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琳
生命是很脆弱的,每一位我們救治的患者死去后,他們就像是變成一道又一道刻在我們身上的傷痕,這些痕跡不會消失,然后成就了現在的我。
新手醫生的必經之路
1995年到1996年,我三十多歲,遇到兩名患者,和我是同齡人。
一個男孩,胃癌,一米八幾的個頭,一表人才。他在我們病房待了將近兩年,從術后的輔助治療到復發、轉移,都在我們這里就醫,反反復復入院出院幾十次。
那時候我還是年輕大夫,經常值班,大部分時間都是泡在病房里。同齡人之間總是很聊得來,我值班的時候,他沒事就來辦公室找我們醫生、護士聊天,開開玩笑,大家慢慢就熟悉起來。
他的家人也都知道,這是一個預后很不好的病,但他外表看起來就是一個很健康的人。
我記得他做完胃癌手術后,人特別瘦,但他每次見到我們總是一握拳一彎肘,鼓著肱二頭肌說:“看我的胳膊。”隔著寬大的病號服,也看不到,我就會順勢捏一下他的胳膊。這是我們的一個習慣,因為這個部位能看出病人脂肪儲備、肌肉力量等各方面的情況,可以評估他的全身狀況。每次我捏完,他會很得意地說:“我,男子漢。”
隨著病情的發展,他出現了轉移,先是腹腔轉移,然后肝門淋巴結轉移,還出現黃疸,而且對很多化療藥物都不敏感,治療沒有什么效果——那時候也沒有現在那么多的治療方法。
我心里也越來越難受,甚至害怕見他,因為不知道該說什么才能給他希望,我給不了他希望。每次和他家人談話時,看著他的父母,那種老年人即將失去孩子的壓抑哭泣,都會對我造成一種特別大的沖擊。他的孩子還很小,妻子每次來,在我面前說著說著就哭了,我幾乎都是陪著一起流淚。后來我就很怕和他們交流,但我又必須去交流。
在他不可避免要走向死亡的那幾天,我已經不敢到他病床旁邊去了。但作為他的主管醫生,我不去誰去?非去不可的時候,我硬著頭皮,擠出笑容去面對他,其他時候能躲就躲。連路過他的病房,我都是快步走過去,但因為太熟悉了,只要我的腳步聲一靠近,即使他本來是半躺著的,也會一下子坐起來,眼睛盯著門口。我不敢正眼看,但又忍不住用余光去看他,然后就會看到他那滿眼的期盼。
這種目光,刻在我心里很久很久。我很長一段時間走不出來,覺得自己很無能,這么陽光的年輕人,自己的同齡人,我卻救不了他,只剩下深深的挫敗感。
他是在醫院走的。他走的時候,我其實就在病房的辦公室里,但我不敢到他跟前去。在交班時,其他醫生說,他走了。
作為醫生,我們悲痛時不會像別人那樣痛哭,但是對心理的影響會非常久。直到現在,過去近20年了,我仍然記得他高高的個子,還有他最后的眼神,那時他的黃疸嚴重到連眼睛都是黃的,黃色的絕望和期盼,我永遠都不會忘記。
從那以后我就告誡自己,永遠不能和病人走得太近。但這是每一個年輕醫生的必經之路,不知不覺就扎了進去,共鳴、痛苦、惋惜,漸漸學會掩飾,然后內心強大到看起來有些“冷酷”。其實,我們只是把自己裝進一個“殼”里,既是自我保護,也是讓自己盡量保持客觀理性,最大限度作出正確的醫療決策。
親情是生命最后最需要的
生命極其復雜,我們腫瘤科醫生所遇到的人生百態,是任何編劇都編不出來的。我們遇到病人,自然而然會去比較,尤其是遇到情況相似的兩個人時,那就像在進行人生的對照研究。
在我50歲左右時,同時接診了兩個女患者,也都是五十出頭。
A是一位公司老總,精明能干,腸癌,剛開始治療效果還不錯,熬了不到6年盆腔轉移了,然后各種治療,特別折騰,但她很堅強。我記得她的女兒在英國讀書,和我女兒差不多大。幾年的治療過程中,我就看著這個孩子從像小貓一樣依賴媽媽到一天一天堅強起來,反過來媽媽對她越來越依賴,生命的強弱就發生反轉了,兩個人的角色都變了,孩子一天天長大,媽媽一天天虛弱。這就像生命能量的一種轉移,從媽媽身上轉移到了女兒身上。
另外一個病人B,也是腸癌,轉移路徑和A不一樣,但活的時間比A短很多。她依從性比較差,雖然有老公,有兒子,但老公沒什么主意,兒子粗線條。所以,在她身邊你看不到那種溫暖的親情,看到的都是單位領導、朋友來來往往,我就覺得她很孤獨。
這兩個患者幾乎在同一時期來我這里就醫,這種反差讓我很感慨。A有丈夫、孩子,還有一個姐姐陪伴,這些家人都在幫她想辦法作決策;而B只有她自己,身邊來來往往的都是單位領導、同事,治療費用都是單位領導在出面解決。
其實A和B的情況差不多,而且從腸癌的類型上說,B實際上比A還好治一點兒。但是B沒有一個真正關心她的家人在身邊,沒有人幫她作決策。比如,最后兩人都腦轉移時,我說應該做手術把轉移灶拿掉,A的家人很支持,做了微創手術;而B就不愿意做手術,只好做放療。發展到最后,B特別痛苦,頭痛欲裂,痛得眼球都凸出來了,但是我又給不了她什么幫助,只好躲著不見她,我受不了看她這么痛苦。后來,她轉到另一個離家近一點兒的醫院去了,我經常去會診,直到她最后離開。
所以,從A和B兩個病人的經歷,我最大的感悟就是,生命最后最重要的東西是什么?其實還是親情。人需要親人,單位的領導、同事、朋友再好,都不能替代家人幫病人承擔責任和義務,不能幫病人作決策。
(摘自中信出版社《在人間:腫瘤科女醫生親歷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