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磊


唐代杜暹家里藏書甚富。曾作文警示子孫:“清俸買來手自校,子孫讀之知圣道,鬻及借人為不孝。”
杜先生的這段文字,與唐代詩人杜兼的《題書卷后語》詩稍有不同。杜詩曰:“倩俸寫來手自校,汝曹讀之知圣道,墜之鬻之為不孝。”
“書,非借不能讀也。”這不僅是清代袁枚的觀點,儼然是讀書界的一種共識。而之所以如此,其實源于人類貪婪。從別人手里借來的東西,終究是他人的,多看一點賺一點,一旦東西成了自己的,那書本就和珠玉寶器一樣,是煮熟的鴨子,飛不了了。
人類的荒誕即在于此:哪怕是讀書人,也過于迷信物的力量。書本在手,似乎錦繡文章就成竹在胸了。
但是,總有那么些人是內心警醒的。比如杜暹,或者杜兼。他們希望自己苦苦收羅的典籍能一代代傳下去。即使自己肉身消失,那些藏書也不要賣掉。不僅不能賣掉,借也不可以。
但是,他們的愿望注定是要落空的。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榮華富貴如此,詩書傳家又談何容易?那些嘗到過讀書甜頭的老人,一心期望孩子們在學業上有所建樹,而最終能夠如愿的并不太多。
讀書也是一種人生的經營。平民子弟渴望通過讀書改變命運,而錦衣玉食的紈绔子弟自然沒有這種動力。家教好一些的,往往書香能夠傳個幾代。家教不好的,很快就敗落了。老一輩人收羅來的那些書籍,很快就通過各種渠道散落到別人家里去了。
北宋的陳亞,經常和蔡襄一起唱和。傳說他家中藏書千卷,名畫一千余軸。晚年,陳曾寫了一首詩提醒子孫:“滿室圖書雜典墳,華亭仙客岱云根。他年若不和花賣,便是吾家好子孫。”——他死了之后,滿屋子的圖書典籍和名畫,以及他愛不釋手的奇石、花卉,統統落入他人之手。
前人栽樹,總希望后人乘涼。前人收羅書籍,總希望能夠惠及子孫,助他們成為有用之才。大凡誰家有娃,從小聰穎伶俐,一家老小總是捧在手里,自以為文曲星下凡。倘若祖父、父輩有人肚里也恰恰有些墨水,自然是無比欣慰。認為薪火傳遞,今有人也。否則,便如喪考妣,捶胸頓足。
龔自珍有子龔橙,是藏書家一枚。龔橙為人放浪不羈,而性格孤僻。據說,他博覽群書,識見淵博。也有人說,當年英法聯軍進紫禁城,就是龔橙帶的路。當然,這一說法也被很多人駁斥過。
龔自珍年輕的時候,看不起父親和叔叔的文筆。說叔叔的文字一竅不通,他父親的文字“半通”。龔橙有樣學樣,龔自珍去世后,龔橙搬出來父親的著作,隨意刪改。每次修改,必然把父親的牌位搬出來,手里拿著竹竿,每改一處,必敲打一下。口中念念有詞:“某句不通,某字不通。因為你是我的父親,我才為你改正,使你不致欺蒙后人。”——在放浪不羈這一點上,他確實繼承了乃父遺風。只是,他過于特立獨行,不務正業。晚年一直靠別人接濟生活,又吃喝嫖賭。最終,混到了靠出售父親藏書和字畫糊口的地步。導致家人反目,形影相吊。
子孫讀書讀到與現實格格不入,恐怕也是老一輩藏書人所沒有想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