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郁,侯文瑾,柳 濱
(1.甘肅政法大學,甘肅蘭州730071)
(2.甘肅省高級人民法院,甘肅蘭州730070)
近些年來,虛擬貨幣交易因收益高、支付效率高、交易成本低等特點引起社會廣泛關注,虛擬貨幣也成為犯罪人進行各類犯罪的新工具。犯罪人利用廣大民眾缺乏對虛擬貨幣交易的理性認識以及虛擬貨幣自身特性而進行傳銷、詐騙、洗錢、賭博等犯罪。[1]筆者在中國裁判文書網進行全文檢索“虛擬貨幣”,案件類型為“刑事案件”,文書類型為“判決書”,案由為“刑事”,裁判日期為2012年1月1日至2022年1月1日,得到2482份裁判文書樣本。(見圖1)統計發現,從2018年至2020年間涉及虛擬貨幣的刑事犯罪案件數量呈爆發式增長態勢,并于2021年達到峰值。我國對虛擬貨幣犯罪持堅決打擊的態度,出臺了一系列文件對虛擬貨幣交易進行規范,雖然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虛擬貨幣犯罪的演化態勢,但這些措施相較于我國完整的虛擬貨幣產業鏈以及當前火爆的虛擬貨幣交易市場而言還遠遠不夠,法律制度上的漏洞、監管體系的不完善仍舊給不法分子留下可乘之機。

圖1 2012—2021年案件數量趨勢
2018年7月施行的《歐盟第五項反洗錢指令》(5AMLD)將虛擬貨幣定義為“不由中央銀行或公共機構發行或擔保的價值的數字表示形式,不具有貨幣或金錢的法律地位,但被自然人或法人視為交換手,可以電子方式進行轉移、存儲和交易”。[2]2021年9月,中國人民銀行、中央網信辦、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等中央十部委出臺的《關于進一步防范和處置虛擬貨幣交易炒作風險的通知》(以下簡稱《通知》)對虛擬貨幣的特征進行了描述,對相關業務活動的本質屬性進行了界定。[3]基于此,可以將虛擬貨幣定義為一種使用加密技術及分布式賬戶或類似技術,以數字化形式存在的非真實貨幣。[4]虛擬貨幣作為一種新型交易方式,其去中心化、交易匿名性等特點在一定程度上保障了用戶的交易安全,推動了交易方式的創新與改良,但也正因如此,為虛擬貨幣交易角色異化提供了可能,一定程度上逃避了法律規制,引發了交易安全危機和刑事犯罪風險,給國家經濟安全帶來了嚴重的負面影響。
虛擬貨幣并非是由法定的貨幣發行機構發行和控制,①其借助于算法、算力控制發行上限,加之能源耗費等的支出以及持有者的炒作賦予其價值。但從實質而言,虛擬貨幣不同于普通法定貨幣,并非對應某個國家機構的負債,也不以國家信用與法律規范為支撐,其價值更多來源于持有者的共識,即虛擬貨幣的價格并不錨定現實世界的某類資產或者其他價值物,因而不具備穩定性。虛擬貨幣價格波動頻繁且幅度較大,為掩蓋不法分子操縱幣值、謀取非法利益的行為提供了合理的解釋理由,使得虛擬貨幣普通持有者的經濟權益無法得到保障。
虛擬貨幣依托于網絡數據而產生和交易,僅通過數字密鑰等方式即可進行流通,打破了傳統貨幣在時空維度上的交易壁壘,且大部分虛擬貨幣交易平臺及運營商缺乏對用戶身份信息真實性、準確性進行核實的必要手段。[5]例如,作為世界第一大虛擬貨幣的比特幣,其協議并不要求提供參與者的身份識別和驗證,也不生成與現實世界身份相關的交易歷史記錄,換言之,即使發送方與接收方均未進行充分的身份識別,系統大概率依舊會進行交易。[6]這也意味著,若警方追蹤犯罪者行蹤,平臺方可提供的用戶信息僅限于手機號碼以及昵稱,此舉無疑是人為切斷了犯罪者與資金流的關系,為警方調查犯罪行為增加了難度。虛擬貨幣的全球范圍流動又為犯罪的實施提供了天然的便利,虛擬貨幣的交易平臺以及服務設施的分散性使得虛擬貨幣僅需通過互聯網訪問便可實現全球化的資金轉移和跨境支付,不同的客戶信息以及交易記錄痕跡分散于不同個體手中,這必然增加相關調查機構追溯違法犯罪行為的成本和難度。
虛擬貨幣作為金融與網絡技術相結合的新型產物,在不同的國家、不同的使用場景、不同的行政監管視域中存在著不同的法律評價和法律屬性界定,[7]各國基于各自的國家利益而出臺相應的政策。當前,國際上主要存在三種立場。其一,以韓國為代表,認為虛擬貨幣不可作為交易媒介,與其相關的活動也不可定性為金融交易活動,對虛擬貨幣及其交易持堅決打擊的態度。其二,以日本為代表,承認虛擬貨幣作為合法支付手段的地位,并對其交易活動通過立法規制的途徑進行積極監管。其三,以中國、美國為代表,對虛擬貨幣及其交易持相對謹慎態度。此類國家對虛擬貨幣的定性與態度相對模糊,司法實踐處理結果相對混亂,使各國在一段時間內無法建立起統一的虛擬貨幣犯罪行為的追蹤準則,給聯合打擊虛擬貨幣犯罪行為增加了難度。
以非法手段獲取虛擬貨幣,是指行為人以非法的線上途徑惡意獲取他人持有的虛擬貨幣。由于虛擬貨幣屬性的雙重性,即虛擬貨幣作為經濟產品的“財產屬性”以及其本身作為一種系統的數據塊的“數據屬性”,在對盜竊虛擬貨幣行為進行定性時常涉及盜竊罪與非法獲取計算機信息系統數據罪的競合,但司法實務中為了方便操作一般將該行為認定為盜竊罪。盜竊虛擬貨幣的行為方式包括外部攻擊獲取型和內部監守自盜型。
1.外部攻擊獲取型。當前虛擬貨幣交易系統尚未發展成熟,交易平臺以及交換機制極易受到外部網絡的攻擊,不法分子常憑借外網通過以下五種途徑達到非法獲取他人持有的虛擬貨幣的目的。一是利用網絡釣魚手段獲取。不法分子通過發送帶有大量虛假信息的電子郵件等釣魚手段套取虛擬貨幣持有者登錄憑據等敏感信息,借此訪問加密平臺并進行一系列非法操作。二是利用社會工程學手段獲取。黑客基于人性的弱點,利用社會工程學手段套取個人信息、進入加密平臺進行非法操作,或利用該種手段直接誘騙用戶將個人持有的虛擬貨幣轉入黑客錢包之中。三是利用交易平臺漏洞獲取。黑客利用交易平臺漏洞諸如錯誤配置、薄弱的線上防護體系等侵入交易所內部系統進行信息竊取、數據修改等非法操作,進而獲取他人持有的虛擬貨幣。四是利用哈希算力獲取。超過51%的黑客借助哈希算力控制區塊鏈網絡,進而實現雙向開銷、反向交易、篡改交易,甚至停止一切挖礦行為等違法操作。五是利用底層協議漏洞獲取。利用底層協議漏洞實施跨鏈黑客攻擊也是非法獲取他人虛擬貨幣的重要途徑之一。
2.內部監守自盜型。虛擬貨幣交易全過程的網絡化特性賦予內部管理者更高的責任。從虛擬貨幣的發行,到用戶之間的虛擬貨幣交易,再到虛擬貨幣的最終存儲,每一個環節都在虛擬的互聯網加密交易平臺上進行,投資者也往往因此將自己所擁有的虛擬貨幣存放于所在的交易平臺賬戶中。平臺掌握巨大的資金管理權,但相應的監管制度并未跟進完善。目前,僅有個別國家將虛擬貨幣交易平臺以發放牌照的方式納入監管框架之內。這也意味著大多數的虛擬貨幣交易平臺并不具備監管背書,也不存在保障虛擬貨幣管理、存放安全的防范措施。在管理者對平臺存儲的虛擬貨幣所擁有的較強控制力與寬松的監管約束制度的共同作用下,管理者一旦違反監管準則,便極易利用手中的權力盜取用戶所持有的虛擬貨幣,進而損害一般投資者權益。例如,2014年2月24日,當時最大的比特幣交易所運營商Mt.Gox聲稱其平臺下的65萬個比特幣被黑客洗劫一空而只能被迫宣布破產,但執法部門對于該案件調查后發現“消失”的65萬個比特幣中只有7000個比特幣因黑客攻擊而丟失,其余丟失的比特幣為平臺內部人員竊取。[8]
根據十部委《通知》,中央明確了與虛擬貨幣相關的經營業務活動如法定貨幣與虛擬貨幣之間、虛擬貨幣與虛擬貨幣之間的兌換業務等②均屬于非法金融活動,并采取了堅決抵制的態度。但筆者認為,該文件的規定并不能說明非法經營罪將成為該類行為的常定罪名。對比《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二十五條的規定,虛擬貨幣并非限制性買賣物品,而買賣虛擬貨幣行為相較于存在中介的資金支付結算活動又有本質上的區別,將虛擬貨幣相關經營活動一概定為非法經營罪缺乏合理性。而這些經營活動是否能被認定為非法經營罪的關鍵在于其是否達到“嚴重擾亂市場秩序”的程度,即《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實質上并未在非法經營罪的條款上對一般影響力的虛擬貨幣相關業務活動進行回應,而與虛擬貨幣業務活動相關的通知、公告也并非狹義層面上的法律、行政法規。因此,將與非法經營虛擬貨幣相關業務活動認定為非法經營罪是缺乏法律依據的。當然,2020年10月公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國人民銀行法(修訂草案征求意見稿)》第二十二條規定:“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制作、發售代幣票券和數字代幣,以代替人民幣在市場上流通?!盵9]如果該草案被審核通過,將為此類虛擬貨幣經營行為認定為非法經營罪提供法律依據。但依據現行法律之規定,筆者更傾向于將符合其他犯罪構成要件的一般性虛擬貨幣經營行為認定為他罪,只將有重大影響的經營行為納入非法經營罪的認定范疇。
如上所述,虛擬貨幣本身的特性給警方調查追蹤虛擬貨幣資金流向增加了較大難度,加之虛擬貨幣交易成本較低、價值波動幅度較大等因素使得虛擬貨幣逐步成為洗白上游違法犯罪所得的媒介。2019年宣判的“陳某枝利用虛擬貨幣洗錢案”中,陳某枝(陳某波前妻)利用發行虛擬幣集資詐騙1200余萬元,陳某波則將非法集資款用于購買車輛并以90萬元的低價將該車輛賣出,以兌換比特幣密鑰供其前妻在海外使用。上海檢方經調查認定陳某波的行為涉嫌洗錢罪并提起公訴。③當前,團伙性犯罪以虛擬貨幣作為媒介實施洗錢行為的流程主要如下。犯罪團伙借助微信群、QQ群等社交平臺或軟件發布引誘性虛假信息以召募買手,隨之進行虛擬貨幣買賣培訓;前期準備工作完成后,洗錢團伙與上游犯罪嫌疑人聯絡并為其提供買手賬戶;等到非法資金進入買手賬戶時,虛擬貨幣交易平臺便會為買手提供虛擬貨幣的賣家;買手與賣家取得聯系后,雙方通過平臺上虛擬幣的轉入、平臺外法幣的轉出實現洗錢的初步操作;無數的贓款通過同樣的操作進行逐級提轉后匯集至境外,之后再統一轉入境內負責變現團伙的賬戶,并在虛擬幣交易平臺上進行交易套現。至此,形成了一條完整的虛擬貨幣洗錢犯罪鏈條。由此可見,無論具體操作如何繁復多樣,其實質皆是借助虛擬貨幣交易平臺實現法定貨幣與虛擬貨幣之間、虛擬貨幣與虛擬貨幣之間的多輪次的復雜交易,將非法資金來源模糊化,從而實現借助虛擬貨幣將犯罪所得“合法化”的最終目的。
虛擬貨幣傳銷類犯罪是最主要的虛擬貨幣犯罪類型,而虛擬貨幣詐騙類犯罪在虛擬貨幣犯罪中也占據相當大的比重。兩類虛擬貨幣犯罪在外在表現形式上極為相似,多表現為犯罪者初期以高額返利為由引誘投資,后期達到預期收益后便攜款潛逃的形式,但相較而言,虛擬貨幣傳銷類犯罪具有復雜的犯罪模式,其在司法認定方面也有更高的要求?;诖?本文將這兩類犯罪進行合并分析。
1.虛擬貨幣傳銷類犯罪。近年來,虛擬貨幣傳銷類犯罪屢禁不止、花樣翻新,但大致可以歸納為以下四種典型模式。一是交易平臺模式。傳銷分子建立山寨虛擬貨幣交易平臺,用以提供虛擬貨幣交易服務,并發行相應的虛擬貨幣用以支付手續費。平臺表面上提供主流虛擬貨幣交易服務,實則是打著“公鏈”的幌子,以高額返利誘導投資者開設賬戶,發展下線。待傳銷分子達到預期收益后便攜款潛逃,最后以黑客攻擊、新幣結算等虛假事由作為解釋投資者利益受損的借口。二是理財錢包模式。傳銷分子宣稱,投資者僅需通過上線人員的介紹并繳納一定的數字貨幣作為門檻費,即可擁有自行管理虛擬貨幣交易的權力,并享受從該交易中賺取差價的理財錢包所帶來的服務,并以自己錢包金額以及發展下線人數作為獲得獎勵的依據。目前,市面上所推出的大部分虛擬貨幣理財錢包皆是這種模式,例如打著“全球支付寶”旗號的雷達錢包其實質即為披著理財外衣的傳銷犯罪。三是質押挖礦模式。投資者僅需將一定的主流幣質押于傳銷分子名下,即可投資與質押貨幣值相對應的算力的礦機,進而取得所謂的“挖礦收益”。但是,“挖礦收益”僅為投資者收益的一部分,平臺對其獎勵更多來源于其發展下線的數量。盡管該模式較為隱蔽,但究其本質依舊是披著合法挖礦外衣的非法傳銷活動。四是云礦機模式。傳銷分子打造一種區別于傳統線下實體礦機挖礦的新型挖礦模式,投資者僅需購買平臺的虛擬礦機,加入平臺下的礦池即可進行“挖礦”活動并取得收益,而日后僅需投資者投入更多資金提升礦機算力亦或發展更多的下線來進一步獲取平臺獎勵。除上述典型模式外,虛假智能合約模式、量化機器人模式、矩陣DApp模式等均為虛擬貨幣傳銷類犯罪的常見模式。
2.虛擬貨幣詐騙類犯罪。相較于虛擬貨幣傳銷犯罪模式的多元化而言,虛擬貨幣詐騙類犯罪的套路較為固定,通常表現如下。一是詐騙分子利用公眾對于虛擬貨幣認知不足,在各種社交軟件等平臺散布所謂的“投資外匯”“高額返利”等誘人信息引發公眾關注,而一旦公眾對此產生興趣,便會出現一位所謂的“幣圈界精英”進一步誘導其投資第三方平臺。平臺起初會給投資者些許利益,但最終均以“爆倉”“賬戶異常”等結局告終,待到投資者想要追究平臺責任之時,才發現責任人早已無處可尋。二是詐騙分子以“國內不可直接購買虛擬貨幣”為借口,引誘投資者將資金投入其所搭建的虛假投資平臺。詐騙分子通過更改虛假投資平臺背后的數據庫操控投資者賬戶中虛擬貨幣的數額,從而營造超高收益的假象。一旦投資者放松警惕,待到時機成熟之時詐騙分子便會攜款潛逃。在實務中,虛擬貨幣詐騙類犯罪往往表現為借助“空氣幣”“互助盤”“殺豬盤”等形式進行團伙犯罪,具備高度的偽裝性、隱蔽性,受害人一旦深陷騙局,便難以脫身。
當前,虛擬貨幣愈發廣泛地成為賭博類犯罪的誘因和媒介。綜合案例分析,利用虛擬貨幣進行的賭博類犯罪主要歸為兩種類型:一種是以虛擬貨幣投資為由開設賭場的行為,另一種是以虛擬貨幣交易作為跨境賭博資金鏈中的一環而進行賭博的行為。
1.以虛擬貨幣投資為形式開設賭場。以“習某峰等人開設賭場案”為例,習某峰作為星幣全球和360EX平臺的下級代理并在海南省??谑谐闪⒑媚緸榱止竞捅娬\電商公司招聘員工,利用星幣全球和360EX平臺發展客戶進行做單指導操作,引導客戶購買虛擬幣以買漲買跌的方式進行賭博,進而從參賭者手中賺取手續費和平臺費。④習某峰的行為符合《關于辦理網絡賭博犯罪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為《意見》)第一條第三項“為賭博網站擔任代理并接受投注的”的形式要件,應當認定為開設賭場罪。[10]此類案件也常表現為被告人假借虛擬幣投資之名實施以營利為目的、以數字交易平臺為媒介的開設賭場的形式。
2.以虛擬貨幣為賭資進行賭博。中國支付清算協會在2021年9月召開的行業風險信息及特約商戶共享聯防工作座談會上提出,利用虛擬貨幣等形式實施違法犯罪活動逐漸上升且當前已出現使用虛擬幣作為賭博跑分媒介的模式。[11]該種模式下進行的賭博主要依托跑分者這類中間人的聯絡。賭客先將現實資產支付給跑分者,再由跑分者以在賭博平臺支付虛擬貨幣的形式完成下注,最終獲利者將自己所獲得的虛擬貨幣收益向跑分平臺或者虛擬貨幣承兌商兌換現金資產。此外,中國支付清算協會披露,截至2021年9月,近13%的賭博網站支持虛擬貨幣平臺充值。除了上述賭博跑分模式外,虛擬貨幣常作為跨境賭博中賭資跨境轉移的媒介。虛擬貨幣自身去中心化、交易匿名性等特點使得虛擬貨幣交易一旦成為跨境賭博資金鏈中的一個節點,便可以進行隱匿交易以及用戶信息交易,交易雙方難以被追溯,進而達到逃避監管的目的。
對本研究的樣本數據統計分析發現,虛擬貨幣犯罪具有較強的傳播性,傳播速度快、范圍廣。2012—2021年我國虛擬貨幣犯罪案件數量增長迅猛,在南方地區尤為突出,在地域分布上呈現由南至北的擴張態勢,并波及甘肅省、寧夏回族自治區、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等邊遠省份,形成全國范圍內蔓延之勢。(見圖2)而虛擬貨幣作為新興的投資產品,普通公民對其知之甚少,加之一些人渴望投機暴富的心理,使得涉虛擬貨幣的經濟犯罪更具有誘惑性?;ヂ摼W的介入將該種風險進一步擴大,加速了虛擬貨幣犯罪在普通公民中的傳播和侵害。

圖2 2012—2021年虛擬貨幣犯罪案件地域分布
為了防范虛擬貨幣交易帶來的潛在犯罪風險,中國人民銀行、中央網信辦等七部委于2017年9月發布《關于防范代幣發行融資風險的公告》,至此以ICO為代表的代幣發行融資業務在我國停止,而后中國三大虛擬貨幣交易平臺即火幣網、OKCoin幣行以及比特幣中國平臺相繼停止了在我國的虛擬貨幣交易服務。該操作雖然很大程度上打擊了虛擬貨幣犯罪,但也使我國虛擬貨幣投資者轉而投身于境外虛擬貨幣交易平臺。當前,境內外虛擬貨幣交易常態化,境內資金整體外流的態勢嚴峻。此外,虛擬貨幣發行方、作為中介的交易服務方以及虛擬貨幣交易用戶均分散于不同國家與地區的現狀也加劇了虛擬貨幣犯罪的跨境趨勢,其中洗錢類犯罪跨境傳播的特征尤為突出。根據國際區塊鏈監測和分析機構Chainalysis發布的《2021加密貨幣犯罪和反洗錢報告》,我國位居加密貨幣黑錢流入國家排名的第三位,故當前我國虛擬貨幣犯罪形勢依舊嚴峻,不可放松警惕。
借助虛擬貨幣這一新興產品而進行的各類犯罪有別于傳統手段的犯罪,一般要求犯罪人具備一定的計算機操作技術以及一定的互聯網金融知識。在各類虛擬貨幣犯罪案件中,犯罪人多通過智能化的技術手段,比如使用網絡病毒或者其他惡意程序攻擊虛擬幣平臺系統或他人網絡,進而操縱幣值或竊取他人合規持有的虛擬貨幣以牟取非法利益。
虛擬貨幣犯罪作為計算機犯罪的類型之一,相較于傳統犯罪而言具備更強的隱蔽性。一是犯罪侵害的對象具有無形性的特點。虛擬貨幣的性質可以認定為電子數據,其本身沒有特定的形狀,也不因犯罪行為的侵害而發生明顯的形狀改變,因此,辦案人員很難從犯罪對象上獲取關鍵性線索。二是犯罪各要素之間關聯性弱。虛擬貨幣犯罪依托于互聯網進行,不受時空限制;犯罪人與不通過直接接觸受害人即可進行遠程犯罪,犯罪行為地與犯罪結果地的分離常態化;偵查人員很難以一個要素為突破口形成偵查網絡。三是犯罪具有更強的便捷性和隱蔽性。與傳統交易僅在實名認證的用戶之間進行交易不同,目前多數虛擬貨幣交易平臺并不對用戶身份信息的真實性、準確性作硬性要求,用戶借助虛擬貨幣進行網上交易,并創建不同地址以隱匿交易源頭,加之虛擬貨幣自身的全球可兌換性,使其交易不受時空限制,打破了傳統模式下的交易壁壘。
區塊鏈安全公司PeckShield發布的《2020年度虛擬貨幣反洗錢報告》顯示,2020年,中國未受監管的跨境流動虛擬貨幣價值達175億美元,相較于2019年增長51%。[12]而早在2018年西安警方偵破的“‘3·30’西安網絡黑客盜竊虛擬貨幣案”中,西安市張某的個人電腦因遭受黑客入侵,致使大量比特幣、以太坊錢包等虛擬貨幣被非法盜取,涉案金額高達6億元。[13]根據國際區塊鏈監測分析機構Chainalysis發布的數據報告可知,自2017年以來,網絡罪犯通過加密貨幣進行洗錢累計超過330億美元,其中2021年就增長86億美元,相較于2020年增長了30%,創歷史新高。[14]《2019年網絡詐騙趨勢研究報告》顯示,由虛擬貨幣帶來的詐騙已成為金融詐騙的主流,造成我國人均損失超過13萬元。[15]另外,截至2022年初,非法虛擬貨幣錢包已持有超過100億美元的資產。[16]由此可見,各類涉虛擬貨幣的犯罪金額均呈現上升態勢。一起虛擬貨幣犯罪案件往往涉及多個關系網絡,牽涉眾多受害者,嚴重沖擊經濟社會的穩定。
目前虛擬貨幣交易仍處于初步興起之時,各國對于虛擬貨幣的監管與規制策略仍處于探索階段,尚未形成較為完善的法律規范體系和行業監管體制,監管滯后為虛擬貨幣犯罪提供了滋生空間。
1.規范體系的現狀及完善。2017年頒布的《關于防范代幣發行融資風險的公告》明確禁止任何組織和個人從事虛擬貨幣的兌換、發行及融資業務。2021年5月,中國互聯網金融協會、中國銀行業協會、中國支付清算協會聯合頒布的《關于防范虛擬貨幣交易炒作風險的公告》又明確了虛擬貨幣作為一種虛擬商品不具備法定貨幣的屬性,同時十部委《通知》中對虛擬貨幣及其相關業務活動的本質屬性進行了最新界定,并且最高人民法院于2022年初發布的《關于修改〈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非法集資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的決定》[17]對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集資詐騙罪的處罰標準以及行為方式的界定等進行了完善,但我國針對虛擬貨幣交易的規范以及虛擬貨幣犯罪的打擊仍處于初始階段。我國目前出臺的作為部門規范性文件的各類通知及公告,由于法律層級不高,又缺乏完善的配套工作細則,因而在實務中的操作性較差,難以為規制虛擬貨幣交易、打擊虛擬貨幣犯罪提供強有力的制度保障。[18]對此,筆者認為存在兩條路徑可供選擇:一是頒布統一的虛擬貨幣監管法律規范,直接將虛擬貨幣業務整體納入監管法律體系之中;二是維系現有法律制度框架,將虛擬貨幣犯罪進行分類,分別納入現有的反洗錢、反詐騙、反傳銷等制度框架之中。無論選擇哪條路徑,通過強制性法律對虛擬貨幣犯罪加以規范是當前我國著重需要推進的工作。
2.行業監管漏洞及改進。虛擬貨幣交易市場發展迅猛,但與之相對應的規范監管機制并未匹配發展,相關行業內部問題頻發,如交易平臺準入機制不完善,運營商魚龍混雜,以及虛擬貨幣交易平臺的客戶身份識別機制不健全等,均給犯罪人提供了違法犯罪的機會。對此,在國際層面上,相關專門機構應盡快將虛擬貨幣交易平臺納入反虛擬貨幣經濟類犯罪的義務主體范疇,各國政府部門依據登記系統中的數據及時敦促各服務實體定期進行行業內部交易情況的匯報,并積極督促行業內部盡快建立統一且行之有效的行業準則,以消除用戶信息不真實、平臺準入門檻低、交易記錄信息留存不全面等行業漏洞。
虛擬貨幣犯罪是一種依托于互聯網,通過“點對點”傳輸交易方式隱匿交易痕跡,進而脫離相關部門監管的極具隱蔽性的犯罪。虛擬貨幣犯罪人線上操作與線下行動相交織,資金流在虛擬賬戶與現實賬戶之間交雜流轉,其所具備的跨國性和交易匿名性等特點也使得犯罪證據散落于不同的國家與地區,很難形成完整的證據鏈條,給案件偵破帶來重重困難。為了保證案件的順利偵破,警方要從“事前”“事中”“事后”三個階段著手,加強前期偵查、搜證、取證、證據固定等方面的技術革新。
1.事前模型構建。當前虛擬貨幣犯罪的偵防難題之一在于發現難、發現晚。對于虛擬貨幣犯罪案件而言,有的案件能夠在偵破后挽回部分損失,但更多的案件至發現時已很難挽回損失,因此,對犯罪快速反應成為偵防虛擬貨幣犯罪的首要要求。以大數據應用為核心技術支撐而構建的智能研判模型有助于對虛擬貨幣犯罪的預測預警??梢跃C合過往虛擬貨幣犯罪的資金流特征、相關設備特征、犯罪人及受害人特征等因素多維度構建數據模型,并將該數據模型與現有的監管模型進行聯動比較,當兩個模型指標顯示的特征重合率x大于或等于臨界值z時,則該種行為大概率是虛擬貨幣犯罪,此時公安機關和相關監管部門應重點予以監控,及時發現和遏制犯罪。(見表1、圖3)

表1虛擬貨幣犯罪特征列表

圖3 虛擬貨幣犯罪可疑行為研判機制示意圖
2.事中優化取證。虛擬貨幣犯罪常表現為以線上交易為主、線下交易為輔的形式。與傳統模式下的犯罪不同,虛擬貨幣犯罪多依托互聯網進行,犯罪證據具有較強的分散性、隱匿性。因此,在打防此類犯罪時應摒棄固有的傳統取證思維,轉而采用“以網治網”的取證新思路,即以現有電子數據取證規則為基礎,充分發揮互聯網取證的優勢,利用電子信息技術最大程度恢復網絡數據信息進而完善證據鏈條;利用大數據技術對虛擬貨幣交易數據等信息進行分析,查獲可疑交易記錄并追蹤資金流向;以資金流向為切入點,對重點可疑人員的資金賬戶進行分析;一確定犯罪嫌疑人的身份信息后,應立即使用技術手段結合線下行動以進一步鎖定犯罪人所處的空間位置,化被動為主動,及時掌握第一手犯罪證據。
3.事后善用電子存證。電子存證作為一種新興的電子數據證據的固定方式,相較于傳統固證方法而言具備較高的安全性。[19]《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互聯網法院審理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對于通過電子存證方式固定的證據的真實性予以確認,其第十一條第二款規定,“當事人提交的電子數據,通過電子簽名、可信時間戳、哈希值校驗、區塊鏈等證據收集、固定和防篡改的技術手段或者通過電子取證存證平臺認證,能夠證明其真實性的,互聯網法院應當確認”。虛擬貨幣犯罪多依托互聯網進行,以虛擬貨幣為犯罪媒介,犯罪證據多以電子數據的形式存在,因此,電子存證技術的廣泛應用對于公安機關偵破虛擬貨幣犯罪案件至關重要。公安機關及相關部門應加強與互聯網交易平臺、虛擬貨幣交易平臺、第三方支付平臺等企事業單位的合作,將這些平臺納為電子數據的存證節點,并以被害人提供的交易記錄信息為切入點,充分利用區塊鏈技術、時間戳技術、哈希值校驗技術對上述證據進行固定、驗真,加之其他線下收集證據的補強,進而形成嚴密完整的證據鏈條,切實有效地追蹤和認定此類犯罪行為。
就縱向角度而言,打防虛擬貨幣犯罪關系到立法防范、執法控制、司法打擊、金融監管等多個方面,需要多個部門協同合作,形成合力。首先,在立法層面上,我國立法機關應當與其他金融監管部門及時溝通聯系,盡快建立反虛擬貨幣犯罪的法律以及行業內部規范的制度框架,并以此作為打防虛擬貨幣犯罪的基本依據。其次,綜合國內對于虛擬貨幣犯罪案件的執法情況分析,當前我國雖已形成針對虛擬貨幣犯罪的大案要案由公安機關與經濟管理部門合作的長效機制,但仍暴露出對普通虛擬貨幣犯罪案件的打擊力度不夠有力,以及長效執法合作鏈條不完善的問題。因此,應靈活構建“公安機關+經濟管理部門+N”的長效執法合作機制,根據案件具體情況確定變量N所對應的相關部門。司法機關應積極推動反虛擬貨幣犯罪信息共享平臺的建設,就虛擬貨幣犯罪的風險、隱患及時進行通報,各部門聯防聯控,形成共同打擊虛擬貨幣犯罪的合力。立足于金融監管層面,相關的行業監管部門應明確自身監管主體的義務,一方面應緊密關注虛擬貨幣與法定貨幣之間的兌換業務,以及以虛擬貨幣為媒介的一系列風險投資項目等動態,定期對相關金融交易平臺進行檢查并督促有問題的平臺限期整改或采取禁止營業等懲罰性措施。另一方面,應及時將所收集的情報信息報送至公安機關進行備案處理,公安機關也應將虛擬貨幣犯罪案件處理情況及時向監管部門進行通報,真正建立起公安機關與行業監管部門的虛擬貨幣犯罪信息實時共享機制。除此之外,監管部門還應與國內外相關金融交易平臺保持密切聯系,明確平臺作為監管主體的資格,督促其切實履行反虛擬貨幣犯罪的義務。平臺若發現異常交易信息,應及時向有關監管部門反映。監管部門對可疑交易記錄進行追蹤,并及時向公安機關等相關部門進行匯報,以便這些部門及時采取行動,防止犯罪危害的進一步擴大。
就橫向角度而言,虛擬貨幣犯罪的跨地域性明顯,犯罪線索極有可能散落在不同國家和地區。而刑偵部門作為偵查虛擬貨幣犯罪的主體,更應加強不同國家和地區之間的協同合作,牢固樹立多警聯動、合成作戰的意識。從資金流、信息流、IP地址等線索入手,以主要犯罪地警方為主導,與犯罪聯系地警方共同偵破案件。
我國應加強國際交流與合作,依托G20平臺積極倡導建立統一的工作協調機制,有效打擊虛擬貨幣犯罪。世界各國應圍繞打擊虛擬貨幣犯罪加強交流與合作,初步建立起統一的跨區域協作機制,真正實現案件信息跨區域零障礙共享、監管偵查程序跨區域無縫銜接,合力壓縮虛擬貨幣犯罪的滋生空間。
以宣傳教育為抓手,提升公民防范意識,這是從根本上預防虛擬貨幣犯罪的重要途徑。近年來,有些犯罪人打著比特幣等虛擬貨幣的旗號開展犯罪活動,[20]而虛擬貨幣犯罪之所以能形成完整的產業鏈,一部分原因在于犯罪人利用公眾缺乏對虛擬貨幣、區塊鏈技術的了解以及以小博大的投機心理,將犯罪陷阱包裝成高回報率的投資理財項目,進而誘使其入坑。因此,要引導公民養成對虛擬貨幣的正確認知,提高對虛擬貨幣犯罪的識別能力,有效辨別犯罪人的手段和目的。首先,普法宣傳應由部門落實到社區、街道、村(居)、企業、組織等主體,再由上述主體進一步落實到具體的個人?;鶎臃ㄖ撇块T應定期對相關的普法宣傳人員進行普法培訓考核,合格后再由這些普法宣傳人員對所轄社區和所在單位的基層人員進行防范虛擬貨幣犯罪的普法宣傳,經此途徑使防范虛擬貨幣犯罪的法治宣傳教育落實到每一位公民。其次,充分利用網絡媒體、輿論宣傳的號召力。公安機關、法治宣傳機構等部門應充分發揮微信、微博、專欄報刊、社會媒體等傳播媒介的宣傳作用,向社會公眾普及相關法律知識,及時通報相關虛擬貨幣犯罪案件信息,進而提升公民防范意識。再次,虛擬貨幣交易平臺等提供金融服務的平臺應明確自身作為反虛擬貨幣犯罪的主體身份,并在相關投資者進行投資交易之時告知其相應的風險,進一步從初始階段即對風險投資型犯罪進行攔截,預防虛擬貨幣犯罪的發生。
虛擬貨幣、新型支付手段的興起在帶給互聯網金融領域巨大變革的同時也給犯罪人提供了新的犯罪媒介和犯罪領域。隨著區塊鏈技術的發展,虛擬貨幣犯罪必將進一步引發法律與技術的雙重革新。[21]相關部門必須加快創新對策,積極利用區塊鏈、大數據、云計算等先進技術手段推動虛擬貨幣經濟犯罪的打防體制變革,織密打防網絡,提升打防效率,保障我國公民的財產權益,有力地維護我國的經濟安全、社會安全。
注釋:
①詳見《關于進一步防范和處置虛擬貨幣交易炒作風險的通知》〔銀發(2021)237號〕第一條第一項。
②詳見《關于進一步防范和處置虛擬貨幣交易炒作風險的通知》〔銀發(2021)237號〕第一條第二項。
③參見中國裁判文書網發布的上海市浦東新區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9)滬0115刑初4419號〕。
④參見中國裁判文書網發布的吉林省撫松縣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20)吉0621刑初128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