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皮皮

陳子善

皮皮是我家養(yǎng)過的一只雄性貓咪。

貓是戀家的動物，皮皮依戀舊居，對遷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很憤怒，一進新居，聞到氣味不對，就躲到北陽臺水斗座與墻壁的空隙里，死活不肯出來。沒辦法，我們只能把糧食和水放在空隙處。他整整兩天不出來，后來實在餓了，又有他最喜歡的河鮮的引誘，才出來，慢慢接受了這個新居所。

一旦適應了新環(huán)境，皮皮自然在新居里上躥下跳，格外活躍。我母親遷來同住，他與奶奶也相處甚歡，常去她的房間溜達。當然，大概因為是我把他帶進家門，所以他和我最親。晚上睡覺就睡在我腳下。到了冬天，他就非要擠進我兩層棉被的夾層中享受溫暖。

皮皮很聰敏。夏天和冬天，每當開啟空調(diào)，他就會跑到空調(diào)下享受，又抬頭仰望空調(diào)良久，他心里一定在納悶：這是什么玩意兒，以前吹了涼爽，怎么現(xiàn)在吹了又暖和了？是貓就一定會有好奇心，皮皮注視空調(diào)應該可算一個例子。

后來，我家的貓丁又增添了兩位新成員：黃貓“弟弟”（陳皮弟弟之謂）和“戴白圍巾又四腳踏雪”的“多多”（寓意又多了一個）。那些年，我家貓丁興旺。皮皮最大，愿意和弟弟妹妹和睦相處，但并不主動親近，倒是弟弟常帶著多多玩，追逐嬉鬧。皮皮則擺出一副大哥老成持重的模樣當旁觀者，很少參與。他確實有資格當領頭貓，我們臥室里的兩個書櫥櫥頂，只有他能輕松地一躍而上。他站在書櫥頂上揚揚得意地看著底下兩個弟妹仰視并羨慕著，這是皮皮最高興的時候。去年3月，他滿16歲了，仍能飛身登高，雖然動作沒有年輕時利索。但弟弟和多多始終沒有上去過，書櫥頂邊至今留著皮皮攀爬上去的爪痕。

當然，皮皮也有弱項。其實，皮皮是“宅男”，不是一般的“宅”，而是非常非常的“宅”。他從不邁出大門一步，大門口也難得去轉轉。皮皮的“宅”正好與多多的“不宅”形成鮮明對照，大門一開，多多常常會尋機沖出去，在公共走廊里巡視一番，興致高時還會跳上自行車斗擺個pose。

皮皮的“宅”還不止于此。他膽小如鼠，對陌生人特別警覺。只要聽到門鈴一響，他立刻就躲藏起來，躲到他自以為十分安全的地方。我的朋友和學生來訪，都很想見見皮皮，合個影，卻都無法如愿，親眼見過皮皮的外人大概不會超過十位。

皮皮所遭受的大的磨難是在他十歲的時候。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皮皮小解困難，常常蹲在貓砂盆里半天沒有尿，吃不安，睡不下，又跳到書櫥頂上不下來。馬上帶他去寵物醫(yī)院。醫(yī)生診斷尿道堵塞，經(jīng)過一周的吊針，病情有所緩解，可是好了一周，病情復發(fā)，醫(yī)生建議切除這段堵塞的輸尿管，否則皮皮就無法闖過這一關。這是大手術。我問醫(yī)生有多大把握，醫(yī)生帶我們參觀了該院手術室，據(jù)說，手術臺是當時上海進口的三臺先進手術臺之一，醫(yī)生是獸醫(yī)大學出身，對手術頗有信心，于是我們決定一試。那天，皮皮全身麻醉，手術時間很長，幾小時以后，他才被送出手術室，手術成功，皮皮得救了。然而，手術后的護理是件麻煩事，皮皮住院，仍需每天打吊針。整整十天，我們?nèi)逸喠髦蛋嗯惆椤Ｆてず苌鷼猓幻靼孜覀優(yōu)楹伟阉旁谶@么個吵吵鬧鬧的地方，可能以為我們不要他了。他不吃少喝，每次我們送去他愛吃的食物，他都背對著，不理會我們，對我們生悶氣。終于皮皮熬到出院的那天，我們都為此而高興，皮皮贏得了新生命，皮皮又看到了他熟悉、留戀的家。這次成功的手術，使皮皮的生命延長了六年多。為此，我們感激醫(yī)生，特地送去了大錦旗：“治病救貓妙手回春”。

皮皮復原了，活潑的弟弟卻毫無征兆地突然離去。醫(yī)生的解釋是心臟病突發(fā)，我們傷心之余，將信將疑。弟弟有一個很不好的習慣，喜歡咬塑料袋，為此，我們已經(jīng)藏好了家里所有的塑料袋，但難免會防不勝防，難道弟弟又吃了塑料袋？可是已無法求證。

在以后的日子里，剩下皮皮和多多朝夕相處。他倆一靜一動，卻也和平共處，相得益彰。

皮皮一直善解人意。磨爪，是貓咪的天性。我藏書頗多，寒舍四處都是書，就怕貓咪的爪子抓撓，如何是好？我就把不用的舊書報堆積在一處，反復耐心教導皮皮“只能抓這里”，而且，只要他來抓撓這堆舊書報，就及時表揚他。他竟然明白了，從此就在此處磨爪，一直堅持到他去世前。

在飲食習慣上，皮皮和多多可算兩個時代的貓。皮皮來時，貓糧顯貴，多多來了，卻已有眾多有營養(yǎng)的貓糧可供選擇。所以皮皮喜食一些魚蝦雞肉。每次家里買了魚蝦，皮皮靈敏的嗅覺就會發(fā)現(xiàn)，來到廚房纏繞不去。多多卻從不過問，只吃貓糧。

說到用餐，還必須提到皮皮的大度。弟弟還在時，皮皮讓兩個弟妹先吃，弟弟走后，皮皮就讓多多先吃。有新品種的貓糧，只要多多吃得開心，他決不上去搶，而是耐心地守在旁邊，等多多吃好走了再去品嘗；如他已在吃，多多見了上來想先吃為快，他也馬上禮讓。這些年里，皮皮和多多幾乎沒有發(fā)生過爭執(zhí)，一直相安無事。

貓愛干凈，吃喝拉撒都有規(guī)律，尤其大小解必須在貓砂盆里。皮皮每次解手完畢，就要歡叫，提醒我及時清理。去世前一天下午，他想從愛睡的窗臺上下來，我推測他要小解，就把他抱到貓砂盆里，但他已不能站穩(wěn)，小解全部灑在地板上，有點像人的小便失禁了。我看到這前所未有的情景，立即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馬上對他說：皮皮，沒關系，沒關系。他似乎聽懂了，眼神無助地望著我，又好像在說：對不起啊，我已盡力！

2018年10月5日上午7時半左右，高齡十六年又七個月的皮皮的生命之火終于熄滅了！往生之前，他拖著搖搖晃晃的瘦弱不堪的病軀，到每個房間去待了一會兒，似乎是在向他生活了那么多年的熟悉的地方告別。

皮皮的離去，不能不使我們?nèi)覀校m然他已經(jīng)長壽。一只貓就是一個世界。喬治·貝爾納·肖爾說：“只有懂貓，一個人才算得上是文明人。”（引自F.維杜著《貓的私人詞典》）對皮皮，我寫下了這些，能說我已懂得皮皮了嗎？很難說。但我們朝夕相處那么久，現(xiàn)在夢中還會與皮皮見面，多少有點心有靈犀一點通吧。

我懷念皮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