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云鳳

日子總是不吝地流淌出記憶中的美好。光陰的青藤上,永遠長滿愛的顏色。離開學校已經十多年了,現在回想起那些教過我的老師,心中似有火苗一簇,星光萬點。
很小的時候,我在村里的一所小學啟蒙。學校位于同村的另一個大隊,曲曲折折,要走好幾條羊腸小道才到。蓋著瓦片的兩排校舍均只有一層,斑駁的磚紅色圍墻外,是各家各戶的農田,有油菜、水稻,還有紅薯和土豆。有時上課時,偶爾能聽見田間地頭的幾聲吆喝和農人間爽朗的談笑聲。我的啟蒙老師姓劉,她是學校里最年長的一位老師,教我們語文和數學。她滿頭花白的頭發,戴一副老花鏡,看起來慈愛又嚴厲。她在領大家讀書的時候,一定要求學生用手指著書上的字讀,一個標點都不能落。我記得她帶我們讀“棉花”二字時,就因為我的手指不小心開了個小差,沒有指準位置,她就停下來,嚴厲地批評我,并讓我回去叫家長。我的學校離家步行大約三十分鐘的樣子,沿途還有不少人家養著兇惡的狗和會啄人的雞。我記不得是怎么走回家的,又是怎么把媽媽叫到學校里來的,只記得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在劉老師領讀的時候有一絲一毫的懈怠與放松。劉老師布置的作業我當然更加不敢怠慢,我常常在忽明忽暗的煤油罩兒燈下寫到很晚,第二天再恭謹地拿給她批改。
學堂的時光很是歡樂:在院子大小的操場上,春天能摘野花,夏天能捉蟋蟀,秋天能爬到樹上摘柿子,冬天則可以圍著一個小小的花壇打皮球。春夏秋冬又一春,在我告別一年級升二年級的那個秋天,我遇到了一位年輕的李老師,她臉蛋兒紅撲撲的,笑起來很溫暖,教我們語文和音樂。我記得她隨身攜帶一把戒尺,在批作業的時候,誰的書寫不工整,李老師就會把那個學生叫到她的辦公桌旁,要求他攤開手掌,隨即她會用自己的左手緊緊抓牢那個學生除大拇指以外的四根手指,然后用她的右手毫不留情地抽下去,一次十下。我也因為一次書寫不工整,得到過這樣的“禮遇”,所以我不敢不好好寫字了。后來,在六年級時,我的書寫時常被老師當作表揚的對象在黑板上畫星,我想,這跟李老師的戒尺有著莫大的關系。
除去語文課上的嚴厲,李老師的音樂課頗有趣味:她先把歌詞認真地抄寫在黑板上,然后帶著我們一句一句地唱,再一段一段地唱,一遍一遍地唱,接著全班齊唱,最后再分小組唱、個人唱,形式非常多樣。我記得她教我們唱《小草》:“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從不寂寞,從不煩惱,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現在隨意哼起來,仍覺得滿滿的親切。
由于當時學校只有四個年級,因此在五六年級的時候,我們不得不轉到鄰村更遠的一所村級小學去了。在那所小學,我再次遇到了人生中的另一位李老師,她教我們數學,大概四十來歲。李老師是位勤勞的老師,她的家在學校附近,她家的田正好在學校操場的對面,每次下午放學從學校騎車出來,我們總能看到李老師在田間勞作的身影:有時候在鋤草,有時候在挑糞,有時候在插秧,有時候在拔花生……火紅的太陽余暉掛在西邊的天空,遠遠看過去,野花和蝴蝶在白色圍墻的映襯下,就像一幅宋人的工筆草蟲圖。我們騎著自行車三五成群地繞過圍墻,在鄉間的小路上和李老師說完再見,然后逐漸遠去,各奔東西。
小學的時候,我的數學一直是弱項,直到在六年級遇到李老師,這種困境才得以扭轉。記得那會兒李老師每天晚上喜歡給我們布置十道應用題,這些題目都是很有些難度的。第二天一早,李老師定然已經坐在教室里,等著收作業。我記得有一次布置的應用題,我只寫出了一道題,其余都空白。第二天來學校,因為害怕被李老師責罰,我在車棚里偷偷抄班長的作業,這件事意料中地被其他好事者舉報了。我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走進教室,以為李老師會責罵我,甚至要叫家長,可是她沒有,她在那天下午放學后沒有立即去自家田里侍弄莊稼,而是把我留下來補習。她粗糙的手指在數學本上畫著線段圖,她的發根有絕大部分變得灰白。她額角滲出的汗珠,在我的記憶里閃閃發亮。
后來,我去趙元念初中,學校里有一棵千年古銀杏,它的根系發達,一直蔓延到初三教室門前的臺階下面。我的那位有趣的語文老師,正好教我們初三,他姓趙,二十來歲,是從學校剛畢業分配來的。他身材頎長,臉算得上清秀,高挺的鼻梁,單眼皮上方恰到好處的兩道濃眉,頭發天生自然卷,喜歡穿格子短袖襯衫,一股子文藝青年的范兒。趙老師教我們語文,他為人放蕩不羈,幽默風趣,頗有魏晉風度。夏天,拖鞋短褲是標配,但這絲毫不影響他的帥氣和上課的生動有趣。他經常在課堂上講著講著就跟我們聊起了紅樓趣事,聊起了寶黛的小兒女心思,聊起了王熙鳳的兩面三刀,劉姥姥的大智若愚……我對《紅樓夢》的鐘愛便是從趙老師這兒開始的。
再后來,我去別的鎮上讀高中,遇到了我人生中的又一位“嚴師慈母”—湯老師。我一直覺得,如果沒有湯老師的嚴格要求與無私奉獻,那么以我的資質,是不可能考上大學的。她陪伴了我們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在這一千多個日子里,她對自己的要求比對我們的要求更加嚴格。冬天的早晨,五點一刻我們必須要坐在教室里開始晨讀,而湯老師則在五點前就到教室查遲到。剛開始的時候,我總抱有一絲僥幸的心理,希望老師今天沒在教室堵我們,因此一周里總有那么兩三天想碰碰運氣。然而,湯老師總是讓我“失望”:她每天五點比鬧鐘還準時地出現在教室門口,我遲到她就讓我罰站,遲到幾分鐘罰站幾分鐘。后來,湯老師見這種罰站的措施起不了太大作用,就改變了策略,由之前的罰站變成了罰跑步。對于我這個討厭長跑的人來說,果然效果立竿見影,漸漸地,我不再遲到。早晨五點一刻前到達教室晨讀也成了我們班每個人的習慣。要求我們早起,也必然會要求我們早睡,湯老師每晚九點三刻準時來查寢,天大的原因,晚上九點三刻都必須上床做好入睡準備,不允許講話聊天兒,不允許熄燈后在被窩兒里偷偷看書,必須保證晚上十點前睡著。剛開始的幾周,有同學不適應,在熄燈后仍然興奮地想要聊天兒。湯老師好像是摸透了我們的心思,她經常會在熄燈后伺機而動,聽到寢室有聊天兒的聲音會立即喝止。這樣的情況我不記得持續了多久,但是因為有了湯老師的嚴格監督,所以我們養成了良好的作息習慣?,F在回想起來,老師要求我們早睡早起的同時,自己每天又能睡上幾個小時呢?
高考前的一段時間,我的狀態不大好,整個人極其低迷頹廢,課上無精打采,下了課就蒙頭蓋臉地趴在桌上睡覺。湯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你的眼睛像星星那樣明亮,這么靈動的一雙眼睛一定是長在聰慧靈動的人身上的,高考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你好好想一想接下來該怎么辦?!崩蠋熋髅魇裁磁u的重話都沒對我說,我的眼淚卻在那一刻止不住地往下流,或許是愧疚,或許是高三屬實太苦了。后來,學校里舉行高考誓師大會,湯老師有意讓我在全校高三學子面前,作為文科班代表發言。當我走上演講臺的那一刻,全場安靜了下來,然而我的心卻被一種激情沖動著,幾乎不能自已。湯老師在臺下殷切期許的目光,一直銘刻在我的腦海中,不能忘卻,催我勤奮,教我自新。
2006年,我考取了淮陰師范學院,象牙塔里的生活很美好、自由。我偶爾出去轉轉,經過淮安市第一中學的門前,總要駐足停留一會兒,想起我人生里遇到過的那些好老師。隱隱地,我覺得心頭似有一?;鸱N,迷離撲朔,渴望燃燒。噢,我漸漸認出它了,它取自鄉村學舍的溫暖,也蘸著故鄉穹頂的星輝。
有人說,教育的本質是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一朵云推動另一朵云,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我想,我曾遇到的鄉村老師皆為點點春雨,無言地澆灌了我心底“逐夢”的種子。多年后,兜兜轉轉,我也成了他們,正在守護一些新的種子生根發芽,無形中似乎有一種力量在聯結著我們,牽引著我們,我知道,那是星火的蔓延之力—悄悄地滋長,靜默地擴散,光亮且炙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