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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脈

2022-02-12 21:52:19杜若
北京文學 2022年2期

如果那一晚瑞倪沒有出生,那么西關醫院的護士銀襄就不會被記過,自然也不會心情灰敗到忘了相親。相反如果她參與了相親,那么她的人生不會在三十多年后,凋零地一如她額前的頭發。

那一晚瑞倪出生,病歷上寫的是早產,其實是瑞倪媽撒的一個謊。那年代的西關醫院還沒有B超,整個醫院都是軍營留下來的灰綠。瑞倪媽來醫院的時候已經破水了,她躺在架子車上,身體像一攤稀軟的泥,咬著民生包酥炕出來的鍋盔,邊哭邊說,她肚子疼,想是要生了,她男人出去“周游列國”了。銀襄勸著她,別哭了別哭了,我記得你應該還早著呢!至少還得一個月不是?瑞倪媽的臉上有了被人當場拆穿的臊紅,不過她還是兀自嘴硬地強辯,你一定是記錯了!

瑞倪媽在瓦屋里跳了半個小時的繩,她一動,孩子也跟著動,她能看見他(她)腳丫踢出的凸起,也能看見他(她)手劃撥的圈輪,她念叨著,好孩子,別讓媽丟人,現在出來吧!她在九個多月前委身于瑞倪爸,后來發現懷孕,連急帶趕地結了婚,她娘連一床被子也沒打發她,她用15歲后28歲之前的積蓄總計900塊錢打發了自己,并跟他老公說這是娘家的陪送。她老公郭三有睜大了眼,你娘家破剎陋院,沒想到還這么有錢!

于是他男人煞有介事地出門尋找“商機”,其實也無非是過一把“旅游”的癮,他一走半年有余,瑞倪媽的肚子又比一般的孕婦要大,所有人都懷疑是雙生,她一走三喘,睡夢打鼾。一度懷疑她男人拋下她們跑了,常常在夢里嚇醒,醒來后一摸存折還在,就又昏然睡去。

她跳到下體流出雪水樣明晃晃的東西,就去敲了鄰居家的門,兩個豐壯的婆娘趕緊推來了架子車。

銀襄負責她的生產,她去門市部買了瓶黃酒。瑞倪媽是她姐姐的同學,小時常來她家玩。姐姐托她照顧一下,她覺得這個孤身待產的女人很是可憐,丈夫不在,娘家親戚也一人不來。

等到銀襄返回醫院,瑞倪媽已經被推到產房了,兩只腿叉拉著跟個圓規,醫生喊著,腳蹬緊,使勁!瑞倪媽大概還沒掌握生孩子的技巧,她在產床上想著老輩人說過的,有的女人走著走著,孩子就掉出來了,甚至羊也輕而易舉生出個小羊,怎么她生就這么費勁呢?她額上的汗被銀襄一次次擦掉了,醫生說,你羊水破得早,小孩胎心弱了,你再不使勁,弄不好就缺氧了。瑞倪媽被這一嚇,開始齜了牙攥了拳地使勁,突然傳來了嬰兒哭聲,狂躁地蜇人神經,瑞倪媽一愣,還以為她剛剛那番不著四六的發狠起了作用,誰知是臨床生了,只是隔了一層棉布簾子,就是悲喜兩個世界。

在暖氣蒸氳的產房里,瑞倪媽突然迸發出了野性,她恨瑞倪爸的不長情不顧家,恨自己一時沒把持住著了他的道。她忽然覺得那個地方就是個禍害,是個冤業,是個可以用一切骯臟字眼去侮辱的地方,當時有多痛快,現在就有多痛苦。

醫生讓銀襄抱嬰兒去稱重,這種絳紫色的帶血漬的小東西,在銀襄的眼睛里更接近于獸物,她無感于造物主的神奇和新生命的欣喜,每次都勉勉強強地去應付差事。這次她剛接住,用小褥一裹,正準備放到公平秤上,瑞倪媽那刺穿耳膜的叫聲響了起來,銀襄一驚,手一抖,小嬰兒滑到了秤盤上,用力地哭了起來,家屬隔窗望見,憤怒如炮彈上膛,恨不得即時闖進去呼扇那護士一巴掌。

瑞倪媽一聲驚破天際的號叫,叫出了郭瑞倪。彼時指針指向九點二十五。二十六歲未婚的小護士付銀襄被怒不可遏的院長作了記過處分,她撇下爛發面似的瑞倪媽,吃了兩片安定后,在宿舍悄然睡去。她蒙著頭,耳朵里塞了藥棉。與這世界作物我兩忘的隔離。跟她相親的軍官到底沒等到媒人口中的齊整小護士,匆匆返回了部隊。

第二天瑞倪姥姥和小姨來了,她們提溜了紅糖和雞蛋,小姨還帶來了一張瑞倪爸的照片,是剛剛才收到的,瑞倪爸一臉意氣風發,中山裝斜肩包,身后是太原火車站。經歷了劇痛和冷置的瑞倪媽抓起照片作勢要撕,被小妹子攔下,說道,郭三有就算不回來,丫頭總還是要知道她爸長啥樣!瑞倪媽捂著臉嗚嗚哭起來。

郭瑞倪早產又缺奶,哭聲沒人家亮堂,瑞倪姥姥就去一個養羊的農戶家里取羊奶,每天貼補一奶瓶,郭瑞倪總算撐著活到她爹回來。

此后瑞倪姥姥總說嘴,你家瑞倪都是我用羊奶一小壺一小壺喂活的!

付銀襄也經常說嘴,郭瑞倪啊郭瑞倪,要不是你落地,你姨我就是軍官太太了!

如果郭瑞倪沒有在陰歷十月二十五五歲生日這天發起高燒,郭三有就會在給老婆閨女做了一碗臊子面后悄然溜走,他會沿著河沿一溜小跑,途中歷經西關醫院的后墻根,那里是傾倒醫學垃圾的地方,他會有一點心怵,前段老婆流掉了一個孩子,就被他埋在這里。以后每次經過那里,他都會不由自主地加速。

郭三有會心急火燎地跟上伙計們的步伐,他們集結在南街登龍門閑逛,鄉下出身的郭三有在經歷了大城市的新潮和浪漫后,又結交了一批衣著出挑的閑人,這其中就有瑞倪的一個小舅舅,他比郭三有小六歲,正熱衷闊腿褲蛤蟆鏡迪斯科。郭三有跟著閑人過起了很忙的生活,他偶爾去瑞倪媽的門市部幫個忙,給人家稱一斤白糖二兩燒酒。瑞倪媽老是擺擺手,你走吧走吧,我眼不見為凈。有時瑞倪媽晨起沐風,在柜臺里梳弄頭發,郭三有穿著光夫衫走過去,擰一把她的屁股,彈一下她的臉,瑞倪媽笑罵著追出去,回來發現煙少了一包,郭瑞倪又把白糖撒了一地。

如果閑人們沒有聞到羊肉串的香味,也不會勾動肚里的饞蟲,從而很霸氣地把攤子請回到一個在登龍門有院子的伙計那里,他們一群人就著啤酒,大嚼猛飲,瑞倪爸會覺得此刻面有榮光,他刻意地不像旁人那樣饞癆,他的上下切牙微力輕咬,然后讓肉在鐵絲上緩行慢移,磨牙的咀嚼更像是徐緩的磨,可惜風度很快塵沙樣被吹散。

事發時,瑞倪爸還不明就里,但是他會很快作出選擇,頗為義氣地加入戰斗。

他也曾跟著閑人們跑過客車,不過只是跟著充數,他們摸包揩油時他都故作邪氣地笑,可是心里始終揣著個水兜,生怕一不小心顛出水來,惹人恥笑。

他下腳的力度會像是在抖褲腿,慢慢地地上的人不動了,冒著熱氣抽搐,他會被嚇得從人群里往后縮,他會看到闊褲腿圍攏的圈子里,那人的血像開瓶的啤酒一樣冒出來,而不久前,這個人還坐在一團濃煙里,炭火嗶啵,他在輕咳里算著本錢和賺頭,偶爾用手擋一下唾沫星……

后來這起事,被公安局定名為登龍門案件,烤羊肉串的用一把鐵絲戳穿了一個閑人的脾臟,閑人的親兄弟用火杵還了他兩個窟窿,那窟窿像個血泉,血冒著泡涌出來……

瑞倪爸在聽說此事時,郭瑞倪已經在醫院住了五天,連續的高燒使她顯出虛弱的黃白,瑞倪爸捏捏閨女的臉,長嘆一口氣。他想到剛剛被述說的死于非命的小老板,不過甩個零頭的不情愿,碎碎念叨下被人下了狠話,“再啰唆一毛錢不給你!”他一急之下便操起了吃飯家伙,那個被扎破脾臟的老大,也曾在郭瑞倪生日時送過來二十個變蛋、兩把掛面。平常很不賴一個人,在醫院折騰了兩天后,咽了最后一口氣。

拿火杵的很快被作為嚴打對象五花大綁上了刑場,余從們也都被判三五年不等。瑞倪舅舅在事發時趁亂溜走,雖被冠上不義,可是也算幸免于難,可是不久后他終于還是在劫難逃,在一場避無可避的貼身肉搏里,他被判了九年。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瑞倪爸至此明白閑人不好當,閨女的高燒無疑給他開了竅。

如果瑞倪爸沒在郭瑞倪出院那天被攛掇著去了刑場,災禍不會偏倚獨降。瑞倪媽在說起那天的事況時,咽下了后半截凄楚,她只說那天干晴,風奇怪的大,本來說順路帶你去買身新衣裳,路上遇見那幫賴貨,說威哥上路,兄弟們去送送,威哥出事前還說去看看丫頭呢?你爸覺得承了人家很大的恩,心里老不得勁,就跟我說去去就回。他的心其實很綿善,也是顧念著兄弟情義,想著去送最后一程,到了地方,那人剛從車上押下來,看見伙計們,一一點了點頭,還對著你爸笑了笑。你爸心里咯噔一聲,又難過又心驚,槍一響,你爸就開始抽了,回來就昏了,燒得跟火塘樣,吃啥藥都沒用,人都說拿火杵的上身了,試了老多符水、道貼、針劑,又找人來叫了叫,天天熬中藥,這才慢慢不迷瞪了……

這話近似自語,瑞倪媽說累了,放下手中的毛線,躺沙發扶手上小瞇,郭瑞倪卻睜大了驚駭的眼。她不知道,她媽正承受著女人獨有的恐怖。

郭三有自此不舉。

如果郭瑞倪沒有在七歲之前搬家,那么她就會跟付銀襄的閨女趙婉君一起在西街入學,她會羨慕趙婉君雪白的紗裙和紅亮的皮鞋,也會羨慕她有一個走路飄然、消毒水氣味濃重的媽。她會在趙婉君那里自慚形穢。然后癟著嘴,扯著她玉米穗一樣的頭發,問她媽要新裙子。

趙婉君的學習會一如既往地好到初中,她在十五歲之后鼻翼和臉一起變寬。

郭瑞倪會不大喜歡她,她只會覺得她俗。

郭瑞倪六歲時搬到了南街,這里的繁華仰仗一所影院,以及后來麇集的錄像廳。如果趙婉君知道郭瑞倪經常趁著身量矮小鉆進影院去,她會反過來去羨慕郭瑞倪。但同時又借她媽的話安慰自己,那都是野孩子們干的事兒……

彼時瑞倪爸已經開起了扯面館,那時本地人做的外地飲食已經逐漸在卅市落地開花,瑞倪爸做的扯面,面薄湯厚,滋味地道。瑞倪媽將永遠不會知道,瑞倪爸在外地勾留的時間里,有兩個月是盤桓在一間扯面館,從背后抱著失婚老板娘的纖腰,看她白膩的手將面團揉實、摔打、扯絲,再凌空舞動。女人胸脯的觸感和被揉實的面團無異,瑞倪爸在和面時得出此結論,心意浮蕩間,有人挑著布簾進來了,叫著,三有哥,來兩碗扯面,多放辣子!

兩人都穿得很展掛,凸顯得瑞倪爸灰頭土臉,表情又都有些驕矜,仿佛寒酸小店唐突了這身行頭,兩人吸溜吸溜吃完面,遞過來一張嶄新的票子,郭三有反復推讓,到底收下了。隨后又覺得有點對不住,就往抽屜里摸了一盒好煙,一人讓了一根,仨人噴著煙,閑扯了一會兒,倆人說去看電影,郭三有說我丫頭還在電影院呢。一人很夸張地叫,哎呀,今天電影帶色兒,快把閨女帶出來吧!接著又賊笑,俺倆就是沖那兒去嘞!

郭三有把倆人送到門口,折回來時店里又上人了,不得已繼續張忙,等到他騰開手去尋閨女,郭瑞倪已經在電影院里睡著了,郭三有把她抱回來擱到藤椅上,搭了衣服。

小孩子的夢質地柔韌,郭瑞倪翻覆幾下,又沉沉睡去。

如果郭瑞倪不是電影院的常客,那么早熟的種子不會在她的身體里初萌,上世紀80年代的電影,有著很濃的實驗性質,于是郭瑞倪看到了敞著兩個奶子的女人或漫漶著血漿的鏡頭,還有一個小女孩詭異的哭聲。有一段時間,郭瑞倪不敢一個人待,走路的時候老是猛回頭,總覺得身后有個輕而冷的東西跟著她。

恐懼是她自己的,讓郭三有羞赧并駭然的,是郭瑞倪過早地洞悉了男女性事,她在電影里看到一男一女嘴對嘴咬在一起,窒息一樣地喘息,起初她以為那很痛苦,后來她慢慢領悟那是痛快。在西街長而熱的夜晚里,郭瑞倪醒來后,總是驚覺身旁沒了人,她也不叫喚,在黑暗里瞪著一雙大眼,在僅一墻之隔的里屋,她看不見父母的蛇形糾纏,卻能聽見咻咻細語。事隔一年,她在吃飯時突然想起并無師自通地頓悟,于是問道,男人和女人親嘴很高興嗎?

在南街的一個夜晚醒來,郭瑞倪已在床上睡出括號狀的漬痕,瑞倪媽靠在床邊,眼睛蓄水樣晶亮,瑞倪喊,媽,熱!瑞倪媽就拿了蒲扇給她扇風,郭瑞倪在蒲扇的輕擺里繼續睡去。

如果郭瑞倪沒有在七歲這年長出雀斑剪掉頭發,她會一直認為自己是個齊整的小姑娘。她的自信會一直護佑著她的心。使她在日后少了很多懊喪悔恨。

可是郭瑞倪的頭發還是被剪掉了,郭家兩口整日忙于糟肉扯面,沾滿面絮和油漬的雙手無暇去給閨女拾掇頭發,干脆一剪子省事,可是這一剪子又太狠了,郭瑞倪頂著一頭羞恥的豁豁,這讓她自卑了很久。

付銀襄常帶著閨女趙婉君來店里吃面,趙婉君洋氣地像畫里的公主,她媽媽身上飄著不同世界的清潔氣味,她們帶著小城知識分子家庭的優渥,使得瑞倪媽在攀談里欠了底氣。郭瑞倪則巴巴地偷偷遙望,趙婉君猛一回頭,郭瑞倪驚倏而逃,趙婉君對于這種偷看明顯不滿,對著她媽嘟嘴:那個野小孩又偷看我了!付銀襄語帶嗔怪,拍拍她,吃你的吧!

郭瑞倪其實也有一套白裙子,但她媽老沒空給她洗,汗漬一腌雜物一壓,就有些黃舊氣,郭瑞倪回家把它翻出來套身上,對著鏡子可勁兒難過。她搬到了南街,這份羨慕姍姍來遲,但是終于還是來了。

郭瑞倪在八歲那年上了長華小學,如果她被分到二班,那么她不會遇到一個更像公主的花小蕊,這讓她的自卑日益旺盛。她比趙婉君要更美更洋氣,爸媽都是戲曲演員,說一口好聽的普通話,衣服也鮮艷入時。

可是郭瑞倪跟花小蕊都被分在了一班,如果有一天她沒有把掃帚上的泥星濺到花小蕊的羽絨服上,她就不會被老師揪著耳朵罰站過道。她弄臟花小蕊衣服的同時,又被組長報告聽寫拼音時抄書,她辯解著那是低頭吃口火燒,可是沒用。

如果那天的風不那么尖冷,郭瑞倪也許能撐到被老師召喚回班,可是她穿得單薄了點,她嫌那棉絮套成的襖鼓囊囊的太丑氣,就只在毛衣外面添了個薄布衫,她被風沖得有點頭暈,連打了幾個噴嚏,看陽光恍若閃電,要炸開一道口子,心里有點驚怕,悠悠忽忽走出了學校。

如果郭瑞倪回到扯面店,在后廚的躺椅上蓋著她爹的軍大衣睡上那么一覺,那么紛紜瑞倪媽半生的非議也許就只是一個鬼,人人聽說,人人無從得見。

可是她回到了家,他們家在一個貫通兩條街的狹長院落里,院里住了很多人,誰家灶火冒啥煙都一清二楚。郭瑞倪越來越冷,牙齒打架,她以前經常鉆衣柜里,那兒讓她覺得私密安全,這會兒她夾在被套褥子里取暖。衣柜被她撐得太滿,泄了一道縫。

瑞倪媽把衣服一件件放進尼龍編織袋里,隔著縫隙去看,她媽輪廓寡瘦,兩腮水洼一樣凹陷,顴骨如木魚,她經常膩在她媽懷里,用手摁那硬邦邦的木魚,撒嬌撒癡,后來真的有了一個木魚,她就天天篤篤篤……敲著敲著就瞌睡了,電視上撒滿了雪花點……

等到再睜開眼,那個瘦伶伶的媽已經不在了。郭瑞倪猛然想到電影里也有這樣一幕,她立即感覺不好,張大嘴哭起來,費了很大勁爬將出來,軟怯怯地往前走。一年前她在扯面店里偷喝客人剩下的啤酒,之后身子像風里的燈影,搖搖曳曳。只是那會兒她全是興奮,這會兒只有恐懼。

她見人就拽著問,我媽呢?我媽呢?她裝了衣裳走了,她再也不回來了……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好心與好奇讓街坊鄰居們很快捋出了個思路。于是,在離南街最近的車站找到了瑞倪媽,她在候車廳里,用圍巾裹住了頭臉,身旁還坐了個低頭抽煙的男人。

郭瑞倪在昏昏沉沉里睡了很久,她聽見有人說這是她的出生地,她看見很多人的身影來回穿梭,布簾子一次次被挑起,桌子上放了很多菠蘿罐頭,心下覺得有點高興。

等到再見到自己媽,郭瑞倪已經能側臥著喝點罐頭里的糖水了,瑞倪媽用勺子一口口地喂,旁邊的付銀襄說,這孩子胎沒做好,落地又受了羅頓,體質忒差!弄得現在一風倒!

郭瑞倪不知道這中間發生了什么,等到她康復返校,瑞倪爸和瑞倪媽依然忙碌著,這事像個被收養的孩子,周圍人都默契地守秘。但郭瑞倪還是從一種微妙里察覺出了不同,那些原本隨機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時都耐人尋味起來。郭瑞倪沉默了不少,也不怎么瘋跑了。扯面店生意更忙了,瑞倪爸煙抽得更兇,甚至煙灰會落在被揉的面團上,瑞倪媽更瘦,抱怨更多,糟肉時她老嘟囔,干這營生,好衣裳沒法穿,戒指沒法戴,搓麻將時人家嫌味兒重。

如果郭瑞倪小升初多考五分,她會跟趙婉君一起升入一中,趙婉君發育明顯,整個人像盲目彌漫的灘,沒有重點。言行活潑得有如充電。

郭瑞倪的臉和身材卻琢玉樣清晰起來,那時候已經開始流行染黃發,郭瑞倪一頭天然棕,褐瞳白膚,五官緊湊。偶爾摘掉黑框眼鏡,頭發披散,穿個裙子,男生的目光就有濡濡水意。

郭三有的郭記扯面店在郭瑞倪上初中時已儼然是卅市的老字號,家里率先裝了電話安了立式空調,這讓瑞倪媽在搓麻時聲壯不少,人們調侃她富婆,她表面自謙,心里很受用。

如果付銀襄沒有伸手問瑞倪媽借錢,兩家總無緣在一起吃飯,從而使郭瑞倪失去了唯一一次與趙婉君做玩伴的記憶。

趙婉君在席間的言談已然是成人的型款,她代她媽說起了兩家的淵源和交好,并多次提到郭記扯面多地道,她的通透老成,讓瑞倪媽在飯局結束后對著郭瑞倪好一番嘆息:你大人家一歲,人家精你三倍!郭瑞倪不服氣地回一句:小人精,長不高!

事后,趙婉君為表謝意,帶郭瑞倪去溜冰場玩了一次。文化宮的溜冰場像個巨型鐵籠子,里面的人表演給外面的人看,郭瑞倪已經連摔三次,籠子外觀看的人不免哂笑,她紅著臉,小心地扶著鐵絲網走。如果趙婉君沒有遇到一個熟絡的男生,并刻意打趣給她看,那么這家族派生的友誼不會一次而終。

趙婉君滑得相當好,胸前兩個瓠瓜隨動作蕩伏,她明顯非常自得于這種感覺。郭瑞倪在一邊替她難堪替她疼。

看著倆人并行向遠處滑去,郭瑞倪又眼氣又鄙夷,無法表現這種復雜的情緒,就對著他們的背影撇了撇嘴。

如果郭三有沒有在郭瑞倪十五歲這年搬離南街,也許他的人生就此再無大的變數,他會把扯面館一直開下去,到老了揣著手里的錢把鄉下老宅修葺一新,種絲瓜種葡萄養土雞,閨女一家回來了就燉兩只散養的走地雞,就著新出鍋的大饅頭,多美!那時候瑞倪媽會老到沒勁抱怨。郭三有會在人前感慨自己的一生,他會略帶造作地嘆氣:葉落歸根啊!年輕時想出來,老了就想回去。他會有幾個熟客,貪他一杯茶一碗面,聽他老生常談幾句,等他把稀飯熬好,瑞倪媽也該打牌回來了。

他會帶著瑞倪媽各地周游,去他年輕時去過的地方,頗為自得地講述現今和當年的異同,瑞倪媽會冷笑著說,我約摸著當年你都不想回來了!把不準是被誰絆住了腿。我都準備帶著閨女再嫁呢!郭三有搖搖頭,沒事找事!

郭瑞倪初中畢業,瑞倪爸在市郊置了一塊地,蓋了一個院子,朱紅大門,五層半的樓房往那兒一杵,立刻鶴立雞群于四圍土色勾染的鄉野,街坊有半含酸的不免冷笑,蓋恁好沒兒子也白搭!

家搬了,店也要跟著挪。郭記扯面在南街挺立了十余年,市政開始規劃南街,一些頗有年頭的老宅都被拆了,影院也被推成了廢墟,據說要改建個廣場,郭瑞倪也沒什么不舍,人人都說這閨女傲,心冷面冷,也不知道像誰。

據說那天下午日頭很毒,人們都被曬得抓狂,云厚得像瘀了一樣,都說這天要憋出一場大雨來。郭瑞倪已經中考完畢,電視上正放著香港回歸的重播。脫離了南街的嘈雜,郭瑞倪喜歡這地兒的僻靜,像所有若有似無的少女心事一樣,她在想象里空漫漫地期待,絲毫不會為她爹媽嘴里的生意不如前而焦心。

如果郭三有還居留在南街,那么事發時他會很快到場,跟同樣留守在南街的瑞倪舅舅一起鎮住場面。瑞倪舅舅不久前才刑滿出獄,夏天脫了衣服赤膊上陣,身上交錯的疤痕很能唬住人。

可是瑞倪爸得信時,雖然坐了黃面包急速趕來,依舊晚了一步。

黑漬纏膩的袁大頭,在闊口圓肚的烏油壇子里層層累疊,足足五大壇,一吹就發出有余音的嗡鳴,要是兌換成毛票該有多少?事后的郭三有和小舅子互相怨懟,郭三有老在末尾暴怒,媽了個逼的!老子冤不冤!他一激動,震得輪椅也輕顫。瑞倪舅也不是饒人的主兒,忽地立起,指著他大舅哥的臉:你應誰老子呢!

據說最先發現壇子的民工居然一個袁大頭都沒搶著,慪得給了自己倆嘴巴。他們哄搶著鬧成一團,瑞倪舅舅從旁邊經過,瞥了一眼,腦子瞬間拐了十八彎了,他大喝一聲:住手!這是俺家老宅,這是俺太爺爺留的!他不是扯謊,他記得瑞倪姥姥在世時說過:老婆子藏了東西,老三家(瑞倪姥姥的妯娌)在夜里扒拉過好多回。

他本身人高馬大,又有派,這一喝,倒把那些民工們鎮住了,他才順了一個手機,想到大舅哥有這東西,就立刻撥了他的電話,等到郭三有趕來,天已失控,雨粗如鏈條,局面也失控,民工們你爭我奪,甚至旁邊賣油茶的小販也跳到了地基坑里,郭三有情急之下縱身一躍,本期望妥妥著地,結果腳下一崴,人直挺挺栽到了坑里,后腦勺磕到了土里潛伏的硬石塊。

隨后的郭三有就癱了,他每次提起小舅子就罵聲不絕,唾沫星橫空飛濺,罵詞大致相同,他罵心急眼饞的憨貨,本來局面都穩了,他個傻逼貪心不足,先扒拉起來了……

民工們就跟久曠見女人,眼里冒火,一窩蜂都撲過來了……

郭三有又一次罵罵咧咧時,郭瑞倪已經高三了。瑞倪媽多次對她說,家里有個癱子,你這輩子甭想飛遠了,哪兒近你上哪兒吧……瑞倪媽說話時,總是眼神游離,看也不看郭瑞倪。

如果郭瑞倪自私又叛逆一點,那么她在選擇大學時會刻意離家遠一點。后來她逐漸明白,她之所以如此嫌惡她媽的嘮叨,是因為她早預知了自己會妥協。

她在地圖上反復標注的地方,繡帕一樣美著。她會在依山傍水的校園里遇見一個松姿鶴態的男人,戀愛有始有終還是無疾而終都好,她鐵定要在那兒扎根。結婚時她會選擇一件鵝黃婚紗,據說最襯膚色,作為獨女的她必然嫁妝豐厚,她公婆會在婚禮上給一個萬里挑一的紅包,然后集體喜滋滋地對著鏡頭巧笑……

可是她還是選擇了鄰近就學,瑞倪媽在停經后情緒越發不可控,打牌也挽救不了,雖然郭瑞倪已經盡可能一周趕回來一次。火車在兩城間往來穿梭,灰冷的老城跟卅市別無二致。郭瑞倪原不打算在那兒滋生愛情,怎奈追光一樣的攻勢太強,日子久了,心下默許。雖然和心中模本尚有差距,但她想,順其自然吧。

如果那天的雪沒有那么大那么美,郭瑞倪就能在大雪封門前趕回來,或許郭記扯面還能延更續命。可是郭瑞倪那天心情太好,攜了男友一起雪間拍照,等到下周末回來的時候,郭記扯面的招牌已經卸了下來。

郭瑞倪回來,家里生起了爐子,郭三有木著臉,爐子上的一壺水在他眼前突突彈跳,看見閨女,眼里有喜色,示意性地把頭一偏,隨即表情恢復。偏頭的位置瑞倪媽正跟付銀襄一塊兒搟皮兒包餃子,兩人嘀嘀咕咕,付銀襄突然跟聞聽床笫秘事一樣嘎嘎大笑,郭瑞倪想起當年她攜趙婉君來店,一直都是一副與買賣人疏離的清高。付銀襄笑著笑著聲音陡然變調,抽抽噎噎哭起來,郭瑞倪立即塞上耳機走了出去。

沒人的時候,瑞倪媽就碎碎拉扯,你銀襄姨苦命人啊!老公炒股賠了,存的錢都抽干了,閨女也不聽話,學上不成,班也不好好上,成天價跟跟這個跟跟那個,還偷拿你姨的金鏈子賣錢……

郭瑞倪好似聽了天氣好的閑話一樣無感,如果放在平時,她會跟她媽續上幾句,可是她小舅舅的話墊了底,她的表情就悖逆不了她的心。

在她沒回來的那個周末,瑞倪媽辭了工人卸了招牌關了店門,推了瑞倪爸來到了護城河,把她男人往河面上一撂,輪轍在冰面上擦出兩道平行線,她自己仰躺到冰面上撒潑打滾,嚷嚷道不活了,活不了了!夠夠了!一起死吧!看熱鬧的人漸多,指的笑的吹口哨的,于是驚動了派出所,好說歹說,民警們把她勸了回來。郭瑞倪由此及彼,聯想起以前種種,羞惡心上涌,讓她在寒意逼人的隆冬漲紅了臉。

她想到她爸媽在冰面上對峙的時候,她正跟男朋友在開了暖氣的賓館里做愛,雖然她很早就對男女之事了然于胸,但也從沒過多期待,甚至有一段,她覺得世上的人到了晚上都要干那檔子事,就有一種不潔不適,寢室內傳播的小黃書,她看了只覺得膈應。可是當感情走到水到渠成,那事兒不僅別具意義,甚至含蘊美妙。她在回想里發覺她媽很可憐,苦命甚于付銀襄,只是在她未知的那一部分里,她把她媽的熬煎少算了很多年。

后來瑞倪媽被確診為抑郁癥,當這個名號還是個新興詞時,不少人想當然地歸并為精神疾病,于是郭家一瘋一殘的說法不脛而走。

如果郭瑞倪自信一點大膽一些,她的人生會邁向一個新的未知,這也許會是她所有人生可能中的頂巔。回鄉供職于宣傳部的郭瑞倪在本地取景的紀錄片里驚艷一瞥,從而引起了某位制作人的關注,說有個本子挺合適,要帶她進京試戲。說這話的時候那男人一臉急迫的真誠,郭瑞倪后來在疲憊瑣碎里無數次回想,當初真應該去試試,首次她會有些羞澀,也許不會成功,但只要她想,定然有其他機會光臨。慢慢地她學會在鏡頭前放松,學會走位,學會代入感覺,學會醞釀情緒,甚至學會殷勤取悅,爭榮夸耀的心會日盛一日。她可能會去接一段床戲,鏡頭對著她的時候,她在雕花的紫檀床榻上裸露半個肩膀……

郭瑞倪神游至此的時候,她的扯面店已經開業兩年了,電視里插播廣告的聲音陡然增大,店里的小姑娘說,瑞倪姐,剛才電視里那個女的真像你。

郭瑞倪自嘲說人家年輕,我都老了!又不免靠近細看,演員樣貌眼熟,卻怎么也想不起來,結尾的字幕里,她捕撈到三個字:花小蕊。

原來她做了演員,郭瑞倪想,這么多年了,說起名字應該都還記得,她小時候老夢想變成她,現在終于有人說她像她了。

她也老了。

最好的年紀里,她自信比她美。

如果紀錄片攝入郭瑞倪身影的時候,沒有兩片棉墊做底,她的身段不會格外美好,也不會吸引到她的丈夫。出身苦寒的男人厭惡一切干癟瘠薄。夫妻調笑時,他常常從背后環抱著她,扯出她胸衣里的兩塊海綿,笑說當初以為你很豐滿,誰知是障眼法。

男人長身長腳,頭略顯小。跟那些疲懶塌架的男人不同,他一直把腰挺得很直,下巴端著。他們的婚禮,遂了郭瑞倪的愿,她穿了鵝黃婚紗,婆婆給了個大紅包,一家人對著鏡頭眉開眼笑。

男人離異,無子,三十歲時提了正科。她待郭瑞倪很不錯,很快幫她轉正。又掏錢雇保姆照看郭家二老。

郭瑞倪的小城人生從此邁入巔峰,瑞倪媽搓麻時姿態和聲調一并提高。

如果趙婉君不曾服藥自戕,付銀襄余剩的人生也不會和郭家搭幫湊伙。

那時她老公也從醫院退了休,兩口子在家悶得聞著日子都泛餿。他老公作為小兒科的知名大夫,付銀襄定要他發揮余熱,她會逼著老伴兒開診所,然后以那不成器的閨女為因由,“再拼拼吧!誰叫那討債鬼不爭氣呢!”她眼泛淚光,對著老公曉之以情。

于是他們忙得不亦樂乎,錢自然也不少掙,沒有醫患糾紛的話,他們的錢能填平趙婉君挖的坑,并能用錢在趙婉君的擇偶天平上添加砝碼。

他們還能在郭家人面前扳回局面。

但是趙婉君買了除草劑,雖然她只是抿了那么一小口,就因為難喝而整瓶扔掉了。

趙婉君“從良”后安分守己了好一段,進了兩次戒毒所,毒癮基本沒再犯過。如果那天她不是突然想吃荔枝,央托著她媽去買 ,也換不來她爹的譏誚:你不瞅瞅自己那鬼樣兒!還是想吃啥就買啥!你把家敗成啥樣了?每天死那么多人,你咋不去死呢!

趙婉君沒應她爹的話,把一大串荔枝一顆顆剝吃完畢,又坐院子里對著日頭發了一回呆,就踅摸著出門了。付銀襄午睡里,突然感到有人靠近,睜開眼,趙婉君的頭湊了過來:媽,我喝了口藥……付銀襄連呼帶搶著把人送到了醫院,趙婉君起初以為沒事,郭瑞倪和她媽提溜了水果去看她時,她剛洗完胃,很利索地單手扎頭發,嬉笑著說我命大死不了,你們心放肚里吧!出院了我得去請教俺郭叔扯面的秘方嘞!可是這一口扯面她到底沒吃到嘴里,在隨后的一周里,她沒辦法再說話,嘔吐物里伴著很多菜葉狀的黏膜,她用筆在手心上胳膊上寫滿了“救我!”想活的欲望在眼里焰焰不滅。付銀襄跟同事們拼了老力,最后看著趙婉君在氧氣全開里趕不上氣,活活憋死。

付銀襄尖號一聲,暈死過去。

醫生說小君的肺都成干絲瓜瓤了。

趙婉君下葬時,郭瑞倪娘兒倆也去了,她看著兩口殯棺被人抬遠(因為趙婉君未婚,家里給她配了陰婚),付銀襄像挨地盤桓的風箏,被人拖拽著走,其他人也沉默不語。郭瑞倪覺得眼前像一幕啞劇,腦子里閃現出趙婉君少年時的臉,臉盤略大,有失秀氣,卻一臉驕傲,她腳下提速,越滑越遠,最后隱沒不見……

趙婉君沒了,付銀襄恨自己的男人,不愿意常待家里,就跟閑下來的瑞倪媽廝纏在了一塊兒,瑞倪媽為了寬她的心,擅自做主把郭瑞倪認到她身上,兩家做了干親戚。

如果郭瑞倪生個一男半女,那么她的男人就不會消失,這種說法是郭三有篤定的。他說這話自有出處,當年扯面店老板娘的身家和溫情讓他一度樂不思蜀,也曾打算長相廝守。可是當他看見一個大腹便便的女人被老公攙著來吃面,他想起了那個千里之外屬于他的骨肉,正在娘肚子里汲汲生長,于是撇離了那個甜糯的女人。這種孩子為大的說法也被瑞倪媽認可,不過她不會說出當年她那沒有成功的奔逃,也是舍不了七災八難的郭瑞倪。

郭瑞倪在事后一萬遍地回想,也思忖不出男人臨走前有何異樣,一切都是那么平滑順展,連一絲引發疑問的褶子都沒有。這之前半個月,他們還有一次頗為激烈的房事,男人在她身上驅馳,她在底下喃喃,說要不領養個孩子吧,都說領的能帶來個一男半女。男人正在興頭上,對她的心有旁騖略微不滿,就含糊應了句。甚至前天,男人打了電話說不回去吃飯了,抱怨著最近會太多,跟朋友約了下周六去爬山……她嗔怪著米飯蒸多了,你不回來我就做成米酒了……

那一口未吃完的米飯,最終餿出了刺鼻的酸味,像酒客吐出來的穢物。郭瑞倪倒掉它的時候,頭發已經膩到打結,鏡子里的她老了十歲。

如果瑞倪男人沒有消失,郭家扯面館恐怕無重開之日,陳姓官員在跟郭瑞倪五年婚姻后人間蒸發,郭瑞倪被紀檢委公安局叫去問詢多次,每次都無功而返。

郭瑞倪想破腦袋也鬧不明白的事,政界已有例在先,此后也不乏后繼仿效。有人說在美國見了瑞倪男人,也有人說在泰國。一向篤信醫學的付銀襄還托神婆問過生死,保姆在出事后很快不干了,樹倒猢猻散,本也不足為怪。可是郭瑞倪忽然覺得錢不夠花起來,郭家二老雖有存款,但也是積谷防饑專用款項。于是很自然地想到了將郭記扯面重生復原。做飲食終究還是相對穩足。

這消失了十來年的扯面店在南街老地方掛牌時,郭瑞倪已經三十二歲。

她媽和付銀襄都來店里幫忙,她每月給付銀襄發工資,郭三有在前臺收賬,偶爾也撥拉了輪椅去后廚督看。

南街的夜市大部分都沒落了,廣場也荒了,小孩子們隨意的屙尿壯實了見縫插針的草。

但郭記扯面是個例外。

因為與一種味道暌隔太久,老卅市人都競相在朋友圈宣傳,算是免費給郭瑞倪打了廣告,不管是真心懷念還是假意跟風,一碗面帶動的懷舊熱潮讓生意前所未有爆好,這是郭瑞倪所想不到的。

如果郭記扯面沒那么出名,如果付銀襄沒刻意將抱養孩子的事外傳,那么不會有人把一個女嬰半棄半送地擱置到店里。依據視頻上模糊的動態去看,這個全副武裝的男人已經在店門口徘徊了三日,終于有一天在卷閘門拉開的十五分鐘后,他完成了任務。

因為預先知情,所以對郭瑞倪會收留抱篤定態度。包裹里寫上了出生日期。

一家人惜若珍寶,郭瑞倪叫她小胭脂,打小就夸她美,她也不負眾望,長成一個花骨朵,額角的胎記發變成一瓣花。三歲生日時穿了白紗裙紅皮鞋,烏油油的頭發,儼然一個小仙女。小胭脂自信滿滿,有小孩子笑她,她臉一揚眉一挑,我媽說我美得很!

小胭脂三歲時,郭瑞倪已經三十五歲了,南街的廣場又變成了人民影院,一切恢復如舊。郭瑞倪很少進影院,她不想跟一群陌生人在黑黢黢里進入同一時空,她經常在網上扒拉一些老電影去看,小時候一知半解的,現在不僅全然透徹,還覺得喜感十足,隔了年代,悲劇也能看出笑果。

付銀襄的老公到底拗不過自己的心,一條浴巾自了。付銀襄說的時候他老公頭七已過,她因為脫發嚴重戴了個頭套,頭套做得太假,反光里閃著廉價,她的臉像批墻一樣厚白,眉毛烏青,粗懶得像條蟲子。她每說一句話,瑞倪媽都心驚膽戰,生怕風一過,頭一顫,發套掉落,她不敢看見那假人一樣的付銀襄。

假人一樣的付銀襄用力過猛地表現她的新生活和快樂,可是往往讓人覺得悲愴,瑞倪媽說能騙自己那是人家本事!漸漸地,她好像真的快樂起來了,晨起的廣場舞里,她臉上帶著憨氣的微笑,一眼望去,就她扭得最歡。

陰歷十月二十五這日,店里的小姑娘給郭瑞倪過起了生日,廚師炒了幾個菜,一群人就著蛋糕吃吃笑笑。電視機里播著萬年不變的古裝劇,一個小姑娘說,瑞倪姐,剛剛電視里那個女的真像你。

時間漸晚,店里的人陸續都散了,小胭脂已熟睡。她一個人發著呆,時針指向了九點二十五。

三十五年前的這個時候,瑞倪媽一聲尖叫生下了她。

付銀襄被暴怒的院長記過。

瑞倪爸正收拾了包裹,從老板娘溫熱的被窩里出逃,連夜坐上了返鄉的火車。他在火車上偶然一瞥,看見一家“瑞倪服裝店”,心頭一喜,不管男女,名字就這了!

如果,瑞倪爸沒有回來……

如果,付銀襄沒有睡去……

如果,郭瑞倪沒有出生……

杜若

責任編輯 張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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