枝上。

沒有人在意它們。

靜下來的心，覺出它們的可親可愛，也不過片刻的目光注視。只把這感覺存在心里，不說出來。這討厭的炙熱，說出來，也沒人在意。

從五月開始，該開花的已開過花，該結果的開始結果，黃沙掩埋的，風掀開它。

美麗，也有叫人恍惚的一面，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