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冷卻的夜晚

張敏華

眼罩

她習慣戴著眼罩睡覺，

無論白天還是黑夜，她以為

戴了眼罩就能讓自己

安心地入睡。

但她仍然無緣無故地失眠，

想起某個人，或回憶某件事，

兩個黑洞仍有光

漏出。

當她再次無緣無故地失眠，

眼罩戴與不戴，她都逃向黑暗——

黑暗裹住她幾根白發，

就像她的睡眠。

日子

突如其來的一場暴雨，伴隨著

電閃雷鳴，

一條狗在樹下躲雨。

街道像一條河，水流湍急——

我在四樓的浴室，一邊望著

窗外，一邊淋浴。

狗終于看見我，它的目光

和我一模一樣，它濕淋淋的身體

和我一模一樣。

雨停了。在夜色的掩護下，

我吹著口哨。

日子總得過下去。

鐵錨

每天看見幾位戴鴨舌帽的垂釣者，

在住宅小區的河邊釣魚。

他們抽著煙，把口罩掛在

耳朵上，或將口罩扣住下巴。

帶餌料的，是倒刺的魚鉤，

警覺的，是白色浮標。

一場暴雨讓河水猛漲，

一根魚竿守候在岸邊。

垂釣者說：“春天才剛剛開始，

河里已經沒魚了。”

——我們最終釣到的，只能是

時間拋下的鐵錨。

無常

一棵拖泥帶草繩的樹

橫在路邊。

枯萎的樹枝，像散了架的四肢，

掙扎，也無濟于事。

像一場車禍，都可能散架，

耳鳴，折磨了一個晚上，

猝不及防的不幸——

樹，已不是樹。

冷卻的樹枝，漸漸冷卻的夜晚，

無常，如此輕易。

唯窗外的雨，可點點憐取，

剩下的，不只是慈悲。

婚姻

退休后，他不愛她了——

常常不回家吃飯，

深夜回來，也和她

分床睡。

可她每天臨睡前，將自己的身體

洗得干干凈凈，

每天早晨，又將他換下來的

內衣，洗得干干凈凈。

其實二十年前，在她

患一場大病之前，

她和他，就過著這樣的生活，

但她忍著。

她的善良，讓她有了

一種不快樂也能活下去的

意念。

植樹

東倒西歪的一棵樹

像梯子，被扶正——

風，往上爬。

樹，樹，像一個男孩的姓氏，

渴望被女孩抱著——

抱著，抱著，就抱住了

自己的暮年。

冬至

我們正談論著父親，也許在

這個夜晚，他會出現在

我們面前。

他走向我們，說:“把燈關了。”

我們把燈關了。

他來到面前，說:“整天都拿著手機。”

我們把手機藏了起來。

“請不要走進我的房間。”

“難道父親的天國之行剛剛回來？”

看著他的笑臉，我們又怎能

寫下“死亡”？

哦，一個節氣的隱喻是一堆

燃燒的黃紙，在

墳墓那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