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揚東

唐人在抒發離別思緒時通常會贊美友人的高尚品質,而后將對友人的勸勉、祝愿和自身的不舍之情完美地交融在一起。因此,離別詩中既可以折射出詩人的人生態度,又能反映詩人為人的自信與灑脫。不僅如此,在興象玲瓏藝術盛行時期,離別詩中還透露著一股“端翔骨氣”,由此可“觀測”到盛唐人的精、氣、神。作為中國古代最具開放性與活力的時代,盛唐時期的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生活與文學藝術等各方面均已達到鼎盛,也因此而為后世冠以了“盛唐氣象”。對此,我國著名文學史家林庚先生也曾提到:“唐代之所以能夠達到古代文明的巔峰,一方面是因為盛唐時期的唐人生活多是以少年人心情為骨干;另一方面則是基于當時的社會環境是極為安定、清明且開化,故而使得盛唐的社會生活及文學藝術等諸多方面均呈現出一派繁榮盛景。”誠然,基于自由、開放的社會環境,詩人的浪漫氣息與自由熱烈的生命熱情也將在詩句中得到淋漓盡致的展現,這不僅是時代精神所致,還彰顯了盛唐時期詩歌獨有的特質。正如王世貞所言:“盛唐之于詩也,其氣完,其聲鏗以平,其色麗以雅,其力沉而雄,其意融而無跡,故曰盛。”的確,盛唐詩之氣象正是基于對氣、聲、色、力、意各方要素的兼顧,方形成了意境渾融的審美內核,而這樣的內核不僅富有生機與活力,還充滿了情感的張力,繼而為整部詩篇賦予了雍容大度的氣勢。即便詩人的人生選擇是走進邊塞山林,其中也不乏對盛唐時期盛世風采的贊賞,這也從側面表現出了盛唐的精神氣象。
一、盛唐離別頻繁造就了離別詩的興盛
盛唐時期,別離屬于人們日常生活中重要的一項活動,普通百姓外出謀生、商旅往來都需要背井離鄉,辭別親友。一旦遇到亂世,百姓為了躲避戰亂也常常需要經受顛沛流離之苦。就唐朝文人來說,離別則更為常見,無論是科舉應試、赴闕赴任,還是升遷貶謫、入幕從軍都難免有離別。傅璇琮先生所作的《唐代科舉與文學》一書中提到唐朝以長安為中心,在通往各地的大道上有非常多的行人往來,每年應考的士子就多達幾千人,更別提很多需要調動的官吏及隨從人員。然而,唐朝的交通雖在當時算得上非常發達,但無法與今日相比擬,人們的別離通常需要很長時間,正如李煜的《浪淘沙令·簾外雨潺潺》所寫的“別時容易見時難”那樣。中華兒女自古就非常重視人際關系,喜團圓,惡別離屬于中華民族的傳統心理。《論語》所講的“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正說明朋友相聚是一件非常愉悅的事情,但是在面對別離時,經常給人痛苦的愁緒。江淹的《別賦》中提到“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古人一般會將生離與死別相并列,或許一次不經意的別離就會成為一生的離別,余生無法再聚,因此離別也成為每個人心中的大事,特別是在古人心中。親友離別之際,作詩一首成為抒發情感,見證友情的常見方式。嚴羽認為,唐人喜歡作詩,大部分詩歌歸于遷謫、征戍、行旅、離別方面的作品,容易感動激發人意。其實,從本質上來看,遷謫、征戍、行旅這類詩歌也往往與離別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它們不但豐富了離別詩的內容,而且也是唐朝離別詩興盛的重要前提。
二、盛唐氣象的特征
(一)自信樂觀的思想特征
國力的強盛及文化的繁榮,鑄就了盛唐時期詩人的極高地位。正因如此,盛唐諸多離別詩中所體現出的思想通常是對離別者的欣羨與祝福,且透露著離別者的樂觀與自信,好似自身的雄心壯志已然達到,此刻已然抱持著無欲無求的態度歸隱山林,自此過上了閑云野鶴的生活,怎不令人欣羨。在高適的《別董大》中,“千里黃云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雖描繪了離別時的惡劣天氣,但整部詩篇并未被悲傷的情緒所浸染,反而表現出一股豪爽之感,即“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又如,唐代著名詩人,擁有“詩仙”美譽的李白也始終秉持著“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信,且無論自身是否具有政治方面的才能,李白也始終殷切盼望得到國家的重用并抱持堅定的信念,如在《行路難》中的“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便是最佳的佐證。繁榮的經濟、穩定的政治,以及和諧的社會共同造就了盛唐時期的繁榮盛景。區別于晚唐時期離別詩中所表現的纏綿悱惻、徘徊踟躕的色彩,盛唐時期的離別詩中通常表達的是詩人對朋友的高尚品格的贊美之情及對朋友的勸勉與祝福。這充分體現出盛唐時期文人特有的活力和魄力,離別時別有一番感受,但離別時并不悲傷。比如,王維的《送梓州李使君》一詩本意并非惜別,開篇就是從懸想著筆,虛構描繪了友人趕赴之地梓州的相關風景與人事,形象逼真、氣韻生動,猶如身臨其境。詩中寫道:“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之后詩人將勸勉融入用典之中,通過文翁相勖勵來勉勵友人,這不僅僅是對友人的提醒,更是對友人前途的無限期待。詩以送別為主題,但不寫離別愁緒,反而在一片開闊爽朗之中,充分表達出作者對世間疾苦的深切關注和對朋友仕途的擔憂。整首詩格調高遠,精神振奮。唐代離別詩豐沛的精神,其實源自詩人寬闊的心胸及對未來的樂觀自信。
(二)同游勝景、吟詩作賦是盛唐流行風
唐代詩人普遍喜好游歷天下,這使得他們往往有著極廣的交友范圍,相應地也便頻繁面臨相聚與離別。當然,也正是基于這樣的人生經歷,使得該時期的離別詩句并不注重展現離別時的傷感,反而充滿了樂觀、積極的態度。此外,離別詩句蘊含豁達開朗、積極向上的精神,與盛唐時期社會的安定與民生富足之間也有莫大關聯。發達的經濟與海內升平的盛唐氣象,使得國家亦有充足的物質條件支援文人雅士“行萬里路”,也因此使得許多盛唐詩人有了南北漫游的機會與經歷。這些詩人在祖國的大好河山中“暢游”,結識了更多與之志趣相投的朋友,當他們一同吟詩作賦、把酒言歡之時,便不由得產生了知音難覓之感,到了分別之日自然也會產生依依不舍之情。如此經歷,使得這些詩篇所展現出的惜別之情不包含一絲絲的政治色彩,有的僅是對友人離別惜別之情的抒發。這種極度自由、開放的生活狀態,唯有開明盛世方能造就。相較于魏晉詩詞的憤世嫉俗,盛唐詩人精神可謂真正達到了絕對放松的境地,高度自由的意志即便是在當今社會也很難達到。可以說,正是盛唐時期良性循環的社會秩序方使得詩人們普遍擁有樂觀、積極的人生態度,這也是盛唐時期鮮明的時代特色。
(三)科舉制的實行
送別詩能在盛唐時期得到興盛,其中一項不容忽視的重要條件是科舉制度的實行。尤其是“以詩取士”的設立,更是讓大批的庶族知識分子紛紛涌入詩歌寫作的隊列中,繼而創作出更多表達離愁別恨的詩句。當然,彼時的詩人大多樂觀且自信,因而使得離別詩中鮮少有呈現分別時的感傷基調,更多的則是帶有浪漫主義色彩。與此同時,因盛唐經濟的繁榮與政治環境的寬松,加之彼時的制度也保障了詩歌的地位,故優越的外部環境使得當時文人普遍擁有強烈的求取功名之心。
(四)儒道等主流哲學思想的影響
盛唐時期,社會一片繁榮盛景之象。儒、釋、道都得到了極大的發展,特別是儒家與道家在當時位居極高的地位。其中,儒學被推崇為立國之本,歷來受到統治者的重視。唐玄宗曾規定在官學內研究學習儒家經典的同時,允許在民間設立私學,以弘揚儒家思想。就道教來說,唐朝更是推崇至極。統治者尊老子為祖先,將道教視為國教。唐玄宗曾在科舉中開創道舉,并在兩京開設崇玄館,還親自注釋了《道德經》,將其告之天下。有了統治階層的推崇,儒、道兩大思想在盛唐產生了深遠影響。就普通士人而言,他們大多接受這兩家思想。儒家思想提倡“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論語·泰伯》)和“邦無道則卷而可懷也”(《論語·衛靈公》)。儒家認為,士人選擇自己是獨善其身還是兼濟天下的一條重要的客觀標準就是看“邦有沒有道”。盛唐作為一個圣明的時代,理應兼濟天下,因此士人愿意輔佐帝王,安撫天下,如李白所作的《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因此,他們要“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他們將為朝廷、為天下百姓作為自己的必然選擇。他們既能選擇各種各樣的途徑去建功立業,也能忍耐暫時的困難與挫折,離別自然也不足嘆息。另外,道教也給不少文人產生了深刻的影響,李白就是其中一位。他所創作的《夢游天姥吟留別》描繪了神奇瑰麗的天姥山,營造出靈動飄逸的境界,從中可發現莊子的思想痕跡。李白在《白云歌送劉十六歸山》中所描繪的風神瀟灑、清空高妙的境界也可以看到道教的痕跡。總而言之,盛唐離別詩在儒、道兩家的熏陶下表現得自然流美,又雄渾豪邁。
三、唐代離別詩中的盛唐氣象
(一)邊塞送別詩
提到邊塞送別詩,不得不提其中的代表人物—岑參。岑參一生中創作了無數的邊塞詩句,如“古來青史誰不見,今見功名勝古人”(《輪臺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功名只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送李副使赴磧西官軍》);“功名須及早,歲月莫虛擲”(《送郭乂雜言》);“男兒感忠義,萬里忘越鄉”(《武威送劉單判官赴安西行營,便呈高開府》);等等。詩中不僅透露著岑參的理想與抱負,還抒發了岑參對祖國河山的熱愛之情。同時,岑參的邊塞詩中亦不乏豪邁氣勢,如在《輪臺歌奉送東大夫出師西征》《火山云歌,送別》《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等詩中,既有與友人離別的離愁別緒,也有表現出為建功立業拋卻兒女私情的昂揚斗志。
(二)漫游送別詩
一直以來,李白便以“狂野”自居,他的狂放不羈與恃才傲物確有無盡的才華印證。同時,作為一名漫游愛好者,李白的足跡亦遍布祖國的大江南北,交往的名人更是數不勝數。從他的交往詩句中我們可以看出,李白交友并不在意其出身貴賤或貧窮,但凡友人以誠相待,李白也總是給予熱烈的回應,如在“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中與孟浩然的離別,李白便于江邊目送友人離去,直至看不見帆影方才悻悻而歸。又如,在“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贈汪倫》)中也體現出了李白與友人之間的質樸情感。此外,在與文人墨客的交往中,李白也傾訴了與之難分難舍的深厚友誼,如《送友人》中的“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詩句對仗,自然流暢,朗朗上口,上句聯想友人旅途中的飄零之感,下句則抒寫出離別后故人的相思之情。
除了與友人相關的送別詩,李白也寄情山水并書寫了大量描繪奇觀美景的詩句,詩句中透露著離別時的不舍,如《送友人尋越中山水》《送友人游梅湖》《別儲邕之剡中》等。
(三)互勉送別詩
唐朝送別詩中有不少纏綿凄清、低回流連的作品非常感人,也有很多慷慨悲歌、發自肺腑的作品,體現出友人間真摯的情誼、堅定的信念。比如,高適所作的《別董大》正屬于后一種風格的佳作。詩的前兩句描繪了北國風光,反映出詩人送別董大時的失落情緒,但是詩的后兩句“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則是對朋友的一種安慰及鼓勵,聞之則充滿信心與力量。另外,李頎所作的《送魏萬之京》有兩句與高適的詩有異曲同工之妙—“莫見長安行樂處,空令歲月易蹉跎”。李頎語重心長地叮囑友人:雖然長安是一個繁華享樂的地方,但是這并非一般人可以享受,規勸其要珍惜寶貴的時光,不要隨便耗費時光,應該抓緊時機干出一番事業。
(四)自陳心跡詩
唐人詩歌中,自陳心跡的詩歌類型主要以李白的《夢游天姥吟留別》為代表。在天寶三年,李白被賜金放還,翌年他來到山東,從山東南下游覽吳越之地,起程之前他寫下了這首詩歌與友人作別。他采用浪漫主義手法描繪了在夢境中的奇幻天姥山,既抒發了自己壯志未酬、理想破滅的憤懣,又表達了對黑暗現實的不滿。當夢醒之后,李白發出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心聲。本詩名義上是留別之作,但是其重點在于抒發詩人自己的情感與心跡。另外,王昌齡所作的《芙蓉樓送辛漸》有兩句“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通過冰心自喻,表露出自己永遠純潔無瑕的內心。
總之,生于盛唐時期的詩人大多受時代的精神所感召,使得他們的離別詩中所流露出的氣息多為稱頌盛唐朝氣蓬勃的精神,無不將匡計天下視為己任,這不僅是一個鼎盛王朝應該具有的精、氣、神,還應是后世主動追求的發展目標。唯有具備這樣的精神氣象,方能激發國人的奮起之心,繼而為祖國建設作出突出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