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季棟梁
“下放,借你的罩子燈捉個虱子,也給你岔個心慌,你不嫌棄我們吧。”
“不嫌棄,哪能嫌棄呢,歡迎還來不及哩。”
對了,下放就是我。我是下放到半坡大隊勞動鍛煉的,他們說我的名字文縐縐的,叫起來拗口,就叫我下放。
“敗家子,敗家子,點燈說話嗑瓜子”,天黑了,半坡人家能不點燈就不點燈,不要說說話、嗑瓜子,就是女人做針線也多不點燈,借著微弱的天光做,至于男人片椽抬杠,黑話能說半夜。
當然借罩子燈捉個虱子是個噱頭,捉虱子的燈油還是有的,都是攆熱鬧來了。
“日輪夜轉長光光,片椽抬杠岔心慌,要不然你說寡淡不,神仙也難活哩。”
“就是么,你看神仙都挨不住寡淡,指使人搞個廟會,還這節那節的,唱神戲,不也是岔心慌。”
“嘻嘻嘻,心慌要岔哩,婆娘要掛哩。”
吃煙、片椽、搗罐罐、抬杠,我這里當然是理想之地,窯深炕大,獨門獨院,一個吃飽,全家不餓,又沒老人娃娃婆娘媳婦攪打。天一黑他們就來了,兩三個、四五個、七八個,片椽抬杠捉虱子,瞌睡了懶得回去,皮襖蜷身睡了。
別看我這孔窯洞,深二十二米,炕大得了得,擠擠能睡十一二人。半坡屬于黃土高原丘陵地帶,木材稀缺,人們都住窯洞。選一道向陽的山坡,于半坡處銑出一個崖面,往里挖窯,所以叫崖窯。崖窯一般高、寬各在六七米,深二三十米,一進門就是炕,再往里是鍋臺、糧食棧子、石磨,窯掌是牲口槽。窯洞挖好,鍘麥草和泥抹一遍就成了,不像陜北窯洞還要用胡基或磚石箍一遍。“貴客來到我家堂,休笑我家無瓦房,崖窯好似神仙洞,冬天暖來夏天涼。”盛夏進窯里,要披一件衣服,否則會得陰寒病。半坡倚著的這道嶺叫風過嶺,夜深人靜,能聽到風翻越山嶺呼哧呼哧的喘息聲。
“待在家里,二鱉瞪蛋,越瞪越煩,不說這就得說那,不說那就得說這,熱剩飯一樣,啥話都說過多少遍了,不說話呢婆娘還說你心里裝上婊子咧,回到家連話都沒一句,可說吧說啥呢,張八配驢,黑脖子打圈……”老黃說。
張八、黑脖子正捉虱子,騰出手來在老黃頭上一人扇一巴掌。
張八配驢,黑脖子打圈,這是他們的活計,張八喂著三頭叫驢(公驢),服務全隊幾十頭草驢(母驢),賣驢駒是隊上主要收入之一。黑脖子喂牙豬(種豬),為全隊的母豬打圈(配種),是生產隊幾項主要副業之一。
老黃說:“說著說著就是非了,著火了,炸了,捶給一頓幾天吃不上熱飯,失手了失人命哩……有一回婆娘說張八配驢,話跟驢說了;黑脖子打圈,話跟豬說了;你的話跟誰說了?我說跟你說了,你看就跟我喊叫起來,說我把她跟驢和豬比……”
老黃這就挑起了抬杠,虱子不捉了,捧一捧驢糞在火盆里點著,搗著罐罐吃著煙,笑聲一浪一浪的——誰能不笑呢。沒有捫過虱,僅僅從文人筆下是無法真正領會“捫虱而談”的愜意與痛快的。
捉住虱子,指甲一對,叭、嗶、噗、飽,每人身上的虱子擠出來的響聲竟是不同的。幾個大男人頭對頭片椽捉虱子,就像一群孩子頭對頭玩游戲。捉著捉著,他們會斗虱子,每人捉幾只,挑選一只放在一張紙上,虱子到了一起,竟像有多大的仇恨,執著的撕咬讓人難以理解。他們為自己的虱子鼓勁吶喊,其實都認不出哪是誰的虱子了。捉完虱子掐蟣子。蟣子是虱子的卵,雪白,黏附在衣縫上,一綹一綹,一擠,“嘰嘰”有聲。
老顧說:“別看虱子吃你的血,叮你的蛋,可誰給這東西吃瘦了?這個碎就是老天給你造下岔心慌的么,你說要是沒虱子,就沒捉虱子這活,日子真還沒個著落哩……”
在我看來,更愜意痛快的是捉著片著,一個打哈欠,幾個都打哈欠,撂一句“睡[求]了”,衣裳往頭下一塞,幾分鐘就此起彼伏響起鼾聲。那是真正的深度睡眠,睡著時擺個啥姿勢,早晨醒來是個啥姿勢。片椽抬杠,喝茶抽煙,哪個不是提神的事,他們卻能如此神速入睡,這讓我好生羨慕,我深度失眠已經多年,一直靠著藥物。下放離城前想多買點安眠藥,人家不給多開,怕你尋死。難道捉虱子有催眠功效。可我身上沒虱子。
一天, 老拓捉虱子,我說:“老拓,褂子給我,我給你捉。”
老拓說:“眼熱了,過不了幾天你就日眼(討厭)了,能把你日眼死。”
我笑笑說:“沒事,沒事。”
他說:“你別不信,虱子叮倒沒多疼,就是咬(半坡人把癢說成咬niao)得受不住,咬的地方你抓不上,真像個豬在樹上墻拐子上扛哩,疼好忍,咬難忍。”
“疼好忍,咬難忍”,這不是蘇東坡“忍痛易,忍癢難”的話嗎?
“別著急,虱子不會放過你們城里人,老走身上的虱子比誰的都多,你們城里人細米細面吃的,肉嫩血鮮,還帶甜味,把老走給咬得碰上個樹柯檫墻拐拐就扛,后來男人領口都別個煙鍋子,他倒好別個孝順子。”
老走是先我下放半坡勞動改造的,他是走資本主義道路,到了半坡就給叫了老走。
我說:“孝順子?”
“就是摳咬咬的,你哪兒咬了它就能給你摳哪兒,比兒孫孝順,明兒我給你拿一個。”
老拓說,“虱子一開始咬得你受不了,時間長沒虱子咬了還不受活哩,人有三受活,日屄摳咬剜耳朵,哪個不受活,要我說摳咬最受活。現在老走回到城里了,沒虱子咧,一來半坡,找人要虱子,故意不給,他就借,不借,他就拿紙煙跟你換,真的拿煙換……嘿嘿,老走那越來越好耍咧。”
老拓把衣服撂下,點了鍋子煙,咂兩口說:“你記著,嫑幫人捉虱子,捉虱子你得往死里掐,虱子再小,也是一條命,就等于替人害命,好端端欠了一條命債,既然老天爺造下它,它就有活著的理由,你說是不?替人啥都能替,就是不能替人背命債,女人來你這達浪了,也嫑幫她捉虱子,”老拓說得一本正經,突然嘎嘎一笑,“她咬了你讓咬去,越咬她才越找你哩。”
我也嘎嘎地笑了。
第二天老拓給我帶了一個孝順子——一根筷子一頭插了個玉米芯。我在身上撓撓,嘿,比城里的癢癢撓撓得美氣多了。
“受活不?”他問。
“受活。”我答。
大家都知道了我失眠,說:“這是你們這些文化人的病,來改造的有幾個都失眠。”
柳三變說:“你們這些人是照戳了一掃帚,心眼眼子多,想的事就多,窩的事也多,還攪纏著書里的事,哪能有個好瞌睡。”
老黃說:“捉虱子該是能治失眠哩。”
我說:“真的?”
老黃說:“睡不著的人為睡不著發愁,結果是越想睡著越睡不著,片椽抬杠捉虱子最能忘事,你不想睡不著的事了,瞌睡就來了,我給你說捉虱子連餓都扛哩。”
“扛餓?”
“把餓忘了么。”
很快我身上生了虱子,怎一個癢字了得。衣服脫下翻過來就捉虱子。第一次捉到虱子,我是有些怯的,畢竟要掐爆這個小家伙,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雖不止于像個佛教徒,從來到這個世上還沒害過命,捉到虱子往地上扔,老劉忙說:“千萬別丟,丟了不死的,再回到身上,一口能叮死你。”
半坡人把“咬”說“叮”。我忙用腳去抹。
“你得掐,掐還得掐頭,掐虱子不掐頭,三年才報仇,虱子你別看小,可命大著哩,你聽著把它掐爆了,腸腸肚肚都濺出來,只剩下一張皮了,只要沒把頭掐死,一挨到你的肉上就又活了。”
我想到了蒲松齡的《藏虱》:“鄉人某者,偶坐樹下,捫得一虱,片紙裹之,塞樹孔而去。后二三年,復經其處,忽憶之,視孔中紙裹宛然。發而驗之,虱薄如麩,置掌中審顧之。少頃,掌中奇癢,而虱腹漸盈矣。置之而歸。癢處核起,腫數日,死焉。”
他們都不穿褲衩,我不好意思脫了褲衩來捉虱子。他們說:“誰眼里沒見過,手里沒攥過,像個婆娘一樣。”
“褲衩是虱子安樂窩,安全、血鮮,虱子最愛吃那一嘟嚕了,干活時你看人人都在襠里抓挖。”
褲襠是針頭線腦交錯密集的地方,是虱子做窩下蟣子的理想之地,一根線頭上蟣子常常爬得滿滿,就像蕩秋千一樣。
我故意說:“女人咋不見抓挖襠里?”
老黃哈哈笑著說:“你看書把你讀成啥樣子了,女人咬死能當著你面挖抓?讓人看了咋想,是虱子咬哩,還是啥咬哩,勞動時你沒見女人一個一個往溝崖下跳?”
我說:“那不是方便去了?”
老黃說:“你咋知道不是捉虱子去了,你看了?”
就說起女人身上的虱子比男人身上的虱子厲害,因為男人隨時隨地可捉虱子,虱子長不到成精。女人不能像男人隨時隨地捉虱子,虱子養得大,“懶女人的虱子都成精了,長著小尾巴,就像蝎子,嘿嘿,你可要小心,女人身上的虱子跑到你身上可了不得,一口,嘖嘖嘖,能把你的錘子咬掉。”
老黃說得大家狂笑。
“男人身上的虱子與女人身上的虱子到了一起,互相吹人身上哪兒的血鮮肉嫩,爭持不下,互相請客去嘗,兩個還搞得有情有義,就摞到一起受活,讓人捉個正著,指甲蓋一對,爆了,做了風流鬼。”老黃說,“也是有福的啊。”
這不是《何典》中的故事,我說是前面來改造的講的吧。老黃說:“是我們講給他們的,那個專政還往本本子上記哩,他老裝個本本子,我們說啥他都記,說要寫成書哩,那貨一開始倨得奘得(傲慢得很),后來追著我們聽,請我們去他窯里,就是這窯,隔三岔五地弄瓶酒,還說要把我們一個個都寫一下,不知道寫出來沒,不知道把我們寫成個啥人了,你們這些文化人陰毒哩,說歷史上好多人都是讓你們寫壞了。”
我捉褲衩上的虱子,他們就拿褲衩跟我開玩笑:
“你們的用褲衩衩緊緊包著,哪能長大,我們的都是順著褲腿往下長的。”
他們把話頭就此引向老瘸子,說:“這貨就是腿彎了,把那貨也長彎了。”
于是抬起杠來。
虱子多起來,也就明白了鄉下人為什么多虱,正如魯迅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中所說“因不洗,便多虱”。為什么“不洗”,不知情者歸于懶惰什么的,顯然帶有某種偏見,至少是缺乏調查研究。“洗得勤,爛得快,多洗一水,早爛一月。”扯布除了花錢還得有布票,布票可是有錢都買不上的,一口人就那么幾尺,半坡人哪件衣裳不穿幾年,直穿得補丁摞補丁,還要鉸了給娃娃做。新褲子屁股就補上了兩坨圓圓的補丁,針線一圈一圈密匝匝,就跟打靶的靶子,常能看到一個孩子撅著屁股,一個孩子拿自制的弓箭玩射箭。費水也是主要原因,半坡靠天吃飯,也靠天吃水,天不下雨,窖里收不上水,就得給水拉長工,去河谷里馱水,一來回二十多里路。
歇息的時候,人們散在田頭地邊,一片兒一片兒扎堆,女人也扎堆抬杠,不輸男人。有些男人出壞,捉到虱子就往女人身上放,說:“讓給找個對象,光棍不好活。”結果女人一哄而起,給來個老看瓜。
開會學習,支書念報紙,人們片椽摸虱子。支書喜歡念報紙,有時候也讓柳三變念,都是掃盲識下的字,不過報紙都能念得下去。不讓我念,說你念的東西多,念這沒興趣,讓他們念等于考試。我有了虱子,也像人們摸虱子,擠得“叭嘰”“叭嘰”的,支書說:“也能摸到虱子咧?”
我說:“能摸到了。”
支書拍著桌子說:“下放這勞動比前面來的進步得快,你看才幾天就會摸虱子咧,虱子掐爆了,血都濺到我臉上了。前幾個是幾個月后才當著咱們的面捉虱子掐虱子,就好像生了虱子失了他的身份,下放值得表揚。”他帶著鼓掌,大家都鼓掌。
讓我激動的是捉虱子真能催眠,捉著捉著目光恍惚了,神志也就恍惚了,頭重得撐不住了,沾著枕頭便呼呼地睡著了。到我回城時,不要說治好了失眠癥,我已有了他們的瞌睡。來了干部跟我睡了一晚上,竟然讓我的呼嚕打得沒睡著。這是后話。
不久,老走來半坡,跟我睡,片椽、搗罐罐時,他在全身摸,摸出來指甲對著一掐,我說:“還有虱子?”
他嘿嘿一笑說:“垢甲,城里垢甲是死垢甲,生不出虱子!回到城里不久,身上就沒了虱子,有些怪異,結果襪腰子上竟然有死虱子,虱子怎么會那么容易死,后來想是碎狗日的水土不服。”
我笑了,他說:“虱子該進入寵物行列。不咬你就不會撓,不撓你就享受不到受活,咬了你就得撓,撓了你就享受到受活,你說你要不要咬,要不要受活?”
捉虱子片椽,片到睡意蒙眬,“解手”,一人吆喝,都去了,頗像孩子吆喝著拉群屎。我的小院在莊梢子上,院墻外就是荒坡,院內不設后圈,方便就到山坡上去。到了坡上,他們更像一群孩子,蹲下了起來了,蹲下了起來了,提著褲子搶上風頭,笑著鬧著。頭頂是深邃的星空,星星如鉆石,月光如水,流星劃過天幕,他們找著織女星、牽牛星、北斗七星、三星……
我們說大便的詞不少,最文明的詞大約就是“解手”了。半坡人就說“解手”,只有說到孩子時用“?屎”。說“解手”是明朝大移民時,移民不愿背井離鄉,逃跑者甚多,因此都被反綁雙手,用一根長繩連結。移民要大小便時,需報告官兵,解開手上的繩子,“解手”由此而來,就有人引申說西北人走路喜歡背搭手即來源于此。半坡人卻撇著嘴,“胡片哩,有比背搭手走路受活的?上坡背著手,下坡提著鞋,說的是咋受活咋來。”
他們吆喝“解手”,我不去,“咋,看不上跟曹們一起解手?”
我忙說:“不是,不是。”
“那為啥,走走走,記著,晚上干啥結個伴兒,除了嫖風,嘻嘻。”
半坡人認為夜晚是另一個世界的白天,妖魔鬼怪尤其是孤魂野鬼都出來活動,忙著拉替死鬼轉世,因此晚上一個人出去容易出事,許多怪事都出在夜晚。前山老張就是最近出的事,說片椽抬杠時出去解手,人們片著片著忽然想起老張出去沒回來,就都出去找,結果在園子墻根下找到,已死了個僵僵,嘴巴塞滿了土,是讓鬼拉了墊背的。
他們解手真是一個痛快,“噗哩撲通”的,有的甚至連撒泡尿的工夫都沒用上。朱好運解手就比尿尿還快,撲通一聲,稀里嘩啦,結束了。他們都已經站起來了,我還在醞釀中,他們就吃煙等我,我不好意思,讓他們先回,他們說夜里不舍伴。可是我越急越慢。
“你這啥肚囊么。”
我說便秘,一種病,解釋了半天,他們說:“噢,就是娃娃攢肚子么。”
我說:“跟娃娃攢肚子不一樣的。”
“咋不一樣,都是吃上不好好么。”
“攢肚子能算個啥病,你們是吃得太細了太好了,絮住了。”
“炕洞燒個燒洋芋,你是吹了又吹,把點焦皮皮子都摳掉,你一個洋芋沒收拾干凈,我們把兩個吃了,不干不凈,吃上沒病。”
“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病哩,這是城里病,細糧吃出來的病,到我們這達就好了,保證不出一年,讓你一解褲帶還沒蹲下就冒出來,老反剛來也不利索,后來跟我們一樣,直說好,把城里多少年攢下的齷齪貨都屙下來咧。”
他們就笑起來。
“你這病是肚子還沒換過來,換過來就好了。”
“換肚子?”
“就跟娃娃隔奶吃上飯了換肚子,你們到了半坡吃喝上不一樣,水土不服,不就得換肚子,有的還拉肚子哩。”
“要能換肚子就好了。”
“保證沒麻達,你吃半坡的五谷還能拉城里的屎?把你能的。”
半年后,我的肚子真換過來了,便秘自愈,再“解手”與大家同步了。這是后話。
李成背了半背篼驢糞蛋,倒在棧墻旮旯。這可是搗罐罐的好燃料。驢的肚囊在正常情況下,拉下的糞都是完整的蛋狀,極像芋頭,表面光滑,里面草莖團成疙瘩。沒有屎臭味,反有著淡淡的青草氣。“驢屎比麝香,苦哉佛陀耶”(寒山《詩三百三首》)。牛糞、羊糞都不臭,都吃青草。吃得越細,屎就越臭,像豬屎雞屎狗屎人屎就很臭的,卻是最好的肥料。驢糞蛋掰開一團細毛草,容易燃著,幾個驢糞蛋能搗好一陣罐罐。
背篼底子倒出十幾個洋芋,李成掏出來往炕洞里埋了四個。我這里隔上幾日,就會有人背來糞和洋芋。洋芋是半坡最高產的莊稼,屬于秋莊稼,種植成長正趕半坡雨季,又長于地下,避開了冰雹與霜凍,因此還有個名兒“救命蛋”。半坡還有句俗話:半坡三件寶,洋芋土豆馬鈴薯。支書還有有趣的解釋:叫洋芋是糧食,叫土豆是菜,叫馬鈴薯是經濟作物。
我們搗著罐罐,李成說:“你攢肚子能攢多久?”
我說:“呃,便秘,多數三天,也有四五天的。”
“你這肚囊要是跑腳倒是好事,能救你的命哩。”
“這能救命?”
“對啊,跑長腳被大雪洪水堵在沒人煙的地方一耗十天半月,缺吃少喝的,攢肚子的人比不攢肚子的人扛餓。”他掏出一盒大前門說,“吃根紙煙,女婿給買的。”
他的女婿是公家人,月月有個麥子黃,不靠天吃飯。
一人點了一根,他說:“跑腳,我說的是跑長腳,跑長腳說穿了掙的是個時間錢,多走的是生荒地,幾百里路上都沒人煙,官道大路也能走,那可就費時間了,繞頭大,走小路當然省路了,同樣一段路有小路走,幾十上百里的省路哩,一路下來縮短了多少天,每天都有花銷的。當然危險也大,捷路多是山路,河多,人煙都沒有,多數沒路,沒橋,就蹚水過河,河谷有寬有窄,寬的地方水淺,水面寬,冬天結冰從冰上過河,有時專門等河水結冰了才跑,容易發生意外,比方遇上過雨發山洪,從冰上過河有些河水試著凍瓷實了,水深的地方沒凍透,騾馬貨物掉進河里,還有牲口到了冰上打滑,會摔壞腿、胯骨,冬兒遇大雪,竇娥冤,六月雪,咱們這里罕見,跑長腳一路上平常得很。跑西路,過西寧往前再走,動不動就遇上了,還有老毛子的西西伯利亞,六月雪大得能把人埋了,馱隊寸步難行,一困十天半月的情況都有哩。一次在老鷹谷遇上了六月雪,老鷹谷十三里長,窄得只有老鷹能飛過,谷底的路只能一匹馱騾走過,路就讓雪埋了,騾子肚子就在雪上馱著,馱子埋在雪中,哪里走得動,都能掏雪窯住哩,你看雪大不大。到大站剩兩天路程,糧草沒多少,人和牲口一天就一頓,整整困了半月。最后沒辦法,宰了兩頭騾子,兩頭騾子也是眼看不行了,熬骨湯,含著眼淚喝的,最后餓死兩個人,他們就是不會攢肚子,攢肚子的人肚里有貨,就是比肚里沒貨的人能扛餓,讓他們學攢肚子,他們還笑,說該死的娃娃[求]朝天,還說閻王叫你三更死,小鬼不留你到五更。話是這么說,你自己不爭氣,老天爺能替你活?我攢肚子最長能攢一個禮拜哩……”
“攢肚子還能練出來?”
“憋。”
“憋得住……”
“憋得住,我爺教我攢肚子,不到實在憋不住了不屙的,人這身體怪著哩,啥本事都能練出來的,放大站、過容易出意外的地段,早早就得準備好攢肚子,主要吃喝上得管住,不胡吃胡喝,多吃硬食,一開始憋得難受,憋憋就習慣了。”
“你攢肚子跟我這便秘不一樣,我是不出來,你是硬憋回去。”
“所以說你這副肚囊最適合跑長腳么。”
他從靠著的被子上坐起來說:“半坡跑短腳的人多,張本全、去疼片他們跑短腳,跑短腳都走官道大路,一路上有人煙,站口都在小城大鎮,沒有跑長腳苦大危險,但短腳麻達,跑到人家地界就不能再往前跑了,得轉給人家的腳戶跑,拆馱、點貨、清算,遇上那些日把欻,毬毬毛毛的,分分兩兩摳摳掐掐,一個貨轉交得能把你肚子氣炸。跑長腳一趟子把貨馱到,該歇歇,該緩緩,再馱貨一趟子來回,爽快干脆,掙得還多,跑一趟是一趟。我們一家從我太爺手里就跑長腳,我十二歲跑腳,跑了二十年,你看我這腿羅圈得就像筐柈,站直了狗都能從襠里鉆過去,就是從小騎牲口騎的了。你到內蒙古看看,老蒙(半坡把蒙族人叫老蒙)都是羅圈腿,因為走走站站騎馬騎騾,你腿直了人家還看不上你,說喲,腿直得跟椽子一樣,你咋活得下去?他們這么說你哩。沒辦法,不跑腳咋活呢?來到這世上總得活下去,在這半坡,土地靠不住,也還就跑腳能過日子,半坡就在路上坐著呢么……”
這路可不是一般的路,是秦漢時期由長安到河西的主要通道,也是絲綢之路形成后東段最佳路線。絲綢之路由今西安沿涇河西北行,經陜西的乾縣、永壽、彬縣及甘肅的涇川、平涼入寧夏固原境,過三關口、瓦亭、開城抵達固原,再經三營、黑城,沿莧麻河至海原的鄭旗、賈埫、史店、海城、西安州、干鹽池復入甘肅境。歷史上還有蕭關古道、秦漢大道、迭烈遜古道、石門關道之稱。
“跑腳的都想有自己的馱隊,我家到爺爺手里有了一個三十多頭牲口的馱隊,不是大馱隊,白手起家么也不錯了,我家馱隊是純騾子馱隊,騾子是牲口中最硬朗的,比馬能馱有勁,馱貨跟駱駝有一比,比駱駝靈巧……唉,最后也沒做大,不能說沒本事,是時運不好,世道一波一波地亂,土匪起堆就跟蝗蟲一樣,部隊和土匪你都分不清,先當土匪,人多勢眾了,就被招安了,穿上軍裝就成兵了,其實還是土匪,卻又靠著部隊。最最可恨的就是這種兵,你得拜山頭,一段路一段路都要打通,就這也不保平安,你前頭剛拜過山頭,第二趟過來,人換了,部隊換了,今兒是你的地盤,明兒成他的地盤,部隊多得今兒你打我,明兒他打你的。關多卡多不說,不屬于自己地盤的都強征,說是征用,其實都私分了,就是明搶,一切就都亂了,部隊都不講理了,部隊上說用騾子,說是征,就是強拉,給不了幾個錢就硬拉走了,一次就征走了一半。腳跑不成了,爺爺就把馱隊分了,我五個老子,分了各自謀生,馱隊也就那么散伙了……唉,給你說這些干啥。”
他跳下炕從炕洞里掏出一個洋芋,捏捏扔給我,我一捏有些硬,他說:“能吃了,洋芋沒血,三拌兩捏,都能生吃哩,跑腳路上常生吃,都沒多余的。”
我也像他一樣吹去灰,啃著吃起來。
“不干不凈,吃上沒病,想治攢肚子毛病,你就得吃粗一點,吃粗了寬腸。”
吃了一個洋芋,一人裝了一鍋子煙,他說:“天下太平,其實跑長腳挺好的,見世面,見稀罕,你猜我最遠到過哪達?”
我說:“烏魯木齊、拉薩?”
他說:“再猜。”
我搖搖頭,他說:“莫斯科、圣彼得堡。”
“莫斯科、圣彼得堡?”
“圣彼得堡名字改為列寧格勒咧,不過老毛子還是喜歡叫圣彼得堡。從晉北的殺虎口出去就到了內蒙古,就是大草原和荒漠,然后就到了蘇聯的恰克圖、西伯利亞,再到莫斯科、圣彼得堡。老毛子地盤好大的,一走幾百上千里沒人煙,人太少了,唉。老毛子愛打仗,老打仗么,打仗搶地盤,周圍的國家都讓打過來。遠東,你該知道的,說以前是中國的,讓老毛子搶走了,有個紅場,說就是血染出來的,還啥活動都在那里搞,你老打仗,人咋能多起來?你再能打,打死人家三個,人家打死你一個,老話咋說來,對,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打得越多人就越少,占那么大地盤有啥用?可就是愛打仗,他們說他們就是打仗的民族,沒辦法,有一次去,說又要跟人打仗,開始抓兵,差點把我們扣下為他們打仗,有扣下為他們打仗的呢。人少,野東西就多,進入老毛子地盤一路上尾隨著馱隊,老虎、豹子都有,還有熊,狼就更多了,比老虎還害人,隨著馱隊一走老遠,時時刻刻得留神。老毛子膽子大,家里有養老虎、豹子、熊、狼這些家伙的,普巴爾貨場老板就養著一只老虎……后來老毛子又要打仗了,我們跑腳聯系的那個老掌柜人好得很,是個中國人。對了,蘇聯有個陜西村,全是陜西人,說陜西話,不過這老板已經是蘇聯人了,他是為蘇聯打過仗,才成了蘇聯人的。最后一次跑腳,他說要打仗了,快回去,抓住不由分說就把你送上戰場了,死了連個名分都沒有……”
他又掏了兩個洋芋,我們吹了灰,這次熟透了,吃起來沙沙的,他連吹帶吃,我的還有一大半,他的一個已經進肚了,我說:“你慢點吃,太燙了。”
“東西熱了香。”
“吃得太燙了,會燒壞食道的。”
他笑笑,裝了一鍋子煙點了,深深吸一口,吹向窯頂,翻著眼睛說:“哎呀,到了莫斯科、圣彼得堡,人和騾馬都得好好歇緩歇緩……”
“好好泄泄火……”
他搗我一拳,嘿嘿一笑說:“老毛子老打仗,男的少,女的多,大街上一波一波走著,女的眼窩深,鼻梁高,寡白寡白的,開始看上去怪怪的,看慣了挺心疼(漂亮)哩,身材好,個頭高,苗條,都留長頭發,嘴唇嫣紅嫣紅的,穿得可少了,就巴掌折的一塊布把羔羔(奶頭)一包,下頭就穿你穿的那種褲衩子,比你那小多了,也就巴掌大點,就那么在街上走。天氣涼點就穿布拉吉,就是裙子,一飄一飄的,說有些地方還有啥都不穿的哩……哪像咱們的女的,包裹得緊緊的,單怕露出肉來,就像有人吃她的肉哩……‘借我七個‘借我十個,老毛子叫出來就是‘杰姆齊卡‘杰姆士卡,就是小丫頭、大姑娘,老毛子話不好說,舌頭不聽使喚,亂攪哩。握手‘拿瓜摸,‘都拉時氣好。來了個‘戈比旦(軍官),開著‘馬神(汽車)車,摟著個‘瑪達姆(女人),喝著‘俄特克(喝的東西)……”
我接著說:“奶油‘斯米旦,‘列巴大面包,水桶‘喂得羅,‘攔波電燈泡。沒錢喊‘涅肚,有錢‘哈拉少……”
他驚訝地看著我說:“你你你也會這?”
“我學俄語就是從這開始的……我在圣彼得堡念的大學。”
“媽呀,今兒把人丟大了,哎喲喲,丟死個人咧,丟死個人咧……”他的脖子都紅了,兩只手捂著臉,指縫里露出眼睛看我,真像個害羞的孩子。
“這咋丟人咧?”
“你都是在圣彼得堡念的大學,我跟你說這些還說了這么多,這不是丟人,這是孔夫子門前之乎者也的嗚哇亂叫哩,把人丟得有遠沒近咧……”他忽然搗我一拳說:“哎呀呀丟死人咧,你咋不早說么……”他雙手摟頭,頭垂下去,咯咯咯地笑著,扭著身子。
我說:“多大年紀了還害羞,抬杠你抬得那么美。”
他說:“咱倆這是扯謨,又不是抬杠,咋不害羞,有時候一個想到小時候丟人的事都還羞得人抓手哩,你現在不害羞咧?”
我笑笑,給他裝了一鍋子煙,點了,他靠在被子上半躺著,咂了一陣煙說:“你上學和她們找過對象吧。”
我說:“還沒來得及找就打仗了……”
“狗日的老毛子就是愛打個仗,前天聽廣播上好像又跟哪里打仗哩,還跟咱們準備打哩……你是日能人,能在圣彼得堡念大學,嘖嘖嘖,那大學中國人要上說是難哩,老毛子看不起咱們中國人,那些貨……”
“就是啊……”
“你是啥時候在圣彼得堡念的書?”
“二幾年到三幾年,讀了八年。”
“呃,我也是那幾年跑的,一年一兩趟地跑,每趟歇緩個六七天十來天再往回返,有時候貨沒聯系好,還多等幾天。咱們說不定在圣彼得堡見過面哩,街上我見過中國人,有學生哩……對了,我還照了相哩,是那掌柜的給我們照的。”
我說:“照片在嗎?”
他說:“咋,你不相信我?”
我忙說:“不是不是,我為啥不相信呢,照片要在可珍貴了,都成文物了,就是咱們說的古董。”
“在,兩張,一張是我們馱隊一起照的,一張是我一個人照的,還記不起壓到哪達了,我回去找找,找到了拿給你看。”
“可要保存好哩。”
“值個啥錢,蘇聯照的,我還想燒了,怕惹事哩。”
茶葉敗了,我換新茶葉,他掏出巴掌大一塊磚茶,說:“把這換上,安化黑茶,放了好多年了,說是放的時間越長越好。”
我用改錐撬了一些茶葉,把茶葉塊給他,他說:“給你帶的,留著,以后自己搗罐罐,別給他們搗了,人多了好茶也喝不出個好來。老毛子可喜歡這茶了,茶里加牛奶,好喝得很,唉,老毛子天天喝牛奶,要說比咱們生活好……這話可別亂說。”
我說:“跑腳路上有不少相好的吧?”
“腳戶腳戶,一腳一戶,一出門半年十月,那還不……人嘛……一路車馬店為了攬馱隊住店,都捋備下窯姐兒,你拉駱駝我開店表兄哥,上拉下去都能見表兄哥,誰沒幾個表妹……起初就是耍呢,后來就有了牽掛的……有個牽掛也好呢,路有多遠腳知道,能走多遠心知道,你說這路長拖拖的,有個牽掛就等于把路剁成一截一截的,有奔頭就有精神……都說露水夫妻,其實也有情有義哩,都不容易。崾峴張家耀一門,地震十幾口人死得就剩下山頭上的放羊老漢,六十多了,跑了趟河西店,認回了一個兒子,都二十出頭咧,哎呀那女人仁義得很,不然張家耀一門就絕戶了……說這些做啥呢……”
他瞇著眼睛,一副癡迷的模樣,我想他回到了過去的時光。
“唉,日子就是能磨,把啥都磨沒了,有時候想起來老遠老遠的就像做了個夢,有時候想起來就像是昨天的個事……都遠了,一晃幾十年了,天生日月輪流轉,把少年磨成了個老漢;年輕的看著年輕的好,白胡子老漢[求]勢了……雨點兒落到個石頭上,雪花兒飄到個水上;相思病的給著心肺上,血痂兒粘給著嘴上。花兒都這么唱哩,一出嘉峪關,兩眼淚不干。向后看無人煙,向前看戈壁灘。窮八站,富八站,不窮不富又八站,跑腳苦是苦,可也好哩,走著能見稀罕景,遇上稀罕事,認識好多好多的人……”
我點點頭。
“你要是跑腳,整個馱隊會把你當上賓哩。”
“就因為攢肚子?”
他拍著大腿笑,說:“你不光攢肚子,還是文肚子,一肚子典故,跑長腳沒有盡頭的路啊,最難熬的是孤慌,半年十月在路上,遇個事堵在一個地方三四天六七天。有一次森林著火咧,把人攬住了,你說都到了蘇聯境內咧,返回不可能,只能等著,一等一個多月,差點沒把人熬死,有個講典故的人,那是個啥情況,可那時候,舊社會么,讀書人太少了,能講典故的人太少了,能講典故又愛跑腳的人就更少了。”
幾天后他在崖頭上跟我招手,我上去,他掏出照片說:“不能讓他們看,看了胡說哩,蘇聯現在是蘇修哩。”
照片已經發黃了,而且折了好幾道,我說:“你要好好保存,幾十年了,太有紀念意義。”
他說:“就是,那時候咱們這一帶知道啥叫個照相,見了我這照片都說是讓人把魂魂子給定到紙上咧,還說讓我走站把照片帶著身上哩,你說笑人不。”
我說:“等我啥時候回去,讓人給你重洗幾張。”
他說:“人是假的,這是真的,你說不是這照片,過去的事我都不記得咧,就像沒有過的事一樣。”
照片是在涅瓦大街東正教的喀山大教堂前照的,他說:“你看這街道漂亮不?”
“那是世界上最漂亮的街道之一。”
他說:“那大教堂氣派不,墻都是石頭砌的,老毛子上教堂比咱們上廟氣派,穿得也整齊,整齊得像軍隊集合哩。”
又說:“你看街上女子多不,穿得多少?現在都不敢讓老婆娃娃看哩。”
他四下看看,指著相片中一個衣角說:“這是廣元的三爺,就在旁邊站著,只照了個衣角,跑咧。”
“跑咧?”
“就是我們回的時候不見人,沒回來,留在蘇聯咧,那和娜佳纏到一起咧,比糕還黏,撕不開。這話不敢說,我跟誰都沒說過,說了就把廣元那一門人害了,家里有跑到臺灣的都麻達咧,這是跑到蘇聯咧,臺灣咋說也是咱中國,蘇聯可是老毛子。”
我點點頭,他又說:“路不想人人想路呢么,現在沒有跑腳的了,要有跑腳的我還跑腳哩,山靠山,山套山,山抱山,看了幾十年,窩在山里把人憋屈的……”
散工了,我坐在坡上,實在懶得回去,因為要回去就得翻驢腦子溝,一上一下十幾里,而下午還在這里鋤地,又得翻一回。我不像他們,他們都有家,有家就有地里以外的活,雞豬狗羊,還有娃,都需要喂,我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我的包里還有一個饃、一個雞蛋,水壺里還有點水。溝里走風,到溝崖下陰涼處睡覺爽快哩。
支書走過來,說:“不回了?”
“不回了,包里還有點吃的,夠咱們墊墊的。”
“你瘦成個啥咧,嗉子怕還沒雞大,能備多點吃的,塞個牙縫。”
“墊墊,晚上回去好好咥一頓。”說出“咥”這個字,我不由得笑了。
半年了,對半坡方言能運用不少。
路上走來一個人,是白本全,支書問我:“今兒幾了?”
我看看他說:“今兒幾了?”
支書說:“你也不知道,知道也沒用,你們城里過的是陽歷,半坡人過的是老歷。”
他瞇著眼睛叨咕著昨日做啥了前日做啥了大前日做啥了,嘿嘿一笑說:“今日是單日,吃頭來咧,有福人不用忙,你是個有福人哩。”
又說:“本全這貨打瞎瞎分單雙日,單日打,雙日不打。”
瞎瞎半坡音為haha,我已經知道了。瞎瞎學名中華鼢鼠,還有地羊、塞隆等名,在田間地頭打洞造窩,莊稼、草蒿的葉稈、籽實都是它的美食。瞎瞎四爪銳利,打洞穴非常厲害,莊稼地里、草坡上一道道洞穴縱橫交錯,牲口常被閃得跟頭流星,會崴折了腿。不過我只是聽人們說起,還沒見過瞎瞎。因為瞎瞎晝伏夜出,視力退化得厲害,幾近失明已不靠眼睛觀察行走,全靠靈敏的嗅覺、觸覺,據說胡須反應像廣播天線一樣靈敏,半坡一帶人叫瞎瞎。
春二月,人們開始下種,瞎瞎以籽種為食;秋收時節,瞎瞎會瘋狂地拉倉,屯聚糧食過冬,一個老倉能挖出一驢車的糧食。因此,春種秋收時節,生產隊會組織打瞎瞎,也是農事的一部分。
每個生產隊都有專門打瞎瞎的把式,半坡打瞎瞎的把式是白本全,經常見他肩膀搭一個褡褳一塊地一塊地打瞎瞎。
“娘娘要吃瞎瞎呢,瞎瞎還沒抓下呢”,瞎瞎雖是禍害,卻是一道美食,娘娘要吃的東西能連肉帶骨可吃個一點不剩。到了半坡不止一次聽人們說起過,還沒吃過。季節不到。鋤糜谷的季節,因為夏莊稼和一些蒿草都籽實飽了,瞎瞎已經夠肥了,一個有八兩重。
瞎瞎還是一種名貴的中藥材,去疼片給我講的。《中藥大辭典》記載:清熱解毒,活血祛瘀,明目提神,祛風散寒,“或醃蒸食之,云去傷勞”,置瓦上焙干,研末備用。瞎瞎骨據說有“虎骨”藥效,代替了“虎骨”,因此吃瞎瞎“不吐骨頭”。
白本全走過來,抽出領口別著的煙鍋裝煙吃煙,支書說:“我就說嘛,下半扇子不在,你回去做啥,精打地炕響,有實活咥?”
白本全說:“你個長尾巴的,離了下半扇子就活不了了。”
“你離了能活?婆娘坐了個月子你都急得猴抱樹哩,話誰不會說。老天爺造人要不一男一女地造,能有這世界?要是只造男的,給個美國那總總總啥來者,對,總統,都沒人當哩,你說是不是大知識分子?”
我豎了大拇指說:“那是那是。”
白本全說:“下放,我給你說你嫑跟著這學,非把你學日塌了不可。”
白本全從肩膀拿下褡褳,取出一把鋼扦(架子車輻條磨尖一頭)、夾腦子、小弓弩和木板板、細繩子,又從褡褳另一頭口袋里掏出兩塊四方藍磚。這都是打瞎瞎的工具。還裝著五六個生洋芋。他背著的水壺夠大的,足能裝五斤水。
瞎瞎洞穴極易找見,瞎瞎打洞運土,一條洞隔一段會隆起一個面盆大小的蘑菇云般的土包。瞎瞎最怕見光,對光十分敏感,一有光立馬就能感覺到,便會撲來壅堵,因此只要把洞攉開,在洞口布好夾弩、弓箭或鋼扦,光涌進洞里,瞎瞎趕來封堵,就會觸動機關,被夾住、射殺或釘住。因此有傳說秦檜設計害死岳飛,遭到報應,死后轉世為瞎瞎,見光即死。
白本全在一個土包前蹲下,攉開土包,找到洞,在洞上方從地皮向洞里扎六根鋼扦,只插透洞,繩子一頭拴個小木板,一頭拴著方磚,栽一個樹枝杈杈做的架子上,把小木板擩進洞里埋進土里,方磚吊起在鋼扦上方。瞎瞎撲來壅堵洞口,小木板脫開,方磚落在鋼扦上,瞎瞎就被鋼扦釘住。
白本全又去選擇下一個土包了。
支書說:“咱們去拾柴火,支巴尕(就是藏語三石一頂鍋,半坡人語言中時不時會冒出藏語、維語),別跟著他,瞎瞎雖瞎,可靈得很,一有風吹草動會爬一天都不動彈哩。”
溝壑崖坑窩著去秋風刮的柴蒿枯枝,隨便就摟一抱子,再折了粗的蒿草稈和母豬刺稈,在崖下陰涼處支起巴尕,其實沒鍋,就是用錘頭大小的土疙瘩壘起中間空著的土堆,將柴火擩進土堆里點著燒。
山坡上生長著沙蔥、野蒜,半坡人叫山羊胡子、雞大腿,比家蔥家蒜還辣。支書邊剝邊吃了一撮山羊胡子,辣得立刻跑起來地上亂轉,涕泗橫流,我忙把饃和雞蛋掏出來,他大咬著饃吞咽下去,揉著眼睛說,狗日的歪得,差點把他先人的東西辣扯咧。
我笑咧。
我把雞蛋給他,他說:“你吃,你這身體趕緊好好緩緩,好死不如賴活著,老話都這么說呢,不說活多好,至少活得精神點,一天乏沓沓風大點都能刮倒,人太瘦弱了,不是這點疼就是那點不受活,能活個啥勁。”
白本全夾腦子、小弓弩、鋼扦分別下了七八個洞,打住了三只瞎瞎,說:“我這人天生公平,打瞎瞎有幾個人肯定能打幾個,不爭嘴。”
支書說:“你心里限了數數子,不限數數子,還就日怪了幾個人打幾個?”
又說:“你多打幾個能咋,你咋不這樣想,誰吃了是誰的命債。”
白本全不說話,將燒得黑紅的土疙瘩堆拍碎,挼成如面細土,將瞎瞎埋入土中,將幾個洋芋也埋進去。過了兩鍋煙工夫,拋出瞎瞎來輕輕撫捋,瞎瞎的毛就脫落了,跟開水燙過一樣。
白本全用小刀豁開胸膛,扒了腸肚,掏出小布袋將鹽、花椒、辣面三合一調和面在胸膛里撒上一層,將胸膛合了,用馬蓮葉子捆扎三道,用一根鋼扦從肛門插入從下頜出來,一頭插進拇指粗的母豬刺稈,放入一堆柴火中間,點著柴火,轉動著母豬刺稈烤燒。值得一說的是野蒿就是調料,芫荽、胡椒、孜然等味兒皆有,隨著淡淡的煙浸入肉中。瞎瞎肉開始發黃,嗞嗞往外滲油,就燒成一個油乎乎的火疙瘩。
“要在家里做瞎瞎棺材,這油就糟蹋不了,整個棺材都給這油滲透了,老毛子的黃油列巴都不如這美。”支書說。
火焰小下去,瞎瞎已經呈現誘人的黃褐色,輕輕一磕,捆著的馬蓮葉子掉落,白本全遞給我一只說:“下放,你敢吃不?”
“敢吃。”
“以前來改造的下放的都嚇得不敢吃,我們吃的時候他躲得遠遠的,說傳染病哩,啥病來者……”
“鼠疫。”
“對對對,鼠疫,我們知道的,要真的來了,一個村一個村的往光死人哩,吃瞎瞎吃了多少年咧,我們還能活到現在。”白本全說。
一人一個吹著掰開,瞎瞎香味四溢,再撒一層三合面,肉骨一起嚼,就著山羊胡子、雞大腿,真是野味美食,我說:“真香啊。”
“娘娘要吃瞎瞎呢,瞎瞎還沒抓下呢,娘娘要吃的有差的?”支書說,“老走專門讓北京大學的學生給查了的,了解得詳細得很,說瞎瞎這東西老早以前是貢品,老百姓吃了犯法,媽的,你說老百姓活得可憐不?”
白本全說:“下放,你跟著我吃,把頭骨留下來,給娃做個耍頭子——瞎瞎哨兒。”
瞎瞎腦殼上的皮肉撕啃吃了,掐一截野燕麥稈,從孔竅插入,吸凈腦髓,就成了“瞎瞎哨兒”,當哇嗚(塤)吹,白本全竟吹出《社會主義好》的調兒來。一只瞎瞎吃后除了頭骨給孩子做耍頭,骨頭就剩牙了,牙是嚼不爛的。
對面溝崖忽然出現一只禿鷲(半坡偶爾能見到禿鷲,和瓷怪子一樣,都是不祥之鳥,說有人要死了,是來收尸的),就蹴在崖沿上,像一個披衣而蹴的老漢,白本全站起來就沖著禿鷲尿尿說:“狗日的餓拉飽,等老子死了你再來帶老子上天。”“餓拉飽”是禿鷲的蒙語稱謂。
支書說:“胡[求]說啥,過路的,失孤了。”
白本全掏出洋芋,吹著掰開一個,皮焦黃,里面沙瓤,真美。
吃過洋芋,我們在崖下找了片陰涼窩躺著,支書說:“以后不要光圖著自己日囊,你看你吃成啥咧,眼睛都瞇成一條縫,自己都快是瞎瞎眼咧,想著些下放,你看下放瘦的,讓死在曹們半坡,我背一條人命你就零干了?”
我紅著臉說:“我也不瘦哩。”
支書說:“還不瘦,上次稱多少斤,不到一百二,這么大的個頭,一百六七一百七八才福態哩。”
福態就是胖。半坡人不認為胖了不好。
白本全看看我說:“我打瞎瞎那天,你就跟著我,記著,老歷單日子打,保證你隔天吃上瞎瞎眼。”
我說:“單日子打,有啥講究?”
白本全說:“沒啥講究,是我自己講究。”
話音一落,他們就前后呼嚕起來,一會兒我也那么睡著了。
崖下走風,真是涼爽,直到下午上工社員陸續來了,我們都才醒過來,支書坐起裝了鍋子煙吃了幾口說:“你明天打一天瞎瞎,能打多少打多少,別心里給自己獻數……”
“做啥?”
“狗日的老走剛剛托夢罵我,說吃瞎瞎肉把他忘了,打下了我給送去。”
“我不給自己心里限數數子,能打多少打多少,可明天我不打,雙日子不打瞎瞎這規矩不能破,人要是不守點規矩,那還咋往下活?”
支書說:“依你!”
白本全竟然一天打了九只,說:“老走狗日的就是有口福。”
支書帶著我去省城,見了老走,嗬,跟我個頭差不多,可比我胖多了,支書說:“你看富態的,臉跟個盆盆一樣,穿上部隊上的呢子大氅,說將軍誰敢不敬禮?”
老走給我講瞎瞎的歷史,北宋時曾是貢品,發揮過特殊的外交作用。他拿出幾本縣志,都是周邊幾個縣的,一本明朝,兩本清朝的,四本民國的,我如獲至寶,“知道你是學歷史,支書說過你。”他看看支書說,“這老文化不高,卻哲學得很,他跟我說他有一次跟你閑片,問你怕不怕他,你說怕,他就喜歡上你了,說怕就是不怕,不怕就是怕。以前來的那幾個,對了,一起來過四個,姓組合到一起正好是高夏蔡田,有兩個就烈得很,大明大方的說不怕他,我為啥要怕?他說怕就是給人面子的事,抬舉人的事,你當怕我我讓你把我抬上還是背上,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拿出個抬杠頂牛的架勢,哪咱們就頂牛抬杠,誰怕誰?我那時候剛去也不行,看不起這看不起那的,你看不起這那的,跑來做啥?誰請你咧?還不費人家的五谷?”
老走擰開一瓶酒,倒了三缸子,一人一缸子喝著說:“尚長貴沒回來?”
“沒回來,在西藏落下了。”支書說。
老走說:“那家伙在藏區待過,給土司當書記官,跟著土司記錄土司的言行,我還說讓他好好跟著記錄支書的言行,有些經典得很。”
支書跟我碰一下缸子說:“這貨現在懂事了,越來越會吹人咧,吹得人舒坦咧。”
老走給我看他做的筆記,他這樣記錄:“瞎瞎”,契丹語譯為貔貍、毗離、提貍邦、毗黎邦等,簡稱貔,是上等食品,還用來“上供佛”,遼朝宮廷宴會中有皇帝御用“貔貍饌”,除皇室成員及公、相級人物偶爾被特別賞賜外,文武百官、民眾均不得“私蓄”,否則“殺無赦”。“澶淵之盟”后,貔貍成為遼上贈北宋皇帝貢品和招待北宋使遼官員的上品,宋人對此記載頗多,沈括曾出使遼,在《夢溪筆談》記載:“……貔貍,形如鼠而大,穴居食谷粱,嗜肉,狄人為珍膳,味如豘子而脆。”《宋會要輯稿》記載:“是月,契丹使耶律元至,又令庖人來獻蕃食。蕃俗最重食提貍邦,發土得之,如大鼠,唯供母主。至是,挈數頭至,日飲以羊乳。帝許其饌告進入,擇味佳者再索之,使大感悅。”遼朝百姓獵貔貍做“歲課”,上供待南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