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umble God”,這是施展回國之后的第二次個展,對于這位生于80末的年輕藝術家來說,這樣的進程顯然不算太快。他在很小的時候便有著一種篤信自己將會成為藝術家的信念,并且在成長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把“成為畫家”當成一種信仰來追逐,從羅馬美術學院到德國杜塞爾多夫,他從未停止追逐的腳步。但在回國之后,他忽然停筆了一陣子,最終意識到,他與繪畫的關系改變了,從追逐到依賴,變成證明自己存在的一種本能,變成了身體上的一個器官。從那一刻開始,他必須創作下去。
對施展來說,繪畫的過程并不是在創造靈感,而更像是在創造捕捉靈感的陷阱。隨著繪畫技藝的嫻熟,會變成熟練的獵人,愈發敏感地感知到在什么地方會有美妙的事情發生,那更像是一個即興演奏的過程,所有的念頭積累到恰到好處的時機,大的結構與框架已經布下,只需靜待靈感噴薄的那一刻,演奏就開始了。他用顏料肆意揮灑、實踐、破壞、依賴直覺與身體行為,去完成畫面最精華的部分。
“繪畫雖然古老,但它讓我著迷的地方,是它能夠兼容傳統和現在所發生的事情,不斷吸納并且生發出新的視覺體驗。”施展的繪畫具有一種音樂性,像是迷幻的電子樂,無論是極滿的似乎要溢出的畫面,還是色彩飽和、對比鮮明的顏色,都極具實驗性。在德國杜塞爾多夫留學期間,施展有更多機會沉浸在他喜歡的電子音樂上,從發電站樂團到Botticelli baby,逐漸,那些抽象的音符通感成為一些意味不明的畫面。在德國,他結識了街頭藝術家Ferdinand,從高速公路到廢棄建筑,一起涂鴉噴繪。施展從一開始抵觸鮮亮霓虹涂鴉色彩的廉價感,到后來將鮮明、高飽和度的顏色融入繪畫當中,這不僅是在技法上的一次突破,也是他為自己尋找到了一個情緒的出口。在過去10年漫長時間的體制內傳統繪畫教育中,他的畫面構成與色彩都是情緒消極、情感壓抑的,而德國成為了一個轉折點,完成了施展一次個人風格的重大轉變,讓以往的消極情緒得以在色彩中爆發,變為一種充滿叛逆、荒誕、諷刺感力量的畫面。
施展的用色具有野獸派的氣質,受到德國表現主義的影響,大膽鮮艷,同時又具有一些千禧年游戲的顏色特質,比如在《蛋糕人》《閘門》《謙遜的上帝》中反復出現的一個高飽和度的溢出色塊,就像是地質學上地質構造圖一般的用色。這塊用模型漆噴涂上去的色塊破壞掉了油畫整體原有的筆觸和質感,借此,施展完成了兩個方向上的探索——專注打破傳統的圖像視覺,利用新的材質創造出新的體驗,以及在情緒的表達上,他將這一塊比喻成“傷疤”,具有一種熱量,一種溶解或者消解繪畫經驗的能量。

無論是照片,或是電影,或是生活中的一些片段,都像碎片一樣被施展所捕捉,保留在潛意識中,逐漸在創作中無意識地釋放。影像作用于大腦,通過大腦發生作用,依靠既有的經驗,傳遞直觀的信息。繪畫是與感覺相關的可感形式,它即刻作用于屬于肉體的神經系統。繪畫能直接地傳遞一種感覺,很多時候并不需要大腦的邏輯介入,身體的感官已經給出了最直接的反映。作為觀者,通過進入繪畫而體驗感覺,通過接近感知和被感知的統一而體驗感覺。感覺就在身體之內,而感覺也正是被繪制出來的東西,那不是一種對既有世界的再現和再創作,而是直觀地邀請觀者進入創作者的世界來體驗。正如施展在繪畫中經常呈現的日常事物一樣,榨汁機、龍蝦、漢堡、雪糕,這些事物是觀者已有認知、非常熟悉的東西。觀者對事物本身也有著自己的理解,但再次通過施展的私人視角進入,用真實回歸神經系統的劇烈方式, 獲得非日常的體驗。
施展用大量的時間觀察身邊的人,觀察他們的表情和情緒,觀察他們所相信的東西。到目前為止,他的結論停留在“我不認識任何一個人,他的精神狀態是十分健全,十分健康的。大部分的人,都會用社會附加給他們的比較完美的標準去表演,表演也許是不自覺的,真實的想法也無從展示。但當我看進他們的內心深處,那里都隱藏著怪獸。”
施展作品中所呈現的人物都讓人聯想起卡夫卡的《變形記》中的主人公,一位在物質生活極其豐裕、人情卻淡薄如紗的時代里,被社會擠壓變形成甲蟲的年輕人。他的畫作中充滿著各種變異的男人,擁有著或是豹子,或是異形,或是其他說不清道不明的怪獸頭顱。他們還擁有著相對正常狀態的身體,或在沙發上,或在浴缸中。但精神卻通過頭部的詭異器官形成的出口逃逸出去了,整個畫面呈現出一種矛盾無法被化解的荒誕。
他試圖呈現我們所生活時代的異化與荒誕,人類對存在的定義似乎與以前——在虛擬世界被開發出來以前——有所不同。人類被科技的發展所裹挾,被社交媒體所支配;越來越多的朋友似乎只是存在于虛擬世界中,擁有社交媒體賬號的數字虛擬人的出現則徹底模糊了存在的邊界;而元宇宙將要引導人類走向一個極為困惑的未來,試圖將人類的腦袋放到機器里,享受無限的娛樂,變成“缸中之腦”。這些強烈的“存在性焦慮”,其實一直在叩問著每個人關于我們存在的本質:我們到底是誰,而我們又要去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