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子 文 萬里閑才 編
2019年春天,美國特拉華州,溫特圖爾博物館的梅麗莎·泰登博士從圖書館里借出了一本1857年出版的老書。它是一本家居裝飾指南,書名叫《鄉村田園裝飾——給有品位的家》。
這本書很漂亮,雖然已過了一個多世紀,但外表還保持著鮮亮的綠色,與燙金的字體和花紋相映生輝。作為即將在溫特圖爾藝術館展出的藏品之一,即便書脊和書衣都要掉了,縫線也斷了,它奪目的色彩也依然讓人印象深刻。
泰登博士的任務,就是在展覽開幕前把書修復。在顯微鏡下,她看到書衣上附著黑色的蠟狀物,試著用柔軟的豪豬羽毛筆輕輕拂去,卻發現刷毛經過的地方有薄屑脫落。在旁人看來這可能沒什么稀奇的,但泰登博士非常驚訝,她開始懷疑這書衣是用顏料著色,而不是用染料。
顏料和染料都是著色劑,只是染料通常可溶,而顏料難溶,會以顆粒的形式懸浮于液體之中。假如書衣是用顏料著色,就不難解釋為什么涂層的凝聚力不強,哪怕只是來自羽毛筆最輕柔的碰觸,也足以帶走一抹色彩。
但要說到顏料,特別是綠色顏料,泰登博士不免想起:這本書誕生在19世紀,正是某些鮮艷而有毒的綠色顏料最為風靡的時代。這讓她開始擔心,100多年后遇上舊時綠皮書的自己,難道還在經受從前那場“時尚潮流”的荼毒?
綠色,大概是自然界最常見的顏色。可是,想讓這無處不在的綠色直接變成顏料或染料,為人類所用,一點都不容易。因為人們從植物中提取的綠色常常很不穩定,起初青翠欲滴,不久就會變成暗淡的棕色。


畫作《做刺繡的女人》用了舍勒綠
從植物成分中難以收集到穩定的綠色,人類只能把更多的目光投向礦物。比如,古埃及人將孔雀石開采出來,研磨后當做綠色顏料,用在一些法老墓葬墻壁的繪畫當中,最早可追溯到第四王朝(公元前2613年~公元前2494年)時期。而到了文藝復興時期,依然有不少藝術家在用孔雀石顏料作畫。孔雀石的主要成分是堿式碳酸銅,在油畫和蛋彩畫中都可以長久保有原本的色彩。
自孔雀石以來,許多含銅的顏料,都在歷史上的不同時期留下了屬于自己的綠色。不過,它們中的大多數,名氣可能都不及1775年誕生的舍勒綠。
1775年,一位名叫卡爾·舍勒的化學家,在加熱的碳酸鈉溶液中,緩慢加入三氧化二砷(俗稱砒霜),得到亞砷酸鈉,又將亞砷酸鈉溶液倒入硫酸銅溶液,得到了亞砷酸銅沉淀,這就是舍勒綠。它色彩明麗而不易褪色,且生產成本低廉,面市后很快成為了明星產品,讓其他綠色顏料備受冷落。
這種顏料不止活躍在藝術家的畫布上,也開始進入人類生活的各個角落。家里的墻紙、身上穿的衣服,以及孩子的玩具,都成為了舍勒綠著色的對象。有時它還被當作一種食用色素,加進糖果里面。雖然,在那之前的中世紀,已經有人將三氧化二砷用作殺人毒藥,但19世紀的普通人對砷化合物的毒性還沒有廣泛的認知。
人們發現,舍勒綠遇到硫化物會變黑,于是有人甚至還想在此基礎上,創造出更加耐用的綠色顏料。1814年,兩位德國化學家改進舍勒綠的配方,利用三氧化二砷和醋酸銅,得到了醋酸亞砷酸銅沉淀,也叫“翡翠綠”。這亮眼的新顏料誕生之后,又沿著舍勒綠走過的路,得到許多畫家的寵愛,并大舉入侵普通人的生活。后來,它還有了一個更響亮的名字——“巴黎綠”。
舍勒綠和巴黎綠,都引領過維多利亞時代的色彩潮流。但在這些含砷顏料流行開來的同時,與之相關的中毒事件也越來越多。
日常接觸這些顏料最多的人,大概要數負責為商品上色的工人。1861年,一位19歲的女孩去世,她生前就在倫敦的一間工廠里,用含砷的綠色粉末給人造花著色。在人生的最后階段,她的指甲和眼白都是綠色的。尸檢發現,她的胃里有砷,肝臟和肺部也出現了砷。
而當富含砷的商品走出工廠,消費者就可能成為砷的下一個受害人。1862年的倫敦,在一戶姓特納的人家,父母接連失去了三個小孩,一個活著的女兒也身染重疾。原本,醫生依據癥狀認為孩子們得的是白喉,這種呼吸道傳染病當年很常見。但奇怪的是,常與那幾個小孩接觸的其他人卻不曾染上同樣的病。再者,特納家和所在的社區排水與通風情況良好,沒有發現嚴重的衛生隱患。最后,醫生終于懷疑到了患者家里的綠色壁紙。
不久,那個病重的小孩也去世了。有化學家對她的組織樣本進行檢測之后,認為砷中毒可能是她真正的死亡原因。
從此以后,許多相似的事件讓人們逐漸相信,那些含砷的綠色顏料是有害的,即便人們不去刻意碰觸,從中脫落的顆粒也會飄到空氣里,假如被人類大量吸入,就有可能造成身體不適,比如出現頭暈或腹瀉等癥狀。而且,孩子和老人若長期暴露在含砷的環境中,可能比健康的成年人更加脆弱。
后來,舍勒綠和巴黎綠逐漸被棄用。如今,應該很難在綠色墻紙里找到這兩種顏料了。不過,從維多利亞時代留存下來的一些物品,可能還保持著當年的顏色,或是毒性。
其實,梅麗莎·泰登博士之所以會對一本19世紀的書產生懷疑,不只是因為她很容易地從書衣上刮下了綠色碎屑。除此之外她還想起,自己曾經在一本近年出版的書里看到過維多利亞時代的綠色壁紙圖案,和自己正在修復的舊書書衣顏色十分相近。
泰登博士大膽猜測,書衣上用到的顏料就是巴黎綠。為了證實自己的懷疑,她求助了同在溫特圖爾博物館工作的研究員羅西·格雷伯恩。格雷伯恩先用X射線熒光光譜法分析了綠色書衣中的元素,發現存在銅和砷,而且含量不低。
不過,X射線熒光光譜法也只能確定樣品的元素組成,至于那些元素在一起組成了怎樣的分子,還需要進一步測定。格雷伯恩利用拉曼光譜來研究分子結構,當激光打在每一種分子上,會獲得一個獨特的散射光譜,就像獨一無二的“指紋”一樣,把它和其他的分子區別開來。這種方法讓科學家確認了,這本書表面的顏料正是醋酸亞砷酸銅——巴黎綠。

左圖為用了巴黎綠的壁紙,右圖為用了巴黎綠的梵高自畫像。

拉斐爾的《西斯廷圣母》用了孔雀石顏料

用X射線熒光光譜法分析19世紀的圖書

封面含有巴黎綠的書籍
雖然自己的想法得到了印證,但泰登博士仍然大為震撼:“我知道以前的壁紙里會有含砷顏料,我也知道一些書里的插圖會用到含砷顏料,但想不到這種有毒的東西把封面都覆蓋了,你捧著書讀的時候就會碰到。”
不止如此,泰登和格雷伯恩還發現,書衣上每平方厘米含有1.42毫克的砷。成年人砷中毒的致死劑量是100毫克。泰登博士認為,自己只是對這本書做了一些簡單的處理,或許不會造成重大傷害,但如果是圖書館的工作人員,接觸含砷顏料的機會更多,就會面臨更大的風險。
長期暴露于無機砷,可能引發許多健康問題,如皮膚損傷、周圍神經病變等等。還有部分心血管疾病、呼吸系統疾病、肝臟疾病,甚至一些臟器中的癌癥,也和無機砷有關。
于是,兩位研究者決定發起“毒書計劃”,希望從19世紀的舊書中找到更多可能危害人體的書,并將它們編目。僅在溫特圖爾圖書館中,她們就檢測到了9本“有毒”的藏書,其中有4本還是在不同圖書館之間流通的書。而在費城圖書館公司(全美最古老的一座圖書館)她們又找到28本含有巴黎綠的老書。
到目前為止,泰登和格雷伯恩已經發現了“比色”書簽,幫助人們辨別哪些顏色更像是19世紀的巴黎綠。每當發現懷疑對象,研究者還是像最初那樣,先用射線熒光光譜法檢測元素,假如發現可疑元素再用拉曼光譜進一步確認。
當然,識別出有毒的書,只是計劃中的一步,更重要的是減少那些書對人的傷害。格雷伯恩說,如果砷滲入手部皮膚,可能會有危險,如果從嘴里吃進去或是從呼吸道進入體內,就尤其危險。對此,“毒書計劃”為需要接觸毒書的人們,列出了一些注意事項:
操作前,配戴好丁腈手套,以及N95口罩。操作時,避免進食、飲水和吸煙,不讓手上的物質接觸到臉;操作后要洗手。另外,不要在柔軟的表面(如沙發上)進行操作,應當把毒書放在桌子等堅硬的表面,操作結束之后也要用濕布擦拭放過書的表面,清除殘留的有毒顆粒。
當然,一種更幸運也更方便的情況是,永遠都別碰到這些毒書。雖然,那些擁有19世紀中葉藏書的圖書館里,大多會有幾本鮮艷的綠皮書,但普通人或許很難遇到。另外,并非每一本來自19世紀的綠皮書,都用了含砷顏料來著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