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紀俄羅斯聯邦共產黨的三重張力與道路抉擇

鄧時宏

（四川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四川 成都 610207）

一、理論張力：俄共對21世紀俄羅斯馬克思主義思潮的體認

蘇聯解體后，馬克思主義由原來的意識形態統治地位降為被批判和拋棄的典型，受到俄羅斯當局的沉重打擊和全面否定。21世紀以來，自由資本主義改革所帶來的嚴重危機促使馬克思主義思潮在俄羅斯學術界回暖，逐漸形成了正統派、反思派和批判派等三大主要流派，推動21世紀社會主義在俄羅斯的復興。

（一） 馬克思主義正統派

馬克思主義正統派持左翼激進立場，是蘇聯模式和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堅定捍衛者，主張通過革命手段推翻現存的資本主義制度，推動社會主義制度在21世紀俄羅斯的復歸。這一學派認為，21世紀的俄羅斯實際上處于“三條歷史道路的交叉口上”，當代俄羅斯的發展趨勢還不明朗，未來方向取決于各種力量和趨勢之間的競爭與較量。正統派學者指出，社會主義制度在21世紀俄羅斯的復興，既不能采取機械教條的方式，也不能采取折中主義的態度，必須引入“經濟——生態的、社會——政治的和文化——道德的”新方案。科索拉波夫指出：“蘇聯共產黨是蘇聯人民的先鋒隊，為恢復蘇維埃政權和社會主義制度而斗爭，主張與社會民主主義道路進行堅決的斗爭?！盵1]129他還認為，21世紀社會主義復興的條件在于形成一支牢不可破的群眾力量、培育現代工人階級以及聯合左翼愛國者力量，“階級意識覺醒”的俄羅斯工人階級和全體愛國者的同盟是推動社會主義過渡的必要條件。

自成立以來，俄共就被認為是蘇共的政治繼承者，其綱領是恢復蘇聯社會主義制度，體現了正統派在俄共理論體系中的中堅價值。這表現在：第一，俄共堅持珍視和守護“紅色基因”，維護同志友誼、集體主義、崇高信仰和革命傳統等核心價值。第二，俄共始終維護人民利益，為拯救俄羅斯和保護蘇聯時代的獨特遺產而不懈奮斗。第三，俄共堅決反對厚顏無恥的恐俄分子、咄咄逼人的反蘇分子、愚蠢的民族主義者和粗俗的世界主義者，發展“為了強大、公正、社會主義的祖國——為了蘇聯”的全國性運動，將其作為真正愛國者最重要的任務。第四，俄共兩次將俄羅斯從毀滅性的“市場化”和內戰中拯救出來，強調人民只有積極支持俄共及其綱領，才能以和平和民主的方式使國家擺脫系統性危機。這表明，俄共與正統派都堅持蘇聯時期關于社會主義的基本原則，都反對自由主義的新俄羅斯，主張在俄羅斯推行社會主義的理論、制度與實踐，彰顯蘇聯社會主義模式的時代價值。

（二） 馬克思主義反思派

進入21世紀，俄羅斯馬克思主義哲學逐漸成熟和發展，“反思的馬克思主義學派”也活躍起來，其主要宗旨是：“反思蘇聯的馬克思主義在實踐中的失敗教訓，追問什么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2]梅茹耶夫在題為 《文化空間的未來》 的報告中，從文化邏輯的角度對社會發展階段更替的傳統解釋進行修正：社會主義超越資本主義的優勢，不僅在于經濟計劃和政治革命，而且在于以文化革命為先導的“總體性革命”。他還指出，文化空間不同于經濟必然性空間，共產主義是一種“經濟外的現實”。然而，梅茹耶夫以“文化空間”定性馬克思主義界定的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忽視了人民群眾的實踐力量，體現了知識分子脫離實際的空想性。

盡管反思學派有著社會民主主義的思想傾向，但其關于人的主張得到了俄共的部分認可。在2021年4月的俄共十八大報告中，久加諾夫提出：要為真理而戰斗，為辛勤勞動的人民群眾而戰斗，為人類的尊嚴而戰斗，為使世界變得更善良、更公平、更美好而戰斗；與朋友和盟友一起，俄共將不斷戰斗，克服困難和贏得勝利；面對卑鄙、粗俗、仇恨和狡詐，俄共不會放下真理的武器；俄共將繼續為蘇維埃祖國而奮斗，追求善良、正義、人性和進步的未來社會；在為偉大祖國的工人和公民爭取生活尊嚴的斗爭中，俄共不會倦怠和冷淡，也不會退縮和停止。這表明，反思學派重視人的尊嚴和價值，強調文化領導權的重要性，已經被俄共吸收和采納，并在全國性群眾運動中發揮巨大作用。

（三） 馬克思主義批判派

“批判的馬克思主義”學派具有鮮明的批判立場，在辯證對待“現實社會主義”基本經驗的基礎上，致力于發展后工業社會下的俄羅斯馬克思主義，找尋由必然王國向自由王國轉換的現實基礎。[1]4布茲加林認為，社會主義是一個長時間的過渡與轉變過程，而異化形式不可能自動走向否定，并將廣泛存在于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兩種社會中，直到革命性的共產主義文明形態形成為止。這表明，雖然俄羅斯馬克思主義學者對21世紀社會主義的復興持謹慎態度，但仍然堅持社會主義制度的價值取向。

批判學派提倡構建“21世紀社會主義”，這使俄共看到了復興社會主義的替代性道路。批判學派指出了晚期資本主義的過渡性質與對抗性矛盾，提出了“新政治經濟學”復興的現實方案。有鑒于此，俄共十八大報告指出，當談論“21世紀社會主義”時，這并不意味著俄共放棄了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基本理論，而蘇聯社會主義現代化道路的全部成就已經證實了這一理論的正確性。同時，“21世紀社會主義”不是無花果葉，它繼承和發展了偉大而悠久的馬克思列寧主義基本原理。然而，一些西方“新左派”是將最普遍的修正主義隱藏于“新”的面具之下，拒斥社會主義基本原則，轉而投向自由主義的資產階級陣營。這表明，對具體情況作具體分析是馬克思主義的活的靈魂。俄共還認為，資本主義必然滅亡是必然規律，一個強大的社會主義國家的重生，完全符合工人的利益。由此可見，在進行了理論觀察與實踐檢驗之后，俄共也逐漸吸收批判學派的研究成果，用于研判新的現實條件。

可見，21世紀俄羅斯馬克思主義研究呈現出多元路徑的復興趨勢，俄共對俄羅斯馬克思主義學者的最新理論不斷加強研究，吸取精華轉化為黨的綱領，并在人民群眾中進行有效傳播，不斷增強俄共的群眾基礎，培育和喚醒21世紀社會主義復興的主導性力量。

二、現實張力：俄共復興社會主義的政治綱領

21世紀以來，馬克思主義思潮在俄羅斯逐漸復蘇，社會主義復興運動也在俄羅斯各界產生重大影響，被稱為“21世紀社會主義”。俄羅斯聯邦共產黨宣稱自己“是徹底捍衛雇傭勞動者權利、捍衛民族國家利益的唯一的政治組織。黨的戰略目標是在俄羅斯建立更新了的社會主義、21世紀的社會主義?！盵3]為此，俄羅斯聯邦共產黨以建設21世紀社會主義為戰略目標，以議會斗爭手段為迂回策略，積極宣傳黨的政治綱領，爭取人民群眾尤其是工人階級的支持，探索21世紀俄羅斯社會主義的復歸，在俄羅斯政治實踐和社會運動中發揮著重要作用。

（一） 俄羅斯社會主義

蘇聯社會主義模式曾經有過的成功經驗是21世紀俄羅斯社會主義的歷史基石。這是因為，俄羅斯聯邦共產黨既繼承了蘇聯共產黨的政治遺產，又延續了其社會主義的價值目標，以重建“現實社會主義”為綱領，具有社會主義和國家主義相融合的二重特質。俄共認為，真正的愛國主義和國際主義是不可分割的。盡管福利國家模式弱化了工人階級的斗志，但資本主義內在矛盾依舊通過失業和生態危機等彰顯出來。在資本主義復辟后，俄羅斯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資本與雇傭勞動的對抗性矛盾之中，國家機器成為壟斷資本的代言人和統治工具，導致了社會的深層分裂與人的異化生存狀態，使俄羅斯淪為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附庸。

俄共十八大報告指出，歷史的評判是嚴格和公正的，它將高度贊賞黨所走過的道路，將意識到黨在祖國的命運、保護工人和維護國家完整等方面的作用。1992年12月，俄共在憲法法院發起并贏得了一場訴訟，這使黨的意識形態免遭徹底禁止，數百萬共產黨員沒有被嚇住，繼續為人民的思想和心靈而斗爭。這一勇敢而果斷的舉動保護了數以千計的社會主義活動家，他們免于因持不同意見而在監獄中服刑。自此，為工人的政治、社會和經濟權利而斗爭的優良傳統被保留下來。這表明，在社會轉變的歷史過程中，俄共非常重視人的主觀能動性，積極動員工會、共青團等愛國人士參與重大紀念活動，旨在重新激發工人階級的階級意識。

（二）21世紀革新的社會主義

在探索社會主義現實模式的過程中，俄共提出，要探索出一種既能適應人民群眾的愿望并被接受，又能適應當前與統治階級進行斗爭的社會主義模式，即“21世紀革新的社會主義”[4]。這一現實綱領堅持在俄羅斯民族傳統基礎上探索現代化模式的社會主義方向，以民族復興目標推動21世紀社會主義復興。

俄共也認為，只有汲取90年代的“改革”教訓，重視蘇維埃時代的偉大成就，構建“21世紀社會主義”方案，俄羅斯才能克服國家解體的危機，最終建立社會主義制度。為此，俄共要把俄羅斯從資本主義剝削和強權中解放出來，實行無產階級的民主，為實現21世紀社會主義的復興而斗爭。俄共十八大報告指出：將具有戰略意義的產業國有化，將國家財政收入還給國家和社會，恢復公民的社會權利；引入國家規劃，解決俄羅斯發展的戰略任務；重建蘇俄特色教育體系，保證每個年輕人接受免費教育并獲得第一份工作。這些都表明了俄共堅持社會主義的決心和信心。

三、歷史張力：21世紀俄羅斯無產階級的主體覺醒

在20世紀的蘇聯社會主義實踐中，俄羅斯無產階級及其政黨成為國家的領導力量，享有極高的政治地位。然而資本主義制度在俄羅斯復辟后，無產階級在政治上受到打壓，在經濟上面臨失業危機。由此，俄共必須聯合受壓迫的無產階級，維護俄羅斯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實現21世紀社會主義的歷史性飛躍——“再現實化”。

（一）21世紀俄羅斯無產階級的歷史地位

20世紀80年代末，新自由主義思潮開始在蘇聯蔓延，破壞了蘇聯社會主義的理論與實踐基礎。全盤私有化、多黨制和多元化的意識形態等錯誤思潮，嚴重擾亂了人民群眾的馬克思主義信仰，無產階級的思想發生動搖，階級結構出現了兩極分化。從此，俄羅斯歷史進入了新的悲劇時代，這一歷史跨越了30年，其主要內容是對俄羅斯人民的三次洗劫：私有化、剝削和造假。私有化是掠奪國家財富的重要方式，解決了所有權問題，促使資本家“改頭換帽”；對工人和國家資源的無情剝削是“寄生階層”的存在方式；而造假淪落為攫取國家權力和維護現存政治制度的重要手段。

與此同時，俄羅斯社會二元分化的悲慘結果是：資產者和經理層掌握企業生產、經營和運行的支配權；而工人無法與蘇聯時期一樣，參與企業經營和管理，他們已經完全失去了對企業施加任何影響的可能。俄羅斯工人階級的影響力、戰斗力嚴重退化，無法自覺聯合起來開展有組織的、大規模的政治運動。所以，俄共亟需喚醒俄羅斯工人階級的革命意識，推動其由“自在”轉向“自為”，從而喚醒和增強俄羅斯無產階級的斗爭欲望。

21世紀的俄羅斯正處于后工業社會中，即處于晚期資本主義的發展階段，處于由必然王國向自由王國過渡和轉變的歷史進程之中。因此，馬克思的階級斗爭理論仍然適用于俄羅斯。資本家集團掌握生產資料，雇傭勞動者集團在工廠中受到剝削，他們之間的激烈沖突構成當代俄羅斯社會的基本矛盾。俄共十八大報告指出，30年來，俄羅斯經歷了四次系統性經濟危機，如果不改變自由主義的方針，經濟危機將以加倍的方式重現。這表現在：20世紀90年代，俄羅斯國民收入總值幾乎每年下降6%，比衛國戰爭初期還要嚴重，21世紀前20年俄羅斯是以災難性的停滯為標志的。1990年，俄羅斯在世界GDP中的比重是9%，而目前則不超過2%；同年，俄羅斯是世界第三大經濟體，僅次于美國和日本，而今位列10名開外。以史為鑒，蘇聯社會主義制度的解體給俄羅斯經濟發展和社會建設帶來了巨大損失，“回到蘇聯”成為俄羅斯人民在彷徨中的持續吶喊。

（二）21世紀俄羅斯無產階級的歷史使命

21世紀，資本主義以金融壟斷資本主義的面貌展現出來，而日益緊密的分工使社會化勞動的聯合成為可能?！爱敶と穗A級的組織構成與智力結構發生了深刻變化，更加具有獨立性和批判性，與知識分子混合成為積極的左派，即新的工人階級?！盵5]

俄共認為，國家財富的真正來源是公民的生產勞動。21世紀，科學進步和技術創新仍然以生產勞動為基礎。罪惡的“休克療法”導致了國家崩潰，導致了經濟、科學、教育和醫學的危機，還引發了管理部門、公共事業部門以及工業生產部門的衰退，以及隨之而來的人口問題、階層分化和技術瓶頸。因此，結束資本主義的濫觴是維護國家主權和生存安全的唯一途徑，復興社會主義是應對即將到來的災難的唯一選擇。隨著知識分子與工人階級的緊密結合，俄羅斯工人階級日益知識化，也聯合形成為統一的左翼聯盟。為此，俄共必須領導無產階級的多元實踐，在大變局中承擔起向社會主義道路闊步邁進的歷史重任。

四、再現實化：俄共復興21世紀社會主義的道路抉擇

當今世界正處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這為21世紀社會主義的道路抉擇提供了時代動力。因此，以建構社會主義制度為最終導向，尋求向社會主義過渡的現實條件，積極推動中左翼的大聯合，促使歷史主體的生成，構成了俄共復興21世紀社會主義的使命自覺。

（一）21世紀社會主義復興的一元道路

20世紀的蘇聯社會主義實踐是21世紀俄羅斯社會主義復興的歷史基礎，以社會主義路徑重新探索現代化道路已經成為俄羅斯左翼聯盟的時代課題。

俄羅斯聯邦共產黨明確提出，俄羅斯的新社會主義是把俄羅斯的民族特性、數百年歷史經驗與蘇聯社會主義制度的優秀成果和諧結合起來的道路，核心價值主要是愛國主義計劃、俄羅斯傳統文化和精神、中央集權主義、國家主義和社會正義。同時，面對“極端主義”和“威權政治”的污蔑，俄共內部激進派主張回到蘇聯社會主義模式，強調社會主義是復歸“社會化的人類”狀態，而不是晚期資本主義下抽象且虛假的自由民主，要求建立符合社會大多數人利益的社會主義制度。另外，俄共借鑒民主社會主義思潮的合理內容，主張建立生產力高度發達基礎上的新社會主義。這一路徑既不同于蘇聯社會主義模式，又不同于北歐民主社會主義模式，被稱做“第三社會主義”，實質上代表了俄羅斯中等階層的呼聲，成為俄共擴大群眾基礎的有效策略。當然，俄共拒絕改名為“社會民主黨”，否定了社會民主主義的新俄羅斯，從而確定了21世紀社會主義的一元道路。由此可見，社會主義定向是俄共始終追求的價值目標，俄共的理論與實踐總是根據國情條件而不斷延展，其馬克思主義政黨的根本宗旨不僅沒有被消解，而且將在21世紀的俄羅斯更加牢固。

（二）21世紀社會主義復興的多元形式

21世紀初的俄羅斯已經完全不同于20世紀初的俄羅斯，在經濟多樣性和階級力量方面發生了很大改變。盡管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為社會主義在俄羅斯的復興提供了新的生機，但是俄共內部關于21世紀社會主義復興形式的爭論始終存在。俄共部分黨員認為，和平的、漸進的議會斗爭方式更加符合現實，杜馬選舉將成為社會主義復興的主要戰場。誠然，議會斗爭方式保存了革命力量，推動了社會主義運動的大發展，在一定的時間、地點和條件下是適用的。然而，也有部分黨員認為，混入黨內的小資產階級無法代表全體人民的意志，杜馬也只是資產階級對無產階級實施剝削的工具，這一民主社會主義觀點具有很大的欺騙性和危害性，應該堅決反對和抵制。實踐證明，現有的社會主義國家無一不是通過武裝斗爭的方式建立和發展起來的，幻想以和平方式“乞求”資產階級的“憐憫”是對馬克思主義基本原則的真正背叛。

俄羅斯聯邦共產黨意識到，共產主義的實現是一個漫長、曲折、非線性的過程，而資本主義為共產主義的實現提供了歷史前提和現實基礎。所以，在實現21世紀社會主義復興的過程中，俄共主張分兩個階段來進行，把民主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革命統一起來，根據國情變化采取適當的斗爭方式。在捍衛民主準則的過程中，俄共高度重視列寧的革命智慧，強調把爭取民主的斗爭和爭取社會主義革命的斗爭結合起來，使前者服從后者。為此，俄共必須準確研判議會道路的本質，不能沉迷于杜馬選舉而“無法自拔”，輕易地“自廢武功”，要積極探索綜合斗爭手段的可能性，不斷推進社會主義的“再現實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