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文格
一
高雪梅是個典型的“晚熟品種”,20歲的年紀,卻葆有10歲孩子的單純。都說單純?nèi)诉^得幸福,這一點兒不可否認,可是單純的幸福卻如山間云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每當(dāng)高雪梅回想過往,無不感嘆世事恍然若夢,當(dāng)年的高雪梅年輕貌美,不染凡塵,甭說做保姆,就是掃把倒地她也懶得扶。生活在理想中的高雪梅,就像不食人間煙火的小龍女,那個時候打死她也不會相信,往后的日子將出現(xiàn)一落千丈的變故,從陽春白雪的仙境,落回灰頭土臉的現(xiàn)實。從此,生活在傳說中的小龍女掙扎在煙熏火燎的凡塵俗世。
現(xiàn)實的落差就像高空墜物,一腳踩空跌落地面。她的幸福生活隨著一個男人的倒下,如一團水蒸氣一般飄走了。當(dāng)年的高雪梅能成為小鎮(zhèn)上的小龍女,就因她嫁了個好男人。老公萬有福比高雪梅大六歲,是個寬厚體諒的大哥哥,不僅會賺錢、會生活,而且脾氣特別好,不管在外面還是在家里,整天都是笑瞇瞇的,那樣子就像剛剛中了彩票大獎,撿到了寶貝。
對于嬌氣的女人來說,大老公細老婆是最佳搭配,在哥哥面前可以盡情使性子,發(fā)嗲撒嬌。平日里萬有福對高雪梅可以說是百依百順,處處嬌寵。如果高雪梅想要摘取天上的星星,萬有福也樂意嘗試,明知無望,他還是毫不猶豫地搭起云梯,用一種徒勞的努力去接近她的夢想。
好日子像一場夢,說醒就醒了。高雪梅生完孩子就感覺萬有福顯得哪兒不對勁,雖然臉上仍舊是笑瞇瞇的,但發(fā)覺那是強裝的笑臉。那段時間,他強忍頭暈乏力、發(fā)熱困倦,依然為生意奔忙。后來病情日漸突顯,面色蒼白、心悸氣短、下肢腫脹。等到兒子咿呀學(xué)語,快滿周歲的時候,萬有福再咬牙也撐不住了,臉上笑意終于退卻,換成了愁苦的呻吟。
開始高雪梅以為只是一般的小病小痛,生意太忙,勞累過度,在醫(yī)院打幾天吊針,休息一下就沒事了。當(dāng)檢驗報告一出來,高雪梅就嚇壞了。高雪梅對別的疾病可以說是毫無印象,但她對“白血病”這三個字卻是刻骨銘心,因為她母親就是死于白血病。
從萬有福入院那天起,高雪梅就開始告別沒心沒肺的嬌氣,正式進入為人妻為人母的角色。那段日子,她與蹣跚學(xué)步的兒子一起成長,眼淚與哭泣是最常見的表情。每一次哭泣都像一場風(fēng)雨,催趕著青澀的果子奔向成熟。
為了盡量保持萬有福的體能,讓他能扛住化療、放療的摧殘,醫(yī)生建議家屬要給病人加強營養(yǎng),尤其是多喝烏魚湯。烏魚鼻涕一樣滿是黏液,最嚇人的是烏魚的身體像蛇一樣扭動,手伸過去,滑溜溜的抓不住。
開始幾次買回的烏魚,高雪梅根本不敢動手,有兩次甚至把烏魚扔進水溝放生。后來戴上手套,壯起膽子,伴著手腳的顫抖,內(nèi)心的恐懼,夾帶著滿屋子的尖叫,閉眼咬牙才把一條烏魚草草收拾。
砧板、灶臺、水池一片狼藉。大汗淋漓的高雪梅,心臟狂跳,張口喘息,聞著滿身的腥味,與其說和魚較量,不如說和自己較量,和命運較量。魚雖然死了,但膠水一樣的黏液在刀上扯著白絲,她把剖開的烏魚切斷,盛入陶罐,添上姜蒜,用文火久熬慢煨,直至魚湯熬成了乳白的汁液。
由于沒有下廚做飯的經(jīng)驗,高雪梅走進廚房就像新兵奔赴戰(zhàn)場,擰開燃氣,撲哧一聲,看到氣灶蹦出藍色的火苗,舔咬著鍋底,油煙升騰,她便手忙腳亂,顧此失彼。一頓飯做下來,就像經(jīng)歷了萬米長跑,大汗淋漓,一身疲軟。
由于炒菜的火候掌握不好,油鹽醬醋的分量又無法拿捏準確,做出來的飯菜顏色古怪,氣味難聞。有時咸得難以下咽,有時又淡如寡水,味同嚼蠟。嘗著這樣的飯菜,連自己都不可忍受,別說胃口挑剔的病人。可是每次送去的魚湯飯菜,萬有福都說好吃,而且努力地盡量吃完。
這樣的飯菜都說好吃,高雪梅知道這是萬有福在有意夸她,看著日漸消瘦的萬有福,高雪梅的眼淚無聲地滾落下來,面對相敬如賓的夫妻,站在一旁的護工阿姨也眼圈發(fā)紅。
二
高雪梅真正涉足家政是好幾年后的事,此時萬有福離開這個世界已整整三年,兒子萬高平也已經(jīng)上高中二年級。
兒子在高中的成績很穩(wěn)定,班主任私下里與高雪梅透過底,只要能一直保持這樣的成績,上名牌大學(xué)沒一點兒問題。
既然兒子上名校是板上釘釘?shù)氖拢墙酉聛淼氖虑榫偷脺蕚溴X。誰都知道上大學(xué)不容易,四年讀下來,學(xué)費、交通費、生活費,買電腦、買書籍資料,雜七雜八加一起,再怎么節(jié)約也得十幾萬。
如果是當(dāng)年,這點錢對她家來說只是個毛毛雨。可自從萬有福患病以后,苦求妙藥,遍尋名醫(yī),先后花去百余萬,最后病沒治好,落得人財兩空。
萬有福過世后,高雪梅失去依靠,曾經(jīng)遮風(fēng)擋雨的大樹突然倒了,高雪梅就像斷奶的孩子,在難以適應(yīng)的變故中拼命掙扎。從不食人間煙火的小龍女,到獨當(dāng)一面的家庭主婦,雖然兩者之間只是一墻之隔,但是角色的轉(zhuǎn)換如跨天河,盡管誰也看不見那條隱形的天河,但它伴隨著悲傷的淚水,晝夜不息,翻騰在高雪梅心中。
油鹽醬醋、衣食住行,大大小小的俗事接踵而至,雖然現(xiàn)實是如此煙熏火燎,但意義卻非同一般。五味雜陳的生活像配方精致的營養(yǎng)液,讓高雪梅在生活中開枝長葉,綻放新顏。
之前的一切都是為了日后的鋪墊,高雪梅為了兒子,她開始勇敢地走出第一步,當(dāng)保姆。
承接第一份家政的高雪梅,帶著滿滿的自信踏進了主人家門。一名滿頭銀發(fā)的老婦像一道門神,擋在她跟前。老婦人退休前是遠近聞名的中學(xué)教師,雖然年屆古稀,但依舊神清氣爽,衣著整潔,不茍言笑,那樣子就像剛剛走下講臺。
第一天上崗,盡管高雪梅做了精心準備,無論是打掃衛(wèi)生,整理環(huán)境,還是煮飯做菜,她都盡量露上一手。可是看到窗明幾凈,一塵不染的家里,高雪梅感覺手中的拖把和抹布純屬多余。凳子、花盆、茶杯、報夾都擺放在最佳位置,哪怕左右挪動一點兒都不行。站在廳堂里,感覺進入了陳列館,哪怕稍微走兩步,都會擔(dān)心把家里弄臟,在這種環(huán)境里當(dāng)保姆,給人一種無形的壓力。
原以為能得到夸贊的高雪梅,干完一天的活兒,竟然被全盤否定,被老教師批得體無完膚。高雪梅沒有想到老人會如此挑剔,她這種雞蛋里頭挑骨頭行為是在故意為難高雪梅。
從早上開始,高雪梅像個旋轉(zhuǎn)的陀螺,沒有停歇,一天下來累得腰酸腿痛。如此辛苦賣力,老人家竟然還有如此多的不滿意,早上出門時的滿滿自信,到了晚上被掃蕩一空,這保姆真的沒法做。
高雪梅撥通了家政服務(wù)公司的電話,接電話的業(yè)務(wù)經(jīng)理沒等高雪梅開口就先不停安慰。看來老教師在家政公司是出了名的顧客。聽說之前請鐘點工,一個月?lián)Q了十個人。家政經(jīng)理語重心長地勸導(dǎo)高雪梅,老人確實比較挑剔,她不滿意的只是一些細節(jié)問題,只要注意改進,還是可以接受的。如果能在老人家留下來,往后不管做多難的家政,都不在話下了。
三
老伴早逝,老教師雖育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一個在國外,一個在上海,一年半載也難見上一面。好在如今信息溝通特別方便,隔日一次的視頻聊天能消解萬里之遙的距離。在信息溝通上,不管是上海的兒子,還是國外的女兒,與同城而居沒有差別,每天都能及時掌握老媽的動態(tài)。但是老人放下手機,孤獨依舊,家里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電話與視頻終究是鏡花水月,中看不中用。寂寞的老人開始請保姆,最初請的是鐘點工,每天準點到家,像個機器人,進屋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干活,拖地、抹桌子、洗衣服、擦玻璃,干完活匆匆告辭。老人想讓鐘點工在家多待一會,可鐘點工兼了幾家的活兒,掐分算秒的,一刻也不能耽擱。于是老人對這種鐘點工很不滿意,有時看到家里太干凈,她會故意把地上弄臟,讓鐘點工在家逗留得長一點兒,這樣一來,鐘點工不樂意了,板著一張臉,一聲不吭。于是老人就頻繁地換人,弄得家政公司都不敢接她電話了。
最難熬的前三個月,在不斷的磨合中,老教師對高雪梅的挑剔逐日減少。老教師牙口不好,高雪梅給她選擇食物時會挑一些松軟易消化的,盡量不讓老人吃干硬阻滯的東西,避免造成老人腸胃不適,影響正常消化。
高雪梅越做越細致,這些每日一新的菜品,讓多年不出家門的老教師大開眼界。老人在心里暗暗佩服高雪梅的廚藝。
家政公司接連幾個月的回訪,老人都說基本滿意,從來沒有說過非常滿意。家政公司經(jīng)理知道,只要老教師說基本滿意,就已經(jīng)是非常滿意了。她有時候會給高雪梅打個電話,語氣中充滿了夸贊和鼓勵。
時間如流水,一轉(zhuǎn)眼高雪梅在老教師家里做了一年,家政經(jīng)理當(dāng)初介紹高雪梅去老教師家,只是作為臨時替代,認為沒有從業(yè)經(jīng)驗的高雪梅,去到如此挑剔、如此嘮叨的老太婆面前,長則十天半月,短則三天兩日就會換人。可是誰也沒想到,文文靜靜的高雪梅竟然堅持了一年。有了這一年的歷練,高雪梅往后在保姆這個行當(dāng)里已經(jīng)毫無障礙。
可是一切都出乎意料,高雪梅與老教師的緣分因一場意外而中斷。正是江南的梅雨季節(jié),地板、墻面、窗戶全都水珠涔滴。回潮的天氣,誰也無法抗拒,可是老教師有風(fēng)濕癥,她最怕潮濕,她看到水珠一冒出來,就讓高雪梅去擦。擦了地上,又擦墻面,擦了墻面,又擦窗臺。地面和墻面沒問題,擦窗臺就比較困難,高雪梅搬來人字梯,誰知剛剛攀上梯子,腳下一滑,連人帶梯摔了下來,這一摔造成膝關(guān)節(jié)多處骨折……
老教師當(dāng)時可嚇壞了,受驚的老人帶著哭腔,第一時間通知了兩個孩子。高雪梅在醫(yī)院骨傷科住院時,老教師還來醫(yī)院探望過兩次。高雪梅進醫(yī)院前,老人就表了態(tài),她會負責(zé)高雪梅的醫(yī)藥費。她不知道兒子私下里與高雪梅已經(jīng)談好了補償,傷筋動骨一百天,高雪梅需要臥床休息幾個月,顯然不是出點醫(yī)藥費就能解決的事情。
老教師來醫(yī)院探望,高雪梅有點意外,她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提著半籃子水果。隔了十幾天,老人又來了一次醫(yī)院,高雪梅的腿敷滿了石膏,纏了厚厚的繃帶。老人這一次顯得有點憔悴,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腰背似乎比之前更彎了一些。
老人問高雪梅多久才能出院,高雪梅以為老人是擔(dān)心醫(yī)療費用的事,于是告訴她,應(yīng)該很快就能出院了,但是醫(yī)生說出院后還得先療養(yǎng)一陣,不能負重,完全恢復(fù)至少要半年。
老人聽了愣了一下,然后點點頭,緩緩直起身,顫顫巍巍地往門外走了。
老人已經(jīng)不習(xí)慣一個人獨處了,她聽說高雪梅要過幾個月才能恢復(fù),心里頓感空落落的。她開始以為自己是離不開保姆,只要有個保姆就行,其實她是離不開高雪梅。高雪梅像塊吸水的海綿,不僅吸收了她的嘮叨和挑剔,而且掌控了她的味蕾,一日三頓,沒有高雪梅她就毫無食欲,吃什么都寡淡無味。
高雪梅獲知老教師住院的信息是一個月之后了,那天上午,家政公司經(jīng)理的電話很早就打了過來。一向說話慢條斯理的經(jīng)理,這次的聲音顯得特別急切。她告訴高雪梅,老教師在醫(yī)院搶救,如果方便,希望高雪梅能到醫(yī)院探望一下。
聽到這個消息,高雪梅心里咯噔一下。老教師前些時候不是好好的嗎,怎么突然會這樣?家政經(jīng)理說,老人意外摔倒在地,造成顱內(nèi)出血……
高雪梅買了鮮花和水果去醫(yī)院探望。老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還沒脫離危險。高雪梅在護士站等待探視。上午10點是每天的探視時間,高雪梅在玻璃門外望著插滿管子的老人像一截木頭一樣,一動不動地躺著,看著心里很難受。老人兩個孩子都已經(jīng)趕回來了,姐弟倆很客氣地向高雪梅道謝。
半個月后,老人還是因病情突然加重而走了。
四
高雪梅沒想到,出乎意料的事情再次襲來,兒子高考失利,竟然沒有達到二本線。看到兒子情緒不穩(wěn),悶悶不樂的樣子,高雪梅擔(dān)心兒子出問題,不停地開導(dǎo)和安慰,她想方設(shè)法要讓兒子變得開心起來。
為了幫兒子做好下步計劃,高雪梅特地咨詢了班主任老師,老師全面分析了萬高平失利的原因,建議復(fù)讀一年。
萬高平作了復(fù)讀決定后,很快就放下了思想包袱,準備全力以赴,來年再戰(zhàn)。高雪梅感覺兒子不錯,有想法,有主見,一旦決定了的事情就認真對待。
兒子這邊安頓好了,高雪梅又開始聯(lián)系家政公司,她需要再找工作。家政公司經(jīng)理聽說高雪梅愿意再次出山,既驚喜又意外,她們正遇到一個難題。一名老畫家一個星期換了3位保姆,最后弄得大爆粗口,說她們不是家政公司,而是垃圾收購站。招的都是一些什么人,介紹過來的一個比一個差勁。
高雪梅的出現(xiàn),讓家政公司經(jīng)理有了把握,可是高雪梅聽說是做老男人的保姆她立馬回絕了。
家政公司經(jīng)理見高雪梅要打退堂鼓,立馬慌了神,說什么也不肯放棄高雪梅這根救命稻草,她依靠平時練就的能說會道的媒婆功夫,又哄又勸,只差叫高雪梅親姐親媽。千萬不能認為天下烏鴉一般黑,并非所有請保姆的老男人都不正經(jīng),人家愿意出高薪請保姆,絕不是有啥企圖,只是家里需要有人打理。究竟怎樣,先見個面吧,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你見了老畫家就知道,他是一個心態(tài)健康的老人,整天忙于作畫,只是需要一個干凈整潔、安靜舒適的環(huán)境,有一種悄無聲息的照顧……
高雪梅頂不住經(jīng)理的軟磨硬纏,最后答應(yīng)與她一起去見見老畫家。見面的時間很短,但雙方似乎都沒有任何異議,同意先試用一周,適合則留,不適合即走。
第二天就要上崗,高雪梅一個晚上沒睡好,那個滿頭銀發(fā)的老畫家總在腦海里浮現(xiàn)。白天的表態(tài)是不是太草率了,同意去老畫家那兒試用,其實心里完全沒底,一切都憑直覺。從老畫家的言談舉止來判斷,好像沒有之前的老教師那樣挑剔,說話還帶點兒幽默,這是高雪梅的初步印象。另外她對老畫家的房子很感興趣,那種布局、擺設(shè)與眾不同,既有城里人的整潔,又有鄉(xiāng)村人的自然,每個房間都充滿個性。
第一周試用,高雪梅顯得誠惶誠恐,如履薄冰。對于一些細節(jié)的要求,老畫家與老教師完全不同,他對如何掃地、如何洗衣、如何做飯沒有明確要求,一切由保姆隨意發(fā)揮。高雪梅更習(xí)慣有要求、有標準,她按照要求去做,達到標準就行。老畫家不提要求,表面上看很寬松,實際上更讓人拘謹,像面對一片無邊無際的水域,該如何游過去,高雪梅只能小心試探。
一周很快過去,高雪梅留下了。家政公司經(jīng)理放下了心頭重負,她第一時間打來電話,先是一番妙語如珠的夸贊,接著就是反復(fù)祝賀,能感覺到每句話里都包含著興奮。在這個小城里,每月四千塊的工資已經(jīng)屬于高薪階層了。高雪梅知道經(jīng)理祝賀的意思,除了證明她眼光準確,還提醒該心存感激。
正式上崗那天,老畫家與高雪梅進行了一次談話,原來老畫家還是有所要求的,只是他不會將要求提前列出。老畫家的要求并不是很多,他只是對每日用餐的時間提出了一點兒要求,至于吃些啥他基本不挑口,很隨便。除了買菜、做飯、洗衣、搞衛(wèi)生之外,還有一項要求,就是隔三岔五到城西的夢梅裝裱店送畫或取畫。
解決一日三餐,洗洗衣服,搞搞衛(wèi)生,這些小事情對高雪梅來說輕車熟路。老畫家整日笑瞇瞇的,對高雪梅的工作非常滿意。每天做完家務(wù)活,高雪梅有大把的時間閑著沒事。老畫家怕她寂寞,允許她到小區(qū)外面轉(zhuǎn)轉(zhuǎn)。小區(qū)文化活動場所多,經(jīng)常有各種文體娛樂活動,早晚兩次的廣場舞聲勢浩大。開始高雪梅只當(dāng)觀眾,看多了也就來了感覺,慢慢參與其中,不過她不喜歡鬧騰的廣場舞,每周兩次的健康講座,倒是一場不落。老師講的是如何護理老弱病殘,如何撫慰煩躁不安的心理,高雪梅感覺老師講的課很實用,比如骨折手術(shù)的病人,除了臥床養(yǎng)傷,到了一定時間還得下床活動,如果長期臥在床上不動,就會導(dǎo)致機體功能下降,臟器受損,加速衰老。
老畫家特別喜靜,平日里沒重要事情他從不出門。遠在北京的兒子經(jīng)常在電話里,要保姆陪他到外面散散步,曬曬太陽,呼吸一下新鮮空氣。老畫家每次嘴上答應(yīng)兒子,行動上卻沒有半點服從,依然是屋門不出,潛心作畫。
高雪梅雖然不懂作畫,但對作畫的過程充滿好奇。老畫家作畫時不可隨便打擾,每天她只有三次進入畫室的機會。一次是早上搞衛(wèi)生、收拾垃圾、在香爐里插上檀香,然后悄悄退出室外。上午10點,一杯紅茶,半個蘋果,一碟葡萄,或一個奇異果。下午3點一杯牛奶,一枚橙子。高雪梅每次送茶水進去都是屏息靜氣,輕輕的,柔柔的,像踩著云朵,沒一點兒聲響。這一點老畫家頗為欣賞,他沒有事先提醒,高雪梅卻有這般悟性。那些之前辭退的保姆就是榆木腦袋,從來不注意這些細節(jié),大步走路,用力推門,大聲說話,這種大咧粗俗,老畫家無法包容。
還有高雪梅口風(fēng)緊,不多事,不該講的話不講,不該問的事不問。比如隔三岔五去夢梅裝裱店送畫,她從不會打聽送畫之外的任何信息。老畫家把新完成的畫作裝進信封,有時用膠水封好,有時不封,不管封還是不封,高雪梅從來不會去偷窺。其實她半路上抽出來,觀賞一下也無人知曉,但她會控制自己的好奇心。徑直送至城西,交給店老板,然后匆匆返回。
五
一年一度的高考轉(zhuǎn)眼就來了,高雪梅的心禁不住懸了起來,身體也像一張拉開的弓,幾個月前就繃得很緊了。一直成績穩(wěn)定的兒子,在模擬考試中又發(fā)揮失常,比平時足足低了30多分。
高雪梅為此專程找到班主任,班主任勸高雪梅千萬別給孩子施加壓力,要完全放松,只要正常發(fā)揮,萬高平上一本是沒問題的。
為此,她向老畫家請了半個月假,專門在家照顧兒子,給他做好吃的,陪他談心說笑,設(shè)法讓兒子開心。高考的日子一天天臨近,高雪梅心里比兒子還要緊張,但是她又不能表現(xiàn)出緊張,隨時得裝出一副輕松的樣子。
一天晚上,十幾年不見的閨蜜阿瑤突然打來電話,熱情萬丈地邀請高雪梅共進晚餐。盡管一開始高雪梅就謝絕了邀請,告知阿瑤,兒子馬上高考,晚上不便出來。可是阿瑤與當(dāng)年的脾氣一樣,萬事不依不饒,電話接連打來,非要約她見面不可,哪怕只坐十分鐘就走也行。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高雪梅不好再推辭,于是匆匆出門。
半小時后,高雪梅在溫泉度假酒店的豪華包廂見到了阿瑤。這是小城最高檔的酒店,聽說是一位外地老板投資,開業(yè)兩年多了,高雪梅從未來過,一是消費不起,二是地方偏僻,所以來到這么豪華的酒店讓她很不適應(yīng)。特別是進入金碧輝煌的酒店大堂,高雪梅更感雙眼刺痛,五顏六色的燈光讓她很不習(xí)慣。
見到阿瑤,高雪梅大吃一驚,十幾年過去,歲月似乎在阿瑤身上靜止不動,沒有留下一點兒衰老的痕跡,依然是那樣水靈靈的光彩照人。當(dāng)年阿瑤和高雪梅是小城里引人注目的美人,現(xiàn)在坐在一起,兩人的差距就有了天壤之別。高雪梅看到阿瑤那氣場,感覺有點不自在。雖然她說話和從前一樣親切,但是這種親切之下藏著一種咄咄逼人,高高在上的味道。兩人聊了一陣,阿瑤才記起介紹旁邊的男士。只見男士滿臉微笑地趕緊欠身,把手伸過來輕輕一握,然后自我介紹,他姓李,叫李明,在省城經(jīng)營一家文化傳播公司。
高雪梅側(cè)身打量著眼前這位衣著光鮮,穿著講究的男子。這人個頭并不高,但精氣神十足,頭發(fā)油光可鑒,一副金絲邊眼鏡閃閃發(fā)亮。高雪梅感覺這人有點面熟,似乎在哪見過,但具體在哪兒見過又記不起來。
由于高雪梅心里一直惦記兒子高考的事,雖然嘴上不停與阿瑤在閑聊,但不時走神,于是沒坐多久她就告辭了。
阿瑤也沒有強留,她起身將高雪梅送出酒店大堂,順便攔了輛的士,然后說等大侄子考完了再上門拜訪。
其實高雪梅對阿瑤這話并沒當(dāng)真,只視為一句如風(fēng)而過的客套話,說過就忘了。可誰知阿瑤就像私家偵探,萬高平的高考成績剛一出來,她的祝賀電話就打了過來,恭喜大侄子超過一本線啦,晚上登門祝賀!
高雪梅沒想到阿瑤真的會來,而且來得這么快,兒子剛出成績,還沒有填報志愿,沒有拿到錄取通知書,她就急匆匆地趕來祝賀,高雪梅感覺阿瑤的舉動有些反常。
女人的直覺真的很準,一般情況下,所謂的朋友都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只是高雪梅不明白,自己都淪落到保姆階層了,錦衣玉食的阿瑤難道還會有求于她。
世事難料,還真的有求于她。那天晚上送走阿瑤和李總,高雪梅一個晚上沒有睡好,她沒想到世界會如此復(fù)雜。兒子上大學(xué)每年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要好幾萬,畢業(yè)后如果想留在城里,要買房、買車、娶媳婦,究竟要花多少錢,高雪梅不敢去想。她經(jīng)常用“車到山前必有路”這話來安慰自己。
那天晚上,阿瑤在多次含蓄表達得不到回應(yīng)后,臨走時終于直言不諱地拋出了底牌。她給高雪梅扔下一個布包,說這是定金,另一半事成之后再給……
送走阿瑤,高雪梅打開了那個布包,布包內(nèi)十扎嶄新的百元大鈔赫然在目。說實在的,自從萬有福過世后,高雪梅再也沒有見過成堆的鈔票。高雪梅放下布包,小心臟撲通撲通一陣狂跳,她拿起手機,撥打阿瑤電話,可是連續(xù)撥打幾次,每次都無法接通,顯然阿瑤屏蔽了高雪梅的電話。這天晚上高雪梅徹底失眠,她不知自己究竟該怎么辦。拂曉時分終于瞇了一會兒眼,就是這短暫的瞇眼期間,她竟然做了一個稀奇古怪的夢。開始是夢見家里著火,慌亂中從大火里逃了出來,可是剛一逃出火海,又落入了水中,在大浪中掙扎的高雪梅被自己的尖叫聲嚇醒了……
六
時間過得真快,一轉(zhuǎn)眼已經(jīng)四個年頭。高雪梅三年前就告別了家政服務(wù),畫家那里成了她保姆職業(yè)的最后一站。離開老畫家的那天,她心里特別難受,之前那些保姆都說老畫家性格古怪,難以相處。可是高雪梅卻沒有這種感覺,她與老畫家相處幾年,看到了老畫家的善良和寬容。
正式離開老畫家那天,久雨初晴,空氣清新,老畫家要到廣州的兒子家里住一段時間,所以高雪梅提出辭職的時候,老畫家二話沒說,第一時間結(jié)清了工資。臨走時還執(zhí)意要請高雪梅下好的館子,點了滿滿的一桌子菜,說了許多溫暖的話。
高雪梅看到老畫家還蒙在鼓里,心里更不是滋味,看來那事情他真的一無所知,不知道眼前這個保姆已經(jīng)暗算了他,要不怎么會如此熱情地為她送行。
老謀深算的阿瑤把每個細節(jié)都安排得天衣無縫,讓那件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覺。但是事成之后,高雪梅心里非常愧疚,夜里老是失眠,每天都顯得忐忑不安。當(dāng)時真的是鬼迷心竅,昧著良心稀里糊涂地干出了傷天害理事,老人沒想到自己到了晚年會睜眼蒙瞎,毫無提防地引狼入室。
那頓飯雖然無比豐盛,但對高雪梅來說味同嚼蠟,沒吃出一點兒飯菜的滋味。她沒辦法說服自己變得平靜。好幾次,她都決心向畫家承認自己的錯事,可一想到兒子的學(xué)費和未來,想到那一堆錢,又在忐忑中魂不守舍地閉住了嘴。時光匆匆流逝,兩年后兒子萬高平順利畢業(yè),在濱城找到了一份理想的工作,不久又收獲了愛情。
為了盡力支持兒子成家立業(yè),高雪梅把自己多年的積蓄悉數(shù)拿了出來,在濱城給兒子選了一套小戶型的房子,交了首付。不久兒子把錢又還給了高雪梅,兒子說,媽媽的錢要留著養(yǎng)老,自己用公積金貸款,每月用一半工資還貸沒有問題。
高雪梅接過兒子的錢,心里更加難受。她沒想到兒子能如此自立自強,根本沒有惦記過母親的錢。既然兒子不要她的錢,她就有了另一個想法,她要把這些錢還回去,減輕自己的負罪感。
幾個月后,高雪梅突然接到一個電話,電話是老畫家的兒子打來的,說他父親重病,正在醫(yī)院搶救,剛平穩(wěn)下來,就提出想見高雪梅一面的要求。高雪梅接完電話,心里猛地咯噔一下,她不知道老畫家在重病期間要求面見是為了什么。不管為了什么,她必須立即趕過去,要不一輩子都會受到良心的譴責(zé)。
一直負疚的高雪梅曾盼望這一天到來,同時又害怕這一天真的到來。放下電話,她的手心汗津津的,想起這事難免會緊張。也許老畫家一直在等她上門請罪,主動認錯,可是等了這么多年,高雪梅始終沒有勇氣面對他。現(xiàn)在到了生命彌留之際,主動來找她,證明老畫家早有察覺,只要老人給警方打個電話,高雪梅就面臨一場牢獄之災(zāi)。可是千里迢迢趕來認罪的高雪梅,沒想到見到眼前的老人竟然一臉平靜,沒有一絲一縷的反常跡象。老畫家的兒子知趣地退至門外,給老人一個私密空間,他以為老爸心頭還有未了的心事。
高雪梅望著倚著床頭艱難而坐的老畫家,淚水唰地流下,她慢慢跪下,哽咽著向老畫家懺悔了過往。老人輕輕地翕動著嘴唇,很艱難地露出一張完整的笑臉。他從枕頭下摸出一個寫好的信封,遞給高雪梅,然后就斜睨著眼珠,示意高雪梅離開。
高雪梅收起信封,與老畫家的兒子點頭告辭。老畫家的兒子看著來去匆匆的高雪梅,心里頗多不解。老爺子大老遠把別人邀來,以為要來一次難舍難分的生死惜別,誰知眨眼之間就把人家給打發(fā)了。
高雪梅兜里那個信封雖然很輕,但她感覺有千斤之重,壓得她透不過氣來。在路上她三番五次地拿出來,又放進去,放進去又拿出來。她不敢撕開。一直回到家里,高雪梅才打開信封,抽出信紙,可是出現(xiàn)在眼前的竟然是一張一字不著的白紙。
高雪梅被弄得一頭霧水,莫不是老畫家糊涂了,把白紙當(dāng)成了書信。高雪梅把那張白紙翻來覆去看了無數(shù)遍,就是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的蛛絲馬跡。那段時間,高雪梅天天琢磨那張白紙,老畫家給的這張白紙到底有啥用意?終于有一天,她靈光一閃,找來碘酒,打來一盆清水,把那張空白的信紙浸泡在灑了碘酒的水中,很快就有字跡顯現(xiàn)出來……
高雪梅睜大眼睛,一口氣讀完了老畫家的密信,這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老畫家退休前在博物館工作,有一幅叫《一樹雪梅》的名畫被盜,警方立案后很多年過去了都沒能破案。
這件事在當(dāng)?shù)乇宦耍墒抢袭嫾覅s一直沒有放棄找畫的努力。為了找回那幅名畫,老畫家努力了許多年,求助了無數(shù)人,均一無所獲。時間長了,這件事情就成了老畫家一塊難以治愈的心病,他發(fā)誓在有生之年,一定要把名畫追回來。可是這種連警方也束手無策的案子,一介書生又能有啥辦法。手無縛雞之力的老畫家,既不具備福爾摩斯的探案本事,又沒有結(jié)識三教九流神通廣大的朋友,他能把畫找回來,簡直是白日做夢。
好在他的誓言從沒有公開講過,誰也不知道他悶聲不響,暗中較勁。老畫家根據(jù)一張高清照片苦下臨摹功夫,開始幾年,臨的畫從細微處還是能找到些許瑕疵。老畫家拼著一鼓勁兒,經(jīng)過多年的苦練,最后臨出來的畫與真跡已經(jīng)毫無差別,甚至足可以假亂真。
面對爐火純青的臨摹之作,老畫家開始行動了。他通過夢梅裝裱店的老板造勢,說當(dāng)年市博物館丟失的名畫《一樹雪梅》只是一件仿品,真跡仍然保留在老畫家柳莊先生手上。有些朋友還專門到老畫家府上來看過真跡,確信那才是正宗的名畫。
經(jīng)過幾年的傳播,大家都相信老畫家收藏的才是真跡。于是花天價收購《一樹雪梅》的阿瑤腸子都悔青了,她痛恨自己當(dāng)初走眼失誤,不知道買來的竟是一幅仿品。所以后來一直窮追不舍,發(fā)誓一定要把真跡從老畫家手上弄走。
處心積慮的阿瑤,機關(guān)算盡,用十萬元買通保姆高雪梅,神不知鬼不覺地完成了她炮制的調(diào)包計。誰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事情隨時都有可能發(fā)生,她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竟然輕易上了高人的圈套,把真跡乖乖地送了回來,從老畫家這里換走了仿品……
高雪梅看完這封信,簡直如入夢境,她呆呆地立在原地,很久沒有動彈。等她回過神來,那張浸泡在清水中的信紙,早已褪去了顏色,一字不存,重新變回一張干干凈凈不惹塵埃的白紙。
責(zé)任編輯 胡文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