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梅
我真正仔細打量父親的手,是他永遠安靜地躺在那里的時候。那是一雙長滿老繭,粗糙而寬大的手,食指上留著些淡黃色的煙草痕跡,握一空拳,就握住了所有的蹉跎歲月。我輕輕掰開他的無名指,套上他最喜歡戴的戒指,觸到的是透骨的冰涼和透徹心扉的疼。那一刻,我才努力說服自己,父親是真的離我們而去了,天人永隔!
小時候,我從不會刻意去瞧父親的手。當他輕觸我的小腦袋,問我想不想去上學識字;當下大雨時,他舉傘站在雨中接我放學,用有力的胳膊夾著我過深深的水溝;當他俯下身,用手輕觸我發燒的額頭……我都理所當然地接受,理所當然地認為那是父親該做的。
父親年輕時長得很俊,戴一副眼鏡顯得文質彬彬。可是他常年在外為生存奔波,是個干苦活兒、累活兒的命,那時盼父親回家就像盼過年過節一樣。
父親的傳統觀念很強,但我還是能強烈感到他對我這個女兒的愛。每次回家他都會幫在家勞作的姆媽和我買些禮物,讓我感到溫馨的同時感受到都市的氣息。后來,我上學會識字了,就給父親寫信,告訴他家里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沒想到父親在回信的同時把我的信也一并寄回了,上面多了些糾正的錯別字,讓我高興的同時又不好意思。于是,我下次堅持寫到最好。其實,父親因各種原因并沒讀過多少書,但當時在我幼小的心里比現在的教授還高級。就這樣,我喜歡上了用文字表達內心。我想,這與當時父親的良苦用心分不開。
寒暑假,我偶爾會去父親做工的城市玩一玩,見識到大城市繁華的同時,也見到了父親辛苦勞作的身影。父親的生活非常簡樸,自己舍不得吃,但還是會給我買。記得有一次去動物園玩兒,為了讓父親也吃一個冰淇淋,我叫他買了兩個,我看到他拿錢的手躊躇了一會兒還是買了,當得知是要他吃時,他很生氣,說他有胃病不能吃冷的。父親生氣的樣子我有點兒怕,我知道年輕的他當時是沒有胃病的,他是嫌我浪費。
他一生經歷坎坷,曾做過當時較能賺錢的工藝篾匠,他把一根根粗粗長長的山竹破整分開,又把竹子表層用薄的工藝刀分離出來,再用專門的手搖絞篾機把竹皮分離出來。那個小小的像魔盒一樣的破篾機固定在長凳的一端,分離出來的篾皮蛇舞著,帶著清冽香甜的氣息。父親就用晾好的篾皮編織著各種各樣的工藝品和日常用器,整個過程嫻熟、優美、流暢,毫不遜色于“庖丁解牛”!那時,看父親做事對于小時候的我來說是一種享受。于是,我也想參與,父親就教我把篾皮送進手搖破篾機,我樂此不疲地做著這些。有一次,我為了摳竹膜玩吹哨,就把篾皮放錯了孔,以至卡死了小小的手搖破篾機。父親放下手頭兒正在編織的工藝,重新拆開,結果被掛毛的篾皮劃破了手,他放在嘴邊吮吸了一下,就忙活別的去了。
那時父親還有一個業余愛好—尚武。長棍、長鞭在他的手中舞得風生水起、如影隨形。我想,那時的父親雖然勞苦,但應該是快樂的,他輕握我的手教的一招一式,都是滿眼的笑意。
感到父親的憂慮,是在我有了憂慮時。我憂愁是因為我大了有了情感煩惱,那時的父親常默不作聲地看著我,眼里閃過不易察覺的憂慮。一次,父親到我工作的診所看我,看到被我慵懶地扔在一邊的臟工作服,竟趁我不注意拿去洗好、晾好。看到留有父親氣息和陽光香味的衣服,我的淚水盈滿雙眼。想象父親用手搓衣服的樣子,我羞愧自責。父親用他獨特的愛的方式,讓我走出了情感的迷茫。
成家不久后,我去了很遠的大城市,父親也已在家鄉工作。偶爾回家總能遠遠地望見父親在站臺等候的身影,他一看到車停下,趕忙上車把大包、小包拎下來,笑著問這問那。后來有了私家車,父親還是會在站臺的路口等。我返回時,他又樂此不疲地把大包小包送上車。父親從不揮手道別,讓我以為那種溫馨是永恒的,是與日月同輝的。
隨著城市的快節奏,我越來越忙碌。因日漸忙碌而淡漠的心,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認為它長滿了老繭。
看望父親的機會總之是少的,就偶爾打打電話,父親總是報喜不報憂,讓我覺得他生活得還好。后來知道,他其實是怕在外的兒女擔憂,有些事情到現在竟成了遺憾。
有一次,父親在電話里問我過節的時候回不回,我感到當時的父親跟小時候的我是一樣的,只是我忽略了他當時內心的希冀。當那天他突發中風,半身不能動,也不能說時,才意識到父親的病情竟如此之重。
病中的父親見到我們后放聲痛哭,我要父親堅強點兒,他用手擦了擦眼淚,那雙干瘦無力的手無聲地訴說著病魔對他的折磨,讓我心碎,卻又無力。
見到父親的最后一刻,是在醫院的重癥監護室,在有限的探看時間里,父親緊緊抓住我的手,卻不再哭泣。那時,父親已發病,呼吸急促,他示意護士拿下呼吸面罩,對我“啊啊”地喊了幾聲,我不知他說了什么,但從他眼中的痛苦和留戀意會了他的心語,我的心劇烈地緊縮,痛哭流淚,以至被監護室的護士催促出去。
我回頭,父親向我揮了揮左手,吊滴的橡皮管子也跟著晃蕩……出門迎著風,父親病痛的樣子讓我痛不欲生。那是父親對我唯一一次揮手,我卻不知那是父親最后的告別!
失去父親的日子,我很長時間都無法安然入睡,父親飽受疾病折磨的痛苦,讓我的心沉重、自責,而又無能為力。愿我的父親在天堂飄逸、安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