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云

《浮生六記》是清代沈復的一部自傳體散文小說,小說對日常生活中人與物的描繪,令讀者獲得美的享受。好的文學作品總是從文本的滲透中領悟到寓意的超越。《浮生六記》敘述了人、情感、自然三種審美對象,分別書寫了陳蕓的文質同美,情感的悲劇結局及對自然美的欣賞。
一、人之美:陳蕓的文質同美
在中國古典美學史上,孔子和劉勰皆認為文與質的關系應該是統一的。《浮生六記》中描繪的陳蕓,外在美與內在美兼備,突出表現了沈復賦予人的一種審美意識。沈復對他與陳蕓愛情的描寫,也是全書濃墨重彩的一筆。沈復所描繪的陳蕓,不同于以往文學作品中的女性形象,表明了他對外在美與內在美一致性的認同。沈復有一雙發現美的眼睛,日常生活、瑣屑小事皆可成為他美感的來源。沈復娶妻陳蕓,情意相投。《浮生六記》的《閨房記樂》篇中詳細記述了沈陳二人的相識,讓我們看到陳蕓身上所體現的文質同美。陳蕓與沈復結婚之后,她的賢淑與善良的特質表現出來。作為妻子,陳蕓在沈復饑餓之時藏粥贈之;沈復出天花時,陳蕓吃齋以求沈復身體康復;沈復與陳蕓夫婦避暑之時,得到老夫婦的饋贈,陳蕓便做鞋報答。受恩即報,對家人孝賢,對他人友好,她的溫柔善良與賢惠勤勞既是中國傳統女子道德美的代表,也是沈復描繪的內在美與外在美統一的形象。在《浮生六記》中,沈復敘述了陳蕓文質同美的特征,由此可見,陳蕓其人是《浮生六記》中人之美的代表。沈復用了大量的筆墨描寫其妻陳蕓,除了有對她美麗的容貌與善良的性格的描寫外,陳蕓的審美思想在文中也有所涉及。
在沈復對陳蕓的點滴描繪中,我們不難發現,陳蕓本人也具有審美思想。在物質方面,陳蕓頗懂藝術美,用心將柴米油鹽的日常生活加入審美元素,通過一些普遍存在的事物,展現出生活之美;在精神方面,她時刻追求精神世界的充裕,無論生活境遇如何,她都有一顆熱愛生活的心。作為封建時代的女子,陳蕓不苛守封建禮教,不拘泥世俗眼光。當外出游歷受限時,陳蕓便扮作男子模樣,與沈復游覽山川、觀賞美景,尋找生活中的美,追求精神的自由與放逐。由此可見,陳蕓的精神世界充裕,她的自由意識使她的形象更加鮮活立體。陳蕓在生活中具有一定的審美情趣,凸顯了她所擁有的獨特的個人思想。沈復把陳蕓自身塑造為一個美好的形象,又賦予她所具有的一種獨特的審美意識,這也反映了沈復本人善于發現生活中的美。
“文質同美”指內容和形式的美具有一致性。此時的沈復,由于物質條件寬裕,因此他所書寫的陳蕓具有“文質同美”的特質。對于沈復來說,陳蕓是一個理想的婚姻伴侶,如同潔白無瑕的美玉一般。因為他把陳蕓身上的優點無限放大,所以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個內在美與外在美相結合的完美女性形象。陳蕓既具有傳統女性善良、賢惠的美德,又具有新時代女性與世俗不同的鮮明的特征。《浮生六記》是陳蕓逝去后沈復所著,沈復對陳蕓描寫皆源于回憶。在美好的想象中,沈復潛意識地把他與陳蕓的愛情也描繪成一個理想化的過程。在《浮生六記》中,陳蕓的確是美的,無論是沈復對她形象美的描繪,還是沈復對她的才華描寫,或是在生活中點點滴滴的小事中對她的智慧描寫,更或是對她溫和的性情描寫。在沈復筆下,陳蕓打開了平淡無奇的生活中美的大門。沈復對瑣碎生活的描寫,對陳蕓的完美的描繪,不僅是在描繪人的美,還表露出他對此時生活的熱愛。發現生活的美,先著眼于生活中人的美,沈復以陳蕓突出的特點來描繪生活趣事,用審美的眼光發現日常生活中的美。從人的美走向生活的美,這一時期的沈復把生活藝術化,他的審美更接近于想象中的藝術世界。
二、情之美:對悲劇的書寫
南北朝時期的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就特別強調文章要“為情而造文”,反對“為文而造情”。如果《閨房記樂》中陳蕓代表的是一個完美的女性形象,那么《坎坷記愁》中的陳蕓便是舊時代封建制度下悲劇的化身。對感情的大幅描寫是沈復《浮生六記》中濃墨重彩的一筆。《坎坷記愁》卷首敘述了陳蕓其后的悲劇生活。陳蕓的識字吟詩雖給夫婦二人的生活增添了生活情趣,也是他們感情發展的基調,但是回到日常生活,由于她的才情引起許多誤會,進而造成悲劇。陳蕓代寫書信,父母二人皆以為其違背信譽,而陳蕓本性善良,不愿辯白,從此失信于父母;后來又因各種誤會,沈復與陳蕓二人被趕出家門,流落在外。陳蕓良友憨園的背信棄義更是讓其身體狀況更加不好,病情的加重使全家上下都厭煩她。陳蕓病重,沈復一邊賣畫一邊照顧病重的妻子。沈復的父親臨終之際,沈復夫婦流落在外,因此背上不孝的罪名。理想的美好總是短暫又易逝,陳蕓終究成了封建社會的犧牲品。
在《坎坷記愁》中,陳蕓遭公婆嫌棄,重病纏身,家人厭煩,一個美好的形象就此幻滅。陳蕓跌入萬劫不復的悲劇深淵,沈復的理想世界也就此幻滅。經歷諸多家庭變故之后,沈復的藝術世界崩塌,審美思想也發生了變化。境遇的改變使他對生活的審美趣味開始改變。《閨房記樂》帶給我們美好的感受在《坎坷記愁》中都遭到毀滅,《坎坷記愁》帶給我們的審美感受變成了壓抑、痛苦、無奈。沈復則在這些痛苦的情感經歷中,經歷了一場精神洗禮。他把這種悲痛轉化為了一種精神力量,因此得以在后面的人生中有了游歷大好河山的雅興。
《浮生六記》中的“情之美”在悲劇意義上是一種壯美,作者平淡的敘事,卻依然難掩其“壯美”的悲劇意味。在封建腐朽的舊思想下,對美的追求被無情的社會現實所毀滅,這是悲劇美發生的最根本原因。沈復的家庭變故沒有轟轟烈烈的時代背景作鋪墊,也沒有驚天動地的大事作襯托,它是封建社會千千萬萬個普通家庭的映射。沈復以回憶的形式記錄了日常生活中美好的事情,卻也無法避免這些美好的消失。沈復和陳蕓的美好除了他們感人至深的愛情外,還有他們對生活的熱愛。他們在日常生活中發現美,讓平淡的生活充滿趣味。陳蕓帶給沈復的美好與陳蕓逝去后留給沈復的傷痛是對等的,這既是《浮生六記》中悲劇的成分,又是《浮生六記》中的“情之美”。沈復在《浮生六記》中所書寫的悲劇,把苦難的成分娓娓道來,雖然讓讀者產生了一定的遺憾與惋惜,但更多的是為后半部分作鋪墊。在苦難的摧殘下,沈復的承受能力得到了提高,審美意識更加明晰,這也是悲劇帶給人的重要力量。悲劇并不一定會以絕望結尾,賦予人絕處逢生的希望與強大的自我覺醒的力量,這才是悲劇所具有的審美意義。
《浮生六記》中,除了沈陳二人的愛情之美外,文中也大篇幅敘述了友情的美好。沈復居住在魯半舫的蕭爽樓時,朋友們知沈復清貧,每次都出錢給他買酒。沈復之前結識曹公,后來自己走投無路,曹公不僅順道相送,還出錢買酒,熱情款待他。由于曹公的照顧,沈復也變得隨性起來,心情也得到了好轉。陳蕓離世后,因為父親留下的財產問題,沈復與其弟有了矛盾。沈復決意隱居深山,遠離世俗之時,遭友人勸阻,友人便邀無處可去且在服喪期間的沈復居住在他的家中。沈復找到住處后,友人常常帶著酒水瓜果看望他。沈復經歷種種磨難后感嘆道:“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和朋友在一起的沈復,吟詩作畫,怡然自得,確是一種快意人生!這種真情之美,在冷漠的社會里變得彌足珍貴。在愛情的毀滅與友情的溫暖之下,沈復的精神世界得到了超越,在其后的敘事中,他的審美思想也發生了變化。沈復所書寫的情感,既有愛情的美好,又有友情的珍貴,但兩者都是在經歷痛苦的過程中不斷被發掘。在悲劇的洗禮下,沈復更加懂得了生活的美好,這就是沈復的《浮生六記》中所書寫的情之美。
三、自然之美:生活賦予的意義
在《浮生六記》的后兩章《閑情記趣》和《浪游記快》中,沈復的審美意識逐漸發生了改變。沈復的童年生活豐富多彩,趣味十足。幼時的他便擅長發現日常生活中點滴之美,得以享受物外之趣。在《閑情記趣》中,沈復的審美情趣逐漸表現在生活中對花草的熱愛方面。沈復愛花成癖,喜歡新建盆景花木,他還學習嫁接花木、堆疊盆石的方法。沈復對蘭花視若珍寶,又愛菊成癡,幾番種植不成,便對插花研究頗深,修剪之術也手到擒來。他在山中遇到好看的石子時,便堆壘成一座小山峰置于家中。在家閑暇,他案頭的瓶花更換不迭。沈復在種植蘭花之時,與妻子對蘭花悉心照料,蘭花長得格外好。《閑情記趣》中的沈復沒有經歷世俗的打擊與坎坷的歷練,當時的他還沉浸于日常生活的美好,因此會制造一些小小的浪漫。他愛花的同時還學習養花護花的方法—或種植,或插枝,那時的閑情逸致格外令生活多姿多彩。此時,陳蕓也陪伴在他身邊,陳蕓也格外懂得生活的情趣,他們一起領悟著生活的美好。這時的沈復對美的追求是鮮明而具體的,他用自己的審美情趣營造屬于和陳蕓的小世界,那些花草在沈復眼中作為一種生活的存在,極富美感。
如果說《閑情記趣》中的沈復還沉浸在自己打造的藝術世界的美好中,那《浪游記快》中的沈復的藝術世界已經被《坎坷記愁》所毀滅。《浪游記快》中的沈復,忘卻了現實生活中的種種煩惱,從藝術世界回歸了現實。沈復沉醉于對自然之美的欣賞中,也喜歡上了這樣的一種人生狀態。閑暇時,沈復暢游山川、園林,登閣樓;外出游山時,沈復看到河水深不可測,便投入魚餌試探。吼山是沈復游覽的開始。除了山川,湖泊也是沈復的必去之地。西湖如鏡,錢塘江如衣帶,皆在沈復的描繪下富有美感。沈復描寫的山水園林,和諧美尤為突出,“滄浪亭”的石橋曲徑,“安瀾園”的樓閣回廊,都體現了古典園林的和諧統一,也體現了沈復對自然美的追求。自然美來源于自然本身,是社會性和自然性的統一。正因沈復本人具有一定的審美意識,他所寫的《浮生六記》中的自然萬物才有了一定的美感,自然之美離不開沈復對大自然的欣賞之情、對生活的熱愛之情。
此后的沈復以回憶的形式描繪了游覽的大小河山,出游中的他,忘卻了現實生活中的種種煩惱,從自我構建的藝術世界回歸到現實世界。《浪游記快》中的自然描寫從生活中的花草到了山川,沈復心情豁達的變化也從中體現了出來。經歷過家庭變故、生離死別的沈復,從游覽山川中尋找精神的解脫。他在生活中領悟到大自然的美好,同時也把這種美好的情感帶進小說。在讀者與《浮生游記》的接觸中,也仿佛置身于大好河山之中,體會到自然之美。沈復看到的自然美是客觀存在的,而讀者體會到的美是自我意識想象出來的美。這兩種感受殊途同歸,都是由于對大自然的熱愛而產生的一種愉悅之情,這種情感體現出作者所具有的一種審美思想。
車爾尼雪夫斯基認為,自然美在于自然事物對于人生的意義。《坎坷記愁》的失意讓沈復超脫生活,寄情于山水,他的審美對象也發生了變化。沈復在游覽大好河山的過程中,不但與大自然建立了密切聯系,而且他在與大自然的接觸中產生了一定的審美意識。即使命運坎坷,沈復仍沒有放棄自我的審美情趣,以及對生活的專注,不為功名利祿所累,不為人情冷暖所困,進入大自然中,因而體會到了日常生活的真正意義,感受到美的本質。《浮生六記》中的自然美,來源于自然,又超脫了自然。在西方美學史上,一些學者認為自然美是客觀存在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還有一些學者認為自然美的存在來源于人的主觀意識。除此之外,有學者認為自然美是人的主觀意識與客觀事物相結合的結果。沈復對自然美的描寫,既包含著對自然美的欣賞,又來源于一定的個人情感,是主客觀相結合的產物。
清代文人沈復所著的《浮生六記》,蘊含一定的審美意蘊。生活變化莫測,世事無常。生活順遂時,沈復看到的是其妻陳蕓的美好;生活困頓時,沈復體會到的是感情的美好;當所有美好被毀滅之時,沈復寄情于山水,忘卻了煩惱,對人生有了更高的追求。沈復豁達的心態使他擺脫了現實的束縛,當他回歸到最本質的自然中,自身的思想境界得到了提高,才得以超脫困境。沈復在《浮生六記》中,所寫對象從人變為情感,再從情感變為自然。對陳蕓的審視,突出沈復所具有的真、善、美的美學思想;對情感的書寫,突出體現了沈復所具有的悲劇意識;對自然的描繪,突出體現了沈復通過游覽大好河山,寄情于山水,對人生的意義有了新的體會,精神境界有了一定的提高。悲劇對人的自我意識提高有一定的激發作用,當沈復從痛苦中掙脫,悲劇就轉換為一種精神力量,促使人對人生意義進行思考。因此可見,沈復在著書之時具有一定的審美思想,他筆下的人、情、物才被塑造得生動具體,《浮生六記》也具備了一定的研究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