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波
(內蒙古大學 法學院,內蒙古 呼和浩特 010070)
2020年5月9日,國家科技部等九部委聯合下發《賦予科研人員職務科技成果所有權或長期使用權試點實施方案》(以下簡稱《方案》),標志著職務科技成果混合所有制改革(以下簡稱“混改”)由地方實踐轉向全國試點。《方案》明確規定了混改目標、任務和路徑,即借助知識產權共有制度,通過試點單位與科研人員共享職務科技成果的知識產權實現產權激勵。因此,在簡政放權思路下,《方案》主要規定了4個方面的改革舉措:界定科技成果范圍、規范操作流程、明確單位職責和建立盡職免責機制。但《方案》側重從行政管理視角創造政策空間,存在規范性表述不足的問題。具體表現為:客體范圍不清、主體類型不合法和共有權行使規則不清晰。改革規范化是降低風險的重要手段,這就要求改革的政策性表述應與法律的規范性表述融合,在法律體系中尋找政策的規范性表達空間,同時,在改革規范性實踐中發現法律制度的不足,完善相關制度,實現制度規范性與政策靈活性的互動。因此,應在共有法律關系三要素的框架下,以政策法律化和法律政策化為原則,完善混改政策的規范性。
《方案》雖然規定了適用混改的客體范圍、權利主體類型和權利義務內容的確定方式,但在規范性上仍存在三方面問題。
《方案》規定,混改客體涵蓋縱橫向課題形成的歸試點單位享有的知識產權,包括專利權、計算機軟件著作權、集成電路布圖設計專有權、植物新品種權,以及生物醫藥新品種和技術秘密等,對可能影響國家安全、國防安全、公共安全、經濟安全、社會穩定等事關國家利益和重大社會公共利益的成果暫不納入賦權范圍。從上可知,不歸試點單位享有的知識產權不在混改范圍內。同時,混改客體還需具備4個條件:權屬清晰、應用前景明朗、承接對象明確和科研人員轉化意愿強烈。規定存在兩個問題:①如何協調與《科學技術進步法》(以下簡稱《進步法》)的關系。在縱向課題中,高校或科研機構并不享有全部知識產權。如根據《進步法》第20條規定,利用財政資金形成的科技成果,項目承擔人僅享有發明專利權、計算機軟件著作權、集成電路布圖設計專有權和植物新品種權,而實用新型專利、外觀設計專利、生物醫藥新品種和技術秘密歸國家所有,單位持有。因此,需分析《進步法》與《方案》不同表述的關系;②如何界定“承接對象明確”的法律效果。從法律角度而言,承接對象明確是指第三方通過合作意向書、授權許可協議或入股協議等方式表明轉化意愿。在科技成果轉化中,技術完善度和市場需求等因素都會影響承接對象的穩定性。例如當第三方(承接對象)違反約定時,試點單位是否有權以不具備承接為由,單方解除混改協議,不無疑問。
《方案》規定,科研人員和團隊可以與試點單位成為知識產權共有人。這表明,《方案》承認團隊主體化,認可團隊的法律主體資格,其可與試點單位簽訂混改協議,享有權利并承擔義務。知識產權主體類型遵循《民法典》的主體制度。按照《民法典》第2條規定,民法的主體類型為自然人、法人和非法人組織。因此,知識產權主體類型僅包含上述三類,而最高法院已經明確將團隊排除在上述三類主體外。依據《關于審理技術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7條規定,法人或者其它組織設立的從事技術研究開發、轉讓等活動的課題組、工作室等科研組織不具有民事主體資格,而高校或科研機構的研究團隊多以課題組形式出現。因此,如何解讀《方案》與最高法院司法解釋之間的分歧,尚需深入分析。
在團隊主體化思路下,還需探討成員利益保護路徑。《方案》在規定團隊內部協議內容時,突出內部收益比例,而忽視了權屬份額和代表人權限。當權屬份額和代表人權限不清時,關于如何保護成員利益,《方案》并沒有給出規范性解決方案。同時,《方案》規定,混改需以團隊內部協商一致為前提條件,如無法形成一致意見,則不能進行混改。該規定雖有利于維護團隊內部團結,但過于機械化,存在限制成員自由選擇的問題。同時,混改后若成員不履行相應義務,如何保護其他共有人利益,也是需要解決的問題。
《方案》規定,通過混改協議約定共有人之間的收益分配比例、轉化決策機制、轉化費用分擔以及知識產權維持費用等事項,但是沒有規定相應內容。同時,為管控混改,《方案》還規定了相應責任,如勤勉盡職責任和試點單位的管理責任。這就產生兩個問題:①知識產權共有權行使規則是否可以直接適用于混改;②如何將《方案》中規定的責任內化到知識產權共有權行使規則中。
產生上述問題的原因在于:《方案》基于下放處置權的思路,從科技成果管理視角規劃混改路線圖,主要調整國家與試點單位的關系。因此,其側重從宏觀層面規定財產處置范圍、交易對象、操作流程和風險防范措施等,缺少從法律層面界定試點單位與科研人員關系的規范性措施。共有是多個權利主體基于共同的生活、生產和經營目的,將財產聯合在一起呈現出的財產形態[1]。因此,確立和維系共有關系依賴于3個要素,即客體、主體和共有權行使規則。客體合法性和主體資格有效性是確認合法共有關系的前提,共有權行使規則合理性是維系共有關系的保障。三要件的價值在于實現法律預測功能,即人們可以預先知曉或評估人際行為[2],滿足人們對有序社會生活的需求[3]。雖然政策執行是為實現法律適應形勢需求[2],但如果二者無法形成邏輯上的自洽關系,會削弱改革的可預測性,影響政策實施效果。科研人員對政策的感知和認可與科技成果轉化成正向關系[4],而政策感知和認可又依賴于法律的預測功能。因此,針對上述3個問題的研究是確保混改合法性、有效性和合理性的基礎。同時,對上述三個問題的研究也是保障改革法治化的前提條件。正如《方案》強調的,要完善混改監督檢查機制,以是否符合中央精神和改革方向、是否有利于科技成果轉化作為科技成果轉化活動的定性判斷標準,實行審慎包容監管。所謂“定性判斷”,是指混改政策的規范性表達。
在《方案》出臺前,西南交通大學也在探索混改規范化的制度路徑,但具體措施與現有法律體系銜接不暢、規范化水平不高。雖然制定《方案》的初衷是為了規范混改過程,通過開展試點工作總結改革經驗,但因存在上述三方面問題,無助于解決現實問題,造成了規范性供給不足。
實踐中,混改客體范圍認識不清表現為,將混改客體界定為國有知識產權。例如按照《西南交通大學專利管理規定》(以下簡稱《管理規定》)第4條規定,混改是“學校將獎勵前置簡化為國有知識產權獎勵”。甚至有學者認為,西南交大實施的混改是將職務科技成果純國有變為國家(學校)、集體(團隊)和個人混合所有[5]。西南交大將高校所有或持有的知識產權界定為國有資產,符合《事業單位國有資產管理暫行辦法》,但將混改客體范圍界定為國有知識產權則存在問題。高校科技成果在申請專利時,權利人為高校而非國家。因此,西南交大混淆了科技成果在知識產權法和國有資產管理規范上的不同含義。而《方案》強調,混改客體應是高校享有的知識產權,強調在知識產權法語境下構建混改的制度體系。雖然國有資產管理是影響高校科技成果轉化的因素之一,但《方案》采用的混改技術路線是讓科研人員分享試點單位享有的知識產權,非國家所有的知識產權。因此,西南交大的做法容易將其持有且歸國家所有的知識產權列入混改客體范圍,違反《進步法》第20條規定。這反映出實踐中對混改客體范圍的界定往往依據國有資產管理規范,而非《進步法》第20條。此舉意圖克服高校國有資產管理機制對科技成果轉化影響的弊端,卻混淆了兩種性質不同的法律關系。對高校享有的知識產權進行混改,權利主體為高校和科研人員;對國家享有的知識產權進行混改,權利主體應為國家與科研人員,而非高校與科研人員。
因此,《方案》中規定的混改客體范圍實際上是對西南交大的混改客體范圍進行了限縮,但《方案》在列舉混改客體范圍時又明顯超出了《進步法》第20條規定的高校和科研機構享有的4項知識產權類型。這就容易造成在政策執行過程中重新回到以國有資產管理規范界定混改客體范圍的舊有思維框架下。因此,需對混改客體范圍進行規范性界定。
《管理規定》第4條規定,團隊也為職務發明人,但實踐中團隊并沒有成為權利主體。從中國知網專利數據庫查詢到的2016年1月-2020年9月專利申請數據顯示,西南交大申請的專利數為9 016件,其中,科研人員與西南交大共同申請專利16件,申請人均為科研人員和西南交大,而非團隊。這表明團隊的主體地位因受到專利法主體類型的限制,無法獲得法律認可。結合專利授權情況與《管理規定》,可以認為,團隊功能在于借助內部合作關系,確定科研人員權屬份額比例和協商機制,其并非是一種獨立的法律主體資格,而《方案》似乎并未關注到團隊主體化的法律問題,仍然從管理角度延續了此種錯誤做法。
雖然從知識產權管理角度,團隊具有保護成員利益的職能,但實踐中成員利益保護機制并不完善。有學者通過對西南交大216名科研教師的調研發現,有64.8%的被調查者承認,團隊內部并沒有既定的分配方案或協商機制[6]。這表明團隊成員之間沒有形成明確的規范性措施,多以師生、領導關系等方式維系團隊發展。沒有規范性措施的約束,當出現利益紛爭時,不利于解決內部糾紛、維護成員利益。因此,《方案》要求,混改前團隊成員需達成內部協議,以書面規范代替情感等規范方式。但《方案》對內部協議內容的規定側重內部收益比例,未規范成員之間的協商機制。由于協商機制是維系共有關系的重要行為準則,是定分止爭的重要手段,因此缺少協商機制會使成員行為缺乏規范性標準,易造成共有關系不穩定。
混改權屬份額劃分標準的僵化性。按照《管理規定》第4條規定,學校與科研人員按3∶7的比例共享專利權。科研人員只能接受或不接受該比例,沒有協商余地。該標準參照了成果轉化獎勵標準,將混改視為一種法定獎勵的衍生形態,即從“先轉化后確權”轉變為“先確權后轉化”[7]。而《方案》未規定權屬份額劃分標準,似乎認可西南交大采用的做法,但從責任承擔上混改與獎勵完全不同。前者,科研人員需依據權屬份額對外承擔債務,后者則無需承擔責任。因此,從權責對等原則而言,權屬份額的劃分不能簡單地以獎勵為標準。當前推行混改的障礙之一就是雙方持股比例的確定缺乏公平的量化評估標準[8]。單純量化科研付出與權屬份額比例是不現實的,還需通過協商確定權屬份額,同時,通過設計混改協議條款,增強權屬份額的流動性,打破權屬份額比例的僵化性。
共有財產的權利行使規則不清晰。《管理規定》第23條規定,未征得學校同意,職務發明人不得擅自實施對外轉化、轉讓、創辦企業實施職務發明專利等行為。從該條可知,雖然學校僅占有30%的權屬份額,卻掌握轉化主導權。但《西南交通大學職務科技成果轉化實施細則(試行)》第2條則規定,具體轉化方式由完成人決定,學校不進行干涉。有學者認為,在成果轉化中,職務發明人為權利主體,學校負責配合與支持職務發明人的轉化決策,這種模式不存在向外行權的困難且降低了集體決策復雜度[7]。但是,實踐中出現的問題是學校不再掌握唯一的控制力,當發生利益分歧時,缺乏有效的方法來處理學校與科研人員間的矛盾[9]。同時,混改實踐面臨3個不利因素:①共有人決策程序繁瑣、決策成本高;②當發明人調離后專利難以利用;③決策方增多,分歧增大,影響轉化效率[8]。這些問題反映出在實踐過程中共有權行使規則不清晰。有學者認為,可以通過理性經濟人間的協商解決上述問題[7]。但此觀點并不成立。這是因為現實中人不是完全理性的,而是有限理性的[10]。科研人員轉化能力不足是突出問題[8],脫離具體化規則、完全依靠內部關系協調是不現實的。如果共有人都是理性主體,法律也就無需制定共有的法定規則。而《方案》僅強調利用混改協議規范共有人關系,未涉及構建符合混改政策目標的共有權行使一般規則。
綜上所述,雖然混改實踐堅持以問題為導向的改革方針,但主要是針對高校科技成果管理機制的變革,忽視了機制變革與法律制度的協調。客體范圍側重國有資產管理,忽視了法律對知識產權原始歸屬的規范,影響了改革的合法性。將團隊概念納入權利主體范疇,雖然便于管理,但與知識產權主體制度不相容,容易損害成員利益。在共有權行使規則中,僵化的權利份額劃分標準與權責對等原則不符,使高校處于失去管控權的尷尬處境。這些現實問題反映出,一方面,混改尚缺乏精細化的制度設計;另一方面,《方案》未對現實問題提供清晰的解決方案,似乎將所有問題都推給試點單位解決。如科技部通過試點工作報告制度對試點舉措進行監測和評估,以及時解決和糾正改革中出現的問題及偏差。此舉雖然給予試點單位更大的自主權,但面對復雜的法律體系,如何利用現有法律制度資源解決上述問題便成為亟需解決的現實問題。
解決混改規范性問題的核心是處理好政策與法律的關系。政策與法律存在邏輯上的辯證關系,即政策法律化和法律政策化。政策法律化是指政策需用法律概念進行表達,不能違反法律的基本制度結構,從而形成相對穩定的制度預期;法律政策化是指在法律授權范圍內尋找政策目標的合理表達路徑。前者是改革的基礎,后者是改革的升華。基于上述原則和問題描述,在共有制度三要素邏輯框架下,結合相關法律規定和政策目標,從3個方面提出完善措施。
財產歸屬是財產利用的始點。財產歸屬不清會影響法律效力。從改革法治化視角,《方案》的執行需要符合《進步法》,即縱向課題成果混改的客體范圍僅為《進步法》規定的試點單位享有的4項知識產權。但從成果轉化角度而言,《進步法》對混改造成了制度障礙。市場競爭需求決定了科技成果的權利保護方式。例如在縱向課題中,按照專利法規定,成果完成人可以同時申請發明和實用新型專利,先利用實用新型專利保護技術、推進成果轉化并等待發明專利獲批,從而縮短成果轉化時間。如果實用新型專利歸國家所有,則意味著科研人員沒有權利與高校共享該項專利,只能等待發明專利獲批,延長了成果轉化時間。如果罔顧《進步法》,對國家所有的知識產權進行混改,則可能會因違反《民法典》第154條而被歸于無效。
因此,需通過修訂《進步法》或擴大《方案》解釋權以解決問題。如《進步法》第20條中“將利用財政性資金設立的科學技術基金項目或者科學技術計劃項目所形成的發明專利權、計算機軟件著作權、集成電路布圖設計專有權和植物新品種權,除涉及國家安全、國家利益和重大社會公共利益外,授權項目承擔者依法取得”,修改為“將利用財政性資金設立的科學技術基金項目或者科學技術計劃項目所形成的知識產權,除涉及國家安全、國家利益和重大社會公共利益外,由項目承擔者依法取得”。將利用財政資金資助形成的全部知識產權歸試點單位所有,使試點單位與科研人員可以根據市場競爭需求自由選擇權利保護方式,從而實現混改政策目標。由于修法程序較復雜,也可通過出臺相關文件擴大《方案》解釋權以緩解此問題。如可將《方案》中“將本單位利用財政性資金形成的歸單位所有的職務科技成果所有權賦予成果完成人(團隊)”修改為“將本單位利用財政性資金形成的歸單位所有或持有的職務科技成果所有權賦予成果完成人”,使混改客體擴展至由縱向課題形成的全部知識產權。但若要根本性解決此問題,尚需修訂《進步法》。
另外,應指明“承接對象明確”的法律效果。承接對象明確雖可限制試點單位為混改而混改,但也使科技人員享有的權利處于不穩定狀態。科技成果轉化是科技成果在不同承接對象間進行優化配置的過程。為獲得經濟收益,科技人員會不斷完善技術,積極尋求承接對象。有學者通過對西南交大科研人員的調研發現,高校成果轉化難的兩大誘因是成果技術成熟度不夠和科技成果與市場需求聯系不緊密[6]。這表明在實踐中科研人員高度關注技術的市場化水平。因此,《管理規定》僅強調科技成果完成人自行選擇是否進行混改,而沒有以“承接對象明確”作為科技成果是否混改的條件之一。混改是要激發科研人員參與成果轉化的積極性,同時,尊重其對技術市場化水平的判斷。《方案》將“承接對象明確”作為混改客體的認定條件,與現實情況和《方案》倡導的政策精神不符。因此,“承接對象明確”不應作為混改的前提條件,但可以作為混改可行性的參考因素。如果科研人員認為科技成果未來的市場潛力巨大,即便缺少承接對象,也應尊重科研人員的選擇。同時,為了保持政策穩定性,除混改協議約定外,試點單位不能以缺少承接對象為由,單方解除混改協議和收回權利。
民事主體制度是立法者對民事參與者法律資格的認定,屬于民事基本制度。按照《立法法》第8條規定,民事主體制度由法律進行規定。從法律規范效力等級而言,法規、規章等其它法律或政策文件不得與之相抵觸,因此最高法院將團隊排除在權利主體之外的做法符合民法規定。按照《民法典》規定,法人或非法人組織均需登記才能獲得權利主體資格。團隊是為方便技術研發臨時形成的單位內設組織,不能通過登記獲得權利主體資格。因此,《方案》應當遵守《民法典》規定,即混改的權利主體定為試點單位與團隊成員,團隊不能成為權利主體。團隊的價值在于維護成員利益,而非剝奪成員權利。為方便行使權利,團隊成員可以委托代表人,但需明確代表人的授權范圍和變更程序。當涉及全體成員公益性事項時,可以授權代表人行使,例如是否申請專利、是否轉讓權利等;當涉及成員私益性事項時,應由成員自行處理,例如權屬份額轉讓或繼承等。如果代表權限不清,則代表人不能行使權利,如變更權限需團隊內部一致同意并及時通知試點單位。
同時,團隊內部意見一致不應成為混改的前提條件。既然團隊成員是混改的主體,是否參與混改應當由其自行決定,不能以團隊意志抹殺成員意愿,這符合“自由選擇激勵措施”原則。《方案》規定,科研人員自主決定混改或獎勵權。混改與獎勵權在責權利上存在區別,獎勵權是被動等待收益,而共有權是主動創造收益,但兩者均以實現科技成果轉化為前提。因此,允許成員選擇并不會損害團隊整體利益,而剝奪選擇權則可能導致內部關系不穩定。
雖然必須尊重成員自由,但當共有人之間出現信任危機時,為維護共有關系,混改協議需規定共有人強制退出機制。例如混改協議可以約定,如果出現以下情況,經全體同意,可以對共有人作出強制退出決定:①故意不履行或無法履行科研任務的;②因故意或者重大過失嚴重損害共有人利益的;③在成果轉化過程中存在不當行為等。退出后,其他共有人可依權屬份額比例分享其份額,同時,依據混改協議向被退出人支付對價。
共有關系的維護依賴于清晰的權利行使規則,涵蓋權屬份額和共有財產[11]。在構建共有權行使規則時,一方面應遵循共有權行使規則的邏輯體系結構,保證混改的私法性特點;另一方面通過約定方式使權利行使規則與政策目標相吻合,防止發生混改失控現象。
3.3.1 權屬份額劃分和處分規則
權屬份額劃分應當遵循意思自治原則。如科技成果未來將以作價入股方式進行轉化,可以參考法定獎勵標準,協商確定權屬份額分割標準。如以其它方式轉化,則按照權責對等原則和貢獻率[12]協商確定權屬份額比例,按權屬份額分享收益與承擔風險,防止出現“一刀切”固化標準的現象。同時,試點單位持有的權屬份額應當以覆蓋成果轉化成本為最低標準,即彌補轉化成本和知識產權維持等費用。如團隊內部出現參與混改和未參與混改成員,為平衡二者利益,應當對未參與混改成員享有的獎勵標準進行限制,即未參與混改科研人員的獎勵數額=團隊獲得獎勵數額-參與混改成員應獲得的獎勵數額。
增加對賭協議條款,動態調整權屬比例,增強權屬份額劃分的流動性,體現以增加知識價值為導向的分配政策。例如當科技成果轉化產生的收益超出預定預期,可以提高科研人員所獲權屬份額比例。如果低于預期,則降低權屬份額比例。對賭協議條款將未來轉化效果與權屬份額比例聯系在一起,使產權配置處于動態化,實現了公益與私益的動態調整。由于對賭協議條款風險較大,需注意兩個問題:①以科研人員自愿為前提,即根據技術與市場判定,自行決定是否采用對賭條款;②限定使用主體范圍。在改革初期,對賭條款主要規范試點單位與科研人員關系,不應擴大到成員內部,否則會造成成員內部關系不穩定。
權屬份額處分權是指共有權人通過轉讓或贈與等方式處置權屬份額的權利。權屬份額屬于私人財產,可以自由處分[13]。為維護共有關系,知識產權法也規定了兩種限制性規則:①須經共有人一致同意。例如《集成電路布圖設計保護條例實施細則》第10條規定,未經其他共同布圖設計權利人同意,不得轉讓、出質權屬份額;②優先受讓權。例如《民法典》第860條規定,合作發明人對專利申請權享有優先受讓權。混改目標是通過共享權利,鼓勵科研人員積極參與成果轉化,將隱性知識轉化為顯性知識,提升科技成果穩定性和商業化水平。如允許科研人員自由處置權屬份額可能會延緩研發進程,使混改從產權激勵措施變為資本投機手段,但是否需要采用上述兩種措施限制權屬份額轉讓,尚需結合共有類型和政策目標進行分析。首先,混改權屬按份共有,第一種規則體現了共同共有特點,不符合按份共有特征[14]。同時,該規則限制過多,容易造成內部僵局,因此不適用;其次,第二種規則無法滿足政策目標需要。優先受讓權主要強調在有償的同等交易條件下,使其他共有人獲得優先交易資格,無法規制贈與或繼承等無償行為[15]。而混改是基于科研人員的技術研發能力(身份屬性),借助賦權,鼓勵其積極參與成果研發和轉化活動。當權屬份額以無償或有償方式轉讓給第三方,且第三方無法履行原科研人員的研發任務時,會導致政策目標落空。因此,需對權屬份額處置行為進行特別約定。
由于混改屬于按份共有制度,處置行為需經過半數權屬份額持有人同意,為保障成果轉化順利,借助民事法律行為理論,可通過附加條件或期限限制約束處置行為。試點單位可以在混改協議中提出3種限制性措施:①期限限制,即一定期限屆滿后,科研人員才能處置權屬份額。該措施能夠確保科技成果的時效性。要獲得高收益,科研人員必須不斷提升科技成果質量,不應因時間發生技術價值降低;②轉化階段限制,即在科技成果轉化處于某階段時科研人員才能處置權屬份額,從而保障轉化過程穩定;③受讓人身份限制,即在轉讓權屬份額時必須保證受讓人具有替代原權利人履行技術研發或成果轉化的能力,經全體共有人一致同意后才可為共有人,以保障技術研發延續性。同時,協議應規定違反上述約定引發的違約責任,例如違約金或強制退出機制。
3.3.2 共有財產權利行使規則
知識產權共有制度遵循約定規則優先、法定規則補充原則[16]。法定規則側重維護公共利益、促進技術傳播[17],能彌補約定規則的不足,對混改具有一定積極意義[18],但容易忽視權利人的特殊需求。因此,混改協議仍需規范共有財產的權利行使規則,不可過度依賴法定規則。原因如下:①實現管理職責權利化的需要。《方案》規定,試點單位有強化轉化全過程管理和服務、加強科技安全和科技倫理管理等職責,不能“只放不管”,而要“放管結合”。因此,混改協議應明確試點單位管控成果轉化的權利空間。單純借助內部管理規定實現管理職責,會導致混改由民事關系恢復到原有的行政管理關系,同時,內部管理規定的易變性也會使科研人員權利處于不穩定狀態;②穩定內部關系的需要。為推廣技術,在約定不明時,共有人可以單獨行使特定使用權。雖然這有利于科研人員,但會造成收益分配失衡、惡性競爭、惡意阻止轉化等問題[19],最終破壞共有關系。穩定的共有關系是實現混改政策目標的基石,因此必須對共有財產權利行使規則進行明確規定。基于上述論述,共有財產的權利行使規則應包含一般規則和特別規則。
一般規則是指共有人使用知識財產的表決規則。由于混改屬于按份共有,權屬份額比例與收益、風險承擔成正比。從權責對等原則而言,應當以權屬份額比例為內部決策依據。混改協議需規定一般事項和重大事項范圍,對于一般事項,過半數權屬份額持有人贊同即可通過,例如普通授權許可,但對于影響全體共有人利益的重大事項須經全體共有人同意,例如申請專利、轉讓權利等。
特別規則是指為實現試點單位管理職責而設立的表決規則。混改協議應規定,試點單位享有3項特定事項決定權:①首次轉化地域的決定權。《方案》規定,鼓勵賦權科技成果首先在中國境內轉化和實施。為貫徹該規定,應在混改協議中規定:試點單位有權決定科技成果首次轉化和實施是否發生在中國境內;②信息獲取權。《方案》規定,試點單位要及時掌握轉化情況。因此,混改協議應規定試點單位有權要求科研人員及時、全面提供相關信息。同時,對于轉化過程中發生或可以預見的影響共有人利益的事項應及時通知試點單位;③監督權。《方案》規定,試點單位有科技安全和科技倫理管理職責。因此,混改協議應規定試點單位有權監督轉化過程中的保密或安全控制措施。為保障上述權利,混改協議應規定如果科研人員不履行相關義務、妨礙試點單位行使權利,應當承擔違約責任,例如收回賦權或承擔賠償責任等。
為強化科技成果轉化全過程管理,《方案》強調,科研人員與試點單位領導在行使共有權時共同負有勤勉盡職義務。該規定不符合法律邏輯。勤勉盡職義務是防范受托人出現敗德行為[20]。例如,《公司法》第147條規定董事的勤勉和忠實義務。公司與董事間存在委托代理關系,董事行使行政管理權限應當以維護公司利益為前提。在混改中,試點單位與領導人存在委托代理關系,領導人對單位負有勤勉盡職義務。《方案》強調科研人員的勤勉盡職義務,是科技成果行政管理思路的再現,與法律邏輯相悖。混改中,科研人員對科技成果享有共有權,是獨立的民事權利主體。科研人員與試點單位間是平等關系,不存在委托代理關系。《民法典》第5條規定:民事主體從事民事活動,應當遵循自愿原則,按照自己的意思設立、變更、終止民事法律關系。如果科研人員承擔勤勉盡職義務,科研人員與試點單位成為委托代理關系,而非平等主體關系,與《民法典》規定相左。因此,科研人員沒有“勤勉”的義務,也沒有“盡職”的對象。但科研人員也應當負有一定義務。例如,按照《民法典》第131條和132條規定,應當履行法定和約定義務,不得濫用民事權利損害國家利益、社會公共利益或者他人合法權益。因此,應當將科研人員的“勤勉盡職義務”替換為“不得濫用權利”。
綜上所述,《方案》側重于從成果管理的宏觀政策層面規劃混改路徑,缺乏權利規范性的制度建構。從共有關系三要素角度而言,具體表現在3個方面:①客體范圍不清晰;②團隊主體化與法律不兼容,忽視成員利益保護;③共有關系缺乏權利化建構。《方案》雖然以混改協議規范內部關系,并規定相應責任,但沒有提出如何借助共有制度實現政策目標的規范性方案。上述3個問題的妥善解決是確保共有制度合法性、有效性和合理性的必要條件。
基于政策法律化和法律政策化兩個原則,提出完善意見:①通過修正《進步法》或解釋《方案》的方式,使高校獲得縱向課題形成的全部知識產權。有學者曾建議將《進步法》第20條第1款“授權項目承擔者依法取得”修改為“授權項目承擔者依法處置”,用“處置權”代替“知識產權”[21]。此觀點曲解了《進步法》第20條的立法本意[22]。另外,高校處置權限受《事業單位國有資產管理暫行辦法》調整,非《進步法》職責;②明確試點單位與科研人員的二元主體結構,保障成員利益。有學者認為,團隊參與混改,一方面能夠防止賦權一人而導致無法保障其他完成人利益,另一方面團隊也是法律上的主體[23]。團隊的法律主體問題,前文已述,自不待言。團隊不是法律主體,不能依法享有權利,何談賦權于一人,損害其他人利益;③在共有權行使規則上貫徹政策精神。權屬份額劃分應堅持意思自治原則,協商確定權屬份額比例,同時,增加對賭協議條款,提升權屬份額劃分的流動性。權屬份額原則上可以自由處置,但為實現政策目標,可以約定期限、轉化階段和受讓人身份限制。共有財產的權利行使規則應包含一般規則和特別規則,一般規則包含一般事項和重大事項。一般事項需經過半數權屬份額比例持有人贊同才可通過,但對于影響全體共有人利益的重大事項須經全體共有人同意。特別規則是指為實現試點單位管理職責所設立的表決規則,其包含首次轉化地域的決定權、信息獲取權和監督權。同時,在權利行使過程中,科研人員雖不擔負勤勉盡職義務,但具有不得濫用權利的義務。有學者嘗試在共有權制度下構建混改權利運行規則,在提高轉化效率的理念下,對權屬份額確立方法、共有權行使方式等問題進行了深入分析[21]。但結合《方案》而言,其觀點與政策目標切合度不高,在具體制度構建中沒有體現出《方案》的政策精神。例如在構建權利運行規則時,忽視了試點單位特定事項的決定權;對于權屬份額轉讓規則的設計過度側重于共有一般規則,沒有考慮混改政策目標。
混改規范性也引出3點管理啟示:①轉變管理觀念,即從原來單一縱向的行政管理關系轉向橫向平等主體間的合作關系,不能簡單借用內部管理規定隨意替代或解釋混改協議;②不斷提高混改協議的規范性和合理性。混改協議是共有關系運行的基礎,是高校行使管理權的法律依據。因此,應當基于試點單位自身需求和成果特點,在法律框架下合理設定權限,防控改革風險,不斷總結實踐經驗,完善混改協議內容,形成良性的制度運行機制;③平衡管理中依法與適度的關系。法律通常只能有效控制公開、外顯、可觀察的社會行為,很難控制個人的隱私行為,更難以控制人們內心的思想、情感、信仰[2]。因此,混改協議的規范性只有與管理靈活性相結合,通過溝通和協調共有人思想與行動,才能實現良好的制度運行效果。
本文尚存在3個方面不足:①未解決混改政策自身合法性問題。2020年修訂的《專利法》第6條雖允許單位依法處置職務發明申請專利,但《方案》為政策非法律,因此對混改規范性的分析限于政策執行的規范性,未論及政策本身的規范性;②未細化權利運行規則。本文僅從共有制度層面對混改權利行使規則進行一般性描述,未對一些問題進行詳細描述。例如強制退出機制中故意不履行或無法履行科研人員職責的情況表述。此問題尚需結合混改積累的改革經驗作具體論證;③實證研究不足。因資料獲取渠道有限,本文主要以他人實證研究成果為基礎,通過總結現實問題,形成相應觀點。因此,不可避免地會削弱本文的論證效果,這將是未來的研究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