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亞
父親的愛好,是伺候他的狗和貓。他是個直性子,說話直刺直刺的,不招人喜歡。
一個禮拜天,太陽像我家拆遷款的數字一樣,暖得有些過分。村主任一行人陽光滿面地把拆遷款送來的時候,家里家外充滿了快活的氣氛。里里外外奔忙的母親,找凳子、找茶杯、找水壺,忙得不亦樂乎。我相信她的內心是藏不住這冬天的,你看,太陽都飛到她的臉上了。耳聾的父親如往常一樣,在院子里伺候他的貓和狗。幾十年來,父親極像屋后河溝里的冰面,沒有一點兒熱氣,誰都無法窺探到他那冰面后的世界。
日上竿頭時,桌上小山似的款子,如溫度升起的火爐,暖得讓人窒息。一遍遍地清點,額頭上早已汗珠連連的母親,再不含糊,那雙足以攬風的大手,把桌上的巨款,一下子攏進了我家那個最大號的瓷盆,一溜煙遁入了里屋的最深處。好久好久,沒有一點兒動靜。
村主任一行人高興地坐在那兒,喝茶、聊天兒……
太陽越升越高,院子里越來越暖和。門楣上去年貼的掛廊,也耐不住性子,調皮了起來,竟在地上與太陽捉起了迷藏。空了的水壺,在桌子上“咣當、咣當”地響著。聽到水壺的聲響,母親才尷尬地出來,說了些感恩的話,忙著去灶上準備酒菜了。
灶上的鍋碗瓢盆應景似的跳起快樂的廣場舞,母親儼然成了大宗師。整個院子里,到處充滿著快活的氣氛。連一向木訥的父親,也在院子里偶爾笑出了聲音。
飯做好后,母親強行把磨磨蹭蹭的父親拽到了村主任一行人的面前。憨厚的父親打著笑臉說:“主任,您別見怪,我平時伺候慣了院子里的貓貓狗狗,不把它們伺候好了,我是沒有心情吃飯的。再說,我這邋遢的樣子,杵在這兒,怕倒了您的胃口。我敬您一杯就下去了。您不要客氣,得勁兒地喝啊,莫留量啊。”
這話有些別扭,村主任的臉上慢慢起了皺紋。他瞇著眼,看了父親一下。母親見狀,那雙巨手立刻按住父親的雙肩,稍一用力,父親趔趄了一下,一屁股跌坐了下來,滿臉的尷尬,一身的木然。從不飲酒的父親,幾杯下肚,臉上已如決堤的江,波濤翻滾著。其實,他喝的只是母親倒給他的白開水,他還真當著酒喝了。不一會兒,院子里的小狗和小貓湊熱鬧似的“汪汪”“喵喵”地叫個不停。父親瞧瞧院子里,又瞧瞧桌子上,再也坐不住了。他一口干完杯里的水,一腔誠懇地對村主任說:“您看,這些小東西吃個食兒也要伺候著呢。不好意思啊,怠慢您了!”父親說完,就直奔他的狗和貓去了。
父親走后,母親賠著笑臉向村主任一行說:“孩子他爸這毛病已經幾十年了。幾十年前,家里重建時,孩子他爸在推老屋墻時,差點兒讓墻活埋了。要不是當時家里的老狗,拼了命地狂叫,他早就被埋土里了……”這些事情,村主任他們都知道的。
望望院子里的父親,看看包里還有幾家沒發的款子,村主任一行人再也坐不住了。留下幾張票子,便匆匆走了。只是離開的時候,他們的眼睛都紅通通的,好像冬天的暖陽躲到他們的眼睛里了……
父親仍在院子里伺候著他的貓和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