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紙田鼠，聽見月亮爬上來

文/明前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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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跟傅林的相處中，莊曉心里一直有個坎。

傅林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父母都是北京高校的教授，從小見多識廣。莊曉是貴州一個鄉鎮上的孩子，還有個弟弟。莊曉靠堅忍不拔地用功讀書才走出了大山。雖然高考發揮出色，但為了減少上學的花費，她放棄了省外更好的大學，選擇在貴州讀書。直到考上研究生，她才來到北京，看到外面的精彩世界。傅林與莊曉是在讀研究生時認識的，那時他是學校研究生會主席。

一開始，莊曉不明白自己身上有什么特別的，會吸引條件優越的傅林，讓他對自己那么好。

在老家，莊曉的父親靠編竹手藝養活家人，母親則支了一個小吃攤，專門賣一種叫作“絲娃娃”的貴州美食。看到父母生活不易，莊曉一直很節儉。到北京讀研究生時，她基本素面朝天，每天背著同樣一個雙肩包，從不點外賣。她本來就長得平平無奇，加上不做發型不打扮，越發像一心向學的小鎮女青年。

在研究生會的一次聚餐上，傅林與莊曉熟悉了起來。“小龍蝦的鹵汁我想打包回去，拿這鹵汁當澆頭，還能再做一頓手搟面吃。”說完話，莊曉有點羞慚地觀察同學們的反應。誰知所有人反應如常，熱菜基本都光盤了，大家拿來公筷，把桌上可以打包的涼菜都裝了遞給她。傅林的反應更令人吃驚，他說：“你會做手搟面？我可不可以去嘗嘗？”

莊曉答應了，神情也略微放松下來。傍晚，兩人在宿管阿姨處相見。阿姨看上去與莊曉關系不錯，爽快地借出爐子與搟面杖。莊曉開始以水揉面，半小時內做了三碗手搟面。她下好面條，將小龍蝦的鹵汁加熱到沸騰，澆在面條上。那味道連宿管阿姨也贊不絕口。三個人同吃晚飯，宿管阿姨還撈了一碟自己腌的泡菜給他們佐餐，諄諄教導傅林：“我們小莊這樣的姑娘很少見，樸實、純真、有親和力。小伙子，你要是還沒有女朋友，得抓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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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林開始找各種借口接近莊曉，甚至將暑期支教活動安排在了貴州。在傅林看來，貴州山區確實需要志愿者幫助留守兒童補習功課，而他則可以和莊曉一起回到她的老家完成社會實踐的學分，一舉兩得。

在貴州，傅林吃上了莊曉的母親親手做的“絲娃娃”，他也吃驚地看到，偏遠山區的母親熱淚盈眶地表達對遠行女兒的思念，長久地擁抱了她。而后，這位母親端出了二十個小白瓷碟，里面都是燙熟的蔬菜，旁邊是上百張薄若素紙、充滿氣孔的小餅子，還有用米酒與紅辣子油熬制的獨家蘸水。

莊曉言笑晏晏地給支教的同學做示范——五顏六色的蔬菜各夾一點兒卷入餅中，將餅的一頭折起，握于手心，另一頭向上敞開，舀入幾粒黃豆，淋入一丁點蘸水，然后整個兒咬嚼。

莊曉的母親在一旁忙著準備晚上出攤的材料，莊曉見她騰不出手，很自然地將卷好的“絲娃娃”往母親口中放。蘸水流了出來，莊曉自然地扯出紙巾，替媽媽擦了下嘴角。就在那一刻，傅林被這親密無間的母女情打動了。他意識到，莊曉身上吸引自己的就是她的真誠貼心與毫不做作的樸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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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學期回到北京，傅林常約莊曉去爬山、看劇、逛老胡同。但莊曉卻總是躲，見實在躲不過，她就帶著傅林去大柵欄旁邊的胡同里，指著老四合院迎街門樓上兩個圓圓的小凸起問傅林：“這是啥呀？”

莊曉的心思傅林早有所覺，他胸有成竹地回應：“這是門當，代表這戶人家的地位，地位相當的人家才會婚配。”

“要說不喜歡你，是假的。可是，我倆的生長環境太不一樣了。你從小夏令營在國外游學，我的‘夏令營’則是在打養兔子的草，煮家里的豬食；你上中學時，運動會在鳥巢開，我的運動會在泥巴操場上開；你爸媽用普通話表達不了的東西，可以無縫切換成英文，我爸媽用普通話表達不了的東西，舌頭一卷就是貴州方言。你還覺得我們有未來嗎？”莊曉向傅林坦誠了想法。

傅林淡淡地說：“我可以學貴州方言。我英語都學到了專業8級，學方言一定沒問題。再說，你老家如今也做外國人的生意，賣蠟染的老太太都會幾句英文，你媽媽要是賣‘絲娃娃’想學英文，我教她。”

傅林的話讓莊曉不知如何拒絕。他接著講述這一往情深的緣起，“看了你在校報上的文章，感覺你有純真活潑的孩子氣。你好像有一個水碗倒映的精神空間，里面有幽默、竊喜，有信手拈來的快樂。”接著，傅林一字不差地背起了他上研二那年讀過的莊曉寫的文章。

“割稻子的時候，一只田鼠興沖沖地躥出來。大概是鐮刀的輕響太爽快，它誤以為是走親戚的來了，忙不迭地出來歡迎。

“只傻了那么幾秒鐘，它拔腿就跑，可惜心太慌，錯了方向。稻子收割了，秸稈都已經放平了，它小小的身子陡然醒目高大，田野里的鷹會看見它，黃鼠狼會看見它。

“它什么都顧不上了，只顧在光光的稻根上狂奔，好不凄惶。它的恐懼一定比田野還大。那一刻，我真想替它把秸稈重新安上，還它一個安全的家。

“這時的田野是快活的，雖聲色不動，肚里卻憋著笑。這田鼠上演的小小喜劇，連走來走去的風也停了腳過來瞧……”

莊曉不由自主地笑了，這是農忙假她割稻子時在田野上看到的真實場景。她見到倉皇逃竄的田鼠時，忽然被憐憫之意所征服，已經忘了田鼠偷吃糧食的可惡。她沒有想到，那個瞬間竟然也觸動了傅林，那只帶有童話色彩的田鼠讓他感受到了久違的童真。在大城市長大的孩子，從小就沒有這種在田野上赤足狂奔的肆意，傅林完全被這種成長的自由感吸引了。他意識到，這就是他的理想，與一個對生命中每個愉悅瞬間心領神會的人在一起，不被壓力與煩惱所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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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傅林在求婚時解答了莊曉的那個問題：為什么想嘗試一段看似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因為，如果每個人都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都想在門當戶對的人群中找尋攜手一生的人，他們的未來反而有可能是死氣沉沉的。因為，只講物質與地位，不講求精神空間的匹配，你很可能找到話不投機半句多的人。而如果我們把思路拓展一點，意識到‘門不當、戶才對’，就是在家境與成長背景截然不同的人當中，隱藏著精神世界有共鳴的人，而這樣的人，更值得攜手一生。那么，圈層的壁壘就會被打破，我們不僅容易找到真愛，還同時找到了可以秉燭漫談的摯友。”

傅林的求婚禮物竟然是一只小田鼠，這是他特意拜師學藝，花了很多工夫才折好的紙田鼠。那田鼠的兩只圓耳朵聳立著，像是在聆聽原野上的歌聲，聽見月亮咝咝作響爬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