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街
室內溫度攀爬的速度極快,像一口燒干了水的蒸鍋,被四處的火苗舔舐,幾乎可以嗅到木質的焦香味。小俤半蹲在人字梯上,與他視線平齊的窗外是明晃晃赤條條的陽光。一陣摩托車巨大的轟鳴聲像一發炮彈從樓下呼嘯而過,他從人字梯上急忙跳下,“嘣”的一聲落地,腿肚子一軟,險些栽了跟頭。沖向陽臺后,見一只麻雀歪著頭站在欄桿上,輕蔑地看了他一眼,“啾”的一聲飛走。他的視線跟著麻雀穿過欄桿落了下去,樓底下只有個孩子騎著小自行車,那輛摩托車已經不見了蹤影,那一定是個大家伙。小俤心里略有失望地想。麻雀從低空中掠過,打了一個漂亮的回旋后,無影無蹤。
小俤收回目光,然后迫不及待點開手機里的本地二手交易信息,國產春蘭高仿限量版的哈雷復古老爺車,400雙杠、水冷電噴、續航超強。照片上的金屬色澤充滿喑啞渾厚的質感,發出隱隱的光,那光能瞬間吞沒你的眼球。每看一次,小俤都在心里喊出無數個“哇”,甚至想要飚出臟話。回帖談價錢的人并不多,這不是一部普通的摩托車,更不是一部實用性的摩托車,它彰顯著另類、不羈、豪邁以及跟這個小縣城格格不入的時尚與前衛,像是來自虛擬的游戲世界。但它仍舊隨時可能消失,或許明天,或許下一秒,二手的價格頗具吸引力。這愛死人不償命的家伙。小俤不時地看它,如同覬覦與他毫不相關的時尚美女。
也就是為了這個愛死人不償命的家伙,昨晚同秀娥繼續冷戰,小俤也只有這個能耐,像一只遇險只會鉆地洞的土撥鼠。戰火延綿已近半個月,這半個月里,秀娥每晚從她那間不到十平方米的美甲店回到家,鼻尖上掛著汗珠子,目空一切的眼神,一副油鹽不進的表情。小俤則早早躺在床上,攤開手腳打著光背汗津津地玩手機游戲,隔壁駱童和駱倩兄妹倆無所顧忌還在盡情鬧騰,一切保留在他的不動聲色之下,這個家在吵鬧聲中裹挾著冰涼的氣息。秀娥開門后站在客廳,像一只荒野里孤獨的母狼,環顧四周只顯得更加的孤獨,她重重地把板磚一樣硬實的小背包摔在沙發上,彈起來半米多高,她極力想就此打破凝固的冰冷的氣氛,張開利嘴,好好地狠狠地吵一架,但小俤仍舊一點動靜沒有,像一團只會呼吸的爛棉花。
此刻,東家大姐用白胖的手指推開虛掩的門,輕手輕腳,小心翼翼,像一頭覓食的水鳥,昂首挺立在一堆淡黃色海浪般的鋸末刨花之間,顯示她主人家的姿態。地面上的刨花窸窸窣窣地響,小俤在陽臺立馬掐了煙頭,順手抄起一塊邊角料閉上一只眼睛使勁搗鼓,一副聚精會神的樣子。
已近正午,東家沒有要走的意思。小俤便自顧轉身去了衛生間,拍了拍頭上的木屑,重重地擤了擤鼻子,洗了把臉。一抬眼,鏡子中的自己,鬢角居然有幾根頭發銀亮亮的扎眼,抬頭紋里夾了一道道的黑灰。鏡子中的自己,瞬間老了下去,表情便有股哀怨的味道。可誰也不欠他的,這是個鳥語花香的世道。從衛生間出來,東家不見了蹤影,她總是搞這種偷襲,像是新居里進了賊。從陽臺竄進來陣陣穿堂風,吹在皮膚上麻絲絲的,小俤便輕快了許多。
穿過裕達小區那片假模假樣堆砌起來的花園,種下不久的花草都還蔫頭蔫腦,新鮮而干燥的泥土被一圈建筑垃圾圍困著,一副任人宰割又桀驁不馴的樣子。小區里遲遲早早持續不斷有新住戶在裝修,永不消停。從小區的東門出去,巷子里的幾家快餐店正是上客的高峰期,小區里不少裝修工都在這里解決午飯,一路上蕓蕓眾生,人氣與熱氣相互裹挾,云蒸霞蔚。小俤不愛扎堆,打包一份快餐,騎上那輛貼滿大頭貼的踏板車,銹爛的排氣管像破了嗓子的男高音,一路哀號到巷尾的大樟樹下。一圈水泥圍欄躲在樹蔭下,臺面上冰冰涼。小俤一手托著盒飯,頂著筷子的食指尖是個暗紅色的小肉團,明顯短了一截,看著讓人一陣哆嗦。那一年小俤二十歲,剛用上電動臺鋸,鋸齒細密而鋒利無比,稍一恍惚,嘶啦一聲,指尖就消失了一節。從那以后,指尖的肉團里就住著一只長有利齒的螞蟻,只要專注地看上肉團幾眼,利齒便開始啃食皮肉,記憶中那撕心裂肺的疼痛就立馬從指間鉆出來,瞬間鮮血淋淋。比起身體各處的傷痕,那一次痛徹心扉,痛點布在所有的成長記憶空間,在很長一段時間,小俤看到那臺鋸就心生恐懼,甚至想要徹底離開這個行當。師父說,這就是教訓,保證你以后不會再發生。母親說,學一門手藝不容易,總比種地強。
小俤心事重重地從泡沫盒里大口扒飯,小肉團上下撬動著細小的一次性筷子,一口氣扒了小半盒,將另一盒菜的湯湯水水全部扣進飯里,再一攪和,劈頭蓋臉地倒進嘴里,咽進胃里,抬起頭,怔怔地看著一只被磨得溜光的摩托外胎無辜地躺在路邊。半個月前,小心翼翼跟秀娥說了買那輛二手摩托的事,秀娥尖薄的嘴唇像吐瓜子殼一樣利索地吐出兩個字,不行!
午后的天空只有幾片薄如蟬翼的白云,懸在空中紋絲不動,身體周圍的燥熱也紋絲不動。巷子里蕓蕓眾生如快閃般人間蒸發,空蕩蕩剩下蟬在樹上不厭其煩地嘶鳴。小俤在樹蔭下又回放昨晚的鏡頭——駱童跟他媽說補習的錢要交了,秀娥用手一指說,找你爸去!那一手指像戳進小俤的眼窩子,兇悍毒辣。他把快餐盒用筷子一戳,串成一團用力一甩,距垃圾桶半米之處墜落,像沒有翅膀的白鴿,觸目驚心地死在那里。
傍晚,東家又來,里外走動,寂寂無聲。東家每回來都要數一遍裝修材料,再看到散落一地被肢解的邊角料,不免有些心疼,慢慢挨到小俤身邊,本想找點主動的話語權,卻沒想到小俤率先開口,大姐,能不能先結一部分工錢?東家的眼神立馬慌慌地躲開,重新去數了墻角那幾塊板材,穩住了陣腳才說,駱師傅,材料都是你預算的,那些邊角料要盡量都用起來啊,這一片板二三百塊啊。小俤不出聲,盯著那指尖上的肉團看了一眼,不等螞蟻出現,趕忙舉起射釘槍啪啪一陣亂響,一片板在墻上就老實了。
東家一走,小俤快速從屁股兜里掏出手機,車還在,零星幾條回帖討價還價,但都是純屬娛樂的那種。最初在網上看見那輛二手哈雷并沒動多大凡心,就像看T臺上的模特,漂亮的東西看看而已。可是大數據這種東西確實可怕,爾后手機瀏覽器上開始推送那些關于摩托車的小視頻,豪車推薦,摩旅進藏……沒完沒了地攻擊你的眼球,那才是真正撬動欲望的杠桿。視頻里發動機沉悶有力的轟響,寬厚的輪胎絕塵而去的瀟灑,還有那遠處神秘的高山,峰頂皚皚白雪,自由翱翔的蒼鷹……
這線上線下究竟有多少個為之心動的買家在暗中較量?畢竟,在這個小縣城里能出現這樣一部二手哈雷也算是稀罕物,即便它只是一部國產高仿。小俤正處在極度渴望的臆想中,這種渴望在日復一日地加劇,無可救藥。這種牽腸掛肚又遙不可及的日子,讓他急需尋找自我焦慮的排解方式。他從梯子上飛身下來,從墻角拉出一片可用的寡料,讓長著一團肉球的食指將它按在鋸床上,隨心所欲地充分解體成再無可用的小塊。小肉球在距離鋸片不到兩厘米的位置來回滑動,嘶啦嘶啦的聲響,緊張又刺激,像是他自己已經騎著那部哈雷飛馳在西藏高原上,所過之處,瑪尼堆上的經幡獵獵地響,蒼鷹滑過頭頂飛向遠方,小俤聽到自己在無邊無際的蒼穹中放聲歌唱。
每晚收工后,只要出了裕達花園小區,小俤就感覺自己此時成了那些板材,咔嚓咔嚓地被分割成無數的小塊。他先要回到城關新村的廉價房,呼哧呼哧爬上六樓,像中午的快餐一樣,把飯桌上一切剩飯菜攪和在一起掃蕩干凈。整理好個人衛生再重新進城,在孩子面前,應該盡力保持一個父親的尊嚴。這是秀娥說的。
哥哥駱童剛上初一,花大價錢進的縣中學,是秀娥的主意;傍晚下課跟著老師繼續上補習班,這也是秀娥的主意。駱童讓人揪心的成績就是輸在城關農民工子弟小學的起跑線上。既然有了前車之鑒,妹妹駱倩就不能重蹈覆轍,傾其所有安置在城內小學借讀,中晚托管外加鋼琴培訓,這一切都是秀娥的主意。秀娥自己從上午九點開始,在城關那間窄小的花里胡哨的美甲店一直折騰到夜里十點鐘,除開中午,所有時間都要盯牢只有她一個人的美甲店。從她手里過的每一片指甲,都是那么生機勃勃,嬌艷欲滴,從她手里過的每一分錢,包括小俤的,都是鐵板釘釘,有去無回。
小俤先到琴行接駱倩,再到補習老師家樓下等駱童,這中間會有半個多小時的空閑。這難得的閑暇時光,給駱倩買一杯飲料或者什么小零食,她就能很乖巧地坐在摩托車后座上耐心地等哥哥。小俤則握著手機蹲在馬路牙子上刷小視頻,網名叫“高原一陣風”的拍的小視頻他一直在追,幾乎每天都有更新,一群騎摩托走川藏線的驢友。蒼茫的大地……視頻里配音是這樣描述的,雄鷹在空中自由地翱翔……小俤每次看到這樣的場景,心里總是咚咚咚的感覺,具體什么感覺,他說不上來,看見那寬闊的翅膀在翱翔,就覺得自己的身體輕了,飄了,要飛了……
這晚,小俤還是打著光背,弓在床上,手機屏幕的亮光忽閃忽閃,手機游戲呼哈呼哈地響。秀娥從一到家就開始沒來由地訓斥倆孩子,她那是指桑罵槐,迂回攻擊,句句話都從客廳里繞進來,潑進來,刺刺痛地扎進來,本來漸漸涼爽下來的夜又燥熱起來。但小俤似乎鐵定了心,就是不接招。駱倩出生后家庭生活質量明顯下降幾個檔次。秀娥并沒有讀多少書,跟小俤一樣初中畢業,但是秀娥懂很多“道理”,城里人的那一套,大概都是在修指甲的時候聽來的,學得像模像樣。她每天弓著腰坐在矮凳上,握著無數女人不同質地的手指甲,剪剪刮刮,涂涂抹抹,眼前便呈現出一片錦繡山河來。
小俤只能繼續冷戰,他沒有任何理由可以緩和自己的心情,同時這也是最好的一種申訴方式,是對秀娥最大最有效的對抗。秀娥愛說理,凡事都能娓娓道來一些道理,語言組織能力也不錯,總能把小俤說得啞口無言。已經半個月無處說理了,秀娥憋不住,夜里捅了捅小俤的后背說,不讓你買那二手車你就打算一輩子不跟我說話?那部摩托車兩萬塊,還是二手的,你買來干什么用?你又不是沒有車,你那輛舊是舊點,騎個一兩年再換新的不可以嗎?你跟我說說看,你買那種中看不中用的車來干什么用?你自己想想清楚,兩個孩子要讀書,要補習,要學鋼琴,要……小俤關了手機屏幕,身體一動不動。秀娥岔開兩腿仰躺著,身體的姿勢像是有些想法,但邊上這個人的后背寒氣逼人,秀娥的身體一下子就冷了下去。
周六,東家一早就過來,拎著扇子和水壺,看架勢要監工小半天。小俤做起事來就不那么自在,雞毛蒜皮,呼來喚去。小俤做木工活兒一向自己有分寸,件件都鉚在心里,喜歡一個人單打,就怕別人一攪和,計劃立馬就碎了一地。他索性叼著煙蹲在人字梯上,看著東家指指點點,絮絮叨叨。看著看著,小俤看出味道來,東家大姐今天穿了套松松垮垮的休閑裝,領口空了一大片,一根細小的白亮亮的鏈子在兩坨白肉間滾動,蹲在人字梯上一覽無余。跟秀娥冷了半個月,這一瞬間自己倒是突然熱了起來,小俤嚇了一跳,收起眼光做事,但領口里那點東西一直在眼前晃動。
周末不用接孩子,駱童會在放學后接了駱倩搭公交去美甲店里歡度周末,秀娥會在這天敞開錢袋搞親子活動,炸雞可樂最能促進母子感情。小俤汗津津回到家,天將黑透,桌上剩飯菜讓他毫無胃口,打開冰箱,還有兩瓶啤酒,灌了一瓶下肚,十足清涼。打開手機看,那部哈雷有人出價一萬五,有人出一萬六,車主回帖說,只接小刀。也有人說頂到頭一萬八,車主說私信吧,可以考慮考慮。這消息讓小俤心里一緊,惶惶然不知所措,又拿了一瓶啤酒,站在黑漆漆的陽臺上。夜色中,遠處高高低低的影子,這一片城郊改造得并不徹底,樓房、瓦房、土夯房并存。縣城前幾年一路兇猛擴展,但力道中落,就差幾里路卻戛然而止,使得秀娥做城里人的距離僅差半步之遙,讓她的夢想在半道上折翼。欠著一屁股的房貸,什么時候才是個頭?既然這樣,何不肆意妄為一次?不就兩萬塊錢的事。小俤一口氣半瓶酒落下去,血脈僨張決意已定,辦法總會有,關鍵時間怕是等不得,那部哈雷等不得。
秀娥帶著孩子如期到家,門外還聽見她和兄妹倆嘻哈打鬧,在進門那一刻表情瞬間恢復到高冷。她有一種頑強的生活態度,在捉襟見肘的花錢度量上嚴謹得滴水不漏,好鋼永遠用在刀刃上。小俤正光著膀子靠在通往陽臺的門框上抽煙,在半明半暗的煙火中擺出無比黯然的姿態,眼神中卻閃動一股誓不罷休的堅毅。秀娥黑著臉從身邊擠進擠出,她身材瘦小而緊致,但也不可避免與小俤發生肢體碰撞,這難免有雙方的刻意,皮肉刮擦,氣氛開始有所松動。洗洗刷刷到了十一點多,一直到秀娥躺在了床上,小俤還是沒把該說的話說出口,倒是把想做的事窮兇極惡地做了,兩瓶啤酒的威力。秀娥緊閉雙眼,一路喬裝反抗卻漸漸打開身子,兩人在無聲中博弈,最終都大汗淋漓地松軟下來。秀娥心滿意足,咬牙切齒狠狠地掐了小俤腰窩上的肉,小俤從掐肉的力度上估算,算是給長達半個世紀的冷戰走向和平的一個重要信號。他見機終于開口了,很不容易,但還是說得清……
秀娥剛剛松軟下來的身體,又僵硬了起來,從床上騰地坐起來,按開了燈,把臉高懸在小俤面上,冰錐一樣的眼神,充滿嘲諷的聲音提高了八度。你有一個理想!你想買那部二手車,你還想騎著車去拉薩!我還想去新馬泰呢!你要騎著兩萬塊的摩托去拉薩,你去啊!秀娥說完又身體舒展開,輕描淡寫地靠在枕頭上,一種必勝的姿態,把眼白歪向床邊的小俤,再一次粉碎他的“陽謀”。你去呀!你把隔壁房間那兩個小東西一起帶去,愛去多久去多久,愛去多遠去多遠。秀娥語氣又一換,簡直就是一把薄如柳葉的軟刀子。之前的皮肉相搏,身體的熱度都還沒涼下來,小俤卻感覺已經冰冷得快要窒息,心口一縮,眼窩里陣陣酸脹,他絕望地翻過身去,放肆地盯著手指尖上的小肉團,等那螞蟻出現,痛快地撕咬,痛快!
窗外的夏蟲不厭其煩地嘶鳴,像聒噪的老婦人,沒有空調的臥室里彌散著發餿的汗液味道。冷戰繼續開打。或許永遠沒有結束的那一天。
一票人騎著形狀各異的大摩托,戴著頭盔,像電影里的機器戰警,在人跡罕見的川藏路上激起陣陣彪悍的塵土。飛馳中的摩托長出了一雙老鷹翅膀,飛上山巔,沖下山澗。小俤在夢里都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那些高頭駿馬似的摩托車,讓人血流急速,漫過大腦,酒醉般一片眩暈。肩胛骨突然一陣奇癢,骨頭與皮膚之間那狹小的空間里,像無數破繭的蟲子用細嫩的牙齒剮蹭,等待呼之欲出的蛻變。哦,那是一小片褐色的羽毛,麻雀的羽毛,一片又一片地竄了出來,毛茸茸、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地堆積著,卻始終長不成一副足以高飛的翅膀模樣,那一片肌膚奇癢無比,一通抓撓,那團多肉的指尖瞬間鮮血淋漓,血越流越多,像水龍頭一樣嘩嘩地流。小俤猛地從夢中驚醒。
裝修總體已經接近尾聲,就差粘貼上那些薄而昂貴的面板,那些昂貴的面板像是女人的臉。東家是咬牙跺腳才下的本錢,在好幾家材料店來回折騰,挑三揀四討價還價,稀罕得不行。按總面積預算,再刨除一些必要的寡料,小俤都是實打實算,材料店該給的回扣早已經暗中給過,這不是東家能夠提防的。事實上,即便是小俤沒有出現在材料店里,也一樣拿得到回扣,同樣,東家千方百計避開小俤,再費力討價還價,那回扣的錢,她也省不了。這是行規,她不懂。她每次都煞有介事地去清點那幾片薄薄的貼面板,嘴里嘀嘀咕咕地盤算,倒讓小俤更加小心翼翼,預算的誤差正常不會超過一塊面板。即將完工,很快可以拿錢走人,小俤的心情卻沒有絲毫的改善,灰暗面積還在增長。他時常呆看著窗外,開始羨慕所有長了翅膀的鳥類,哪怕是時常停留在陽臺上那灰不溜秋的小麻雀,都代表著一種無盡的自由。
買車已經是困難重重,去西藏更是遙遙無期,毫無生機,如同那節小肉團,永遠不可能再長出指甲一樣,讓人心酸又絕望。小俤十七歲初中畢業,就奔了村里的木工師父,母親的道理簡單實用,不會讀書,就學一門手藝。他剛剛開啟的世界里就只有鋸子、刨子、尺子,游歷在刨花鋸末的海洋里永遠上不了岸。后來有了秀娥,日子倒是豐富了,再有了駱童、駱倩。小俤也一路從村里干到城里,工具從手動悉數變成電動,離開師父后跟過施工隊干工裝,組過小團隊干家裝,到了連家具都可以上網定制,木工的傳統活兒就所剩無幾。小俤習慣了一門心思地做那點木工活兒,業務量自然一路縮水,好在有秀娥能操持這個家。他本以為人生就是如此,不咸不淡地過下去,但自從在二手網上看到那輛摩托,再到推送的摩旅小視頻,陸續看下去,整個人就魔怔了,他心里猛然間就冒出一句歌詞——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視頻里的他們已經在布達拉宮的山下曬著太陽,蹺著二郎腿喝著酥油茶,一排錚亮的形狀各異的大型機車橫在路邊,膚色黝黑的喇嘛三五成群地靠攏過來觀摩,連僧侶都動了凡心。
第二次冷戰剛剛拉開帷幕就已經升級,這是小俤完全沒有預料到的。秀娥要對他的“理想”進行全方位的封殺,把這件她認為完全不可理喻的事情捅得滿天飛,以博取更多支持來壯大自己,讓小俤盡快回到以往太平生活中來,她不想這種毫無意義的冷戰再這么無休止地持續下去。她就是想不明白,小俤怎么可以有這樣一種超越現實的想法?
小俤先是接到母親的電話,老太太倒是不太相信兒媳婦的話,本能地覺得是秀娥搬弄是非,自己老實巴交的兒子怎么可能做這么沒邊沒際的事呢?小俤借坡下驢說不要聽她亂講,我就是開個玩笑說說而已。自己的媽倒是好糊弄,隔天又接到外地姐姐、姐夫的電話,姐姐開口沒幾句就讓小俤給擋了回去,跟自己的姐姐可以任性一把,可姐夫是中學教師,有文化懂禮數,小俤一直尊重,是可以傾訴的對象,就說了心里話,確實想買下摩托車完成一次心愿,這輩子也就值當了。電話那頭開始慢條斯理地上課,你的這個心愿我很理解,真的理解,不要說你,我也有這種沖動,我的條件應該比你好點吧,可是我去了嗎?沒有,因為考慮到諸多因素……你還年輕,以后有的是機會啊……姐夫情深義重一口氣說了有半個多小時的大道理,就是沒有說點友情贊助的事,盡管小俤也沒有開這個口。小俤最后回了一句,以后?以后是什么時候?我還有什么以后?
以后?哪里來的以后?姐夫拿出教育孩子的那一套,讓小俤大失所望,自己一個快四十歲的人,在別人眼里怎么就像個幼稚的孩子?電話接踵而來,語言風格不斷切換,但宗旨如一,秀娥調動一切可以調動的力量,通過一切外交手段,共同粉碎他的夢想。
不就兩萬塊錢,外加一個月時間!不偷不搶,怎么就鬧得那么天怒人怨?午后的裝修現場就像一鍋黏稠沸騰的白粥,汗珠子劈頭蓋臉地流淌下來。小俤握著鋒利的美工刀,食指的小肉團頂在薄薄的刀背上,在重壓下泛著紅艷艷的光,像一張被揉壓變形的嬰兒臉。嚓,一刀在面板的收尾處偏離了軌道,劃出一道弧線,這已經是第三次出錯了。小俤愣了半分鐘,一怒之下將美工刀用力地摔出去,瞬間支離破碎。他內心在徹底的絕望中,猛然生發出悲涼與怒火,兩股力量在身體內碰撞、炸裂,巨大的氣浪掀翻了他懦弱的軀殼,變成一只困獸瘋狂地宣泄,一腳踹飛了那條鋁合金人字梯,人字梯飛向那幾張無辜而昂貴的面板,唰啦啦一片撕裂的聲響。
傍晚六點,東家依舊探頭探腦小心翼翼地進來,脖子似乎比先前長了許多,一身雪白的長裙,包裹著豐腴的身子,立在欣欣向榮的新居里,似乎新生活馬上就要開始。小俤蹲在墻角,眼光呆滯,地上散著幾個吸盡的煙頭,還深陷著牙印。人字梯四仰八叉,昂貴的面板散亂地躺倒在地,幾道醒目的裂縫和剮痕,如散亂一地的破衣爛衫。她如被非禮般奮力而短促地驚叫,啊!短暫的沉寂,東家呆立在刨花鋸末當中,像一只六神無主體態笨拙的白天鵝。
小俤已經從墻角緩緩立起身子,面無表情步步逼近,東家雙手護胸緊張后退。
大姐,我不想做了,你把賬結一下,扣掉這幾片面板的錢,剩下一點事你找別人來,我不做了。小俤在距東家一米之遙,收住腳步,毫無逼人之氣,反倒是表露出低眉順眼的哀求。他想盡快拋開眼前糟糕的一切,決絕地,義無反顧地。
駱師傅,你不能這樣,我知道你也不是故意的,這樣吧,碰壞的都算我的,就差這么點收尾的事,做完馬上就給你結賬,一分錢不差你的。但你這樣不行,你要不做完這個,賬我也沒辦法給你結,哪有你這樣做事情的!稍作調整的東家終于找到利器,錢還在自己手里啊。
對,這樣不行。小俤瞬間冷靜,家裝工半路撂挑子的事大多是東家欺人太甚才撕破臉皮。可這位東家也并沒有啊,不過就是防范過度,造成自尊上一點小打擊。做了這么些年家裝,這點事算個啥?蠻橫不講理的黑心東家多了去。小俤從一碼事跳到另外一碼事上,就感覺是自己的不對了。小俤重新蹲回角落里,腦子開始亂,先前的義無反顧開始衰弱,不該給人家出這種難題。
我是家里出了點急事,又急著用錢才……小俤徹底軟了下來。沖動是魔鬼。小俤重新拿起工具,東家面露感激,匆匆下樓買了兩包煙硬要塞進小俤的口袋里。小俤客氣,四手輕微相搏。手臂輕觸,綿軟而彈性,小俤燙了一下,慌忙退開。小俤對于之前的沖動更加懊悔,應該冷靜,順利完工拿到工錢,一切就有希望。
小俤上網查過摩旅自駕攻略,住帳篷,吃干糧,花不了幾個錢,關鍵是買裝備還有來回油耗,還得算上意外拋錨。總體算下來就不是個小數目,這筆工錢加上自己手頭上一點私房積蓄,再找朋友湊點,勉勉強強應該能先拿下那部二手哈雷。對,先拿下車,這是關鍵,有了車才能成事。他急忙點開手機,二手網的帖子不斷更新,長長一大溜,一路劃拉下來,卻沒有看見那輛哈雷。難道已經成交刪帖?!再次刷新,還是沒有!小俤像是失了魂,一根接著一根點上煙,煙頭閃閃滅滅。他不斷責怪自己,后悔不該瞻前顧后、猶猶豫豫,早該談好價錢付點定金。
晚上,小俤失魂落魄地接了倆孩子到家樓下,哄他們上樓,自己卻轉身到街角的小食攤,他想靜靜,用冰涼的啤酒安慰自己。邊上一桌小年輕,都是最張狂的年紀,他們高談闊論,什么APP,什么P2P,什么手機貸,都是網絡上的新鮮詞兒。小俤不是沒有聽說過,手機上也時常有廣告推送,但從不在意,那跟他能有什么關系?
怎么會沒有關系?小俤猛地一拍腦門,隨手點開瀏覽器,沒翻幾頁,里面就夾著一條信息——急用錢?最高可借二十萬,靠譜的借款平臺。再點進去,利息也不算高,新用戶還有一個月免息……但他很快就回過神來,這一切都來得太遲了。
或許,這也不是件壞事,與秀娥重新修好,日子繼續過下去,原本就是這樣,日復一日。小俤一瓶瓶喝著冰涼的啤酒,收拾自己頹喪懊惱的心情。幾部摩托車從路邊飛馳而過,排氣管發出怪異的聲響,小俤忍不住回頭。那群鄉鎮里吃飽喝足無憂無慮的小年輕,騎著改裝過的小踏板,肆意地轟著油門,一路尖叫而去。尾氣的青煙在路燈下彌散成亦幻亦真的帷幕,透過帷幕,是極遠處的黑夜,那一團神秘而混沌的黑色里,隨時都有可能沖出來一部哈雷……
地上一只酒瓶被人一腳踹飛,落在不遠處,砰的一聲炸裂。小俤猛地睜開惺忪的眼睛,從酒醉中驚醒。秀娥一臉憤怒站在桌邊,她掄起手中板磚一樣的小背包,沒頭沒腦地砸了下來。小俤第一次在酒醉的怒火中回了手,夫妻倆撕扯在一起,踢翻了一地的酒瓶……
秀娥鬧夠了,罵累了,頭一落枕就沉沉睡去。而小俤卻一萬個不甘心,他起身到客廳的沙發上,再一次點開二手網,認真地細細搜尋,一頁一頁下翻,果然,帖子只是被深埋,車還在,那個一萬八的詢價后面也沒有下文。這一次小俤絲毫沒有猶豫地給車主留了私信,一萬八不二價,同意請速聯系。留了自己的電話后,一切就靜待佳音。他自己也沒有想到,一切來得如此突然,他對自己如此殺伐果斷而感到滿意。
進藏攻略之一,身體問題,是否會有高原反應?小俤自認為這不是問題的問題,從小沒病沒災,能吃能睡。之二,線路問題,這也不是問題,上網下載一個攻略就行。之三……總之問題是不少,但都不是問題。最大的問題是,怎么走?離開家,走出去,不回頭!是心理上的走,這輩子頭一回。孩子一個月見不著爹,父母一個月見不著兒子,妻子一個月見不著……或許秀娥壓根就不會想,冷戰這么久,秀娥的冷臉幾乎已經冰凍三尺。
一連幾天,小俤夜夜失眠,翻來覆去,最后索性去客廳沙發上躺著,黑暗中摸索著抽支煙。一切都在計劃中,思考中,資金還沒到位,哈雷的主人也尚未謀面,八字還沒一撇,秀娥還蒙在鼓里,駱倩駱童整天還在沒心沒肺嬉嬉鬧鬧。反倒是小俤自己,越發猶猶豫豫,心里發虛,自己不告而別走了以后的家里,會有多少種可能發生?留言是一定的,情真意切,掏肝掏肺好好在微信里跟秀娥說清楚,并非逃避家與責任,也不是只圖自我享樂的問題,但說一千道一萬,最后都得關閉手機。手機關機?就等于人間蒸發,好可怕,不敢想象。開著手機?肯定不行,誰也受不了鋪天蓋地的電話追殺。開還是關,就已經足夠讓小俤又一夜失眠。
一連串失眠,做事就更不利落,東家新買了一片面板來,心痛的樣子,反復地交代。小俤還是一不留神錯了一刀,不細看也確實看不出來,但自己心慌慌,像做了賊。幾天前車主已經回復,一萬八可以成交,但是過戶手續和費用要小俤自己負責。小俤在手機上提交了兩萬的借貸申請,填了一系列相關信息后,還得有備用聯系人,猶豫半天,還是填了秀娥的名字電話。既然已經是先斬后奏,順帶著也讓她體驗一次無法預料的心痛,不就是兩萬塊?現在最后的問題是,小俤的決心!
小俤的決心,在雪峰頂上凍著,在瑪尼堆的經幡上飄著,在人極罕見的山道上飛馳著,就是還沒在小俤這落腳。他在即將完工的客廳里精神恍惚,動作遲緩而笨拙,那些熟練的操作突然變得陌生,按在刀背上的小肉團也變得不聽使喚。
嚓,最后一塊面板切錯了,臺面上最核心最醒目的一塊。小俤心慌,在廢料堆里翻找了一下午,最終也沒有一塊能頂上用,差這么點,讓東家再買一張也實在張不開嘴……他蹲在陽臺夾角的陰影里想轍。麻雀又飛過來蹲在欄桿上,夕陽斜斜,一點金燦燦的光亮點在麻雀的腦袋上,衍射出一圈光環,光環在蕩漾,在生長,在小俤兩米遠的距離。小俤盯著它,視線開始模糊,瞳孔開始渙散。那只麻雀在膨脹,羽毛瘋長,雙爪粗壯,撲騰騰地扇開了翅膀,眼珠子目露兇光,血紅血紅,它變成了一只鷹,天葬臺上吃肉的鷹,這只鷹的翅膀遮天蔽日,黑暗如幕……
小俤仍窩在陽臺的角落里,覆蓋著鷹的翅膀,這一覺,竟然睡到夜幕降臨,一片黑,沒有星星。在黑暗中摸索著按開手機,竟然已近九點,馬上到了接孩子的時間。小俤雙手撐地而起,腿腳卻瑟瑟酸麻,待血液稍有回流,一瘸一拐飛奔而去。
這兩天,東家都未曾出現。小俤反倒靜下心來,他已經做好在工錢上妥協的心理準備,以彌補自己的失誤。他在最后切壞的面板上傾注精力,在拼接技術上突飛猛進,紋路分毫不差,肉眼難以捕捉的縫隙。一切完美收官。他又想起一句歌詞,我要飛得更高……
兩萬塊的借款已經順利轉到小俤的銀行卡上。小俤生平第一次在手機屏幕上簽下自己的名字,自拍了頭像,緊張到大腦一片空白。他習慣性伸出右手那一節肉團,胡亂地在屏幕上滑動,寫下凌亂而觸目的名字。三天后,與車主約定在裕達小區內交易。
小俤猛然間像從霧氣彌漫的山林,闖進陽光刺目的平原,視野通透,思想清晰。那么現在,已經不是哈雷和西藏的問題,而是即將擁有一次獨自的遠行,他將要獲得的是拋開一切凡塵俗界的紛紛擾擾,實現一次純粹的自我。他甚至設計好了一切未來,他會更加盡心盡力地為了那個家,毫無怨言地勞作下去。
如期收到車主的信息,當晚到約定地點交接。他一直以來為之心心念念神魂顛倒的哈雷,已經觸手可及。小俤飛一般從城關村一路狂飆過來,在小區一角的車棚下,確確實實停著一輛與照片上外觀基本相同的摩托車,這不是夢,而是夢醒后的真實。這車只是看起來更加蒼老,車身傷痕累累,一副飽經風霜的樣貌,但并不影響這是一部外形狂野、動力澎湃的動力機車,曾在屏幕上無數次出現的大家伙。
車主是個染發的時尚青年,衣著鮮亮,懷抱一個黑色頭盔斜靠在車身上,英挺帥氣。年輕真好,小俤心里羨慕,他的年輕時代在哪?在刨花堆里,跟鋸子、斧子、錘子較勁。青年將車鑰匙遠遠地拋過來,像空中劃過一道閃電,發出耀眼奪目的光芒,小俤捧起雙手,虔誠而神圣。騎上摩托的那一刻,地心引力驟然消失,身體輕盈、飄浮,甚至已經感覺到雙腳離地騰空而起,越過縣城高高的樓房、城郊延綿的山巒,已經能看到遙遠處的草地、湖泊、雪山,牦牛成群,還有嬌羞的藏族姑娘。
車主收了錢遞過頭盔,拍拍小俤的肩膀說,這頭盔就送你了,大哥,悠著點,這車飆起來會飛。小俤還從未體驗過這種頭盔所帶來的騎行效果,他笨拙地把腦袋塞了進去,綿軟而舒適,撥開護目鏡,視野定格在一個方框里,眼前的一切果然變得新奇而怪異。小俤插進鑰匙,輕輕一點啟動鈕,轟的一聲,哈雷像是從睡夢中瞬間蘇醒,一點細微的抖動從臀部一路彌漫到頭,稍稍一拉油門,周遭的空氣都在顫抖,他的心也隨之顫動。
足足折騰了一晚上,小俤才能夠真正駕馭這碩大的機器,發動機的轟鳴讓人身體膨脹,如騰云駕霧。他在小區里兜了十幾個圈子,才戀戀不舍地暫時把哈雷停在東家樓下的車棚里,掛上他事先準備的一把大鎖,小心地蓋上一塊黑色雨布。他極力抑制住想在夜晚的郊外狂飆一氣的欲望,對他而言,這部車暫時還并不屬于自己,在這個小縣城里,一個裝修工騎著一部老舊的哈雷,是有多么的不自信,或者更多的是懷疑。只有在人極罕見的川藏路上,一切才是真實而可靠的。
夜里,秀娥依舊繃著臉從衛生間里出來,濕漉漉的頭發掛在額前,在冷戰面前,她依舊表現得決絕。小俤破例沒有躺在床上玩手機游戲,他心事重重地在幾間屋子里走來走去,撥弄電燈開關,試了試水龍頭,看看排水口,翻翻電冰箱,還偷偷給兄妹倆塞了點零花錢。等放了暑假,他們自然要去爺爺奶奶家,這一點,小俤很放心。只是一看到秀娥就有點心神不寧,盡管她沒有拿正眼瞧過小俤,但是總是眉頭蹙起,眼角乜斜。女人的第六感?會不會讓她看出什么破綻?小俤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開弓沒有回頭箭,錢已經借下了,哈雷已經妥妥地停在車棚里,再也沒有回頭路。
怎么就想著回頭路了?小俤心里咯噔一下,握緊車鑰匙那刻的熱血在回到家這一路已經消退一半。所有視頻里的鏡頭開始回放,西藏,遙遠的西藏,好像也就那么回事,是那部老舊的哈雷?是在大山雪地里奔走的快感?想到最后,應該是對短暫自由的向往吧。再想,一個月后,帶著紫紅色的皮膚和疲憊不堪的身體返回家鄉,迎接他的是什么?是秀娥哭天搶地的咒罵,是兄妹倆想念父親的眼淚汪汪。再以后?一切回到起點,攬活兒,還欠款,日復一日。太可怕了!小俤的美好理想在很長時間的準備和努力之下,又被瞬間打碎。
小俤開始等待東家的結賬信息,似乎那是一道指令,無論多少,拿到錢,就必須上路。一路上,會有屬于他自己的空氣和風,或是幾場冰涼的小雨,夜里寂寞的篝火,還有路邊的偶遇,最終能夠成群結隊在八廓街的小酒館里暢飲。小俤的血還是止不住又一次熱起來,但一到夜里躺在秀娥身邊,身體又涼了下去。他度過了有生以來最糾結的幾天,他甚至開始懷念以往的單純,哪怕是與東家磕磕碰碰糾纏不清的過往,他的心還是單純的,做一天工,回家吃一頓熱飯菜,夜里等兄妹倆睡著,在秀娥身體上用盡余力。
東家的信息還是來了,一拖再拖,卻無獨有偶,約定在暑假開始的那天,做最后的結算。
他開始倒計時,時間一天一天接近,騎行的裝備已經打包藏在東家陽臺角落里。每天晚上在接孩子前的空檔時間里,小俤都要到裕達小區,騎上哈雷,在小區里小心翼翼地兜幾個圈子,極力控制油門,車輪緩緩滑動。在黑暗中,燥熱的氣浪從水泥地面升騰,大汗淋漓。他更像一只小心覓食的夜鷹,張著翅膀謹慎地滑行,他害怕扇動翅膀會驚醒這黑沉沉的夜晚,更害怕蒼白的月光暴露出自己所有的秘密。
小俤那一雙無形的翅膀也正在瘋長,他盡力從大腦中清除一切阻礙他“飛翔”的思想。他期待著那一天,拿到錢,給家里留下一半,然后立刻、馬上、迅速地離開,奔向他向往已久的自由空間。
約定的時間是這天下午四點,小俤三點半便已經在車棚里等候,一遍又一遍擦拭著那輛老舊的哈雷,像愛撫著仍舊性感的老情人。金屬在棉布的不斷打磨下,越發顯現出一種喑啞而尊貴的光澤,發動機沉悶而強大的氣流聲讓人沉醉。
這是你的車?東家在發問,她大老遠就看見小俤半蹲在哈雷邊上,一手轉動油門,把耳朵附在發動機上,像是聽孕婦的胎音。那輛摩托車的造型足以讓任何人產生好奇,而蹲在車邊的居然是裝修工駱小俤。
朋友借來玩幾天。小俤搪塞道。他并不想做過多的解釋,從東家的表情上看,似乎擁有它令人難以置信。東家對這部摩托車顯然沒有太多的興趣,她憂心忡忡地獨自上樓去,眼下棘手的問題是裝修的后續,家電以及定制的家具,她還沒來得及從龐大的購物計劃中剝離出這筆錢來,她還需要緩一緩,今天該如何暫時先打發走駱小俤?
裝修現場,東家四處游走,挑三揀四,火藥味漸濃。她不斷對裝修質量進行質疑,表情夸張語言犀利,需要返工的地方一條條碼在嘴里,似乎要把一起推倒重來。小俤對于自己的手藝向來心中有數,不敢說有多出彩,但質量也算是中規中矩。他心里知道,今天很難有個好結果,做好了“挨一刀”的準備,只想痛快點來吧。但眼前的情形,很有可能是過不了關也拿不到錢。他默不作聲走到陽臺上,蹲在角落里收拾裝備,打包上肩后,重新回到客廳,極不耐煩地說,結算單你都看過,現在也不要故意挑毛病,你到底想要怎么樣?小俤已經失去了耐心,也失去了他的好脾氣,他的計劃容不得拖延,他害怕時間的拖延最終影響到他的決心。
還在四處查找問題的東家突然又“啊”的一聲,發現了新大陸——那塊最后拼接的面板,干燥收縮后,在她多肉敏感的指尖觸摸下,查找到一條細小的白色縫隙。這一回她感覺自己被戲弄了,這一條縫隙像一條利刃從她雪白的肌膚上劃過,刺痛的感覺,一再地警惕,結果卻還是這樣。她大聲地質疑小俤一定是暗中偷賣了材料,不是一直說家里缺錢嗎?
這是對于小俤最惡毒的誣陷,從未有過的屈辱。小俤原本愿意為自己的失誤付出代價,但不是這種誣陷,一盆臟水已經劈頭蓋臉地傾瀉下來。小俤的面目開始變得猙獰,東家的情緒更是越發激動,手指直戳。情急之下的小俤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只有怒氣在身體里四處竄動,他下意識地握緊拳頭,怒目而視,指尖的小肉團緊緊地擠壓在手心里,有螞蟻開始撕咬、咀嚼,沒有疼痛,只有血液即將爆發的滿漲。小俤眼睛泛紅地盯著她,像一只沖向獵物的鷹。
你想干嗎!想干嗎!還想打人?東家虛張聲勢地開始打電話,聲音大得嚇人,像是招呼天兵天將。她完全沒有把小俤放在眼里,一個農村出來的裝修工。
四處奔突的熱血迅速地沖破了小俤的大腦皮層,攪亂了他最后的理智,他突然叫喊著,來啊,叫人來啊!下意識胡亂地揮舞手中的錘子。在小俤那把揮舞的錘子面前,東家嚇得磕磕絆絆奪門而去,在樓道里留下幾句難聽的叫罵。
小俤的錘子毫無章法地揮舞著,沒有目標地攪動著空氣,他閉著雙眼歇斯底里地叫喊。那一刻,他像是騰空而起,如入無人之境。直到他累了,停下手了,釋放出所有的怨氣后,跌坐在地。
“在每一個太陽,升起的地方,銀色的神鷹,來到了古老村莊……”手機躺在地上,鈴聲長長久久地響著,不厭其煩地唱著。小俤數次要伸手過去,手掌哆嗦著綿軟無力。他趴下身體,俯在手機上,看到駱童的名字。他劃開手機聽。爸,已經放假了,什么時候送我們去奶奶家?小俤頓了一下,收緊喉嚨說,你跟妹妹現在馬上整理好東西,等我。
秀娥還沒有下班,兄妹倆歪在客廳看電視,小俤急急忙忙進門就問,收拾好沒有?駱童眨巴眼睛,很疑惑地問,現在?都幾點了呀。
不要啰唆,快點。小俤兇狠、執著,不敢有絲毫的遲疑。
夜色很詭異,剛才的月亮已經不見蹤影,在黑暗中,哈雷的大燈更加雪亮。駱童駱倩兄妹倆一前一后發出驚嘆,哇,這個車好帥,太帥了!小俤沒有回應,瞪大了眼睛。十多公里熟悉的村道像一條黑色的大蛇,扭動著,大燈在路頭吐著白色的芯子。手機再次響起,一遍遍地唱著“向往雄鷹”,小俤卻置之不理,他和著倆兄妹不著調地跟唱。在寂靜的夜晚,小俤第一次感覺到放飛自我的心情,居然會是一種要從容奔向死亡的快感。在白光以外,無可預見的蒼穹里,有雪山與布達拉宮,有雄鷹在黑暗中的眼睛。
他將兄妹倆丟在父母家的門外,沒有絲毫停頓,立刻折返。車身輕了一半,緊繃的神經也松了一半。哈雷在每一次越過溝溝坎坎的起伏中顯示出良好的避震功能,那是飛翔的感覺。在浩瀚的黑夜里,出現了他近四十年生命的最高點。速度一碼一碼地增進,時速在飆升,每一個過彎都飛沙走石,煙塵快速地甩在身后。他扯開喉嚨高唱,毫無腔調地嘶吼著。現在的駱小俤,已經不再需要方向,去他的西藏,他只想駕著哈雷信馬由韁。
哈雷過山過水過橋,穿過縣城,在巨大動力的牽引下,發出駭人的聲響,向著城外的未知前進……
金戈鐵馬的氣勢剛剛漫過城關,卻又打了一個漂亮的漂移,掉轉車頭,他熟練而自然地把車穩穩地停在那一片熱鬧的小平房前,那間掛著俗氣的滿天星的美甲店門口。他沖著店里喊,快點啊,帶你去兜風。片刻,從店里飛出板磚一樣的小背包,結結實實地砸在小俤的頭盔上。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