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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柴刑警(長篇小說連載)

2022-02-16 04:32:15岳勇
啄木鳥 2022年2期
關鍵詞:學校

岳勇

年關將至。天一直陰沉著,中午的時候,太陽像個煮熟的咸蛋黃,好不容易露出臉,又被鉛灰色的云層擋住了,看樣子又要下雨。

下午3點,許敬元把摩托車從自家二層小樓里推出來時,妻子周小藝正踮著腳尖,在門口晾曬臘魚。

“今天還要去學校啊?”妻子問。許敬元是光明高級中學的歷史老師,正是寒假期間,按理他不用去學校的。

“學校有點兒事,得過去處理一下……”二樓傳出電視的聲音,“開封有個包青天,鐵面無私辨忠奸……”兒子又在看《包青天》了,他沖樓上喊一聲,“星陽!”

九歲的兒子許星陽從陽臺探出頭。許敬元故意繃著臉:“別老看電視,你的寒假作業寫了多少?”

“看完這集就寫。”兒子跟他討價還價。

“晚上我可要檢查。”騎上摩托,他又對妻子說,“雯雯中午打我手機,說她和同學一起做田野調查,要遲些日子回來。”雯雯是他們的女兒,在天津上大學。

周小藝有點兒不高興:“這孩子,放假也不早點兒回來。家里不是有田嗎,怎么還在學校種田?”

許敬元笑了:“不是種田,是搞田野調查,學校布置的作業。”

他家住在光明市城郊的安福里,距離市區十多公里。摩托車從村道上駛出,沿著春水河的河堤往城區方向開去。河堤有十來米寬,內側河灘平緩的地方,都被村民開墾出來,種上了蔬菜和果樹。天冷風寒,一路上看不到幾個行人,只有兩個少年在河堤邊玩耍。許敬元認出是光明高中的學生,自己應該教過他們歷史課,具體是哪個班的,一時想不起來。

再往前走,河堤兩邊漸漸陡峭。冬天本是枯水季節,因為接連下了好幾天雨,河水陡漲,水流也變得湍急起來,把許多枯枝爛葉沖刷到了堤岸邊。

摩托車拐下河堤,從河濱中路進入市區,沿著學業大道前行不遠,就到了光明高級中學。學校門口兩根高大的石雕門柱,像士兵一樣挺立在寒風里,門柱中間懸掛著四盞大紅燈籠,算是給學校增添了些許年味。半邊大門開著,保安亭里空無一人,估計保安老蔡扛不住凍,早早離崗回家烤火去了。

師生放假,學校里異常安靜。進門迎面是綜合辦公大樓,左右兩邊是兩棟六層高的教學樓,圍起一個面積將近一萬平方米的大操場。這時的學校操場,就像一個被剖開肚子躺在手術臺上的病人,地面被挖開,露出下面的泥沙。今年是光明市撤縣設市三十周年,市委市政府準備在7月份舉辦一系列慶祝活動,其中包括一臺大型文藝晚會,要在光明高中操場搭臺舉行。為了承辦這次高規格的活動,經上級部門批準,光明高中對學校的老舊操場重新規劃,把原本已經廢棄的籃球場也合并進來,翻建成一個大型風雨操場。

操場翻新工程于去年10月開工,到今年1月,土建工程剛剛完成。下一步是等天氣晴好,翻出來的濕土曬干,就可以鋪上鵝卵石、水泥、人工草皮,在四周修建環形跑道了。只是最近一直陰雨不斷,地面太潮濕,后續工作無法展開。加之要過年了,施工人員和設備陸續撤離,只有操場東北角還停著一臺挖土機。

工程進度有些拖沓,除了上述原因,還有一點。操場改造工程的質量監督工作,本是學校總務處主任楊明軒的事。但楊老師年紀大了,身體不好,去年年初就休了長期病假,在其他老師的推舉下,這個擔子就落到歷史老師兼總務處副主任許敬元身上。理論上說,整個工程質量都由他把關,未經他驗收合格,這個工程就不算完工,施工方也就無法收到全部工程款。

大家原以為他這個質量監督員只是掛個虛名,走走過場,誰知這位許老師原則性非常強,對工程的每一個環節都嚴格把關,加之他年輕時曾在鄉鎮學校負責過基建工程項目,對這里面的門道摸得比較清楚,只要讓他發現不合格的地方,一定要返工。返工自然耽誤時間,影響工程進度,施工方對這位工程質量監督員是又怕又恨。

許敬元剛在操場邊停好摩托車,就有人在身后叫他:“許老師!”

回頭一瞧,是工程承包方的負責人雷大銘。許敬元問:“有事嗎?”

雷大銘把手揣在風衣口袋里,一邊東張西望,一邊朝他靠近。眼見周圍沒人,他忽然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塞到許敬元手里。許敬元馬上意識到里面裝的是什么:“你這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雷大銘搓著手,“章局正在工程指揮部等你呢,請許老師匯報工作時嘴下留情……”

許敬元臉色一沉,把信封扔回給他:“放心,待會兒見到章局,我會實事求是,絕不會冤枉你半個字!”

雷大銘臉上的笑容僵住了,盯著許敬元的背影,恨得直咬牙。

“看來這個老許是鐵了心要跟咱們過不去啊!”從墻后轉出一個中年男子,戴著近視眼鏡,留著灰白的板寸頭,是光明高中的校長孔偉德。剛才的事,他看得一清二楚。

“這可怎么辦?如果他在章局面前告咱們一狀,咱們不就完了?”雷大銘有點兒亂了方寸。

孔偉德冷笑:“章局那邊我有辦法。工程進度慢,你以為就咱們著急?章局比咱們還著急。他姓許的總拿自己當回事,在章局面前,他算個屁!”

雷大銘朝他豎起大拇指:“還是舅舅厲害!”

孔偉德瞪他一眼:“跟你說過多少回了,在學校不要叫我舅舅,你是生怕別人不知道咱倆的關系是吧?”

“是,是,孔校長!”雷大銘趕緊改口。

雷大銘在施工過程中的那些貓兒膩,沒有逃過許敬元的火眼金睛。首先是偷工減料。根據工程承包合同,承包方挖開舊操場后,要在地表下重新規劃安裝新的符合國家標準的下水道管網,但雷大銘為了省錢,沿用了舊的下水道管網;二是工程質量不過關。作為操場擴建的附屬工程,需要對學校后山通往操場的一條道路進行修繕和加固。這條路的兩邊都是山坡,為防止山石滑落,施工隊要在道路兩側用水泥砂漿砌起一道防護坡。誰知防護坡建好沒幾天,一場大雨過后,就坍塌了幾十米,石頭從山上滾落下來,差點兒砸到學生。許敬元要求雷大銘按施工標準重建,但雷大銘只是把護坡坍塌的部分修補了事;第三是經濟問題。學校跟雷大銘簽訂的承包合同上寫明總承包價為二百四十萬元,現在工程還沒做完,雷大銘就以各種理由要求學校追加工程款。經孔校長簽字同意,已經向承包方支付了三百多萬。

許敬元對雷大銘做過一些調查。雷大銘原本是國營化油廠的一名普通車工,八年前下崗,后來開過五金店、小超市,現在是一家桑拿城的老板。在此之前,他沒有承攬過任何基建工程,現在給他干活的施工隊,是他臨時拼湊起來的。許敬元對這樣的“三無”人員竟然能中標如此規模的工程感到難以置信,幾經打聽才知道,雷大銘是校長孔偉德的親外甥。

本著對工程負責,對學校和學生負責的態度,許敬元曾多次向教育局和上級有關部門反映,但沒有收到任何反饋。今天他接到通知,說是教育局副局長兼紀檢組長章玉書下午要到光明高中聽取學校、施工方和工程質量監督員的情況匯報,他想趁這個機會把工程質量問題當面跟領導反映一下。想不到剛進校園,就被雷大銘叫住,給他來了這么一出。

工程指揮部設在食堂旁邊的那間小屋里。那本是一個雜物間,里面堆滿了缺胳膊少腿的桌椅雜物,工程啟動后,稍加收拾,放上兩張舊辦公桌,改造成一個臨時辦公室。一進門,許敬元就看見一個戴金絲邊眼鏡、面皮白凈的中年男人正在跟雷大銘手下的挖土車司機竇武下象棋,棋子在縱橫交錯的棋盤上砸得叭叭直響。

“章局!”許敬元趕緊打招呼。以前教育系統開大會的時候,許敬元曾遠遠地見過,知道他就是教育局副局長章玉書。

章玉書的目光從棋盤上抬起來:“敬元,我們可是好久不見了!”

緊跟著進來的孔偉德和雷大銘都很意外,孔偉德打著哈哈:“章局,你認識許老師?”

“認識認識,”章玉書起身跟許敬元握手,“我在育才中學讀初中的時候,跟敬元同級不同班。”

“那可真是太巧了!”孔偉德嘴里這么說,心里不由暗暗叫苦。

許敬元沒想到章局居然記得自己。他向來不擅長這種場面上的客套,一時不知該跟老校友說點兒啥,是不是先敘敘舊呢?敘舊的話,又敘啥呢?雖說是校友,可他們在校期間,基本沒打過交道。想了想,還是直奔主題吧。“章局,關于學校操場的改建工程……”

他的話被打斷了,坐在棋盤前的竇武出聲催促:“章局,該你了!這局勢,章局大大不妙啊!”

章玉書棋癮大,趕緊坐回自己的位置埋頭看棋。對方已經在自己的老將旁架上一只炮,另一只炮也準備沉底,形成雙炮絕殺之勢。章玉書略作思忖,果斷單車換炮,棄車保帥。接著車馬回師,圍捕對方的沉底炮。竇武想要退炮打車,誰知對方是虛晃一槍,棄炮掠相,緊接著又回車吃掉他的臥槽馬,危局就此化解。

棋局緩和下來,章玉書才松了口氣,頭也不抬地對許敬元說:“許老師少安毋躁,難得遇上個好對手,等我下完這一局,再談工作上的事情。”

許敬元也意識到這時候談工作有點兒煞風景,只好在旁邊觀棋不語。章玉書的水平確實不低,而竇武雖然是個司機,竟然也下得一手好棋,兩人又在棋盤上纏斗了半個多小時,章玉書漸漸占得上風,中卒渡河,一車雙馬步步緊逼,最終抓住對方一個破綻,形成絕殺。

竇武輸了棋,顯然不大服氣:“這盤是我大意了,咱們再來一局!”

章玉書正在興頭上,棋逢對手,兩人戰局重啟。這一局又下了一個多小時,眼看外面天都黑了。竇武自然還是輸了,不肯甘休,還要再來。許敬元越看越著急,心想這樣耗下去,什么時候匯報工作呀?好在章玉書把棋子一撂:“輸了就是輸了,再下三局,你也不是我的對手。”

許敬元抓住機會,剛要開口,孔偉德湊上來:“天不早了,大家也都餓了,章局,干脆您就在我們這兒吃個工作餐吧。我中午特意叫食堂弄了只甲魚,已經慢火燉一下午了,這個時候正好開鍋。”

章玉書看看他,話里有話:“老孔,你這是有備而來呀。”

“章局看您說的……”孔偉德被看穿了心思,語氣訕訕的,“不過是一只甲魚,我自己掏錢買的,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您就算是想吃山珍海味,我也不敢請啊。再說了,一會兒您還要聽許老師的匯報,總不好大家都餓著肚子聽吧?咱們就當是吃個工作餐,有什么事情邊吃邊聊,既不耽誤工作,也不耽誤吃飯,好吧?”

章玉書又看看許敬元:“許老師的意思呢?”

話趕話到這一步了,許敬元只有點頭。

眾人移步食堂,許敬元抽空給家里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是兒子許星陽。“爸爸,我作業做完了,你什么時候回來檢查?”

許敬元說:“等我晚上回去再檢查。你告訴媽媽,不用等我回家吃晚飯了……”

周小藝從兒子手里接過聽筒:“說好回家吃飯,怎么又……”

許敬元小聲解釋:“教育局領導到學校來檢查操場改擴建工程,我有些情況要向領導匯報,陪領導吃了晚飯再回去。”

“那你吃完早點兒回家……哦,對了,下午你大哥打電話過來,說幫咱們熏了幾十斤過年的臘肉,你晚上回家順道拐過去拿一下吧。又下雨了,你晚上騎摩托小心點兒。”

許敬元探頭往外面張望,可不,雨又淅淅瀝瀝下了起來。

就餐的房間是食堂的單間,專門招待領導用的。孔偉德把章玉書讓到主位,自己和雷大銘分坐章玉書兩側,挖土車司機竇武也在自己老板身邊坐下。章玉書招呼許敬元,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許老師,坐啊。這些年,許老師掙了不少錢吧?怎么還穿這么舊的皮夾克,袖子下面都掉皮了,是不是早該換一件了?”

許敬元一怔,沒想到這位老同學這么在意自己的穿著,前面那句“掙了不少錢”的話,更是沒頭沒腦。調侃自己窮酸?想來也不至于,領導怎么會這個水平?當下勉強一笑:“我一個教書匠,每月就拿這點兒死工資,哪好意思叫掙錢?倒是章局你,跟在初中上學的時候相比,換了個人似的,可謂意氣風發啊!”

其實許敬元純粹是沒話找話,給自己解尷尬,不料這話仿佛說到了章玉書的痛處,只見他臉色微微一變。許敬元心里忽悠了一下:別是我說錯什么了吧?

孔偉德注意到兩人之間的微妙氣氛。剛才得知章玉書和許敬元是校友,他一直提心吊膽,擔心今天很難過關。現在看來,章玉書對許敬元仿佛是有點兒意見的。于是他順風點火:“章局可是中師畢業的高材生,沒想到跟咱們許老師是初中同學啊。”

“你沒想到的事情還多著呢,”章玉書在跟他說話,目光卻瞟向坐在斜對面的許敬元,“那時候許老師可是年級里的學霸。”

聽語氣,他們之間果然有過節。具體是什么過節,孔偉德無從猜測。不過,章玉書說了,當年許敬元是年級學霸,那種睥睨一切的傲氣,多少是有一些的吧。估計章玉書初中成績不怎么樣,屬于學霸的鄙視對象。現如今,學霸沒啥出息,他倒平步青云,章玉書總歸是要吐槽兩句的。兩人之間有這樣一層隔閡,那自己就有回旋余地了。

說著話,這頓飯的主菜——熱氣騰騰的紅參淮杞甲魚湯端上來了。孔偉德立即招呼章玉書:“來,章局,您先起筷,嘗嘗味道!您放心,這甲魚是我個人花錢買的,只是借用了一下食堂大師傅的手藝。其他幾個菜,您也看見了,都是工作餐標準,絕對不敢超標。”

章玉書也不客氣,夾起一塊甲魚裙邊肉送進嘴里,品咂片刻,點頭道:“嗯,火候恰到好處,肉質鮮美可口,最難得的是沒有一點兒腥味,確實不錯!哎,別光我一個人吃啊,大家一起!”

眾人這才拿起筷子,只有許敬元心中裝著操場的事,就算山珍海味擺在他面前,也難讓他提起胃口。孔偉德又拿出兩瓶五糧液,讓竇武給大家倒上。孔偉德端起酒杯:“章局,這酒是我多年的珍藏。您是個大忙人,到咱們學校來一趟不容易,咱們一起敬章局一杯,感謝章局一直以來對咱們學校的支持!”

甲魚是自掏腰包,酒又是他自家的,話說得滴水不漏。盡管許敬元對此表示懷疑,但章局都大大方方坐下該吃吃該喝喝,自己如果太拘著,反倒顯得小氣了。只是許敬元本不善飲,而且晚上還要開摩托車回家,別人酒到杯干,他也就沾沾唇,意思一下而已。

酒過三巡,許敬元才明白孔偉德和雷大銘為什么要讓竇武這個挖土車司機作陪。這個竇武不但酒量大,還特別能插科打諢,活躍酒桌氣氛。把領導逗樂了,他就舉杯敬酒,章玉書有點兒招架不住:“你別老敬我,本來我打算開車回家的,現在好了,不敢開了。我給我司機說一聲……”說著拿出手機發信息,又抬頭對竇武說,“我看許老師一直沒怎么喝,你先敬他三杯再說。”

竇武得令,拎著酒瓶坐到了許敬元身旁。許敬元急忙擺手,竇武不依不饒:“章局發話,許老師你不給我面子,也要給章局面子。”

許敬元面露難色:“實在是不勝酒力,再說我等下還有工作向章局匯報……”

一聽“匯報”這兩個字,孔偉德的臉就沉了下來。雷大銘自然是看在眼里:“許老師,今天你和章局老同學久別重逢,這酒是一定要喝的。這樣吧,孔校長,”他的目光轉向孔偉德,“等這三杯喝完,許老師就向章局匯報工作,不然許老師一晚上都不踏實。”

孔偉德一拍巴掌:“許老師,別再推脫了,不然,章局都覺得你不實在了。”

這時章玉書還在低頭發信息,許敬元不知道剛才的話他聽見沒有,也不好問。為了爭取這個匯報工作的機會,許敬元只好硬著頭皮,跟竇武連干三杯。但他高估了自己的酒量,五糧液五十多度,一杯一兩多,之前他又沒吃幾口菜,三杯烈酒下肚,他感覺整個人都騰地一下,天旋地轉,腦子里一片空白。

孔偉德和雷大銘對視一眼,都暗暗松口氣,估計許敬元今晚不會再搞出什么花樣了。不過,也就放松了片刻,畢竟只能攔住一時,明天怎么辦?這時,章玉書收起手機:“廁所在哪兒?”

孔偉德立即起身:“樓道里黑,我陪領導去。”

從包間出來,一條黑狗正伸著舌頭蹲在門口,像是在等著屋里扔出幾根骨頭解饞。孔偉德一腳把黑狗踢開:“死狗!”

領著章玉書穿過走廊,拐個彎,前面就是廁所,章玉書卻沒進去。站在廁所門口,他從夾在腋下的公文包里掏出兩張紙遞給孔偉德:“你自己看吧!”

孔偉德疑惑地接過來,湊到燈光下一看,紙上印著光明高級中學的抬頭,是他們的辦公用紙,再一看內容,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這是一封實名舉報信,在第二頁的末尾,許敬元的親筆簽名觸目驚心。原來章玉書早就了解情況,難怪他不急著聽許敬元的匯報。孔偉德拿著信紙的手不由自主顫抖起來:“章、章局,您聽我解釋,老許這是誣告……”

“這還用解釋嗎?是不是誣告你自己心里沒數?你覺得你外甥做的那些工程,真的經得起檢驗嗎?”

能不能經得起檢驗,孔偉德比誰都清楚。一旦上面來調查,先不說擔什么責任,他和外甥投入的資金就全都打了水漂。那可都是借來的錢,到時候債主們逼上門來,自己拿什么還?想到這兒,大冬天的,他的后背都濕透了。

章玉書從他手中抽出那兩張信紙,又放回包里,語氣稍有緩和:“老孔,我也在學校里干過,基層的難處我知道,很多事不能照搬理論,還需要權衡人情世故,需要方方面面都照顧到。許老師性格耿直,不過看問題也有局限,覺得只要反映上去,他就算盡職了。至于他反映的這些問題,也許有夸大,但我相信至少部分是真實的。按照許老師的意思,上面派個調查組下來,把整個工程徹查一遍,誰的責任誰負。應不應該?我說應該。可是,操場改建工程涉及市里7月份舉辦的一系列活動,是市委市政府今年的主要任務。調查組來了,工程停頓了,影響到市委市政府的規劃,這個責任誰來負?”

聽話聽音,孔偉德似乎看到了一線生機:“章局……”

章玉書擺擺手制止他:“你聽我說完。這封舉報信,暫時保存在我這里。只要你把舉報信里的那些問題解決好,把工程質量控制好,該補救補救,該返工返工,保證學校師生的安全,如期完工,不耽誤市委市政府的規劃,這事到我這兒就算到此為止。但是如果解決不好,那對不起,我會第一時間把舉報信送到紀委。至于許老師那邊,你們還是盡量做工作,他能給教育局寫舉報信,當然也能給市里甚至給省里寫,那我可是攔不住的。”說到這兒,章玉書抬手看看表,“好了,時間不早了,司機已經在學校門口等我了,我先走一步。你不用送我,還是想辦法解決許老師的問題吧,一定要取得他的諒解。”

看著章玉書遠去的背影,孔偉德長吁一口氣。領導這一關算是過了,可許敬元依然是問題。

“這個姓許的,讓我來處理吧!”身后忽然傳來一個聲音。孔偉德吃了一驚,扭頭一看,雷大銘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站在廁所門口,剛才他和章玉書的話,顯然都被他聽了去。

“你怎么處理?”孔偉德瞪著他。

雷大銘回頭朝食堂方向看看,說:“舅舅,您還是別問了,知道了反而不好。”

第二天早上,雨還沒停。周小藝起床的時候,發現枕邊空空的,丈夫竟然一夜未歸。她多少有些意外,丈夫從來沒有在不事先告知的情況下在外面過夜。撥打丈夫的手機,關機。盡管如此,她沒太當回事,也許丈夫昨晚在學校有事情耽擱了,就在學校宿舍湊合了一晚;也可能手機沒電了,就沒往家里打電話。

可是,一直等到上午10點多,水泥村道上還沒有看見丈夫騎摩托車回家的身影。兒子看見昨天的作業老爸還沒有檢查,跑到周小藝跟前問:“爸爸呢?”

“你爸學校有事,昨晚沒回家。”

“那他今天能回家嗎?”

兒子的眼珠滴溜溜亂轉,周小藝馬上明白了他那點兒小心思,如果老爸不在家,沒有人管他做作業,他就可以放心大膽地看電視了。她輕輕揪一下兒子的耳朵:“趕緊做作業去,等你爸回家,昨天和今天的一起檢查。”

周小藝再次撥打丈夫的手機,還是關機。打電話到學校辦公室,估計老師們都放寒假了,無人接聽。她心里隱隱有些不安,丈夫向來辦事周到,就算昨天沒打招呼,今天上午他肯定也會跟家里聯系,更不會無緣無故關掉手機。越想越不放心,她跟兒子交代幾句,推出電動車,開上了春水河大堤。

來到丈夫工作的光明高中,門口的保安老蔡認得她是許老師的家屬,跟她打個招呼,又去看電視里的槍戰片去了。

學校操場上居然是一片熱火朝天的場面。幾臺推土機轟鳴著冒雨作業,壓路機來回滾動平整土地,有工人在地面上均勻地鋪蓋磚渣石塊,水泥攪拌車把攪拌好的水泥往操場上傾倒。一個身材瘦削的男人戴著白色安全帽,手持對講機,正吆三喝四地指揮工人干活。

周小藝知道丈夫是學校操場翻新工程的質量監督員,也偶爾聽丈夫說起過一些工程的事情,既然有這么多工人在工地上開工,那他肯定就在工程指揮部。可是,指揮部里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

她滿心疑惑,又在學校里轉一圈,仍然沒有看到丈夫的蹤影。經過綜合辦公大樓時,她猶豫片刻,去了校長室。校長孔偉德正坐在沙發上打電話,一抬頭看見她站在門口,放下電話問道:“你是……”

“孔校長,我是許敬元的老婆,去年學校開年會的時候,咱們見過的。”

孔偉德一拍腦袋:“哦,原來是許老師的家屬,來來來,快請坐!”

周小藝沒有坐,依然站在門口:“孔校長,我是來找敬元的。”

孔偉德一愣:“今天沒看見許老師到學校來啊。”

“他是昨天下午來學校的,說是有領導來檢查,他有些情況要向領導匯報,留在學校吃晚飯。可是,直到現在他都沒回家……”

“是這樣啊。”孔偉德沉吟片刻,“昨天晚上確實有教育局的領導到咱們學校檢查工作,許老師向領導匯報工作情況,因為時間有點兒晚了,就留許老師一起在學校食堂吃了工作餐。不過,吃完飯他就回家了啊。我記得他離開的時候,8點還不到。”

周小藝不由得憂心忡忡:“可是,他怎么一直沒回家呢?”

“昨天天冷,吃飯的時候,他喝了兩杯白酒暖暖身子……會不會是回家中途轉到哪個親戚熟人家過夜去了?”孔偉德安慰她,“你別著急,許老師一向穩重,肯定不會有什么事的。”

周小藝尋思,難道是昨晚他順道去大哥家取臘肉,就留在大哥家里住了?這倒也不是沒有可能。離開校長室,她撥打大哥家的座機,打了兩遍都沒人接,干脆騎上電動車往鄉下趕。

許敬元的大哥叫許長坤,住在龍灣鄉龍灣村,距市區有好長一段路。她趕到時,已經是中午時分。

許長坤家是一幢老舊磚房,是她公公婆婆留下的老屋。許敬元就是在這里長大的,結婚之后,才在城郊安福里買了親戚家的地,修建了新房,跟大哥分開住。

說起許敬元的這位大哥,日子過得也蠻坎坷的。大約四五年前,他老婆開著三輪車,帶著兒子進城買化肥,半道上出車禍,孩子當時就沒救了,他老婆被倒翻的三輪車壓傷脊椎,癱瘓在床,成了廢人。肇事司機逃之夭夭,根本找不到人賠償醫藥費。這個家一下子就垮了。關鍵時刻,許敬元替大嫂墊付了一部分醫藥費,又托關系給大哥家辦了低保,這個不幸的家庭才勉強渡過難關。兄弟倆的感情原本比較淡漠,此事之后,才重新親近起來。這兩三年,每逢年關,許長坤家殺了自家養的年豬,都會熏一些臘肉給弟弟。

大哥不在家,更不見自己的丈夫。大嫂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著,她癱瘓好幾年,整個人都變得反應遲鈍,問她什么,她也答不上來。出得門來,周小藝跟鄰居打聽,鄰居告訴她,村里林有財家嫁女兒,大哥過去幫廚了。

許長坤有一手好廚藝,被鄉里一個專門上門辦酒席的小老板看中,請他去做了幫廚。十里八鄉哪家有紅白喜事,需要辦酒席,就去哪家干活。對于這個工作,大哥很是滿意,既能掙到錢,又不用出遠門,方便照顧老婆。

林有財家門口已經搭起彩棚,大路邊架著五六口大鍋,幾個鄉村廚師忙得熱火朝天,其中就有許長坤。周小藝把大哥叫出來,問他昨晚敬元有沒有來他這里拿臘肉,許長坤搖頭。周小藝實在想不出丈夫還可能去哪兒,急得六神無主。大哥安慰她:“你先別急,敬元那么大一個人,還能沒了不成?你剛剛不是說他昨晚喝酒了嗎?可能是喝得有點兒暈乎,不敢開摩托車,就去學校附近哪個朋友家住了一晚。說不定這個點兒已經回家了,你再打個電話回家問問。”

周小藝一想也對,急忙給家里打電話。接電話的是兒子許星陽,說爸爸還沒有回家。再次撥打丈夫的手機,還是關機。周小藝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哭出來:“這個老許,到底跑哪兒去了……”

許長坤畢竟是男人,鎮定得多:“莫不是他昨晚喝多了,開摩托車出了什么事?你不是說他昨晚上準備到我家來拿臘肉嗎,說不定就是在來我家的路上出事的。要不這樣,咱們兵分兩路,我從村里往學校這條路上找,你呢,沿著春水河大堤往城里找,咱們在學校會合。”

兩人分頭行動,直到在學校碰面,都是一臉沮喪。周小藝的電動車沒電了,在門衛老蔡那里借個電插座給車子充電,順便跟老蔡打聽。老蔡說他昨天中午就回家了,直到今天早上施工隊進場,他才到崗。周小藝又給幾個親戚和熟人家里打電話,大家的回復都一樣,沒見到。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孔偉德開著黑色本田雅閣從校園里拐出來,在周小藝身邊把車停下:“許老師找到了嗎?”

周小藝帶著哭腔說:“到處都找不到。一個大活人,不可能就這么不見了,咱們得報警啊!”

孔偉德皺起眉頭:“許老師昨晚離開學校到現在,還不足24小時,警察不會立案的。”

“那怎么辦?”許長坤甕聲甕氣地說,“萬一他真出什么事,你們學校負責啊?”

“我只是說現在不能報警,又沒說這事學校不管。你們莫慌,我來想想辦法。”

孔偉德下了車,站在保安亭門口給學校負責安全保衛的劉副校長打了電話,劉副校長很快就趕了過來。兩人稍一商量,決定把全校老師緊急召集起來,發動大家分頭尋找許老師的下落。

在劉副校長的主持下,幾十名教職員工兩人一組,以學校為中心,四處尋找許敬元的下落。周小藝也把家里的親戚熟人發動起來,加入了尋人隊伍。可是,整整找了三天,許敬元就像是從這個世界上蒸發了。到了第四天,在周小藝和許長坤的強烈要求下,學校保衛科出面,到轄區派出所報案。

派出所民警到學校轉了一圈,了解了一下情況,說最近光明市并沒有什么嚴重的刑事案件發生,許老師又沒仇家,應該不會出什么事,或者是他有什么煩心事想一個人躲幾天清凈,所以關掉手機斷了跟大家的聯系,沒準兒過幾天就回來了。不過,既然家屬和學校報了案,他們當然不能不管,但派出所人手緊張,很難投入過多警力,還請學校方面繼續組織人員配合警方尋找。

最后,派出所給了一張報警回執,就沒下文了。學校老師和許家親戚們又找了兩天,就到了小年,大家都要回家過節,不能無限期地麻煩人家。周小藝無奈,到街上一家打印店制作了三百份尋人啟事,在學校周邊及家附近張貼。這一招還真管用,尋人啟事貼出的當天下午,就有人打電話給周小藝,說看見了許敬元的摩托車。

這個提供線索的人是周小藝的初中同學,叫葛春秋,住在安福里前面不遠靠近春水河堤的下三里村。周小藝娘家就在下三里村,念中學的時候,她常常跟葛春秋一起騎自行車上下學。初中畢業后,周小藝進城打工,后來嫁給了當時還是民辦教師的許敬元。葛春秋上了高中,但高考落榜,只好回家務農,經人介紹討了一個四川女人做老婆。十多年前,他老婆跟婆婆吵架,慪氣喝農藥死了,葛春秋一直沒有再娶。周小藝回娘家時,偶爾也能碰見他。他沒有孩子,一個人住在一間舊瓦房里,農忙時種田,農閑時就在附近河溝里放魚簍捕魚,生活倒也過得去。

許敬元的摩托車停在春水河邊的蘆葦叢里。臘月十七那天早上,他在河邊收魚籠時,發現了這輛摩托車。當時他以為是有人在附近釣魚,也沒多想。后來看到尋人啟事,才知道許老師不見了,尋人啟事上說許老師失蹤當晚騎著摩托車,他馬上把兩件事聯系起來。跑過去一看,摩托車還在,車牌號跟尋人啟事上寫的一模一樣。

許敬元是在元月25日,也就是臘月十六晚上失蹤的,葛春秋發現摩托車的時候,正是他失蹤的第二天早上。當下,葛春秋帶路,周小藝和許長坤跟著他來到河邊,果然看到了那輛靠在一棵杉樹邊的摩托車。許長坤彎下腰細看,忽然搖頭說:“你看這車把手上沾著這么多泥巴,杉樹皮也蹭掉一大塊,摩托車明顯是從河堤上沖下來或是直接摔下來的啊!”

“啊?”周小藝抬頭一看,這河堤少說也有十來米高,如果摩托車真的是從上面摔下來的,那她丈夫……這里是春水河最深的一段,就算是冬天,河水也有好幾米深。看著白茫茫的河面,她突然一陣頭暈目眩……

聽說爸爸失蹤,女兒許雯雯也顧不上田野調查了,在發現摩托車的當晚回到家里。周小藝看見女兒就哭了:“雯雯,對不起,我把你爸給弄丟了!”

許雯雯畢竟是大學生,頗有些主見:“媽,爸爸的事情,我剛才聽大伯說了,我覺得這里面有些蹊蹺。您別著急,這幾天您到處找爸爸,太累了,在家休息一下,讓星陽照顧你。我想跟大伯去我爸出事的地方看看。”

許長坤猶疑地看向弟媳,周小藝朝他點點頭。丈夫失蹤后,她感覺就像主心骨被抽走了一樣,現在女兒回來,她像是突然有了依靠。

晚上8點多,夜風一陣緊似一陣。許雯雯坐著大伯的電動車來到春水河大堤時,河堤上已經停了兩輛警車,河堤下有強光手電的光柱在晃動,還有幾個身穿警服的人影。發現摩托車之后,許長坤就通知了學校,也給派出所打了電話。

沒想到孔偉德也來了,看見他們兩個,立即迎了上來,給他們介紹派出所的胡所長。許雯雯問:“胡所長,找到我爸爸了嗎?”

胡所長搖搖頭:“暫時還沒有。從現場情況分析,我們懷疑你爸當天晚上喝醉了酒突然失控,連人帶車一起沖下河堤,摩托車被樹擋住,人被甩出去,掉進了春水河。最近連下了幾天雨,河水流速很急,再加上天氣寒冷……當然,這只是初步推測,具體情況還要根據現場痕跡進一步分析。”

許雯雯的眼神黯淡下去,抬頭往河的方向張望,手電筒的燈光照不到河面,黑乎乎一片,像一個深不見底的大坑。難道爸爸真的是因為醉酒開車出了事故,被河水吞噬了?

孔偉德安慰她:“雯雯,你不要太難過。現在你是大人了,你媽媽和弟弟還要依靠你呢。放心,你爸爸的事,學校不會撒手不管的。”

“謝謝校長!”許雯雯朝他鞠了一躬,又問胡所長,“我可以下去看看我爸的摩托車嗎?”

胡所長點點頭:“去吧,反正現場我們已經看過了,等你看完了,我們就把摩托車拉走做進一步檢驗。”

許敬元的那輛嘉陵摩托車斜靠在蘆葦叢中的一棵杉樹上。許雯雯上前端詳片刻,問身邊的民警:“可以把手電筒借我用一下嗎?”

民警將警用手電筒遞給她。借著手電光,她彎下腰仔細檢查,眉頭漸漸皺了起來。這時正好有兩個警員過來,準備將摩托車搬走。她一步擋在車前:“不行,我爸的車現在還不能搬!”

其中一個民警問:“為啥?你爸是酒后駕車沖下河堤的,這輛摩托車是重要證據。等結案了,會通知家屬領回去的。”

“我爸的摩托車沖下堤坡時處于熄火狀態,”許雯雯用手電筒照著摩托車車頭,“你們看,摩托車的鑰匙不在車上。”

兩個民警上前一看,摩托車點火開關的位置還真沒有鑰匙,剛才竟然沒有留意,兩人不由面面相覷。

“所以你們不要動我爸的摩托車,我要報警!”許雯雯提高聲音。

民警說:“還報什么警,我們不就是警察嗎?”

“我爸不是車禍,我要找刑警隊報警!”

孔偉德陪著胡所長從河堤上走過來,聽她說要找刑警隊,臉色一變:“丫頭,話可不能亂說,咱們學校從來沒出過刑事案件,這要是被別有用心的人傳揚出去,負面影響可就大了。”

旁邊的胡所長說:“刑案也不是說報就能報的,你得有證據。摩托車上沒有鑰匙,也許是沖下來的過程中掉了。”

“就算是你說的那樣,鑰匙應該就在附近。”

“這也正是我想說的。”胡所長揮揮手,“同志們今晚受點兒累,以摩托車為中心,周邊五十米范圍內仔細搜索,看能不能找到摩托車鑰匙。”

“要是找不到車鑰匙,就可以去刑警隊報案了?”

胡所長沉吟片刻:“站在一個警察的立場來說,要是找不到,我認為你的推斷有可能成立,摩托車可能是在熄火狀態下被推下河堤的。”

“胡所長,”孔偉德有點兒著急了,“你可不能聽一個小姑娘的幾句瞎說,就把這事定成刑事案子,學校的聲譽……”

胡所長瞪他一眼:“這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在打你那點兒小算盤,人命關天!如果現場找不到鑰匙,就意味著許老師不是酒后出了事故,而是另有緣故,鬧不好就成人命大案了。當然,現在這么說還為時過早,先看看能不能找到車鑰匙。”

許雯雯上前一步:“讓我跟你們一起找吧。”

胡所長笑了:“你這丫頭,是怕咱們應付了事,想在這里監督是吧?這大冬天的,誰愿意待在河邊野地吹冷風呢?馬上就過年了,誰不想早點兒把手頭工作做完,早早放假回家?所以遇上了案子,咱們都巴不得盡早結案,大家可以過一個太平年。但是請你放心,咱們畢竟是警察,如果真的發現了疑點,絕不會草菅人命。我這些兄弟,也就吹著冷風的時候嘴里發幾句牢騷,干活兒絕不會含糊。”

許雯雯有點兒不好意思:“胡所長,我看你們人手也不多,是真心想留下來幫忙……”

“那行。”胡所長把幾個民警召集過來,兩人一組展開搜尋。

許雯雯和許長坤也各由一名民警帶領,加入了搜尋的隊伍。警民聯手,堤上堤下的地毯式搜索進行到半夜,也沒有找到鑰匙。后來又擴大范圍,仍然一無所獲。

胡所長一邊往手心里呵著熱氣,一邊對許雯雯說:“看來真被你說中了,你爸這個事情可能不是一樁簡單的人口失蹤案。今天太晚了,你先回去休息,我把現場這里拉起警戒線,派人值守,明天上午我帶你一起去市局刑警大隊報案。”

當晚回到家,周小藝已經哄著星陽入睡。第二天一早,許星陽睡醒,見媽媽一個人偷偷抹眼淚,就跑到許雯雯屋里問:“姐,咱爸是不是不會回來了?”

許雯雯不由得在心里嘆了口氣。弟弟從小就敏感,雖然大人沒有告訴他具體情況,其實他心里早已經明白,家里出了大事。但自己現在是家里的主心骨,不能把這種擔心表露出來,她摸摸弟弟的頭說:“大人的事,你不用操心。你用功做好寒假作業,等爸爸回來檢查。”

等弟弟上樓,她又跟媽媽打了聲招呼,騎上電動車去派出所找胡所長。不料,胡所長公事公辦地告訴她,不用去市局了。

許雯雯一愣:“昨晚不是說好了……”

“今天情況有點兒變化……”

許雯雯激動起來:“找到我爸了?他在哪兒?”

“還沒找到你爸,不過,已經有了關于他去向的確切消息。”胡所長指指旁邊的沙發,語氣有些冷淡,“你先坐下,咱們慢慢說,這事一時半會兒說不完。”

許雯雯心里一沉,難道是……“胡所長,到底發生什么事情了?我爸他……”

胡所長告訴她,本來是想今天帶許雯雯一起去市局的,可一大早就有人到派出所報案,所說的事情跟許敬元有關。

報案人叫唐纓,是個十七歲的女孩兒,在光明高中念高三,家住春水河邊的上三里村。她父母是菜農,家里有幾畝菜地,在春水河河灘上也有一塊。1月25日晚8點左右,唐纓父母在家里準備第二天要拿去擺賣的青菜時,發現大白菜有點兒少,就叫女兒去河邊菜地再砍點兒回來。

菜地距家里不遠,翻過河堤就到了,唐纓以前常常一個人到菜地干活。她沒花多少時間,就采到小半筐大白菜,正準備背起竹筐回家,忽然聽到身后有腳步聲響,接著就被一個男人從后面抱住。男人嘴里噴著酒氣,兩只手在她胸口亂摸:“唐纓,別害怕,我是許老師,我教過你們歷史課的……”

唐纓哪里遇見過這種事,當時就嚇傻了,手里的電筒掉到地上。直到男人把她按倒在地,她才反應過來,拼命掙扎。男人威脅:“不許叫,你要是敢叫我就掐死你!”

她的頭被按在草叢里,害怕得渾身直哆嗦。等她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事的時候,男人已經作案完畢,心滿意足地站在河邊系褲腰帶。唐纓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對著男人的屁股猛踹一腳。可能是這一腳用盡了全力,也可能是男人完全沒有防備,向前一個趔趄,“撲通”掉進河里。

唐纓自己也嚇了一跳,怕他從河里爬上來還會傷害自己,半筐白菜也不要了,轉身就往家里跑。回到家,她不敢跟父母說,把自己關在臥室里,偷偷哭了一晚上。第二天,父母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問她怎么了。她不敢把真相告訴父母,只說身體有點兒不舒服。她爸媽忙著上街賣菜,也就沒再過問。

過了幾天,她聽到消息,臘月十六晚上許老師酒后騎摩托車從學校回家的路上失蹤了。她對照日歷推算,臘月十六,不就是她在菜地里被許老師強暴那天嗎?當時她把許老師踹進河里,本以為他很快就會爬上岸,但現在看來,他顯然沒有爬上來,多半是淹死了,尸體要么沉入河底,要么被河水沖走了。

盡管事出有因,她當時并沒有殺人之意,但許老師確實是被她踹下河后淹死的。她更加害怕,借口生病把自己關在家里。可高三年級寒假補課,她在家里躲了幾天,還是不得不回校上課。

許老師失蹤的事已經在學校傳得沸沸揚揚,她心里的恐懼又加深了一層。更沒想到的是,回校補課的第二天,她就聽說警方在河堤邊找到了許老師的摩托車。她再也沉不住氣了。那地方距她家菜地也就一百多米,警方既然找到了摩托車,估計很快就會找到自己頭上。那時候,她就真的成了殺人犯了……輾轉反側一晚上,第二天,唐纓在父母的陪同下,到派出所投案自首。

胡所長說:“這樣一來,摩托車為什么沒有鑰匙就解釋得通了,因為被你爸自己拔掉了。所以咱們也就用不著去市局麻煩刑警大隊了,對吧?”

“不對!”許雯雯突然從沙發上站起來,把胡所長嚇了一跳。“我爸絕不是那樣的人,要么是那個唐纓誣陷我爸,要么就是她看錯人了!”

胡所長不以為然:“人家一個十七歲的女高中生,會拿自己一生的清白來誣告你爸?當警察這么多年,酒后亂性這種事我沒少處理過。當然了,作為子女,誰不希望自己的父親是完美的?我聽說你是大學生,應該懂得這個道理,教師也好,警察也好,沒了這些身份,我們都是普通人,是人就會犯錯。”

“可我爸不會!”許雯雯的情緒依然激動,“唐纓在哪里?我要找她當面對質!”

“她還在辦案區做筆錄,但你不能見她。這是辦案的規矩。”

“那只是她的一面之詞,我憑什么相信你們?”

“就憑我們是警察!”意識到自己的嗓門有點兒大,胡所長緩和了語氣,“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不論你相不相信,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早上接到唐纓報案,我們已經派人到事發現場去了。你要是不放心我們辦案,可以跟著一起去看看。說實話,這已經是違反規定了。”

上午10點多,壓在頭頂好幾天的陰云終于漸漸散去,橘紅色的太陽探出頭來,氣溫也回升了。

距昨天發現摩托車的蘆葦叢一百來米的河灘上,有一片綠油油的菜地,幾個身穿制服的警察正在菜地里走來走去,一個穿著大紅羽絨服的中年婦女蹲在河邊,看著緩緩流淌的河水發呆,想來她就是當事人唐纓的媽媽了。

看到胡所長,一個民警過來匯報:“據唐纓所說,事發時間是1月25日晚,今天是2月4日,這都過去十天了,而且那之后又下過雨,在此期間,她父母也曾多次在這片菜地上收菜、翻土,現場遭到徹底破壞。不過,我們在靠近菜地的河邊找到一只40碼的男式皮鞋,是不是許敬元的,還有待調查。還有,這里正好靠近水邊,黑暗中許敬元被驚恐過度的唐纓一腳踹進河里,倒是非常有可能的。”

河邊發現鞋子的位置,已經用白粉圈了出來,距離水面也就半尺來遠。胡所長從警員手里接過物證袋,透明的塑料袋里裝著一只左腳皮鞋,黑色,鞋后跟外沿磨損明顯,表明鞋子的主人走路有點兒外八字。他把物證袋遞到許雯雯眼前:“你看看,這是你爸的鞋嗎?”

許雯雯認真看了一下:“我爸確實是穿40碼的鞋,不過我一直在外地讀大學,沒怎么見過我爸最近穿的鞋子,所以這鞋子到底是不是我爸的,我也不能確定。”

胡所長點點頭:“給你媽打個電話,請她過來辨認一下。”

沒過多久,周小藝趕來了。一看那鞋子,立刻認出是丈夫的:“你們怎么找到這只鞋子的?是不是找到他的下落了?”

胡所長與身邊的民警交換了一個眼色。既然這是許敬元的鞋,唐纓向警方反映的情況,應該就是真實的了。

“警察同志,我老公在哪里?”沒人回答她的問題,周小藝更著急了。

許雯雯心情復雜地把媽媽拉到一邊,將胡所長告訴她的情況跟母親說了一遍。

“這不可能!”周小藝根本不相信,“你爸絕不是這樣的人!”

許雯雯抱著母親:“媽,你別激動,我跟你的想法一樣。他們可以不相信我爸,但我們都知道爸爸的為人。問題是,我爸的皮鞋為什么會掉在這里?他的摩托車為什么會停在附近?我覺得這里面一定大有蹊蹺。你放心,不管別人怎么說,也不管警察怎么看,我一定要還爸爸一個清白!”

“對對,一定要還你爸一個清白!不管你爸是死是活,也不能讓別人往他身上潑臟水!”

眼看中午了,警方的現場勘查基本結束,除了那只皮鞋,沒有其他收獲。民警離開后,那個紅衣女人——唐纓的媽媽,忽然沖過來,“呸”一聲,對著許雯雯母女吐了一口口水。周小藝哪里受得了這個氣,作勢要把口水吐回去,被許雯雯拉住。許雯雯掏出紙巾,默默地把自己和母親身上的口水擦干。

回到家,周小藝再也忍不住,捶胸頓足放聲大哭:“敬元,你到底去了哪里?別人這樣糟踐你的名聲,你怎么都不回來?”

“媽,別哭了,別讓弟弟聽見。我會想辦法調查……”正說著,許雯雯聽到樓梯間傳來一聲輕響,探頭看去,弟弟幼小的身影在樓梯拐角處閃一下就不見了。

周小藝抹著眼淚:“你又不是警察,你怎么查?”

“首先咱們得找到這個唐纓,一定要當面問清楚,她為什么一口咬定那就是我爸,會不會是看錯了人。”

到了下午,許雯雯估計唐纓已經從派出所回來了。根據她在警察面前的說法,盡管她將施暴者踹下河,哪怕就是那人真的淹死了,她也屬于正當防衛,不必負刑事責任。加上她又是一個未滿十八周歲的女高中生,警方肯定不會把她留置太久。吃罷午飯,許雯雯就直奔上三里村,很容易打聽到了唐纓的家。

上午朝她吐口水的那個紅衣女人,也就是唐纓的媽媽,正蹲在堂屋里擇菜。看見許雯雯出現在門口,她的臉色立刻陰沉下來,起身將許雯雯攔在門外:“你來做什么?”

唐纓媽媽已經很不耐煩,使勁兒把許雯雯往外推:“你趕緊走吧,以后不要再來打擾我女兒!”

許雯雯往屋里瞧了一眼:“阿姨您好,我是來找唐纓的,她在家嗎?”

唐纓媽媽下意識地朝旁邊一扇房門看了看,很顯然,唐纓就在屋里,只是房門緊閉,看不到屋內的情形。唐纓媽媽說:“你就是許敬元那個畜生的女兒吧?你爸糟蹋了我女兒,你還嫌不夠?還來做什么?”

“我爸爸真的不是那樣的人。我來就是想問一下唐纓,會不會是那天晚上她看錯人了。”

“好好一個姑娘家,讓你爸那個禽獸糟蹋了,你還說什么看錯人?這么大的事,她能認錯人嗎?難道還故意冤枉他不成?警察都在河邊找到許敬元那個畜生的鞋了,你還想怎么抵賴?”

對方左一個畜生,右一個禽獸,讓許雯雯聽著很惱火,真想直接罵回去。但想到此行的目的,只能強壓住心頭的火氣:“其實這件事很容易搞清楚,只要把唐纓當天晚上穿的內褲拿去給警方做個DNA鑒定,就能確定強暴她的人是不是我爸了。”

唐纓媽媽翻著白眼:“這個還用你說?警察早就想到了。可那天晚上我女兒回家就洗了澡,里里外外的衣服也都洗了。時間過去十來天,那些衣服穿穿洗洗好幾遍了,哪里還驗得出什么DNA?”

“你女兒被人強暴,居然沒想到留下一點兒證據?”

“我說你這人怎么回事?”唐纓媽媽兩手叉腰,眼里冒著怒火,“我女兒那么小,她懂什么證據不證據?被人欺侮回來都不敢跟我和她爸爸說,哪里還知道保留什么證據?”

這解釋合情合理,可許雯雯還是心有不甘。她知道唐纓一定在門后聽著外面講話,于是對著屋門的方向大聲說:“唐纓,我不是來為難你的,只想問你兩個問題,第一,你對警察說的到底是不是真話?第二,那個人真的是我爸爸嗎?”

屋里沒有任何回應。唐纓媽媽已經很不耐煩,使勁兒把許雯雯往外推:“你趕緊走吧,以后不要再來打擾我女兒!”

許雯雯只好退了出來,正要離開,旁邊屋子的窗戶突然打開,唐纓露出半邊臉來。她眼睛紅腫,頭發也沒有梳理,看上去十分憔悴。“我在派出所跟警察說的都是真話,那個人就是許老師,他自己都承認是教我們歷史的許老師,我們學校沒有第二個教歷史的許老師。”

“聽見了沒有?”唐纓媽媽從后面追出來,“我女兒出了這個事,我們還沒去找你們的麻煩呢!你爸就是淹死在春水河里,也是他自作孽,不能怪我們家唐纓,更別想來訛我們!”

“我不是想訛你們,就是想把真相調查清楚……”許雯雯還想再問唐纓幾句,“啪”的一聲,唐纓把窗戶關上了。

回到家,大伯和葛春秋也在,他們都是來打聽事情進展的。許雯雯把今天發生的事,還有她剛剛去找唐纓的結果,都告訴了他們。許長坤十分氣憤,以他對弟弟的了解,他認為弟弟肯定做不出這種事。“但那個女高中生一口咬定是你爸干的,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許雯雯搖頭:“這也是我搞不明白的地方。”

葛春秋問:“那個唐纓在菜地里遇見歹人,具體是什么時間啊?”

“1月25日晚上,大約是8點到8點半之間。她沒有戴表,再具體一點兒的時間就說不上來了。”

“地點就在他們家那片菜地里?”

“是的,那片菜地就在河灘上,距離發現我爸摩托車的地方一百多米。今天我去找唐纓,她認定在菜地里強暴她的人就是我爸,態度很堅決,不像是說謊。只是這么一來……”許雯雯嘆了口氣。

周小藝看著女兒,她才回來兩天,一直在為家里的事情奔忙,晚上也沒睡個好覺,連黑眼圈都出來了,不由得心疼:“雯雯,你也不用太著急,只要你爸是清白的,這個事情遲早都能解決。”

葛春秋點頭附和:“是啊,許老師是個好人,吉人天相。”說著他站起身,“時間不早了,我先回去了,那個……雯雯,我給你們帶了幾條今早網到的活魚,還在我自行車上,你跟我出去拿一下吧。”

周小藝目送女兒跟著葛春秋出門,片刻,女兒拎著幾條魚回來了。她問:“剛剛你葛叔叔跟你說什么了?”

許雯雯勉強一笑:“也沒什么,他是比較擔心你的身體,說你打小就身子骨弱,這回家里遇上這么大的事情,要我一定照顧好你。”

第二天是臘月二十七,年味越來越濃,村里家家戶戶都在貼對聯、掛燈籠、打年糕,孩子們拿著零花錢去村頭小賣部買了煙發爆竹來放,村道邊不時響起噼叭炸響的聲音,把幾只土狗嚇得驚慌亂跑。

趁著早上太陽露出臉來,周小藝也把大哥送的臘肉掛出來晾曬。不管怎樣,過年該準備的東西還是要準備好,如果丈夫安然無恙地回來,全家就能過一個團團圓圓熱熱鬧鬧的大年了。一想起丈夫,她的眼圈又紅了。

許雯雯下樓來幫媽媽干活,周小藝往二樓望一眼:“你弟弟呢?沒有躲在樓上看電視吧?你爸總擔心他電視看多了,把眼睛看近視了。”

“沒有呢,他在寫作業。”

周小藝忍不住抽了一下鼻子:“想不到星陽這幾天也變得懂事了……”

幫媽媽曬完臘肉,許雯雯忽然問:“媽,您說,我爸失蹤會不會跟學校的什么事情有關?你想啊,我爸平時過的都是兩點一線的生活,不是在家就是在學校。在家里的情況我們都知道,在學校呢?出事之前,他有沒有跟您提起過學校的什么事情?”

“他那天出門,只跟我說學校有事,沒說具體是什么事情……哦,對了,傍晚他打電話回家,說教育局領導在學校檢查操場改擴建工程,他有些情況要向領導匯報,留在學校吃晚飯。當時我還叮囑他,回家路上順道去你大伯家把臘肉帶回來,想不到他卻再也沒有回來……”

“他們學校操場要擴建?”

“說是為了迎接咱光明市撤縣設市三十周年,市里要在學校舉行大型慶典活動,舊操場擴建翻新,你爸是工程質量監督員,權力還挺大,據說沒有他簽字,這個工程就不能算完工。我當時還笑他,調到光明高中好幾年,一點兒好處沒撈著,得罪人的活倒是干了不少。”

許雯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關于學校的工程,爸爸還對你說過別的嗎?”

“你爸這個人你還不知道,工作上的事很少在家里說。他當監督員,還是我在街上碰見你爸的同事,他們告訴我的,還說這本是學校總務主任楊老師的工作,可楊老師身體出了毛病,請了長期病假,所以就落到你爸頭上了。”

周小藝說的這個情況讓許雯雯有了新的想法,她騎上電動車去了光明高中。

學校對面有間早餐店,她停車進去,要了兩個肉包一杯熱豆漿,準備吃完早餐再去學校打聽。吃到一半,忽聽有人叫她的名字,扭頭一看,只見旁邊餐桌上一個胖乎乎的中年男人正笑瞇瞇地看著她。她愣了幾秒才認出對方:“楊老師?”

這人叫楊明軒,許雯雯在二中上學的時候,楊明軒是她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后來楊老師調到光明高中,他們就沒再見過面。沒想到,以前瘦高個子風度翩翩的楊老師,幾年沒見,竟然變成了一個大胖子。

楊老師見她一臉疑惑的表情,解釋說:“我身體出了毛病,為治病一直在吃西藥,雖然把病情給控制住了,但西藥的副作用也很明顯,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許雯雯恍然想起,媽媽說的那個病休的總務主任楊老師,是不是就是他?一問,果然。楊老師也聽說了許敬元的事,主動問她:“現在還沒有你爸爸的消息嗎?”

“失聯十多天了……”許雯雯搖頭,“派出所按一般人口失蹤案處理,也沒有什么進展。”

楊老師嘆息一聲:“你爸是個好人,一定會平安回來的。”

“謝謝您……”許雯雯突然想起自己來學校的目的,這位楊老師也許知道些什么,于是問,“楊老師,我想向您打聽點兒事。我爸在學校兼著總務處副主任的職務,他算是您的下屬嗎?”

“他這個副主任是兼的,教學之余幫我分擔一些工作。嚴格來說,我倆是同事,他不能算我的下屬,但我比你爸癡長幾歲,他很尊重我,工作上有什么事情,確實會首先征求我的意見。”

“學校操場翻新,您休病假,我爸成了工程質量監督員。他跟您說過工作上的事嗎?”

“他曾打電話跟我說,這個工程存在諸多疑點。工程承包方負責人雷大銘是孔校長的外甥,而且雷大銘沒有承接這類工程的資質,你爸懷疑其中有暗箱操作。雷大銘在施工過程中偷工減料以次充好,你爸擔心是個豆腐渣工程……其實這些問題,學校其他老師也都看到了,私下也在議論,可也只是議論而已。”楊老師兩手一攤,“誰敢管到孔校長頭上?你爸是第一個站出來跟這些問題較真的人,我怕你爸吃虧,勸他謹慎,不能空口無憑,如果打算向上級反映,一定要搜集好證據。”

許雯雯尋思,1月25日下午教育局領導到學校檢查工程進展,爸爸肯定是準備向上級領導反映問題,可當天晚飯后他就失蹤了。這兩者之間會不會有聯系?

吃完早餐,許雯雯穿過街道,走進光明高中。學校里充斥著刺鼻的橡膠味,到了操場才知道,原來翻新工程已基本完工,工人正忙著在操場周圍鋪設環形塑膠跑道。高三年級的學生還在學校補課,幾個學生掩著口鼻從操場上跑過。門衛老蔡穿著皺巴巴的保安服,正背著雙手站在陽光下瞇著眼睛看工人們干活。

許雯雯以前到學校找爸爸,經常和老蔡照面,算是熟人。看到許雯雯,老蔡招呼:“閨女,你怎么來了?你爸有消息了嗎?”

“還沒有,我就是來學校看看,能不能打聽到什么消息。”

老蔡一臉惋惜的表情:“這個老許也真是的,躲哪兒去了?怕是有十多天了吧?我記得施工隊就是他失聯的第二天重新進場開工的……”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許雯雯皺起眉頭:“什么叫重新開工?”

“去年10月就開工了,今年1月下旬停的工,聽說是因為泥土太潮濕,不好做硬底,要曬干才能接著往下做。施工隊和工程車輛都撤走了,打算過完年接著施工。沒想到1月26號那天早上,施工隊又浩浩蕩蕩開進學校,平整完土地,就直接在上面鋪石子和水泥了。當時我還問施工隊的頭頭兒竇武,這底下的泥土還沒干燥就直接鋪水泥,以后會不會往下陷啊?他說不會,用壓路機碾瓷實就沒問題。”

“為什么要匆忙復工呢?”

“這我可不知道,竇武說是老板的意思。要我說,這施工隊的老板真是想一出是一出,開工也是這個理由,停工也是這個理由。其實嚴格來說,施工隊進場的頭天晚上,操場上的一臺挖土機就已經開始干活了。”

“1月26日的頭天晚上,那不就是我爸失蹤的那個晚上嗎?”

老蔡摸著下巴想想:“還真是哦!”

許雯雯心里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那臺挖土機是在什么時間,在哪個方位挖土的?挖了多久?當時都有什么人在場?”

老蔡搔搔頭皮:“那天中午剛過我就翹班回家了,挖土機動工的事,我是聽對面早餐店的紅姐說的。”

老蔡說的早餐店,就是剛剛許雯雯去過的那家。老蔡說的紅姐,就是店里的老板娘。

“那天晚上啊,”紅姐一邊忙著收錢,一邊回答許雯雯的問題,“大約是晚上8點多吧,我正在準備第二天的包子餡,就聽對面學校里傳出挖土機的聲音。那天天冷,街上也沒什么車,我這里與學校操場雖然隔著一幢辦公樓和一道圍墻,還是聽得清清楚楚。”

“挖土機工作了多長時間?”

“估計也就十來分鐘吧。”

“您還聽到其他響動了嗎?”

“這倒沒有,畢竟跟學校操場有一段距離,一般的聲響傳不到我這邊來……哎,來了來了,馬上就好!”紅姐說著,又忙著招呼客人去了。

聽了紅姐的描述,許雯雯腦海里閃現出寒冬冷夜里孤零零的一臺挖土機在操場上挖土施工的情景,再聯想到第二天一早施工隊突然提前進場平整土地澆注水泥的異常舉動,她忽地打了個冷戰……

回到學校操場,許雯雯正好看見孔偉德跟另外兩個人一起有說有笑地從掛著工程指揮部牌子的一間小屋里走出來。

孔偉德看見她,有些意外:“雯雯,你怎么來了?”

“我總覺得我爸失蹤的事有些蹊蹺,所以來學校看看……”

“這位是……”孔偉德旁邊一個下巴尖尖的瘦削男子看著她疑惑地問。

孔偉德介紹:“這姑娘就是許老師的閨女,叫許雯雯,在天津讀大學。雯雯,這位是咱們學校操場工程承包方負責人雷大銘雷總,這個是竇武,施工隊隊長。”

許雯雯禮數周全地沖著兩人點點頭,轉而對孔偉德說:“孔校長,我想向您了解一下我爸失蹤當晚在學校的一些情況。聽說1月25日有上級領導來學校檢查,我爸是到學校找領導匯報工作的,是吧?”

孔偉德點點頭:“那天來的是教育局副局長兼紀檢組長章玉書,你爸確實是回校作了匯報,不過你剛才的表述不準確,不是他要找領導匯報,而是學校安排他向領導匯報。更確切一點兒說,是我代表學校、雷總代表工程承包方、你爸代表工程質量監督方、這位竇隊長代表工程施工方,一起向領導匯報。地點就在前面的工程指揮部里,我和雷總、竇隊長,還有你爸,再加上章局,大家都在場。”

“我爸匯報時都說了些什么,方便透露一下嗎?”

“這有什么不方便的,都是工作上的事情,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你爸主要是代表監督方,表示對施工進度的擔憂。最近連續陰雨,拖慢了工程進度,你爸認為沒有達到合同上的時間要求,就向章局提出來了。”

“就這些?”

“還能有什么?”面對質疑,孔偉德的語氣有些不快,“當時雷總和竇隊長也在場,不信你可以問問他們,也可以直接去教育局找章副局長。”

“孔校長言重了,我當然相信您的話,就是想深入了解一下而已。”許雯雯很快就揭過這一頁,接著問,“之后呢?”

“匯報完工作,時間已經不早,學校準備了工作餐,我們和你爸一起都留在學校陪章局吃飯,飯桌上繼續聊了一下操場施工的改進計劃。畢竟是下班時間,我們都稍微喝了點兒酒,大約晚上7點多吃完晚飯,章局先走了,然后你爸也開著摩托車離開了學校。從這之后,我就再沒見過許老師。”

許雯雯又把目光轉向雷大銘:“操場工地本來已經停工,為什么第二天早上又開工了?”

“你還打聽得蠻清楚的。”雷大銘呵呵一笑,“地面沒有曬干,本打算春節之后再鋪水泥,可章局認為工程進度太慢,叫咱們無論如何也要趕在春節前鋪完水泥,才能進行后續的工程,所以我又把工人都叫回來了。那些工人正準備回家過年呢,為了讓他們回來,我可是給他們加了一倍的工資。”

“可我怎么聽說,開工前一天,也就是我爸失蹤的當天晚上,有一臺挖土機在作業,這是怎么回事?”

孔偉德三人都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她竟然連這個情況也掌握了。雷大銘朝竇武使個眼色,竇武咳嗽一聲:“這個問題只能由我來回答了。我是施工隊長,也是挖土車司機,接到雷總的命令,第二天一早要趕工,我擔心挖土機在學校空地上停久了出故障,就提前試一下車。前后不到十分鐘吧,用鏟斗隨便挖了幾下土,確認不影響第二天趕工,就停下來了。”

“當晚你挖的是什么位置?”許雯雯的目光犀利起來。

“這個……我也記不太清楚,”竇武下意識縮縮脖子,隨手比畫一下,“大概就是在這一片吧。”

孔偉德已經感覺到許雯雯來者不善,怕她真的問出什么破綻,趕緊岔開話題:“其實,許老師的下落,警方已經有線索了。不知你聽說沒有,咱學校有個叫唐纓的女生到派出所報警,說1月25號晚上8點多,許老師在河邊菜地里強奸了她,被她踹到春水河里去了。你爸離開學校的時間是7點多,摩托車開到河堤上也該8點了,時間對得上……”

“孔校長,您相信我爸會干出那樣的事嗎?”

孔偉德嘆口氣:“以我對許老師的了解,他應該不是那樣的人,可人家唐纓說得斬釘截鐵,人家一個花季少女,無緣無故的,干嗎拿自己一生的清白來冤枉你爸?”

“她的說法有問題。當天晚上我爸本打算回家路上去我大伯家拿臘肉的。我大伯家住在龍灣村,從學校過去,根本不用經過這段大堤。所以我覺得只有兩個可能:一是唐纓受人指使誣陷我爸,二是有人冒充我爸對唐纓施暴。”

孔偉德三人面面相覷,一齊干笑起來,想以此掩蓋內心的驚恐。孔偉德說:“你這姑娘,想象力真是太豐富了,都可以去寫電視劇了。你說別人冒充你爸、誣陷你爸,那人家這么做的動機是什么?別人為什么要誣陷他?”

“現在我還不知道,”許雯雯語氣堅定,“不過我一定會調查清楚的。”

“那你慢慢調查吧,我還得去檢查一下操場跑道,就不陪你了。”孔偉德往前走了幾步,又回頭說,“其實許老師被人說成強奸犯,我們也很痛心,學校方面承受了相當大的壓力,這事一旦被證實,咱學校就名譽掃地了。我也希望你的調查能有一個不同的結論,這樣對你爸和學校都是好事。如果需要什么幫助,盡管跟我說,學校方面不會放棄。”

“謝謝孔校長。那個工程指揮部,就是我爸最后上班的地方吧?我想進去看看,可以嗎?”

“可以啊,門沒鎖,你自己進去就行了。”

工程指揮部里的陳設十分簡陋,看得出是為了應付工作臨時搭的草臺班子,兩張舊辦公桌分別靠墻壁擺放,左邊辦公桌上放著寫有許敬元名字和職務的崗位牌,右邊桌子上扔著一張工程圖紙。兩張桌子之間還有一張小茶桌,上面擺著一套功夫茶具,壺里的茶水冒著熱氣,估計孔偉德三人剛剛在這里喝過茶。

她走到父親的辦公桌前,桌子上放著一個印有蘭花圖案的白瓷茶杯,還是她上次放暑假回家時給父親買的。她坐在父親的座位上,拿著父親的杯子端詳,父親用得很仔細,杯子跟新的一樣,只是父親生不見人死不見尸……想到這里,她的眼淚又下來了。

伸手擦眼淚的時候,她的袖口碰到茶杯蓋子,“啪”的一聲,杯蓋掉到地上,摔成幾瓣。許雯雯慌忙彎下腰去,將碎片一一撿起,一小塊碎片掉進了辦公桌與墻壁之間的縫隙,她伸進兩根手指,使勁兒夠卻夠不到,無意間看到被辦公桌擋著的白色墻壁上有兩個小斑點。斑點呈不太規則的圓形,像是濺上去的,約有指甲蓋大小,顏色暗紅。

難道是血跡?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一下子癱坐在地。也許是心理作用,她似乎真的聞到了飄蕩在空氣里的血腥味,頓時渾身像打擺子似的戰栗起來,答案已經近在眼前。

1月25日晚上,父親就是在這間小屋里遭人毒手,黑夜里開動的挖土機,是在給爸爸挖墳。兇手把他的摩托車丟棄在河堤下,再買通唐纓報警,編造了一套說辭,說爸爸掉到春水河里,來個死無對證。雷大銘的施工隊第二天一早進場趕工,在操場上鋪水泥,徹底掩蓋所有的犯罪痕跡。這間小屋他們事后肯定清理過,但這兩點血跡因為桌子擋著,被遺漏了……想清楚這一層,兇手是誰也就呼之欲出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的學校,但有一點很明確,她要去報案。

長這么大,她是頭一回進公安局。聽說她要報案,門衛給刑警隊打了電話,一個值班警員接待了她。

“您要報什么案?”值班民警拿出登記簿。

“警察同志,是這樣的,我叫許雯雯,我爸叫許敬元,他是光明高中的老師,我懷疑他在1月25日那天晚上被人合謀殺害,尸體就埋在他們學校操場……”

剛開始的時候,值班民警嚇了一跳,態度很認真,時不時在登記簿上記錄。后來不知是她說得太快,還是覺得太過離奇,干脆把筆扔到一邊。“就因為你爸幾天沒回家,恰巧他失蹤當晚學校有挖土機挖土,你就認為你爸被埋在操場下面了?你恐怖片看多了吧?”

“我有證據,我都看見兇手殺害我爸時留下的血跡了!”

值班民警將信將疑:“血跡在哪兒?”

“就在……”話到嘴邊,許雯雯留了個心眼,改口說,“你們跟我去現場看一下就知道了,就在學校里。”

值班民警顯然拿不太準:“你先坐一會兒,我得跟隊長匯報一下。”說罷,拿起電話匯報情況。

片刻,一個身著便裝的中年男人帶著一個穿制服的年輕警察進了值班室。值班民警起立叫了一聲“隊長”,指了指許雯雯:“就是這位女同志報的案。”然后又對許雯雯說,“這是我們刑警大隊的吳銳大隊長。”

“到底什么情況啊?”吳大隊長上下打量著許雯雯。

許雯雯只好把剛才的話重復一遍。吳銳皺起眉頭:“你爸是光明高中的老師?那不是老孔的學校嗎?”說著他掏出手機撥號,“喂,老孔……對,是我,吳銳,你們學校最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有個姓許的老師……哦,只是失聯?什么?涉嫌強奸未成年少女?好的,明白了……”

放下手機,他對許雯雯說:“剛才光明高中的孔校長都跟我說了,許老師,也就是你爸,目前來看只是失聯,并不能確定遭遇了不測。即便他安然無恙地回來,他的麻煩也不小。東城區派出所已經查實,你爸在失蹤當晚涉嫌強奸未成年少女。派出所還在河道下游尋找,你就別給我們添亂了。”

“吳隊長,我爸是被陷害的!我有證據!”

“什么證據?”

“你們跟我去學校看看就知道了。”許雯雯還是剛才那句話。

“你這不是成心搗亂嗎?警察無緣無故跑學校去,傳到社會上什么影響?”

“怎么是無緣無故,我爸被害了啊!”

“不是跟你說過了,是失聯!”吳銳越來越不耐煩,“這里是刑警隊,辦案有規矩,不是你想怎么來就怎么來的。”

許雯雯橫下一條心:“如果你們今天不跟我去現場,我就待在你們刑警大隊不走了!”

“還反了你了?”吳銳大為光火。

跟在吳銳身后一直沒有吭聲的年輕警察湊上前低聲說:“吳隊,要不就去光明高中看看吧。到了地方找不到證據,她自然就鬧不下去了。否則,這姑娘越鬧騰動靜越大,我怕……”

吳銳無可奈何地看看許雯雯:“小姑娘我警告你,到時候如果證明你是無中生有,我要你好看!”

這時許雯雯才注意到吳銳身后那個年輕刑警,覺得他有點兒眼熟,直到吳銳叫他“小毛”,才想起他是爸爸以前的學生毛乂寧。

許敬元曾在鎮上初中任教,毛乂寧就在他的班上。初二時,他家里出了變故,經濟拮據,毛乂寧連學校的伙食費都掏不出。許敬元得知后,每個星期往他的飯卡里充五十塊錢。后來毛家終于渡過難關,毛乂寧讀了高中,考上大學,過年過節曾兩次提著禮物去看望許敬元。許雯雯只在家里見過毛乂寧兩次,沒有深交,沒想到他畢業后當了刑警。

在公安局里遇上熟人,而且很明顯毛乂寧愿意幫忙,讓她稍感安慰。正要上前打招呼,卻見毛乂寧沖她微微搖頭,又望向吳銳。她隱約明白過來,只朝他輕輕點一下頭,沒有說話。

吳銳很快就召集了幾個人,加上助手毛乂寧,一行人和許雯雯一起前往光明高中。

這時已近中午,操場跑道的鋪設仍在進行中,竇武雙手叉腰,指使工人干這干那。一進學校,吳銳就被刺鼻的橡膠味熏得直皺眉頭:“這都是些什么劣質產品,這么大味兒!”

竇武一抬頭,見許雯雯領著幾個警察突然出現在校園里,頓時變了臉色,急忙躲到一輛鏟車后頭,掏出手機給雷大銘打電話。

“你說的證據在哪兒?”吳銳捂著鼻子問許雯雯。

“就在前面那間工程指揮部里,我在里面發現了血跡。”許雯雯在前面帶路,幾個人都跟著她往那間小屋走去。

“吳大隊長,什么風把你給吹來了?”身后有人高聲招呼,回頭一看,是孔校長和雷大銘。

吳銳顯然跟孔校長是老熟人,打個哈哈:“還不是你們學校這點兒破事!”他指了指許雯雯,“有群眾報警,一位姓許的老師在你們學校里被殺了。”

孔偉德說:“我不是已經在電話里解釋清楚了嗎?許老師現在只是失聯……”

“這位許小姐可不這么說,她認定她爸爸是在學校出事的,現場就在工程指揮部,她還在里面發現了血跡,所以咱們必須得進去看看,職責所在,還請孔校長莫怪。”

雷大銘聽到“指揮部”和“血跡”,瞬間變了臉色。孔偉德強作鎮定:“沒事沒事,雯雯也是擔心她爸,完全可以理解。學校方面也希望盡快找到許老師的下落。”

進了指揮部,吳銳的目光轉向許雯雯:“你說的血跡在哪里?”

在眾人疑惑的目光下,許雯雯移開父親的辦公桌,露出被桌子擋住的墻壁,指著上面的兩處暗紅色痕跡:“就在這里!”

孔偉德臉上的表情凝固了:“這個……怎么會是血跡呢?是茶水吧?許老師喜歡喝釅茶,偶爾濺到墻上的吧?”一邊說著,一邊狠狠瞪了雷大銘一眼。雷大銘縮著脖子,額頭上冒出冷汗。

毛乂寧蹲下身仔細觀察,又湊近聞了聞:“吳隊,確實有點兒像血跡。”

吳銳對這位助手的判斷還是很認可的,此時也一改剛才的態度,對兩個痕檢員說:“提取樣本,送回去化驗。”又對孔偉德說,“孔校長,等勘查完畢,你把這間房子鎖起來,鑰匙交給警方保管,沒意見吧?”

提取了血樣,又對現場進行了勘查,并未發現其他可疑線索。刑警撤離前,指揮部的房門貼了封條。毛乂寧叮囑許雯雯,讓她回家等結果,他們會盡快比對。

許雯雯忽然有種想哭的沖動,如果不是毛乂寧,警方根本不相信她的話。她向毛乂寧鞠了一躬:“謝謝你了,毛大哥!”

“謝什么,我身為警察,職責所在。再說,當年如果不是許老師幫我,我可能連初中都沒有讀完就輟學去廣東打工了,也就不會有今天的我了。現在許老師出了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置身事外?從你提供的線索來看,我也懷疑許老師已經遭遇不測,兇手很可能就是——”說到這里,毛乂寧警惕地朝周圍張望一下,“很可能就是雷大銘和竇武他們,不過這只是咱們的懷疑,要想定他們的罪,必須找到足夠的證據。我先抓緊時間做好DNA比對,一旦確認這是許老師的血跡,就能啟動命案調查程序。你放心,警方一定會還許老師一個公道!”

回到家里,已經是下午了,但媽媽和弟弟還在等著許雯雯一起吃午飯。

飯桌上,媽媽問她去學校查到什么線索沒有,許雯雯不敢把在學校發現血跡的事情告訴她,說目前還沒有什么進展,不過她已到刑警大隊報案。周小藝說:“那就好,希望他們能早點兒找到你爸的下落,讓你爸平安回來……”

“對了,姐,今天有人打電話找你,說他姓程,叫程什么我忘了,是你大學同學。”弟弟許星陽說。

許雯雯點點頭,心里泛起一圈漣漪。弟弟說的應該是程尋,原本和她一起留在學校做田野調查,程尋家在省城,兩人約定過年前一起回家。爸爸失蹤,她不得已先回來了,這幾天太忙,一直沒有跟他聯系。今天已是臘月二十七,馬上就要過年了,估計他也回家了。

她躲到房間里給程尋打電話。程尋說她回家這么久,也沒個音信。今天他打她手機沒人接聽,以為她出什么事了,所以把電話打到了她家里。許雯雯掏出手機一看,果然有未接電話。她說:“家里出了點兒事,今天上午一直在外面,沒聽到手機響,讓你擔心了。”

程尋聽出她的情緒有點兒低落:“你還好吧?過年前還有點兒時間,我想來光明市看看你。”

“家里的事還沒處理好,等我忙完這段,就去省城找你。”

“那也行,等節后咱們一起訂票回學校。”

兩天后就到了除夕,這個家第一次過了一個沒有歡笑的大年。吃完年夜飯,周小藝坐在電視機前心不在焉地看春晚,趙本山和范偉的表演引來笑聲不斷,她卻完全不明白觀眾在笑什么。想起往年除夕夜一家人團團圓圓在一起看春晚的情景,只有暗自流淚。

畢竟星陽還小,興高采烈到外面放鞭炮。不料沒過多久,哭著跑回來了。原來小伙伴們都不和他一起玩,說他是強奸犯的兒子,還把點燃的鞭炮往他身上扔。周小藝這才注意到,他的額角有一片紅腫,肯定是鞭炮炸的。周小藝護子心切,要去找那孩子的家長理論,被許雯雯拉住:“媽,算了,大過年的,就不要跟鄰居吵架了。”

周小藝嘆口氣坐下來:“等你爸回來,我看這些人還有什么話說!”

許雯雯心里沉甸甸的,這個家里只有她清楚,她爸爸回不來了。她拿了碘酒,給弟弟處理額頭上的傷口。也就是從這一天開始,九歲的許星陽像是一夜之間長大了,整個春節期間再沒有外出玩耍,就待在家里做作業,有時候看看電視,或者拿出爸爸買給他的那本《名偵探柯南》……

正月初五,刑警大隊那邊還沒有消息,許雯雯有些著急。往刑警大隊辦公室打電話,接電話的警員說現在還是春節假期,吳大隊沒上班。她只好給毛乂寧打電話,毛乂寧告訴她,正常情況下DNA比對結果要一個星期才能出來,加上正逢春節假期,可能比平時更慢一些,讓她耐心等一等。

許雯雯又等了兩天,正月初七,她接到吳銳的電話,請她去一趟刑警大隊。她心里一震:“DNA比對結果出來了?結果怎么樣?”

“你先過來,咱們當面說。”

許雯雯跟媽媽打個招呼,騎上電動車往城里趕。吳銳正在辦公室等她,手里拿著一份化驗報告。不等許雯雯開口,吳銳就告訴她:“比對結果剛剛出來,你搞錯了,在光明高中提取的血樣不是你爸留下的。不但不是你爸的血跡,而且根本就不是人血。”

“不是人血?”許雯雯一愣,“那是什么?”

“是狗血。”吳銳的語氣很不友善,“你演的這一出鬧劇也很狗血,什么老爸被殺,埋在學校操場里,我差點兒就相信你了!”

“怎么會是狗血?這不可能啊!”

“有什么不可能的,化驗報告難道有假?”吳銳把手里的化驗報告扔給她。

化驗報告上的圖表和數據她看不懂,但后面結論一欄里寫著:“與許敬元的DNA不匹配,經化驗,此血樣為犬科動物血液。”

許雯雯難以置信:“怎么可能是狗血?辦公室里怎么可能有狗血,你們是不是搞錯了?”

“白紙黑字,難道還會有錯?再說這報告也不是我搞出來的,是警方的專業技術部門!”吳銳沖她揮揮手,“考慮到你家的情況,我也不想追究你報假警的責任,你還是趕緊走吧。”

許雯雯繞過辦公桌,沖到他面前:“吳隊長,我覺得這里面肯定有……”

“非要我把你銬起來,給你一個行政拘留處罰,你才肯罷休是吧?”吳銳聲色俱厲。

許雯雯只得黯然離開。從刑警大隊出來,在樓門口迎面撞上了毛乂寧。她正想找他問個明白,還沒來得及開口,只見毛乂寧一只手在警服下擺下面沖她微微搖了搖,目光示意外面。許雯雯會意,經過毛乂寧身邊沒有停留,徑直出了公安局大門。

走不多遠,她回頭看一眼,毛乂寧果然跟在后面。她放緩腳步,拐進旁邊一條無人的小巷。很快,毛乂寧就追了上來。

“DNA比對結果,吳隊告訴你了吧?”毛乂寧不時環顧左右。

“說是狗血。怎么會這樣?”

“如果許老師真的是在工程指揮部里遇害,那雷大銘和竇武就有很大的作案嫌疑。孔校長是雷大銘的親舅舅,和吳大隊又是老關系……其中的貓兒膩就不用我多說了。”

“你也懷疑他們在化驗報告上作假?”

“你可能不太了解刑事技術。我們這個小地方的公安局,根本不具備進行DNA鑒定的能力,要拿到上一級公安機關的痕跡技術部門進行化驗,所以才要一個星期拿結果。讓上級公安機關幫他們作假,估計他們沒這么大的能量。不過,他們可以在檢材上做手腳……”

“我明白了,上級公安機關出具的化驗報告是真的,但他們送去的檢材是假的,真的檢材被他們調包了。”

“所以,我們要重新化驗。”

“他們掌控著所有環節,重新化驗,結果不還是一樣?”

“不是在咱們這里化驗。現場有兩處血跡,我們分別提取了兩份血樣,這次化驗的是其中之一。按照吳隊的邏輯,如果你爸真的遇害,這些血跡肯定都是他留下的,只化驗其中一個樣本就完事大吉了,而另一份血樣就沒人關心了。剛剛我偷偷進入樣本保存室……”毛乂寧打開公文包,從里面拿出裝在玻璃容器里的血樣,交給許雯雯。

許雯雯小心地接過血樣:“可是,你把這個給我也沒用啊,不是只有公安局才能化驗嗎?”

“上級公安機關不能再去,人家已經鑒定過了,你再次送檢材,總得有個理由,而且也繞不過吳大隊長。不過,除了公安局的刑事技術部門,社會上的司法鑒定中心之類的機構也能做這個,只不過他們是收費的,而且不便宜。這樣的司法鑒定中心,大一點兒的城市都有,你上網能搜到一大堆。只要有合法資質,他們的鑒定結果也具有法律效力。這些樣本都是密封好的,標簽上有咱們警隊經手人員和吳隊的簽名,另外,我還想辦法給你開了一張警方的委托書,你拿到任何司法鑒定機構,他們都不會拒絕。只要鑒定結果證明血跡是許老師的,再到公安局報案,他們就不得不啟動命案調查程序,孔偉德和雷大銘能耐再大,也不可能只手遮天。”

毛乂寧冒著這么大的風險幫自己,許雯雯十分感動,卻也有些擔心:“你把血樣偷偷拿出來,要是被吳隊長發現怎么辦?”

“DNA鑒定出了結果,一般情況下,這些東西不會再有人理會。就算真的被他發現了,大不了這個警察我不干了,就算不穿這身警服,我也得把許老師的案子查個水落石出。”

兩人分手后,許雯雯騎著電動車,駛出幾條街,才在街邊找了一家網吧,上網搜索“司法鑒定中心”,果然跳出一大堆搜索結果。她選擇了一家離光明市最近的江通大學司法鑒定中心。江通市與光明市相鄰,是個地級市。她打電話確認了一下,這家司法鑒定中心確實能進行DNA鑒定,只是價錢有點兒貴,但到了現在,她也顧不了這么多了。

中午回到家,她跟媽媽說有事要出去一下,可能晚點兒回來,就背著一個小包出了門。坐了兩個小時的長途車,她來到了江通市。到底是地級市,比光明市這個縣級市大氣多了,也繁華多了。但她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思閑逛,坐出租車找到了江通大學,江通大學司法鑒定中心就在大學正門旁邊。

好在一切順利,鑒定中心的趙副主任說一般一個星期出結果,加急的話,三天就行,不過費用比較高。許雯雯咬咬牙:“加急。”

來去匆匆,回到家,正好趕上晚飯。手機響了,是程尋從省城打來的,問她什么時候回學校報到,他可以幫她訂好火車票,到時兩人一起從省城上火車。

許雯雯猶豫一下:“我這邊的事情還不知什么時候辦完,要不你就別等我了。”

程尋自然失望:“這樣啊……反正我也不著急,再等幾天訂票也沒關系。你這邊到底發生什么事了?有沒有我能幫上忙的?”

“沒事,你不用擔心,開學之前我會處理好的。”

三天后,許雯雯接到江通大學司法鑒定中心打來的電話,請她過去領取鑒定報告。許雯雯的心頓時懸起來:“結果怎么樣?”

對方說:“這個我也不知道。我只負責通知,鑒定報告是密封的,除了客戶自己,其他人無權拆閱。需要提醒您的是,報告是唯一的,一旦遺失,我們沒辦法再出第二份。”

許雯雯匆匆出門,周小藝從后面追上來,問她要去哪里。許雯雯說:“有點兒事,要去一趟江通市,回家可能比較晚,你和星陽不用等我吃晚飯。”

周小藝想問她去江通市干什么,但女兒已經走出好遠了。這幾天,女兒一直在為她爸爸的事情奔波,有些事還不愿對自己說,周小藝都看在眼里,心里暗暗感嘆,女兒真的像她爸一樣,成了家里的頂梁柱了。

再次來到江通市,她還是像上回一樣,乘出租車去司法鑒定中心。一路上,出租車司機不斷地看著倒車鏡,時不時抱怨:“后頭那輛車有病啊,想超車我讓你,一會兒往左一會兒往右的,你倒是超不超啊?”

許雯雯回頭看看,司機說的是一輛銀灰色大眾,車牌還是光明市的。她也沒多想,兩個市相鄰,在這里看見光明市的車牌也不稀奇。

十幾分鐘后,出租車把她送到江通大學司法鑒定中心門口。她找到上次那位趙副主任,簽名領取了鑒定報告,就在外面的走廊里拆開。鑒定報告第一頁是送檢人姓名、委托日期和檢材、樣本描述,第二頁是鑒定過程,全是她看不懂的專業術語。她心里著急,直接翻到最后一頁,只見鑒定結論一欄里寫著:“檢材和血樣的DNA相吻合。”也就是說,在工程指揮部發現的血跡,確實是她爸爸留下的。

許雯雯的手抖了一下,鑒定報告差點兒掉到地上。這些天來,她的心情十分矛盾,既希望DNA比對能夠比中,這樣警方就能正式立案,展開調查,卻又害怕真的比中,那意味著父親沒有生還的希望了,就算這個案子最后查個水落石出,她找到的也很可能是父親的尸體。看著鑒定報告上的結論,她像是被人在胸口扎了一刀,心里一陣絞痛。

稍稍平靜一下心情,許雯雯掏出手機,給毛乂寧打電話,告訴他鑒定結果。毛乂寧顯然早已料到了:“如此看來,吳大隊那邊果然有問題。你趕緊回家,保管好鑒定報告,我們見面再說。”

走出司法鑒定中心,許雯雯正要揚手打車,忽然看見街道對面停著一輛銀灰色大眾轎車,看車牌,正是剛才出租車司機抱怨的那輛。她頓時警惕起來,難道這輛車在跟蹤自己?

她多留了一個心眼,連著過來兩輛出租車她都沒上,沿著人行道往前走著,同時用余光觀察著那輛車的動靜。果不其然,大眾轎車立即啟動,不緊不慢地跟在她側后邊,因為速度太慢,后面的小車紛紛按響喇叭變道。對方的目的已經很明顯了。

被人跟蹤這種事情,她只在影視劇和小說里看到過,想不到今天竟然真的讓自己遇上了,她的心怦怦直跳,手心沁出汗來。既然是光明市的牌照,對方很可能跟蹤了自己一路。他們一定是為了這份鑒定報告,看來,自己到江通市作司法鑒定的事,被雷大銘他們知道了。

沒有這份鑒定報告,她爸的案子就很難立案,想到這兒,她心里一緊。記得來司法鑒定中心的路上,好像經過一個派出所,如果能到那里尋求保護,這些人就肯定不敢打自己的主意了。但她不敢走得太快,如果對方意識到暴露了,說不定狗急跳墻,當街綁架自己。她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一邊走,一邊掏出手機。她不想讓對方看到自己打電話,就給毛乂寧發短信。時間緊迫,話不能太多,她只發了四個字:“我被跟蹤。”

毛乂寧很快回復:“找地方把鑒定報告藏起來,盡量往人多的地方去。”

后面的車突然越過機動車道與人行道之間的白色實線,加速朝她開過來。許雯雯心想不好,也不由得加快腳步。看這架勢,來不及趕到派出所了,路邊有一家大超市,她一頭鉆了進去。

超市入口處立著兩排帶密碼鎖的儲物柜,她心里一動,找到一個空著的儲物柜,把背包里的鑒定報告塞進去,關上門用密碼鎖好。回頭看時,那輛大眾小車已經停在路邊,從車上下來三個男人,領頭的居然是施工隊隊長竇武。她心知不妙,一邊往超市里跑,一邊掏出手機……

竇武三人從三個方向包抄過來。許雯雯在貨架之間穿梭,兩腿發軟,心慌氣短,眼見無路可走,只得躲進了女廁所。過了十多分鐘,沒聽到外面有什么動靜,她從廁所門口探出頭來,超市里已經不見了竇武他們的影子,這才松了口氣。不過,竇武這些人也可能在超市外面守著,她不能馬上去儲物柜拿鑒定報告,必須先確認是否安全。

走廊盡頭的一扇小門開了,一個清潔工走進來。這應該是員工出入口,她靈機一動,待清潔工走過,見四周無人注意,閃身進了那道小門。這里通向超市的后門,門外是一條僻靜的小巷。站在小巷里,她正尋思著怎么走才能繞到前門去,身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許雯雯——”

燃氣灶呼呼地噴著火焰,鐵鍋冒著油煙,一勺金黃色的色拉油澆下去,“轟”的一聲竄起滿鍋火苗。許星陽不急不慌地把牛肉片倒進鍋里,快速翻炒幾下,牛肉的香氣升騰起來,再扔進一把姜絲、蒜末和青辣椒丁,一盤爆炒牛肉即刻出鍋。

服務員小愛走進廚房,許星陽把炒好的菜放到她手里的托盤上:“6號桌的爆炒牛肉片,微辣。”

外面店堂里,一位客人正一邊吃一邊跟柜臺后面算賬的許長坤閑聊:“老許啊,你家廚師的手藝越來越好了!”

頭發花白的許長坤點頭賠笑:“多虧您這樣的街坊鄰居幫襯,我這小店才開得下去。”

算完賬,許長坤溜達進廚房,對正在炒菜的許星陽說:“剛才客人夸你手藝好呢。”

許星陽拿起脖子上的毛巾,揩揩臉上的熱汗:“都是大伯教的,廚藝學校學的那點兒本事,連個像樣的菜都炒不出來。”

小愛快步走進來:“星陽哥,3號桌的回鍋肉炒好沒?”

“剛剛出鍋。”許星陽把剛盛出來的菜遞過去。

許長坤看著小愛的背影:“星陽,你今年二十四了吧?”

“過年剛滿二十四。”

“是不是也該考慮下終身大事了?”

許星陽搖搖頭:“別人都說我是強奸犯的兒子,好人家的女兒躲我都來不及……”

“你爸的事,對你們一家子影響太大了,連你姐也跟著受連累……”許長坤嘆口氣,“你姐現在情況怎么樣了?”

“時好時壞吧,情況好的時候就關在家里,由我媽照看;病情惡化了,就送到精神病院治療一段時間再接回來。”

小愛又走進來,將許星陽炒好的青菜端出去。許長坤問:“星陽,你覺得小愛怎么樣?”

“小愛?”許星陽一怔,“挺好的啊。”

“這孩子勤儉,平時對你星陽哥星陽哥叫得挺親熱,回頭我給你牽個線搭個橋。”

“別別,”許星陽急忙擺手,“大伯,咱家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住的還是二三十年前的舊房子,把人家帶家里去,還不嚇著?等以后在城里買了新房再說吧。”

“你家安福里的房子應該很快就要拆遷了吧?補償款至少也有一二百萬,這些錢在城里買個大點兒的房子,剩下的夠你結婚了。”

“結婚的事我暫時還沒想過。如果有余錢,我想把我姐送到省城的醫院好好治療一下……”

十五年前父親失蹤的時候,許星陽才九歲。他清楚地記得,那年春節過后,姐姐說要去鄰近的江通市辦事,晚一點兒回家,叫他和媽媽不要等她吃晚飯。可是,當天晚上姐姐沒有回家,手機關機。

因為有父親失蹤的前車之鑒,媽媽非常著急,第二天天一亮,就坐車去江通市找姐姐。可江通是個大城市,這么找人哪里找得到,只有到派出所報警。警方按人口失蹤案處理,調查了一番,沒有任何線索。葛春秋也過來幫忙,跟媽媽和大伯一起,組織親戚朋友幫忙尋找,依然無果。

大家都以為許雯雯可能像她爸爸一樣再也找不到了,一個星期后,有人在市區一個垃圾堆邊發現了她。許雯雯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衣,滿身傷痕,神志不清。送進醫院搶救,沒有生命危險,但整個人卻變得瘋瘋癲癲,不記得發生了什么事,連自己的家人都不認識,稍微受到一點兒刺激,要么躲在墻角瑟瑟發抖,要么狂躁不安,大喊大叫。周小藝把她送到市精神病院治療了一段時間,病情沒有任何好轉。自打許敬元出事,家里就斷了經濟來源,無法承受高昂的治療費用,只好把她接回家。

家里沒有了頂梁柱,一下就垮了,幸好葛春秋古道熱腸,經常過來幫忙,周小藝才勉強撐下來。許敬元多年下落不明,經家屬申請,人民法院正式宣告許敬元死亡。后來經人撮合,周小藝跟葛春秋走到了一起。葛春秋承包了村里的魚塘,又在自家二層小樓后面蓋了豬圈,周小藝就在家里養豬、干家務、照顧女兒,一家人的生活這才有了點兒起色。

父親出事后,許星陽在學校里經常被人欺侮,同學們都叫他“小強奸犯”,因此性格變得內向敏感,學習成績也一落千丈,沒能考上高中,在職中學了兩年廚藝,就去廣東打工了。

許長坤因車禍癱瘓在床的妻子病故,他接手了村里的廚師隊,承接十里八鄉的酒席,還在城里租下門面,開了這家“好煮意”飯館,生意還算過得去。三年前許星陽從廣東回來,到伯父店里打工,先是做幫廚,漸漸就能在廚房獨當一面了。許長坤干脆讓他做主廚,自己樂得當個甩手掌柜。他把許星陽這個侄兒當成自己的兒子,心里暗暗盤算著,如果星陽這孩子以后沒有更好的去處,就把這個小店傳給他算了。

過了午餐時間,餐館里的顧客漸少,許長坤、許星陽和服務員小愛才有時間坐在一起吃午飯。吃到一半,許星陽的手機響了,是媽媽打過來的:“星陽,你快來,你葛叔叔被人打了,都送醫院了!”

許星陽急匆匆趕到人民醫院。葛春秋鼻子上插著氧氣管,臉色蒼白,閉著眼睛躺在病床上,不知道情況如何。周小藝一個人守在病床前。

“媽,葛叔叔怎么樣了?”

周小藝擦擦眼淚:“剛剛搶救過來,醫生說沒什么大礙,剛才醒來一下,又睡過去了。”

許星陽這才松了口氣。葛春秋雖是繼父,對許星陽其實挺好的,把他當親生兒子看待,但許星陽還是一直叫他葛叔叔。許敬元才是自己的爸爸,在許星陽心里,總覺得爸爸只是失蹤,也許有一天他還會回來的。

“到底怎么回事?被誰打的?”他找了張凳子在媽媽身邊坐下。

“還不是拆遷的事情鬧的。”

安福里被大銘集團看中,準備在這里開發一個大型商業項目,目前正在進行住戶拆遷騰空土地等前期工作。許星陽家不但有兩層小樓,后面還有豬圈和一塊菜地,參照附近其他地方的拆遷補償價格,他們家至少可以拿到一百五十萬以上的拆遷款,可拆遷辦的人給他們開出的價格只有八十萬,照如今的房價,八十萬在城里根本買不到像樣的房子。價格談不攏,他們家就一直沒有在拆遷合同上簽字。

今天中午,村里一下子涌進來二十幾個身穿迷彩服、手持粗木棍、自稱拆遷隊的大漢,拿著拆遷合同,挨家挨戶逼著村民在合同上簽字。找到許星陽家,葛春秋手持鐵鍬守在屋門口,堅決不簽字。爭執中,有人把葛春秋推倒在地,葛春秋一時急火攻心,當場犯了腦溢血,多虧周小藝叫120救護車把他送到了醫院。

“星陽,你知道推倒你葛叔叔的那個拆遷隊隊長是誰嗎?”不等許星陽說話,周小藝接著說,“竇武。”

許星陽知道這個名字,當年光明高中的操場翻新工程,竇武是施工隊隊長。爸爸失蹤那晚,就是跟竇武和他的老板雷大銘,還有當時光明高中的校長、現已榮升教育局副局長的孔偉德在一起。

“還有呢,我聽說在咱們村征地的那個大銘公司的老板,就是當年的包工頭雷大銘。”

對此,許星陽也不覺得意外。這些年他多少聽到一些傳聞,承包光明高中操場翻新工程的包工頭雷大銘賺到第一桶金,成立了自己的建筑工程隊,靠著他舅舅孔偉德的關系,包攬了全市所有跟學校有關的工程,后來又成立了房地產公司。這幾年,他的大銘集團像滾雪球一樣越做越大,他現在已經是光明市的著名企業家、市政協委員,經常在本地的電視新聞里露面。

“那個竇武,葛叔叔被弄成這樣,他就不管了嗎?”許星陽問。

“可不,看見救護車來了,他們就一轟而散了。”

“太過分了,”許星陽站起身,“我這就去報警,找他們要個說法。”

“算了星陽,他們跟警察熟得很,報警也沒用的。”說這話的,是剛剛蘇醒過來的葛春秋。他的嘴角還略有歪斜,但臉色緩和了許多,也有了些說話的力氣。“好在我也沒什么事,估計再休息兩天,又跟以前一樣活蹦亂跳了……”

許星陽有點兒泄氣:“挨了打,就這么算了?”

“當然不能就這么算了。我跟其他幾戶村民商量好了,他們不加價,我們就不簽字,大不了做個釘子戶。這筆賬,到時候跟他們一起算。”他看看周小藝,“我還真有點兒餓了,能不能到外面買點兒瘦肉粥給我喝?讓星陽在這里陪我就行了。”

周小藝走后,葛春秋向許星陽招招手:“星陽,你坐過來,我有話要對你說。”

許星陽心生疑惑,看樣子,葛叔叔是故意把媽媽支走的。

他坐到病床邊,葛春秋拉著他的手說:“剛才葛叔叔那么說,只是讓你媽安心。其實我這次確實挺危險的,現在想想都后怕。倒不是怕死,我都這么一把年紀了,死就死了,只是我心里頭有件事,一直沒來得及跟你說……”

許星陽一怔:“什么事?”

“這件事很可能跟你爸失蹤有關。十五年前的1月25日,也就是你爸失蹤那天,天氣很冷。大概是晚上8點多,我放完最后一個魚籠準備回家,忽然看見一個男人從河岸邊爬上來,渾身濕漉漉的,凍得直發抖,一只腳穿著鞋子,另一只腳光著……”

許星陽心里一動:“你看見這個人的地點,距離唐纓家的菜地有多遠?”

“估計也就幾十米,但中間有一排果樹擋著,這個位置看不到菜地那邊的情況,當然,菜地那邊也看不到這里。”

“這個人是我爸嗎?”

“當然不是,否則哪還會有后來那么多事。”

“那么,他是被唐纓踹下河的那個人?”

“現在想來,應該是這樣。可當時我以為是哪個在河邊夜釣的人不小心掉到河里去了,也沒太在意。”

許星陽激動起來:“這么說來,當年強奸唐纓的人真的不是我爸!你為什么不早說?”

“我跟你姐姐提起過這件事,你姐姐也是這樣認為的,肯定是有人穿著你爸的皮鞋,騎著你爸的摩托車,冒充你爸在河邊菜地里強暴了唐纓。當時我就覺得這事不簡單,后來你姐果然出事了……那會兒你才九歲,家里全靠你媽一個人支撐,我不想你們再出什么意外,猶豫好久,還是把這個事情藏在了心里。今天我在鬼門關打了個來回,思來想去,覺得還是應該告訴你,不然說不定哪天我死了,這個秘密就真的被我帶進棺材里去了。”葛春秋說完,像是了卻了一樁心愿,喘一口氣,又虛弱地閉上了眼睛。

許星陽不由得想起十五年前姐姐被人在垃圾堆里發現時的情景。醫生檢查后說,姐姐曾被人毆打和凌辱,遭受了非人的折磨,最終導致身體和精神雙重崩潰。警方懷疑是遇到了人販子,但找不到什么線索,調查也不了了之。

聽媽媽說,爸爸失蹤后,姐姐一直在為此奔波。姐姐出事當天,去了江通市,也許是發現了什么線索。她的遭遇顯然不是什么人販子所為,禍害姐姐的人跟謀害爸爸的兇手是同一伙人。

許星陽的第一個念頭是報警,可轉念一想,十五年前就是因為證據不足,警方沒有立案,葛叔叔這幾句話算不上什么過硬的證據,想要警方重新調查,恐怕不太可能。既然葛叔叔已經看清當天晚上從春水河里爬上來的人不是他爸,那只有兩種可能:第一,唐纓受人指使,故意誣陷他爸爸;第二,唐纓認錯了人。

不管怎樣,還是先找唐纓問清楚再說。

周六傍晚時分,十二歲的夏蕊蕊背著印有小公主蘇菲亞卡通圖案的書包,一蹦一跳地往外婆家走去。

她母親夏婕是單親媽媽,因為明天要出差,周一早上沒有時間送女兒上學,就讓夏蕊蕊到外婆家住,到時候外公外婆送她去學校。外婆家不遠,出門沿著健康路往南,走到路盡頭的實驗中學門口拐個彎,再沿著竹馬街走幾百米,就到了機械廠家屬大院,她外公外婆都是國營機械廠的退休職工。媽媽平時太忙,夏蕊蕊經常一個人去外婆家,也算是熟門熟路了。

從家里出來的時候,天上正飄著細雨,路上的行人腳步匆匆,她卻覺得挺好玩,伸出手來接住雨點,用舌頭舔一下,嗯,好像有點兒甜呢!快到實驗中學時,雨漸漸大起來。她沒有帶傘,不過這難不倒她,實驗中學后面有一條碎石路,聯通健康路和竹馬街,如果抄這條近道,就不用從學校門口拐個大彎了。

因為實驗中學明年要改成全員寄宿制,宿舍不夠用,就在學校后面圈了塊地,新建了兩棟五層高的學生宿舍樓,還在宿舍樓后加建了一道三米高的圍墻。工程剛剛結束,腳手架和深綠色防護網都還沒來得及撤掉。

碎石路緊挨著新建的圍墻,只有一條車道的寬度,偶爾有車駛過,壓得路邊石子到處飛濺。夏蕊蕊一路小跑,剛到學校后門附近,一陣雷聲滾過,雨勢突然變大,雨點像斷了線的珠子,噼噼啪啪直落下來。夏蕊蕊沒想到大雨來得這么快,她把書包舉到頭頂,四下尋找可以躲雨的地方,見旁邊腳手架上的防護網有個破洞,立即鉆了進去。學校圍墻的琉璃瓦頂像個屋檐一樣向外延伸,正好可以擋雨。

她抱著書包站在圍墻下,仰頭看著天空,希望大雨趕緊過去。就在這時,轟隆一聲悶響,身后的圍墻像大山一樣傾覆下來……

這場大雨下了三個多小時,晚上9點才漸漸停住。學校的保安小鐘拿起手電筒,開始了今晚的第一次例行巡邏。今天是周末,師生們都回家了,只有校長辦公室的燈還亮著。校園里十分安靜,耳邊只有房頂的積水沿著屋檐落下的滴答聲。

巡邏到學校后邊,遠遠的,他用手電朝剛剛建好的兩棟宿舍樓照了照。樓下堆著建筑材料,但建筑工人已全部撤走,裝修工人還沒有進場。圍墻剛建好,根本不必擔心有人進來偷材料。他有點兒懶得再往前巡查了,正準備轉身往回走,卻被一陣涼颼颼的夜風吹得哆嗦了一下。奇怪,一直沿著圍墻走,沒感覺有風啊,怎么……他用手電朝圍墻上照了照,忽然“媽呀”一聲,不知什么時候,圍墻竟然倒塌了十多米長的一段!

他急忙撥打成校長辦公室的電話。很快,成校長拎著手電匆匆趕來。小鐘指了指那段坍塌的圍墻:“今天雨下得挺大,估計是被雨淋塌了。”

“媽的,根本就是豆腐渣工程!”成校長站在斷墻邊氣憤地罵道。手電光在斷磚碎瓦里晃了兩下,似乎照到了什么東西,定睛一看,是一只被磚頭壓住的書包。

“啊,有人?”小鐘驚得差點兒連手電筒都掉下來。

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上前清理書包周圍的磚頭瓦塊。磚頭下面,是一個十多歲的小女孩兒。成校長顫抖著伸手試探小女孩兒的鼻息,早已經斷氣了。小鐘在后面顫聲問:“她……死了?”

成校長木然點頭。小鐘趕緊拿出手機,剛要按鍵撥號,成校長驀然回過神來:“你干什么?”

“出人命了,報警啊。”

成校長一把奪過他的手機:“你守在這兒,沒有我的允許,誰也不準靠近。”

小鐘看看地上小女孩兒的尸體:“那……”

成校長聲色俱厲:“快去!其他的事我來處理!”

等小鐘離開,成校長又仔細觀察了一下現場。圍墻雖然是向外倒塌的,但有安全防護網擋著,碎石路平時就僻靜,又是深更半夜的,應該還無人發現。他略略放下心來,拿出手機撥號:“孔局,我是實驗中學的成功,出大事了!”

……

星期一上午,毛乂寧拎著兩個肉煎包,晃悠著來到刑警大隊上班。偌大的辦公室里只有新來的年輕警員鄧釗在拖地,他有點兒奇怪:“小釗,其他人呢?”

鄧釗向后面的會議室努努嘴:“聽說有大案子,馬隊正召集大伙兒開會呢。哎毛哥,你怎么不去開會啊?”

“沒人通知我,應該沒我什么事兒吧。”毛乂寧打來熱水,給自己泡了一杯麥片,就著肉煎包吃早餐,麥片的香味和隔夜包子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在辦公室里彌漫開來。鄧釗被熏得直皺眉,趕緊拎著拖把轉移陣地,打掃走廊衛生去了。

十五年前,吳銳還是刑警大隊長的時候,毛乂寧是他的助手,跟他關系還算不錯。毛乂寧暗中幫助許雯雯調查其父失蹤一案,吳銳察覺到了,沒有聲張,卻有意無意把毛乂寧邊緣化了。后來吳銳接連辦了幾件大案,立了功,升了副局長,幾年前又當上了市局政委,當年跟他親近的幾名警員也都升職了,只有毛乂寧一直被他踩得死死的,到現在還只是個小刑警。

現任刑警大隊長馬力是吳銳帶出來的徒弟,受師父的影響,對毛乂寧也是“另眼相看”,露臉的大案要案通通不讓他參與,一些雞毛蒜皮的小警情卻讓他去折騰。一開始毛乂寧還發幾句牢騷,后來他想通了,也就偃旗息鼓認命了,不給自己派大活,那就混一天算一天吧。

吃完早餐,擦擦嘴,無事可做,他就拿起手機刷視頻。會議室的門開了,隊長馬力領著眾刑警往外走,一副箭在弦上的樣子,估計是有什么大任務。一眼瞧見毛乂寧,馬力像是想起了什么,停住腳步:“哎毛哥,剛剛局里轉來一個警情,培源小學有個孩子失蹤了,你去看看吧。”

毛乂寧咧一下嘴,“嘶”地吸一口氣:“哎喲,我這老腰昨晚閃了一下,疼得厲害,要不你派其他人去吧。”

“我們接到上級通知,一個流竄殺人犯逃到了咱們光明市,視頻偵查組的同事已經鎖定了他的落腳點。現在就去抓人,實在騰不出人手,你就辛苦一下吧。”

“人口失蹤案派出所辦就得了,干嗎非得咱們刑警大隊出馬?”毛乂寧還是不想動。

馬力有些不高興了,冷著臉說:“失蹤的是未成年人,還是個小女孩兒,可能涉及拐賣人口,刑警大隊當然得管。”一轉頭,看見鄧釗正貓著腰拖地,“小鄧,跟毛哥一起出趟警吧。”

鄧釗剛來警隊不久,老隊員嫌他笨手笨腳,都不愿意帶他,到現在還沒出過什么任務,聽隊長說讓他出警,頓時躍躍欲試,跟毛乂寧的敷衍了事形成鮮明對比。

馬力率隊離開后,毛乂寧才帶著鄧釗,開著隊里那輛快要報廢的老爺車,來到健康路196號,按響了502房的門鈴。

報警人是夏蕊蕊的母親夏婕,三十歲出頭,剪著短發,穿著職業套裝,氣質干練,兩個眼圈卻腫得像桃子,顯然是剛剛哭過。屋里還有兩個銀發老人,應該是夏蕊蕊的外公外婆。毛乂寧亮出證件,按常規詢問情況。不等他發話,只見鄧釗已利索地掏出筆記本,準備做筆錄。毛乂寧暗暗點一下頭,這孩子反應挺快嘛,怎么在隊里也像自己一樣遭人嫌棄呢?

夏婕介紹了女兒失蹤前后的經過,聽著聽著,毛乂寧不由得皺起眉頭:“你平時經常讓孩子一個人出門嗎?”

夏婕搖頭:“那倒也不是,去其他地方,我都是陪著她的,只是去她外婆家……”

旁邊孩子的外公解釋說:“我們家住在國營機械廠家屬大院里,離得特別近。我女兒平時工作忙,蕊蕊上小學后,經常一個人往返兩邊家里。再者沿途都是老街坊老鄰居,都認識蕊蕊,也沒什么不放心的。蕊蕊這孩子很懂事,這些年從來沒出過什么事,想不到這次……”說到這里,老人哽咽起來。

夏婕接著說:“上周六傍晚6點左右,當時天色還沒有暗下來,我正在家里修改一份出差要用的文件,蕊蕊跟我說聲拜拜就背著書包下樓了。因為她經常一個人去外婆家,我手里又有事正忙著,事后忘了打電話跟我爸媽確認一下。星期日一早我就出差了,今天早上,孩子的班主任給我打電話,說蕊蕊沒有到校上課。我打電話到我媽家一問,才知道蕊蕊周六根本就沒過去……”

毛乂寧提醒:“親戚朋友家都問過嗎?”

“問過了,都說上周末沒見過蕊蕊。”

孩子的外婆突然拉住毛乂寧的手,“撲通”一聲跪下來:“警察同志,蕊蕊是咱們家的心肝寶貝,求求你們,一定要幫忙把她找回來啊,要是她出了什么事,我老婆子也不想活了……”

毛乂寧急忙將她扶起:“老人家您放心,警方一定會認真調查,爭取早日找回孩子的。”

安撫好老人的情緒,鄧釗問:“毛哥,下一步咱們該怎么行動?要上街找人嗎?”

毛乂寧畢竟是個老警察,雖然平時有點兒不著調,但關鍵時刻一點兒不含糊。“咱們才兩個人,根本不可能上街尋人,隊里正在忙大事,也不可能抽調人手來幫咱們。這樣吧,你跟轄區派出所周所長聯系一下,我跟他是老熟人了,你直接報我的名字,請他多派點兒警力過來,在健康路、竹馬街及附近街道走訪一下。孩子才十二歲,被人誘拐的可能性很大,走訪時注意詢問附近居民,那天晚上有沒有看到帶著孩子的可疑人員。我這邊把孩子的資料發給市局指揮中心的哥們兒,請他們幫忙征集線索。孩子失蹤超過四十八小時了,估計情況不會太樂觀,咱們要抓緊。”

兩人分頭打電話。派出所那邊很重視,答應派十名警員過來協助。毛乂寧不由得意:“怎么樣,提我的名字好使吧?要不然他問咱們要這手續那手續,麻煩得要死。”

鄧釗搔搔后腦勺:“我一開始跟周所提你的名字,人家根本不買賬,后來我說這是馬隊交代下來的,他才答應派人。”

毛乂寧不由得尷尬地罵了一句:“老周這個王八蛋!”

轄區派出所的增援警力很快就到了,了解警情、拿到孩子照片后,立即兩人一組分散開來,在周邊打聽線索。毛乂寧和鄧釗則把夏蕊蕊從家里到外婆家的這段路走了一遍。

走不多遠,來到一家超市門口,鄧釗注意到這家超市有探頭。進去調看監控,5月16日下午6點05分,一個背著書包、扎著馬尾辮的小女孩兒從超市門口經過。這段視頻很快得到夏婕的確認:“這就是蕊蕊,這是她剛從家里出來的時候!”

繼續沿著健康路往前大約四百米,就到了實驗中學。中學門口一左一右安裝了兩個攝像頭,可進去一問,保安說攝像頭已經壞了一個多星期,還沒有修好。從中學門口拐上竹馬街,這里比健康路要熱鬧許多,沿街打聽了一下,也沒發現任何線索。

再往前,就是國營機械廠家屬區。這是一個老舊小區,沒有安裝監控探頭。門衛老頭兒顯然已經知道蕊蕊失蹤的事,看見穿制服的毛乂寧和鄧釗,上來就問孩子找到沒有:“唉,星期六晚上我根本就沒看見孩子來她外婆家,要是她媽媽當時打電話問一下就好了……”

除了孩子家附近的超市監控拍到了夏蕊蕊的身影,這一路上,再沒有找到任何監控影像,街邊居民也都沒有印象。周六傍晚夏蕊蕊究竟有沒有走這條路,只能存疑。毛乂寧和鄧釗掉頭又把這段路重新走了一遍,行至半途,忽然想起一件事:“我記得上個星期六晚上好像下雨了,下得還不小?”

鄧釗想想:“是下雨了。”

“什么時候開始下的?”

這個鄧釗想不起來了。“毛哥,下雨的具體時間很重要嗎?”

毛乂寧點點頭,沒有說話。

“搞清這個情況也不難。”鄧釗一個電話打到氣象局,很快就問清楚了,上周六,也就是5月16日,傍晚6點左右開始下雨,6點10分雨勢漸大并伴有雷聲,雷雨天氣一直持續到夜里9點左右。

這時,兩人站在健康路和竹馬街的交會處,也就是實驗中學門口。毛乂寧往左邊的健康路看看,又往右邊的竹馬街瞧瞧:“根據超市的監控,夏蕊蕊下樓的時間大約是6點05分,這時已經開始掉雨點了,6點10分雨下大了,她應該正好走到咱們所在的這個位置。”

鄧釗說:“可惜實驗中學門口的監控壞了,要不然就能拍到了。”

毛乂寧看他一眼,顯然這個年輕人沒有抓住重點。“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兒,突然遇到打雷下雨,身邊又沒有大人陪伴,她會怎么做?”

鄧釗似乎明白了毛乂寧的意思:“找地方躲雨?”

“一個在這里土生土長的孩子,這條路對她來說無比熟悉,要不然也不會一個人往返外婆家。住在周邊的街坊,在她眼里只有兩種,熟悉的和不熟悉的……”

“你是說,夏蕊蕊跑進熟人家里避雨,而那個熟人起了歹心?”鄧釗想起在網上看到的變態狂引誘女童囚禁凌辱的新聞,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但愿不是這樣,不過,我們要做最壞的打算。”

夏婕指認,沿途一共有七間店鋪和四家住戶和夏家比較熟,有的還沾親帶故。毛乂寧把在附近街道尋找線索的派出所警員叫回來,重新分配任務,分頭去這些人家里走訪調查。

幾組人馬一直忙到下午3點多,才把名單上的店鋪和人家都捋了一遍。那幾間街邊店鋪,事發當時都在營業,要么有監控證明夏蕊蕊根本沒進去過,要么就是有顧客在店里,和老板員工相互佐證,孩子失蹤跟他們無關。另有四戶住在街邊的人家,有兩家的主人案發時在單位加班或在外面應酬,家里沒人;另外兩家是大家庭,三代同堂,兩家的所有成員也都被警方調查了一番,并無可疑。

如此一來,夏蕊蕊去熟人家避雨的推理就很難成立了。如果不是去了熟人家,又能去哪兒呢?夏蕊蕊經過超市之后,就再也沒有人見過她。按說沿途這么多熟人,但凡誰看見夏蕊蕊一個人冒雨走在大街上,即便不叫她進屋避雨,也多少會留下點兒印象,可一路走訪下來,那天晚上根本沒人見過她。

毛乂寧再次來到超市門口,放眼望去,超市不遠有一個報刊亭。之前走訪得知,賣報紙的鄭老頭兒當天下午直至晚上8點收攤這個時間段,一直在報刊亭里,雖然他沒有注意到夏蕊蕊從街上走過,但如果孩子遇上什么事,鬧出什么動靜,肯定逃不過他的眼睛。他已經向警方證實,上周六傍晚并沒有什么異常情況發生。因此,夏蕊蕊在超市附近出事的可能性不大。那為什么找不到一個目擊者呢?毛乂寧懷疑,夏蕊蕊根本沒走她平時常走的那條路。

他馬上給夏婕打電話,問她家到夏蕊蕊外婆家還有沒有其他路可走。夏婕說:“確實還有一條近道,就在實驗中學后面,只是這條路太偏僻,我平時很少帶孩子走。”

毛乂寧立即和鄧釗從健康路斜插出去,找到了實驗中學后門的那條碎石路。碎石路一側是實驗中學三米多高的圍墻,圍墻金色的琉璃瓦頂閃閃發光,應該是新建不久;另一側是一個小湖。整條路大約三四百米,兩人來回走了兩趟,鄧釗問:“毛哥,你是不是懷疑夏蕊蕊走的就是這條路?”不等毛乂寧回答,他接著說,“這就更麻煩了,路邊根本沒有人家,大白天的都少有行人,如果她在這條路上遇險,連個目擊證人都很難找到。”

毛乂寧背著雙手站在路邊,注視著波光粼粼的湖面,像是要一眼看到湖底一般,面露憂色:“我就怕……”

鄧釗馬上明白了:“怕她掉到湖里?”

“湖邊沒有護欄,如果孩子貪玩掉到湖里,呼救都沒人聽得見。這湖只怕有兩三米深,孩子掉下去,基本沒可能自己爬上來。”

毛乂寧給隊長馬力打電話,剛響一聲就被對方掐斷了,估計是正在辦大事,沒空接電話。他又撥通了轄區派出所所長周齊的手機。畢竟是發生在自己轄區的案子,周所長不能不重視,立即找來專業打撈隊。

警察在湖里撈尸體,附近群眾都趕過來瞧熱鬧,夏婕和她父母也來了,老兩口聽說孩子有可能沉尸湖底,早已站立不住,幾乎是癱軟在路邊。打撈隊一直忙到天黑,把整個小湖的湖底摸了一遍,并沒有找到孩子的尸體。打撈隊撤了,在附近街道尋找線索的派出所警員也沒有任何收獲。時間不早,毛乂寧只得鳴金收兵。

第二天一上班,刑偵大隊辦公室里氣氛熱烈,原來那個流竄殺人犯終于給抓住了。看著大家開心興奮的樣子,想到自己調查夏蕊蕊失蹤案全無收獲,毛乂寧和鄧釗的心理落差都挺大的。瞅個空,毛乂寧把夏蕊蕊失蹤案的調查情況跟隊長作了匯報。

隊長馬力今年四十歲,論年齡比毛乂寧還小一歲,論警齡就更沒有毛乂寧長了。盡管在刑警隊里他不是資歷最老的,卻是升職最快的,因為他師父是政委吳銳。毛乂寧打心眼里瞧不上這師徒倆,但馬力畢竟是自己的頂頭上司,工作上的事還得聽他的,該匯報匯報,該請示請示。

聽說這個失蹤案沒有一點兒線索,馬力的臉耷拉下來:“老毛,你是咱隊里的老刑警了,俗話說得好,老將出馬一個頂倆,怎么你老毛出馬,一樁小案,查到現在毛兒都沒摸到?”

毛乂寧的臉紅了一下,聲音也低下去:“馬隊,這個失蹤案確實有點兒奇怪。那個叫夏蕊蕊的孩子,從家里出來沒多會兒,突然就沒影兒了。你說是人販子作案吧,大街上居然連一個目擊證人都找不到。我想,能不能擴大搜索范圍……”

“你是說要加派警力?”馬力一口回絕,“這不可能。咱們隊里是真抽不出人手了,流竄殺人犯剛剛抓獲,馬上得進行訊問。目前已經掌握線索,這個殺人犯很可能還有一個同伙……”

“那就算了,還是讓我跟鄧釗兩個閑人接著查吧。”毛乂寧嘟囔一句,轉身走了。

馬力叫住他:“毛哥,要不這樣吧,我跟吳政委說一聲,請他幫忙協調一下,讓轄區派出所老周他們跟你一起辦這個案子,你看行吧?”

毛乂寧沒有回頭:“您是領導,您說行就行。”

下午,轄區派出所果然參與進來。所長周齊一面調動警力繼續在附近街道尋找,一面派人去車站碼頭高速路口調看監控。可一直忙到晚上,仍然沒有任何發現。

夜里10點多,一天的調查暫時偃旗息鼓。毛乂寧拉著鄧釗一起,在街邊找個小食攤,一人要了一碗牛肉面。鄧釗愁眉苦臉:“毛哥,咱們下一步該怎么辦?”

毛乂寧說:“今天的調查也不能說完全沒有收獲,既然車站碼頭高速路口沒發現夏蕊蕊的蹤跡,說明孩子還沒出城。”

“就算還在光明市,也不好找啊。”

“目前咱們手里什么線索都沒有,只有用笨辦法了。明天咱們繼續跟派出所的人一起找,另外還要發尋人啟事,電臺、電視臺和網絡,紙質的也要到處張貼。我就不信,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子,還真的能人間蒸發了。”

葛春秋在醫院住了幾天,漸漸恢復過來,因為嘴角還略略有些歪斜,醫生讓他繼續留院觀察兩天,也就沒急著出院。周小藝見丈夫已無大礙,就讓一直在醫院陪護的許星陽回大伯的餐館上班去了。

可是,許星陽的心思卻不在餐館,時不時站在灶臺前發呆,做菜不是火候過了就是忘了放鹽。許長坤跑到后廚問許星陽:“你這是咋的了?從醫院回來之后就一直心神不寧的,今天已經有三撥客人投訴你做的菜味道不對了。”

“對不起,大伯,我重新做。”

許長坤擺擺手:“算了,今天還是我來做吧。是不是家里又有什么難事了,你媽和你葛叔叔……”

許星陽猶豫一下,覺得大伯也不是外人,就把葛春秋在醫院告訴他的“秘密”說了。“我想去上三里村找當年的當事人唐纓問個清楚,又擔心她還像以前一樣不說實話,炒菜的時候走神了……”

許長坤恍然:“原來如此。難怪你姐姐當年認定你爸是被人誣陷的。要不這樣吧,反正你心思也不在這兒,不如這就去問問唐纓,否則總惦記著也是病。”

“謝謝大伯,我一定快去快回。”許星陽摘下圍裙。

“店里有我呢,別急,注意安全。”

許星陽騎著摩托車出了市區,沿著春水河大堤往上游走了幾公里,拐下堤坡,就到了上三里村。

唐纓家的房子看上去有年頭了,門口臺階上趴著一只老黑狗,聽見有人走近的腳步聲,抬頭看一下,沒做出任何反應,繼續埋頭睡覺。堂屋門口,一個頭發花白的干瘦老頭兒正將擇好的青菜用草繩捆好,碼放在墻邊。許星陽這才記起,唐纓父母是菜農,看來現在仍是如此。

走上臺階,他跟老頭兒打招呼:“大叔,請問這里是唐纓家嗎?”

估計老頭兒聽力不太好,問了兩遍,才抬起頭打量許星陽:“唐纓是我閨女,你是……”

“我是她在光明高中上學時的同學。”許星陽撒了個謊。

老頭兒眼神大概也不好,沒看出他與女兒的年齡差距。“我閨女不在家,她在城里上班,平時很少回來。”

許星陽往屋里瞅了一眼。堂屋里沒有其他人,正對著的墻壁上掛著一張女人的黑白遺像,也許是唐纓的母親。盡管有點兒失望,老頭兒的答案也在許星陽意料之中。如今的農村,基本上只剩下老人和孩子,年輕人都進城打工了。他蹲在老頭兒跟前:“她在城里什么地方上班?”怕老頭兒起疑心,他趕緊又補充一句,“我們一幫同學好久沒聯系,最近要搞個同學會,想邀請唐纓參加。”

老頭兒的語氣里透著自豪:“她在一個大公司……哦,叫捷達貿易,每個月工資好幾千塊呢。”

“挺不錯的啊!”許星陽附和,“這家公司很有名的,還上過電視呢。唐叔叔,您能告訴我唐纓的手機號嗎?”

唐纓的父親不疑有他,把女兒的手機號轉發給許星陽。回城的路上,許星陽就開始撥號,可聽到的都是提示音:“對不起,你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他估計唐纓的手機開啟了拒接陌生來電的功能,沒辦法,只有直接上門找她去了。好在捷達貿易公司在光明市確實很出名,他在網上一搜,就找到了公司的地址。可是,趕到公司前臺一問,人家說公司里根本就沒有叫唐纓的員工。

他心里很是疑惑,難道是唐纓爸爸認出了自己,不想女兒被打擾,故意給了一個假地址?可是,唐纓爸爸說女兒在大公司工作,一個月掙幾千塊的時候,一臉滿足的表情,不像是裝出來的。難道是自己聽錯了公司的名字?

好在唐纓爸爸是用手機給他轉發的手機號,許星陽回撥唐纓爸爸的號碼,對方的回答很肯定,說女兒就是在捷達公司上班。許星陽突然想到一種可能:“是不是唐纓改名字了?”

“沒有啊,她去年才換的新身份證,還是我幫她到派出所辦的。”

“唐大叔,那您知道唐纓住在哪兒嗎?”

老人告訴他,女兒確實在城里租了房子,可他從沒去過女兒的住處,也沒聽女兒說起過自己住在什么地方。許星陽提醒老人:“唐纓有沒有往家里寄過東西?包裹上會留地址。”

“你這一說我倒想起來了,上次我腰痛,她在城里買了些膏藥快遞給我,我記得那上面有她的地址。不過那個快遞盒子不知道被我扔哪兒去了,你等等,我找找看……”

大約十來分鐘,老人回電話,告知許星陽,女兒的地址是光明市城西前進路興和里103號303房。

天色已晚,街上的路燈次第亮起。許星陽趕著去上三里村找唐纓,沒來得及吃午飯,現在又沒有吃晚飯,肚子早已餓得咕咕直叫。本想在街邊大排檔吃碗面,又想到唐纓如果是上班一族,這個時候應該正好在家吃晚飯,現在去她住處找到她的可能性比較大,如果去晚了,說不定再出點兒其他變故。干脆晚飯也不吃了,許星陽啟動摩托車,直奔城西。

興和里是一個被高樓大廈包圍著的城中村,不知是路燈壞了,還是根本就沒有路燈,到處黑乎乎一片。興和里103號是一幢四層高的舊樓,樓門敞開,沒有門禁。他上到三樓,敲響303的房門,無人應答。又敲了幾下,依然如故。

轉頭看看四周,走廊正對門的位置晾著幾件顏色艷麗的裙子,顯然屋里是有人住的。莫非唐纓出門了,或者還沒到家?正在門口猶疑徘徊的時候,鄰居家的門開了,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出來扔垃圾,手里提著一個黑色塑料袋。許星陽上前打聽:“大姐,請問唐纓是不是住在303?”

中年婦女上下打量他:“303住著個女的,是不是叫唐纓,我不知道。”

“我敲了半天門也沒動靜,她是不是出門了?”

女人朝他翻翻白眼,一臉鄙夷:“她上班去了,如果你想找她,就白天過來。”

“上班?”許星陽一愣,“這天都黑了,怎么……”

女人不再理他,把垃圾袋往屋門口一放,轉身進屋,“砰”一聲關上房門。許星陽尋思,自己挺有禮貌的啊,怎么就把這位鄰居大姐給得罪了呢?

又在303門口等了一陣,仍不見唐纓回來,想來剛才那位大姐說的沒錯,他只好怏怏下樓離開。

第二天一早,他再次趕到興和里。看到門外晾掛的衣服已經收走,知道唐纓回家了,心里總算有了底。上前敲門,等了半天,屋里終于傳出腳步聲響。

“誰呀?我這剛下晚班,還讓不讓人睡覺了?”話音未落,房門從里面猛地拉開。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站在門口,頭發染得金黃,穿一件紅色吊帶睡衣,腳下趿著拖鞋,睡眼惺忪的樣子。

許星陽不太確定地問了一句:“你……是唐纓吧?”

“你誰呀?”唐纓見對方面生,立刻警惕地縮回身子,想要關門。

許星陽忙道:“你別關門,我是許星陽。”

“許星陽?”唐纓撓了撓亂蓬蓬的金發,“許星陽是誰?熟人介紹你來的?”

“沒有熟人介紹,我……我是許敬元的兒子。”

“許敬元”三個字喚起了唐纓的記憶。“許老師的兒子?你想怎么樣?這么多年了,你們一家還有完沒完?我被你家害得還不夠慘嗎?”

“你誤會了,我沒有惡意,”許星陽解釋,“就是想請你跟我說說,十五年前的那個晚上,在你們家河邊菜地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許星陽不太確定地問了一句:“你……是唐纓吧?”

“你有病啊?現在還來問這個事?十五年啊,我本來以為這事已經翻篇了,沒想到……你們一家子真是陰魂不散啊!”

“我真……真不是來找麻煩的,”許星陽本就不是能說會道的人,被唐纓一頓搶白,更是結結巴巴,連句囫圇話也說不出了,“我就……就是想知道那天晚上……的真相。”

“去他媽的真相!”唐纓怒不可遏,“十五年前我就已經對警察說過了,也跟你姐姐說過了,你們還想怎么樣?我跟你們家前世有仇是吧?”說著又要關門。

許星陽用膝蓋將門頂住:“只要你告訴我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我保證再也不來找你。”

“我說你這個人,欠揍是吧?”

兩人爭執的聲音驚動了三樓的鄰居,紛紛打開門探出頭看熱鬧,幾個男人不懷好意地往穿著吊帶的唐纓身上掃瞄。唐纓的臉紅了一下,終于讓開身子:“行了行了,先進來再說吧。”

許星陽跟著她走進屋里,唐纓反手將門關上,也不請他坐下,自己往沙發上一靠:“你到底想怎么樣?”

“我只想知道十五年前的那個晚上,涉嫌強奸的那個人到底是不是我爸。”

唐纓沉默片刻,突然問道:“那年你幾歲?”

許星陽的目光黯淡了一下:“九歲。因為有一個‘強奸犯爸爸’,從九歲那年開始,無論是在學校,還是以后走上社會,所有人都對我另眼相看……”

“我何嘗不是一樣?”唐纓懶懶地斜靠在沙發上,目光看著自己的腳尖,她的腳趾上涂著鮮紅的趾甲油,像是在鮮血里浸泡過一樣。“十五年前,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是1月25日。那天晚上,我幫爸媽去菜地里砍了半筐白菜……哦,對了,我們家是菜農,這個你應該知道吧?砍完白菜正準備回家,有人從后面一把將我抱住。我嚇了一跳,想呼救,他卻捂住我的嘴巴,從后面噴著酒氣對我說:‘別害怕,我是教過你們歷史課的許老師。’我腦子里轟的一聲,拼命掙扎,他死死抱住我不放。情急之下,我狠狠摳了他一下,他痛得厲害,這才松開手。我怕他再撲上來,閃到他身后,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腳。他當時正站在春水河邊,身子晃一下,就撲通一聲掉進了河里。我不敢停留,連菜也沒拿,慌里慌張地跑回了家。我媽問我怎么了,我也沒敢說……過了幾天,我聽說許老師失蹤了,就是被我踹到河里的那晚失蹤的。我這才意識到,他后來沒有爬上岸,應該是掉進河里淹死了。說實話,我當時根本沒有殺人的想法,沒想到許老師因為我這一腳,死了……聽到這個消息,我更害怕了,整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門,也不敢跟任何人說起這件事,生怕別人說我是殺死許老師的兇手,抓我去坐牢……”

說到這里,唐纓渾身顫抖了一下,好像又回到十五年前的情境中。

“既然如此,你怎么又去報案了呢?”許星陽不解。

“我也是被逼的……本來想把這個秘密爛在心里,誰也不告訴,包括我爸媽,可是后來……當時雖然是放寒假,但我上高三,學習非常緊張,學校組織高三學生補課。許老師失蹤的事,早已在學校傳得沸沸揚揚,我不想去學校,請了幾天病假,可沒理由一直不去。就在回校上課的第二天中午,我翻開數學課代表發給我的作業本時,發現里面夾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我親眼看見你把許老師推進河里淹死了,如果你不去派出所自首,我就舉報你!’我差點兒嚇暈過去,做夢也沒想到,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居然被人看到了。我生怕別人看見這張紙條,當即撕得粉碎。我再也沒心思上課了,就跟老師請了假,回到家里整整想了一夜,最后決定按紙條上說的辦,到派出所自首。也許警察看在我主動投案的分兒上,能對我從輕發落……”

這個情節讓許星陽大感意外:“寫紙條的人是誰,你一直不知道?”

“不知道。”唐纓說,“那天晚上我嚇壞了,根本沒注意菜地附近還有別的什么人。”

“等一下,”許星陽忽然皺起眉頭,“我記得你當年跟警察說的是,那人對你實施了強奸,他轉過身去提褲子的時候,你從后面把他踹進了河里。但剛才你卻說,那人對你意圖不軌,你狠狠摳了他一下,他痛得放手之后,你踹了他一腳。也就是說,這個歹徒其實并沒有得手,對吧?”

“我剛才是這么說的嗎?”唐纓一副無所謂的表情,“唉,隨便了,結果都一樣。”

“一個是強奸得逞,一個是性侵未遂,怎么能一樣呢?”許星陽說,“你不要否認,我的手機開著錄音,你剛才說的話,我都錄下來了。”

事已至此,唐纓索性把手一攤:“既然說漏了,那我也不必再瞞你。許老師當時還沒來得及對我做出那樣的事,就被我踹進河里了。我之所以在警察面前撒謊,主要是怕警察認為是我殺了許老師,才故意夸大其詞。這樣一來,我就算正當防衛了。這就是你要的真相,現在你滿意了?”

“你為了自保夸大其詞,對我們家來說,卻是滅頂之災。”許星陽嘆口氣,“就因為我有一個強奸犯老爸,無論走到哪里都被人戳脊梁骨,直到現在,我都沒勇氣去交女朋友……”

唐纓苦笑:“我比你還慘。那時我年紀小,想法太天真,卻不知背負被人強暴的名聲,對于一個還在上高三的女孩兒來說意味著什么,那是一輩子都洗不掉的人生污點。這件事情傳出去之后,老師同學都拿異樣的目光看我,甚至我爸媽都覺得我給他們丟臉了。原本我學習成績不錯,很有希望考上大學,因為這件事情的影響,高三第二學期我的成績一落千丈,最后只考上個大專,讀了一年就輟學跑去海南打工。后來我媽去世,家里只剩下我爸一個,我在外面又混不出什么模樣,只好回來了……”

“那你……”許星陽本想問她為什么要騙她爸爸說在捷達貿易上班,話到嘴邊,還是改了口,“唐纓姐,我這次來找你,就是想問你,你真的看清那個人就是我爸了嗎?剛才聽你回憶事發經過,那個人是從后面接近的你,再加上深更半夜的,其實你沒看見他的臉,是吧?”

“這個……”唐纓皺起眉頭,她還真沒考慮過這個問題,“的確沒面對面看清楚,可他自己都承認了,還會有假?”

“也就是說,如果他不說自己是許老師,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誰。”

“你什么意思啊?”唐纓坐直了身子,瞪著許星陽,“你是說我認錯人了,冤枉了你爸?那在河邊找到的你爸的鞋子,還有他的摩托車,是怎么回事?十五年前警察就已經查清楚是你爸干的,怎么,十五年后你還想為他洗白啊?”

“不是洗白,而是還原真相。我找到了當年的另一個證人,事發時他在距你們家菜地不到一百米的河邊,看見一個男人渾身濕漉漉地從河里爬上來,還光著一只腳。他有理由相信,這個人就是你說的那個歹徒,他并沒有淹死。而且,目擊證人很明確地告訴我,這個人不是我爸。”

“不是你爸,那又是誰?”

“這個……天太黑,他也沒看清楚,但他跟我爸很熟,如果是我爸,他一眼就能認出來。”

“你說的這個證人是誰?”

“暫時不能告訴你,但我相信他。”

“你的意思是說,那天晚上真的是我認錯人了?”唐纓的語氣也變得不確定了,“可如果不是你爸,那他的鞋子、他的摩托車怎么解釋?還有警方的調查結論,難道警察也搞錯了?”

“警察是根據你的證詞確定犯罪嫌疑人的,你的證詞有誤,他們當然會搞錯。”

唐纓若有所思:“問題是,如果真的另有其人,他圖什么呢?”

“我推測,這個時候我爸應該已經出事,甚至是遇害了,兇手就是這個男人。他害死我爸之后,穿著我爸的鞋,開著我爸的摩托車,冒充我爸來強奸你,故意被你踹下河去。這樣一來,我爸的失蹤就可以解釋了,你就是證明人。兇手使出這一招,為的就是掩蓋自己的殺人罪行。”

唐纓被他的推理驚到了:“照你這么說,這案子背后還隱藏著更大的罪案啊!”

“這只是我的推測,”許星陽撓撓頭,“沒有過硬的證據支撐。所以我才來請你幫忙,我們一起查出真相,還我爸一個清白,你當年遭遇歹徒性侵的事也能搞清楚。”

“可是,我能怎么幫你呢?”

“那個在你作業本里夾紙條,還逼迫你去報警的人,也許就是知情人。”

“問題是,我也不知道這個人是誰呀!”

“筆跡熟悉嗎?”

唐纓思索著說:“那張紙條我只匆匆掃一眼就撕碎了……印象里是用藍色圓珠筆寫的,歪歪扭扭的。”

“是故意寫得歪歪扭扭的嗎?”

“這我就分不清了,反正是難看得要命。”

看來從字跡上找不出線索,許星陽換了一個角度:“你說紙條是夾在數學作業本里面的,作業本是數學課代表……”

唐纓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應該不會。數學課代表是個男生,叫秦衛云,父母都在廣東打工。他原本一直在廣東上學,因為是外地戶籍,沒辦法在廣東參加高考,才在高三那年轉回原籍。這件事發生的時候,他轉學過來還不到一個學期,跟大家還都不太熟,我更是沒跟他說過幾句話。我覺得不大可能是他。”

“平時能接觸到數學作業本的,只有數學課代表和數學老師了。”

“更不可能是數學老師。教數學的陳老師對我特別好,肯定不會做這種事。況且,陳老師幾年前已經得肺癌去世,就算你懷疑她,也無法查證了。”

“班上的其他同學呢?”

“作業本從陳老師辦公室轉到課代表手里,再分發給我,其他同學很難在不被別人看見的情況下塞一張紙條進去。”

“你剛才說的那個數學課代表秦衛云,現在在什么地方?我想找他問一下,看他還能不能回憶起當時的一些情況。”

“他考上了大學,畢業后回到光明市,聽說在電信公司上班。高中群里有同學叫他秦主任,應該是個領導吧。我可以先微信跟他打個招呼,雖然平時沒什么聯系,但看在老同學的分兒上,他應該不會拒絕。”

許星陽起身告辭,唐纓叮囑:“查到什么情況,一定要告訴我。”

三天后,唐纓才聯系上秦衛云,給許星陽發了微信。許星陽跟大伯打個招呼,騎上摩托車直奔電信公司。

秦衛云一看就是個事業有成的高級白領,穿著氣度讓許星陽自慚形穢。他在辦公室接待了許星陽,熱情地讓座沏茶:“唐纓說你是許老師的兒子,想打聽十五年前發生在學校里的事。但具體是什么事,她也沒細說。其實那時候我剛轉到光明高中不久,好些事情都不了解,也不知道能不能幫上你的忙。”

許星陽說了說當年發生在自己父親和唐纓身上的事,秦衛云微微點頭:“原來如此,難怪唐纓給我打電話的時候吞吞吐吐。當年唐纓被強暴,還有許老師失蹤,動靜鬧得挺大。不過,我有點兒不明白,我又不是知情人,你為什么來找我呢?”

“當時你是數學課代表,唐纓作業本里夾的那張紙條,你覺得有可能是哪個環節被人放進去的?”

“你該不會懷疑那張紙條是我放的吧?”

許星陽急忙擺手:“不是不是,我沒有懷疑你的意思。我只是覺得,全班的數學作業本都是你從陳老師辦公室領出來的,紙條可能就是從老師辦公室到教室這段路上被人放進去的。”

“這個……我是數學課代表不假,可是,從老師那里領作業本,再發到同學手里,這事我幾乎每天都在做,冷不丁兒讓我回憶十五年前的某一天我把作業本發給唐纓的細節……”秦衛云兩手一攤,表示無能為力。

許星陽提示:“作業本是當天中午發到唐纓手里的,她看到里面的紙條,趴在桌子上哭了好久,連老師都驚動了,問她是不是不舒服。下午她就請假回家了,第二天,她的事全校都知道了。”

“你這么一說,我好像還真有點兒印象。當時我和班上同學都很奇怪,不知道唐纓為什么哭……你說的是哪一天來著?春節前?”

“對,剛過小年的第二天。”

秦衛云思索片刻,突然一臉恍然的神情:“這事說不定我還真能幫上忙。最近我老家搞拆遷,父母把我上學時候的課本都清理出來了,其中包括我高三那年的日記本。那時候我有點兒偏科,數學成績好,語文就一言難盡了,所以堅持每天寫日記。上個月我回老家,父母還把日記拿給我看,我認真翻了翻,你說的這個情節,在小年之后第二天的日記里提到過。不過,日記里記錄的重點不是唐纓,而是一張五塊錢的鈔票……”

“五塊錢?”許星陽大惑不解。

“我當時抱著一摞作業本從陳老師辦公室出來,走到半路,忽然身后有人叫我:‘這位同學,樓梯拐角掉了錢,是你的吧?’我就把作業本放在旁邊實驗室的窗臺上,一邊伸手摸口袋,一邊跑回樓梯拐角,果然看見地上有一張五塊錢的鈔票。這錢真不是我的,可那個年頭,五塊錢對于一個高中生來說,算是一筆小財了。旁邊也沒有別的同學,我就悄悄揣進了自己的口袋。當然,心里多少還是有點兒不安的,那天的日記里,借著這件事對自己進行了靈魂剖析,不過,那五塊錢到底還是被我拿去買零食了……”說到這兒,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哦,扯遠了,說正題。等我回到走廊,那個提醒我掉錢的人已經不見了。如果真的有人往唐纓的作業本里塞了紙條,可能就是利用了這個空當兒。”

“那個提醒你掉錢的人,你認識嗎?”

“剛才我之所以說能幫上你的忙,就是因為這個。”秦衛云說,“嚴格來說,我并不認識他,但我知道他姓竇。當時學校操場正在翻新,那個人是開挖土機的司機,我聽見有人叫他竇師傅,這三個字也記在了我的日記里。不過,他具體叫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但許星陽知道,那個人的名字叫竇武。

電話鈴聲響起的時候,毛乂寧正歪在座位上打瞌睡,嘴巴半張著,一縷涎水掛在嘴角。電話鈴響了好一陣,他才不情愿地睜開眼,看看周圍,空蕩蕩的,只有他和鄧釗兩個。因為那個流竄殺人犯的案子,大隊長馬力帶著大伙兒忙得不可開交,毛乂寧卻被排除在外。而夏蕊蕊失蹤案一直沒有進展,他很快又恢復到以前得過且過的工作狀態。

“小鄧,接電話!”毛乂寧用袖口蹭蹭嘴邊的涎水。

鄧釗無奈地扔掉手中的拖把接聽電話:“喂,您好,刑警大隊……請稍等!”他轉向毛乂寧,“毛哥,找你的。”

毛乂寧伸個懶腰,磨磨蹭蹭站起身,接過聽筒:“喂,我是毛乂寧,你哪位?”

對方是個嘶啞的男聲:“毛警官,我叫左文崇,是東風鎮左家溝人。今天我到鎮上辦事,正好看到尋人啟事,說是你們在找一個叫夏蕊蕊的小姑娘……”

“您見過這個小姑娘?”尋人啟事發布快一個星期了,零星接到過幾個提供線索的電話,一查,都不靠譜。這個電話,毛乂寧也沒抱什么希望。

左文崇有點兒吞吞吐吐:“毛警官,我……我應該知道這個女孩兒在哪里。”

“應該?”毛乂寧尋思,可能又是條沒頭沒腦的線索,或者知道,或者不知道,什么叫“應該”知道?要說應該,他毛乂寧最應該知道。

“她……好像跟我一個親戚的兒子結婚了。”

毛乂寧氣得不輕:“你成心消遣警察是不是?小姑娘才十二歲,結個哪門子婚?”

“不不不,不是這個意思……”對方著急了,“我這人嘴笨,咱們能見面說嗎?最好……最好是你們來找我,我去市里還要坐長途車,挺麻煩的。”

東風鎮是光明市最偏遠的鄉鎮,距市區好幾十公里,讓人家過來一趟確實不容易。毛乂寧說:“那行吧,你留下聯系電話和地址,我們抽時間過去。”

對方大概聽出警察對自己提供的線索不太感冒,留下聯系方式后又補充一句:“你們要找的那個女孩兒,是不是右耳朵后面有一顆黑痣?”

“你說什么?”聽到“黑痣”這兩個字,毛乂寧像是被電到一樣,整個人都從瞌睡中清醒過來,“黑痣?你確認嗎?你在哪里?待著別動地方,我們馬上過去找你!”

掛斷電話,毛乂寧立即招呼鄧釗,開上刑警隊的老爺車,直奔東風鎮左家溝村。

左文崇是一個三十多歲的黑臉莊稼漢,二人趕到時,他正坐在自家屋前的臺階上抽煙,腳底下已經扔了一堆煙頭。他告訴毛乂寧,他的確是在婚禮上見到失蹤女孩兒的。不過,那并非一般意義的結婚,而是陰婚。

“陰婚?”毛乂寧和鄧釗大吃一驚,這種事情他們也只是在影視劇或者網絡上看到過,想不到現實生活中居然真的存在。

左文崇有一個表哥叫麥忠良,住在南華縣小米莊鄉小米村。雖然是鄰縣的地界,其實小米莊鄉與東風鎮是緊挨在一起的,左家溝村與小米村之間僅隔著一條左家溝河,有一座水泥橋相連,兩村往來十分方便。

麥忠良有一個兒子,今年二十歲,上個月得病死了。家里人給村干部送了點兒錢,避過了火葬程序,把他給土葬了。雖然喪事辦了,可麥忠良還有一個心病,那就是兒子生前沒有成家,死后也是孤身一人,就想按這一帶農村的風俗,給兒子配個陰婚。

結陰親的習俗在這一帶的鄉下很常見,有人甚至還為此大辦酒席,搞得比活人結婚還隆重。麥忠良把給兒子結陰親的錢都準備好了,不過,女方不太好找,好不容易經人介紹找到兩家,要么是女方年紀太大,要么是跟兒子八字不合,沒能配成。

兒子病死一個多月后,農歷四月二十六那天,麥忠良經熟人介紹,終于找到一個剛死不久的小姑娘,據她親戚說是不小心從樓上掉下來摔死的,愿意以十八萬的價格賣給他們家結陰親。麥忠良當即買下女孩兒的尸體,第二天就敲鑼打鼓,把這對“新人”合葬。

雖然是結陰親,也要擺喜酒。左文崇作為表親被邀請參加了這場特殊的婚宴。當時那個女孩兒的尸體已經被收拾得干干凈凈,還化了妝,穿著鮮紅的婚服,搬動尸體時,他注意到女孩兒耳朵后面有顆黑痣。

婚禮結束后,左文崇回到家里,本以為這個事情就過去了,也沒太當回事。今天上午他去鎮上農資站買化肥,看到路邊電線桿上的尋人啟事,上面的失蹤女孩兒有點兒眼熟,仔細一看,竟然是表哥的“兒媳婦”。

毛乂寧拿出手機,給他看夏蕊蕊的彩色近照,左文崇確認:“就是她,錯不了。”

“你知道這孩子是怎么死的嗎?”

左文崇搖頭:“不知道。婚禮上我也沒看太仔細,而且化了妝,身上即便有傷口也看不出來。”

“行,你跟我們上警車,去你表哥家看看。”

左文崇面露難色:“警察同志,我怕我表哥怪我多事……”

毛乂寧寬慰他:“你只要帶我們找到他家就行了,不用出面。”

警車開出左家溝村,駛過一座架在小河上的水泥橋,就到了鄰縣的小米村。在左文崇的指點下,很快就找到了麥忠良家。兩個警察走向那幢舊平房的時候,左文崇縮著脖子,悄悄溜走了。

堂屋里有幾個人正圍在一起打麻將,看見警察找上門來,都嚇得不輕,趕緊抓起桌上的賭資往口袋里塞,有兩個膽大的一腳踢開凳子就想奪門而逃。毛乂寧把身子橫在門口:“誰是麥忠良?”

一個四十多歲面孔蒼老的男人哆嗦著站起來:“我……我就是。”

毛乂寧說:“我們不是來抓賭的,麥忠良留下,其他人都散了吧。”

牌桌上的幾個人如蒙大赦,立即一轟而散,只剩下麥忠良呆站在那里,看著兩個警察,有點兒不知所措。

“聽說你買下一具女尸,跟你兒子配了陰婚是吧?”

“是……有這么回事……”

毛乂寧擺手打斷他的話:“尸體埋在哪里了?”

麥忠良往身后一指:“就在屋后的自留地里。”

“你趕緊叫幾個人,把墳給我挖開。”

“警察同志,您看這人都已經埋了,再開棺就不吉利了,還得重新做道場……我們這兒十里八鄉都是這樣……”

鄧釗怒道:“到現在還來這套?我們懷疑你買的那個女孩兒尸體,是警方正在查找的一名失蹤女童,如果這事屬實,你可就攤上大事了!”

麥忠良終于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苦著臉不情不愿地找了幾個鄰居,拿著鐵鍬來到離他家大約半里路的一塊旱地里,這里果然立著一座新墳。麥忠良說:“我兒子兒媳就埋在這里。”

毛乂寧催促:“趕緊挖開!”

麥忠良無奈,指揮著幾個鄰居揮動鐵鍬將墳墓挖開,露出一具黑漆棺材。鄧釗從警以來還沒有見過這種場面,又正好站在下風口,只覺得五臟六腑一陣翻騰,蹲到一邊狂吐不止。

毛乂寧拿出紙巾捂住口鼻,探身細看,果然有一男一女兩具尸體同棺而臥。成年男性尸體已經高度腐敗,女尸身高大約一米四,明顯是未成年人,身上穿著紅綢婚服,因為埋下的時間不長,他一眼就認出,正是失蹤多日的夏蕊蕊。

盡管已經有心理準備,當這個殘酷事實擺在眼前時,他還是難以置信。

毛乂寧掏出手機給隊長馬力打電話:“馬隊,那個失蹤的孩子找到了,只不過……”他將現場情況簡單向隊長作了匯報,“這個案子很有可能是一樁人命大案,我和小鄧兩個根本應付不過來。我知道你們都在忙大案子,先派兩個法醫過來吧?”

“這個沒問題。”

毛乂寧想了一下,又說:“還要請你跟南華縣公安局盡快協商,請他們縣局和小米莊鄉派出所派人過來支援。”

馬力沒有拒絕:“行,我馬上辦。”

掛斷電話,毛乂寧跟鄧釗一起在墳地四周拉起警戒線。聽到消息趕來看熱鬧的群眾越聚越多,幾乎就要把警戒線給沖開。正在兩人感覺吃力的時候,小米莊鄉派出所的肖所長帶著七八名警員趕了過來,才勉強把現場秩序維持住。

聽毛乂寧介紹了案情,肖所長顯然不想參與進來:“既然這是光明市的案子,那還是以您為主導,咱們這邊全力配合,有什么需要協助的,盡管說。”

緊接著,光明市公安局的法醫姜一尺也帶著助手小萌趕到現場。老姜二話沒說,穿好防護服,就把頭埋進棺材里開始尸檢。“死者身上有傷痕,但時間太久,而且配陰親的時候可能涂了化妝品,憑肉眼很難看出是怎么弄傷的,必須把尸體拉回去進行檢查。”

“死亡時間呢?”

“大約八到九天。”

毛乂寧點點頭,今天是5月25日,八九天前,那就是5月16日至17日,而夏蕊蕊是在5月16日傍晚失蹤的,看來,她失蹤不久就遇害了。

老姜把頭從棺材里抬起來:“初步尸檢能看出來的只有這么多了,更具體的情況,要解剖后才能知道。”

“尸檢報告出來,請第一時間通知我。”

夏蕊蕊的尸體被拉走了,圍觀的群眾也漸漸散了。看著警方的陣仗,麥忠良意識到自己攤上大事了,臉色煞白,渾身像篩糠似的哆嗦著。毛乂寧說:“也許你還不知道,這個跟你兒子配陰婚的小女孩兒今年才十二歲,5月16號晚上失蹤……”

麥忠良顫聲道:“警察同志,我根本不知道是這么檔子事啊,拉到我家的時候她已經是一具尸體啦。”

鄧釗問:“她身上有什么特別的傷痕嗎?”

“給她換衣服的時候,確實看到她身上有傷痕,主要是在背上,腦袋后面也有。不過,她叔叔說她是從樓上掉下來摔死的,身上有傷也正常……”

“她叔叔?”

“就是把尸體賣給我們的那個人。他說這是他家親侄女,剛剛出意外死了,家里缺錢,才想著賣掉尸體。”

鄧釗年輕,頭一次聽說還有這樣買賣尸體的,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毛乂寧盯著麥忠良問:“那人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怎么才能找到他?”

麥忠良使勁兒搖頭:“我只知道他姓張,別人都叫他張哥,具體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我真不知道。”

“連這些都不知道,那你們是怎么交易的?”

麥忠良吞了一口口水:“那天我在鄰居家打麻將,一個牌友,就是隔壁村的何細明,他問我是不是想給兒子結陰親,說他正好認識一個人,那人的侄女剛死不久,跟我兒子正好配對。通過何細民的介紹,我就跟這個張哥聯系上了,是在何細民家見的面,談好價錢,他當天就用一輛小面包車把尸體拉到我家。那個張哥叫啥名字,住在哪里,我一概沒問。當時我真以為這女孩兒是他家親戚,要是知道這么麻煩,說什么我也不敢要,您說是不是?”

毛乂寧推了他一把:“少廢話,帶我們去找這個何細民。”

在麥忠良的指引下,他們很快就來到鄰近的水澤村,找到了何細民家。何細民家里同時開著兩場麻將,稀里嘩啦的聲音隔好遠都能聽見。

毛乂寧將麥忠良的銬子解開:“你進去把何細民叫出來,耍花樣你知道后果。”

麥忠良連連點頭,一邊活動著手腕,一邊跳下車,走進何細民家里。不大一會兒,麥忠良就領著一個五十多歲的駝背老頭兒上了警車。“警官,這就是何細民。”

何細民一看身穿警服的鄧釗和毛乂寧,眼里露出一絲慌亂之色:“警察同志,你們找我有什么事?”

毛乂寧盯著他問:“不久之前,你介紹麥忠良從一個叫張哥的人手里買了一具女孩兒的尸體,有這么回事嗎?”

“原來是這事啊。”何細民松了口氣,“我這可純屬幫忙,沒收一分錢中介費。”

“我們想找這個張哥了解一些情況,你知道他在哪兒嗎?”

“我跟他不是特別熟。他叫張友權,在小米莊鄉開了一家友權超市。我跟他是在麻將桌上認識的,無意中聽他說有個親戚的女兒從樓上摔下來死了,家里人想把尸體賣給別人配陰親。我想起麥忠良的兒子一直在等著配陰親,就把這樁買賣給促成了。”

“既然這個張哥有名有姓,那就好辦了。”毛乂寧把身子往座位上一靠,“你們倆一起,跟我們去找這個張友權核實一下。小釗,上路!”

“好嘞!”鄧釗答應一聲,發動引擎。

小米莊鄉的鄉政府駐地就在小米街上。半個小時后,警車開到小米街。這是一條不到一公里長的小街,街道兩邊有一些店鋪,但最多的還是麻將館,麻將桌甚至擺到了門外。街上冷冷清清看不到幾個人,麻將館里搓麻將的聲音卻此起彼伏。

警車開到小米街最末端,何細民隔著車窗往外一指:“就是這里。”

街道邊有一家超市,占著兩間門臉,柜臺里的收銀機后面坐著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等店里的顧客付款離開,毛乂寧才走到柜臺前,亮出證件:“張友權是吧?我是光明市公安局刑警大隊的,知道為什么來找你嗎?”

張友權吃了一驚,立即站起身:“我就是張友權……”看看警察旁邊的麥忠良和何細民,“是不是因為打麻將的事?”

“賭博我們現在還沒空管。你是不是賣了一具女孩兒的尸體給麥忠良的兒子配陰婚?”

張友權立刻坦然了:“哦,是有這么回事。這也不是頭一回了,我的主業是開店,副業就是干這個事的中介。在鄉上開超市,平時往來的人比較多,信息靈通,哪個光棍死了,誰家女人沒了,我都知道。所以就當上了這個中間人,穿線搭橋,賺點兒小錢。兩位警官,你們別這樣看我,我咨詢過律師,配陰婚這個事在咱們農村并不構成違法犯罪,死者的親屬有權處置尸體,出賣親人的尸體也不構成侮辱尸體罪。”

“你還挺明白的啊,懂得咨詢律師。”毛乂寧沉著臉,“難道律師沒有告訴你,配陰婚雖然不違法,卻是封建迷信活動,通過封建迷信活動牟利,危害社會,造成不良影響,也是違法犯罪!”

張友權顯然是老油條了:“這一帶的人都知道我是干這個的,有什么尸源信息,都會跑來告訴我。我已經干了好多年,如果真的犯罪,你們警察早就來抓我了,也不用等到今天。”

毛乂寧冷笑:“販賣尸體犯不犯罪先不討論,但為了販賣尸體牟利故意殺人,肯定是要殺頭的!”

張友權頓時變了臉色:“警察同志,你們可不要血口噴人,我經手的尸體,都是正常死亡的,是死者家里委托我,我才給他們牽線搭橋的。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尤其是你們警察,不能隨隨便便就把殺人的罪名安在我頭上。”

毛乂寧兩眼一瞪:“還狡辯?你賣給麥忠良家的那個女孩兒,名叫夏蕊蕊,5月16日傍晚在去她外婆家的路上失蹤,她家里人都快急瘋了,你居然說是她家屬把尸體賣給你的?這個謊也扯得太大了!我告訴你,我們已經開棺驗尸,她的死因大有可疑。如果她真的是非正常死亡,你的麻煩就大了!”

張友權嚇了一跳:“失蹤?那家伙不是說這是他親侄女嗎,是從樓上掉下來摔死的,怎么……”

“誰?誰說夏蕊蕊是他親侄女?”

“就是把尸體賣給我的那個人啊。他說孩子家里缺錢,孩子父親托他把尸體賣掉。當時他要價十三萬,我還價到十萬,后來我以十八萬的價格賣給了麥忠良,從中賺了八萬塊差價。我要是知道這孩子是失蹤人口,打死我也不敢接這個買賣啊!”

“把孩子尸體賣給你的人到底是誰?”

張友權猶豫一下:“這個……我不能告訴你,這是行規,不能向別人透露上下家的情況,免得生出麻煩。”

“去你媽的行規!”毛乂寧徹底被他惹火了,隔著柜臺伸手揪住他胸前的衣服,“如果最后證實女孩兒是被人害死的,這條人命就算在你頭上!”

“不……跟我沒關系……不是我干的……”張友權語無倫次。

“不是你干的,可是你故意向警方隱瞞案情,包庇罪犯,我們一樣追究你。”毛乂寧掏出手銬,用力拍在柜臺上,“不肯在這兒說,那就只好請你到公安局說清楚!”

“別別別,警察同志,我說我說。”到了這個時候,張友權也顧不上什么行規了,“他就是你們光明市人,我去光明市玩的時候見過他兩次,是個小貨車司機,也姓張,叫張飛,道上兄弟叫他飛哥,好像有點兒小名氣。”

回光明市的路上,鄧釗問:“毛哥,你認識那個張飛啊?”

毛乂寧問:“你怎么知道?”

“張友權說出上家張飛的名字,按說咱們應該問清楚張飛的具體情況,可你沒再往下問,顯然是心里有底。”

“有長進!”毛乂寧呵呵一笑,“這個張飛,跟咱們警察也算老熟人了,光明市的混混兒圈子里有句話,‘有事找飛哥’,說的就是他。他曾因替人討債把人打傷,被處理過,有一次還是我親手抓的他。”

“那你知道他住哪里了?”

“不知道,這家伙狡兔三窟,經常換住處,也不會輕易透露自己的住址。”

“他的手機號碼呢?”

“知道他以前的手機號,不過他總是換號,所以,知道了也沒什么用,根本聯系不上。”

鄧釗有點兒著急了:“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咱們上哪兒找他去?”

“他有一個妹妹叫張慧,我認識他的時候,張慧還在讀小學,現在已經在培正中學讀初中了。張飛父母死得早,他和妹妹相依為命,不管他在外面有多橫,對這個妹妹卻非常好,長兄如父嘛。所以咱們只要找到張慧,就能找到她哥。”

“原來是這樣。”這時候警車已經開進城區,鄧釗說,“那咱們現在就去培正中學找張飛的妹妹吧。”

毛乂寧看看表,已經是晚上7點多。“這都什么時候了,學校早放學了,咱們還是明天去找她吧。忙了一整天,還沒正經吃口東西,你看見哪兒有飯館就停一下車。”

兩人找了個路邊大排檔,要了烤串,又點了幾個小菜,狼吞虎咽。

“毛哥,其實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您。”吃飯的空當兒,鄧釗猶豫著說。

毛乂寧忙著把回鍋肉往嘴里送:“什么問題?”

“我來刑警隊時間不長,看其他同事都忙進忙出,只有你一個人清閑得很,還以為你……”

“以為我是一個廢柴刑警,對吧?”

鄧釗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當時真是這么想的。可這次跟你一起調查,我發現你和最初給我的印象完全不一樣,甚至可以說,你辦案的時候,和平時歪在辦公室沙發上流口水打瞌睡的那個毛哥,完全不是一個人。我就奇怪了,像你這樣經驗豐富的老刑警,怎么會……”

“怎么會被打入冷宮?”毛乂寧替他把話說完,“流竄殺人犯的大案不讓碰,卻被發配來尋找失蹤人口。”

“我不是這個意思,未成年人失蹤的案子也很重要,而且我有種預感,這個案子很可能會牽扯出一個大案,只是……”

“你是好奇我到底經歷了什么,才會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對吧?”

“不是好奇,我是替您鳴不平!”

“你有這句話,我就感激不盡了。”毛乂寧放下筷子,嘆了口氣,“其實吧,我年輕時在刑警大隊也是很受領導器重的。十幾年前,大隊長還是吳銳,就是現在的政委,我是他的助手,協助他破了幾起像樣的案子。因為光明高中一位姓許的老師失蹤的案子,我倆鬧翻了。刑警大隊也曾到學校調查取證,查到了一些線索,可這個案子卻被吳銳壓了下來,不了了之。這位失蹤的許老師初中時教過我,我家里出了變故,是他幫我渡過難關。我覺得許老師的案子大有蹊蹺,就悄悄把涉案證據提供給許老師的女兒,結果沒過多久,許老師的女兒也出事了,被人關起來折磨了十多天,身體和精神都受到嚴重傷害,成了廢人……這事被吳銳知道了,說起來,我屬于嚴重違反紀律,可他怕事情鬧大收不了場,不敢上報。從此,他就把我邊緣化了,重活累活不容易出成績的活,都讓我去干,提拔晉升卻從來沒有我的份兒。后來他徒弟馬力當上刑警大隊長,也跟他師父一個鼻孔出氣。我呢,漸漸也想通了,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吧。”

鄧釗氣憤地說:“原來是這樣啊,吳政委和馬隊他們也太……”

“別往下說了。”毛乂寧打斷他的話,“我是刑警隊的老油條,一不圖升職,二不圖加薪,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可以直說,你可不能在背后議論領導,你還年輕,還有大把前途,不要學我的樣。”

“毛哥,我來警隊也有段時間了,可能你也看到了,同事們對我都不怎么待見,沒人愿意要我做搭檔。還好您不嫌棄我,帶著我一起查這個人口失蹤案。所以我想……您收下我這個徒弟吧。”

“那你可得考慮清楚,我沒有吳政委那么大能耐,能把你捧上刑警大隊長的位置。”

“我是真心實意想拜您為師,您可不能這么取笑我。”

毛乂寧想了想:“那行吧,以后你就不用叫我毛哥了。”

鄧釗一愣,隨即明白過來:“是,師父!今天徒弟請客,您還想吃點兒什么?”

“呵呵,我老毛這么多年沒人看得上,今天居然收了徒弟,徒弟還要請我客。機會難得,我就好好宰你一頓。”毛乂寧招手叫來老板娘,“給我來個韭菜煎蛋,最近有點兒腎虛,得好好補補。”

第二天一早,師徒二人驅車趕到培正中學門口,這時正是學生上學時間,學校大門外邊擠滿了送小孩兒上學的小車、摩托車、電動車,喇叭聲響成一片。

毛乂寧從倒車鏡里看到一輛白色小型廂式貨柜車開了過來,立即坐直身子,用手肘碰一下正坐在車里吃早餐的鄧釗:“這輛車我有印象,好像就是張飛的。”

只見小貨車停在學校大門前,從副駕駛跳下來一個背著書包的女生,回頭沖著駕駛員揮揮手:“哥,拜拜,下午放學早點兒來接我,可別又遲到了!”

小貨車的司機是一個年輕男子,剃著平頭,目送妹妹進入學校,一腳油門,小貨車繼續前行。毛乂寧看得清清楚楚:“這家伙就是張飛,咱們跟上去!”

鄧釗隨即發動警車,跟在小貨車后面。向前行駛了十多分鐘,等小貨車拐上一條人車稀少的馬路,毛乂寧下令:“超過去,把他逼停!”

警車突然加速,從小貨車左邊超車,打著雙閃堵在前面。小貨車司機十分識時務地靠邊停車,打開車門跳下來,看到從警車里下來的是毛乂寧,立即滿臉堆笑:“哎喲,這不是毛警官嗎?真是有緣,咱們居然在這里碰上了!”

毛乂寧也呵呵一笑:“不是碰巧,我是專門來找你的。”

張飛語氣夸張:“道上朋友有事找飛哥,難道你們警方也有搞不定的事?”

“少廢話,上我們的車,我有事要問你。”

張飛這才收起嬉皮笑臉,跟著毛乂寧上了警車。“毛警官,找我到底有啥事?我還要去拉貨呢,別耽誤我工作。”

“行,我也不跟你費話,你是不是賣了一個小女孩兒的尸體給小米莊的張友權?”

“哦,確實有這么回事。”張飛承認得挺爽快,“5月16日那天晚上,我記得好像是星期六吧,下著大雨,我開著小貨車從實驗中學后面那條小路經過,看見前面一輛黑色小轎車撞倒了一個背著書包的小女孩兒。事發突然,我還沒看清車牌,小轎車就跑沒影兒了。我趕緊停車下來一看,小女孩兒已經死了。我不知道這是誰家的孩子,也不知道為什么下這么大的雨,她一個人在外面。我想打電話報警,又怕警方誤會是我把小女孩兒撞死的,這條路上沒有監控,我車上也沒有行車記錄儀,加上我在公安局掛著號,到時候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本想一走了之,可一轉念,把小女孩兒的尸體扔在這兒太可惜了,反正沒有其他目擊者,何不賺點兒零花錢。我就把尸體搬進車廂,連夜拉到小米莊,賣給了專門倒賣女人尸體給別人家配陰婚的中介張友權。我騙他說這是我侄女,從樓上掉下來摔死了,她家里人委托我賣掉尸體,他也沒起疑心。”

“你確認小女孩兒是被一輛黑色小轎車撞死的?”毛乂寧盯著他問。

“當然,我親眼所見,還能有假?”

鄧釗忍不住插嘴:“照你這意思,小女孩兒的死跟你沒有任何關系,充其量你只是倒賣尸體,對吧?”

“當然啊,她就是被那輛小車撞死的,跟我半毛錢關系都沒有。”說著,張飛不輕不重地扇了自己一個耳光,“我就是不該貪心,把尸體拉走賣錢。”

毛乂寧說:“實驗中學后面那條碎石路我去看過,路很窄,位置也偏僻,平時很少有車輛經過。我有理由懷疑,小女孩兒并不是被什么黑色小轎車撞死的,而是被你的小貨車撞死的。你怕承擔交通肇事的后果,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她的尸體賣到鄰縣去配陰婚,不但可以將撞死人的事情隱瞞下來,還可以發一筆橫財。”

張飛被這話嚇到了,急忙擺手:“毛警官,雖然你是警察,但也不能亂說話,她真不是我撞死的,不信你們可以去檢查我的車。除了倒賣尸體,其他的我什么都沒做。”

“既然你不肯配合,那就不要怪我不講交情!”毛乂寧掏出手銬,將他雙手銬上,“跟我回刑警大隊作進一步調查。”

回到刑警大隊,毛乂寧師徒倆押著張飛前往辦案區的路上,迎面碰見法醫姜一尺。“哎,老毛,我正有事找你……”看到被他倆夾在中間的張飛,姜一尺的后半截話沒往下說。

毛乂寧知道姜法醫有話要對自己說:“小釗,你先把他押過去準備訊問,我馬上就來。”

鄧釗將張飛帶走后,姜一尺才說:“我們已經對夏蕊蕊進行了尸檢,死亡時間是5月16日傍晚至次日凌晨之間,死因……”

“如果我沒猜錯,應該是被車撞死的,對吧?”毛乂寧搶先說出了自己的推測。

姜一尺搖頭:“你猜錯了,她的死跟車禍沒有關系。”

毛乂寧大感意外:“那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們在死者后背上發現了壓砸傷痕跡。”

毛乂寧皺眉:“被砸死的?”

“她身上的傷痕在配陰婚時被人清理過,很難找到什么線索,但后腦有一處凹陷傷口,被頭發擋住了,清洗得不是很干凈。我們從傷口處提取到一些紅磚碎屑,推測是被倒塌的墻壁或者類似的東西壓砸身亡。”

“倒塌的墻壁?孩子去她外婆家的兩條路我都仔細看過,沒看見什么倒塌的墻壁啊……”

“這個,就需要你再到案發現場好好查查了。”

接著訊問張飛,他依舊堅持原先的說法。

毛乂寧說:“尸檢結果出來了,那個小姑娘根本不是死于車禍。”

張飛愣了一下神:“那是怎么死的?”

“被倒塌的墻壁砸死的。”毛乂寧敲著桌子,“所以,你之前在撒謊。”

“不可能啊!我確實看見前面有一輛小車經過,然后就看見這個小女孩兒倒在路邊,想當然以為她是被撞死的。”張飛很快就更改了自己的口供,“不過,如果她真是被什么倒塌的墻壁砸死的,那就更跟我沒關系了,我總不能特意去推倒一堵墻,把她壓在下面吧?”

訊問沒有結果,從訊問室出來,鄧釗問:“師父,現在咱們該怎么辦?”

“沒有其他辦法,只能再去夏蕊蕊出事的現場看看。張飛是老油條,沒有過硬的證據是不會認賬的。”

(未完待續)

選題策劃/楊桂峰

責任編輯/季偉

插圖/紀振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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