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

韓一創

月亮村是一個有一千多人的村子。村子前面有一條小河，彎彎繞繞的，從村正對面看，它的形狀就像是初三、初四的月亮一樣。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芹蘭四十多歲，沒了丈夫，白天在生產隊里掙工分，累點兒還受得起，最難受的是到了晚上。不大的廚房里，灶臺上一盞煤油燈，沒有燈罩，風吹來一閃一閃的，有時被風吹滅了，再點起燈，燈光微弱。吃完稀粥雜糧，碗筷還沒來得及洗，孩子們就在放柴草的角落睡著了。芹蘭看著躺得橫七豎八的孩子，先不說能讓孩子吃好、穿好，就是給孩子洗澡，也經常有落洗的。夜深了，芹蘭躺在床上淚眼汪汪的，她不敢讓孩子見到。她的丈夫拼死拼活地干，沒多一口吃的，干活兒常出虛汗，慢慢地病倒了，不出半年就“走”了。再難的日子也得熬過去，芹蘭咬緊牙關，總是在孩子面前強裝著笑，一副樂呵呵的樣子。

進入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子女們都長大了，他們一個比一個有出息。一大家子經過多年的打拼，已是家大業大。芹蘭已年逾古稀，可身子骨兒還算硬朗；長胖了，眼角的魚尾紋少了，她之前已經有點兒斑白的鬢發也變黑了，穿戴得花花綠綠的，過著神仙般的生活。

進入二十一世紀，芹蘭笑得更燦爛了，再沒人記起她中年守寡的事了。村里人開始羨慕她，常聚在村前的大樹底下，坐在長長的大石板上閑聊，和她特別談得來的五婆、七嬸時不時地擺弄著芹蘭手腕上的玉鐲，拉拉她脖子上的金項鏈，說芹蘭老來福。聽到有人說起張三李四的錢財多少，芹蘭也盤算自家的，兒女交給她的，最近超過了七位數。她得意的神情一掠而過，還是禮貌地贊嘆張三李四幾句。

生活就這樣，子女該娶的娶了，該嫁的嫁了。每逢節假日，子子孫孫回來逗得芹蘭合不攏嘴。她以前痛苦的時候，總感到度日如年，現在享福的時候，總感覺度年如日。

村里難免死人，和芹蘭要好的五婆過世還未過三七，七嬸也“走”了。在老祖廳里拜祭七嬸時，芹蘭披頭散發，哭得特別傷心，有一次還暈了過去。自辦完七嬸的喪事后，芹蘭時常發呆，自言自語，還偷著哭，也不知為什么。本來她家兒女個個都發了財，不缺奔馳、寶馬之類的小車。芹蘭的現住址上建起了五層的寬敞樓房，還有后花園。晚輩們也對她孝敬有加，她穿金戴銀，可她近來越發哭得厲害。家人很擔心她，都圍著她轉。一天早上，在國外留學的外甥女早早就來了電話：“我的好外婆，開心吧？”芹蘭接到電話很開心，應了幾句突然就嗚嗚地哭了起來。

“外婆，外婆，為什么突然又哭了？”外甥女很是著急。“沒事沒事，不用擔心我。見你們越是關心，我越發想哭。”這時，芹蘭哭得更厲害，驚動了一大家人。他們跑過來追問到底是為什么，有什么病痛就馬上去看醫生。

“我沒病，健康著呢！”“那您為什么哭？”“我—”

問她，她不肯說出原委。沒轍，大兒子想到，一段時間里母親經常嘮叨娘家人沒來看望她，就打電話請她侄子來，可等了幾天也沒見一個人影。一群人更為老人干著急。大兒子索性去把母親的大侄子硬拉回家，讓他在客廳里陪母親。

“大姑，您老到底是為什么啊？”“唉，我都不好意思說了。”芹蘭有點兒害羞的樣子，“你不知道啊，我很怕！”“您怕什么？難道還怕鬼不成？”“不是，現在這大白天的哪會有鬼！”“不怕鬼，那您怕什么？”“我的兒孫很會撈錢，我家的生活太好了。”說著眼淚又流了出來。“那您還怕什么？”侄子緊緊追問。“你靠近點兒，我說。”芹蘭拉住侄子的手，小聲又神秘的，破涕為笑：“你不要笑話我，我覺得羞。”“大姑，您說吧，究竟是怕什么啊？錢多了怕被人偷、被人搶？”“不是的，現在社會太平，我們這里不會有偷，更不會有搶。”

“那您到底是怕什么？”“我的生活太好了！”“生活好，就安享晚年，您還怕什么啊？”“你不知道，五婆和七嬸先我‘走’了。”芹蘭側過臉去良久才說，“我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