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寫/金 竹 俞盈盈 整理/張智威

清明到谷雨時分,茶樹長新葉,滿覺隴也活躍起來。伴隨著炒茶機器轟隆轟隆的運作聲,春風攜著茶香一路來到村口。老王的家就在這里,春天飄茶香,夏天踩溪水,秋天收桂花,冬日賞蠟梅。雖然自稱“老王”,這位茶園女主人其實是個年輕的95 后,笑起來會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
在成為茶園的主人之前,老王并沒有系統學習過茶葉知識,所有和茶相關的記憶都來自外公。幼年時候的老王只知道茶葉香,游客多,一到采茶季,村里熱熱鬧鬧的,就像過另一個新年。她像一只小獸蹦跶在山野間,看著大人們忙碌。外公是村里出了名的攬活兒大忙人,從打理茶園到采茶、炒茶,乃至街坊鄰居家的木工水電,他都一個人包辦。
在老王的回憶里,外公總是在上山下地的路上,每天一定要干些活才痛快。十多年前的一個夏季,茶地大旱,為了讓土壤保持濕潤,外公憑著一己之力,修了一個大蓄水池。水需要一路從村里接到山上,掘水渠,運水泥,接水管,外公總是一個人上山,就好像他的心種在了茶地里。茶園是外公最神圣的藏寶地,老王很清楚,她對茶園的歸屬感與榮譽感都是從外公那里繼承下來的。


外公不光操勞自家茶園的活,村里人有事央求,他也第一時間過去幫忙。比如誰家電器、農具壞了,誰家茶地招蟲子了,外公把別人的事看得比自己的更重要。滿覺隴的茶山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誰家地里有了蟲子不處理,家家戶戶的茶樹都要遭殃。外公深諳這些道理,把與人為善當成生活哲學,用一生的勞作去不斷踐行。
小時候,只有當老王在院子里的小桌上寫作業時,外公才會閑下來,拿自己的搪瓷杯泡一大缸濃茶,在桌邊坐下:“等你以后空下來了,我就和你講講我們那些憶苦思甜的故事。”外公喝極濃的茶,茶葉久久地泡在搪瓷杯里,一遍遍續水直到夜深人靜。長大后老王知道,好茶要“茶水分離”才能獲得鮮爽滋味,但這不妨礙她懷念外公那一缸濃茶。在濃茶的苦香里,老王逐漸出落成大姑娘,外公卻沒有把故事逐一講完……
那是一年春茶季過后,外公勞累過度,膀胱癌發作而住院。他堅持出院,回到家中療養,卻再也沒能回到茶地。每次老王去探望病重的外公時,老人家總催促著她去復習、寫作業。外公唯一的缺點是性子急,發一陣脾氣后又悶頭去干活,總有很多不肯說出口的話。直至生命的終結,他都不愿意讓親友看到自己的痛苦與無助。幼年喪父,母親虛弱,吃著百家飯長大,青年時期去生產隊干活,永遠沖在第一線——這些故事的輪廓與細節,老王都是在守夜的悼念中,從親戚鄰里的口中聽來的。
外公去世后,老王去加拿大留學,又轉去瑞士,但內心總有一個聲音在呼喚她,牽引她走回那片祖傳的茶園。她最終回到滿覺隴,學習做茶,打理茶園。做茶時,一雙手磨出繭、燙起泡,但她發現自己沉浸于這種心無旁騖、悶頭做活的快樂中,就像當年外公那樣。母親看著她,時常會感嘆:“外公要是知道你在做茶葉了,一定會很開心。”
老王的母親并不醉心于經營茶園,外公在世時經常擔心后繼無人,想不到多年后那個像小獸一樣蹦跶的外孫女接過了這樁讓老人家日思夜想的事業,身體力行地采茶、炒茶、賣茶。老王知道采摘時一芽一葉或一芽二葉的要求,知道忙時茶葉要爭分奪秒地挑燈炒制,知道平日里茶樹也需要打理照看,但直到親手去做時,那一片青綠色才越發展露出深邃馥郁的奧妙。成文的道理需用頭腦記憶、用指尖體會,而不成文的經驗需隨著一袋袋菜籽餅,由騾子一步一步馱上山丘,扎扎實實埋進茶地,等待日曬雨淋與風吹樹長。土地與茶樹、手掌與茶葉之間的關系既變幻莫測,又親切、自然和誠實。
西湖龍井的制作過程有多道工序,粗糙地說可分為采摘、晾曬、揉捻和炒制,每一道工序都將茶與人緊緊相連。負責采摘的一般是專業的采茶工,龍井茶核心產區聘用的采茶工多來自衢州,和當地茶農們有著十余年的交情。晾曬與炒制則往往相互影響,前者得水,后者得火,牽引著茶葉的形色與香味。“抖、搭、搨、捺、甩、抓、推、扣、壓、磨”是龍井茶的十大炒法,葉子與手掌之間的動作命名之細微嚴謹,足以體現其歷史的悠久與文化的精妙。

老王在學做綠茶的同時,也學做紅茶,二者最直接的區別在于是否經歷發酵的過程。而在表面的工序差異之下,她發現綠茶和紅茶考驗的完全是不同的技巧:綠茶講究手腳麻利,見招拆招;而紅茶則需要更長時間的發酵與更細致的觀察。原本以西湖龍井茶葉為原料的紅茶只有位于二級產區的“九曲紅梅”獲得了認可,其研制過程也經歷了多年的試驗。老王想,一級產區的西湖龍井既然原材料更佳,何妨一試紅茶的發酵手段。還有各式茶點、糕餅,任何茶葉的周邊產品,老王都在嘗試。
除了拓寬制茶思路,老王還想把茶葉做得更好一些,好到足以讓懂茶的來客贊嘆。在這個茶葉世家里,老一輩以茶葉為生計,對個中價值與趣味都未曾細究。茶農們作為茶葉生產鏈的第一環,大多只會依據茶商的要求制作、售賣茶葉,而不會自主地立下品味的標桿,更不用說鉆研營銷的門道。而在口味的辨認上,原先用于茶葉炒制的柴火鍋賦予了茶葉干而焦的柴火氣,不少人于是將焦香與茶香混淆,認定柴火氣為制茶技術上乘的評判標準。茶農賤賣茶葉,商人則經周轉后高價賣出,以至于茶商的炒作更甚于茶農的炒制,填飽的卻只有后者的私囊。
老王覺得,對待位列中國十大名茶的西湖龍井,需要更鄭重的態度。它不僅僅是杭州的特產,更是所有茶客品鑒與收藏的寶貝。正如外公珍視茶園一樣,老王對每一片龍井茶葉,都有著發自內心的尊重。她擅長用更科學現代的方式打理茶園、炒制茶葉、售賣產品,通過參加各種茶文化論壇和培訓,與更多業內專家、愛茶人士溝通交流,培養更年輕的茶友茶客。屬于老王的全新西湖龍井時代正在來臨。


沿著房屋背后的步道一直走,站在白鶴峰的山頭,你會注意到身旁都是茶樹——半身的高度,枝干勁而巧,葉子娟而韌。左手邊是一碗西湖,蘇堤像筷子一般橫架其上;右手邊是一道錢江,清風掠過,葉濤聲簌簌。
老王喜歡聽這樣的聲音。茶地里那一棵無私張開枝丫的巨大香樟,是她最鐘愛的風景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