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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在桌上的綠蘿

2022-02-19 08:49:21蔡偉璇
福建文學 2022年2期

蔡偉璇

這是2018年的冬末了。這天下班后,我跟前來等我的梅一朵,從文聯出來,踏上門口的林蔭道,去參加一個跨年詩會。

這條林蔭道很長,林蔭道的兩旁,種滿羊蹄甲。在我們南方,羊蹄甲的花期也很長,從初冬直開到春末。林蔭道的盡頭,就是跨年詩會的舉辦地。

一陣寒風襲來,我緊了緊臨出門加上的厚披肩,和梅一朵步履匆匆地穿過紛紛揚揚的落花構成的紫紅時空。

走到林蔭道的近三分之一處,我和梅一朵的步子,不約而同地滯澀起來,那里是昔日吳堯的堯陽居所在的小區門口。我們已經有三年,沒見到吳堯了。

認識吳堯,是我剛從外地調回濱海市文聯。那時,市文聯的同事璞玉知道我愛喝鐵觀音,想買正宗安溪鐵觀音,便帶我去堯陽居。

我以為堯陽居是一家茶葉店,卻不是。

璞玉帶我上到一個普通住宅小區的3號樓301,我們去得早,門尚未開。璞玉敲了門后,門開之處,露出一個中年男子。他不高,微胖,側看過去,腮幫子已有些下垂。他和璞玉很熟,他和璞玉寒暄的時候,我的眼光斜掠過他頭頂,瞥到客廳墻上正中央,褐色畫框里掛著的一幅隸書“堯陽居”。他與璞玉寒暄完,正過臉來,我赫然看到,他的臉上,竟以幾何美學的形式,分布著十分周正的五官。炯炯的大眼睛,竟像是脫離了他偏胖偏于松弛的肉身的另一個存在。我在探觸到他眼光深處的時候,又吃了一驚,他的目光,讓我迅即想起顧城帽子底下的那雙眼,亮得具有某種穿透力。璞玉的手肘碰了碰我的胳膊,向呆愣著的我笑道:“吳堯,濱海著名詩人、散文家。”又朝吳堯熱情介紹:“鄭瑤瑤,著名評論家,剛從外地調回來,在市文聯文學院上班。”璞玉的介紹,讓我們都自嘲地笑了起來。我們笑的,自然是文友慣常互加的“著名”。雖然“著名”是個浮詞,但我馬上明白了他的極具穿透力的目光的來源。

璞玉才把我們倆介紹完,鐵觀音清幽幽的香,已熱騰騰地飄過來,撫過我們的皮膚,逸滿整個茶室,誘出我們強烈的對茶的欲望——吳堯已泡起了工夫茶,我們順勢落座到他的茶桌邊。我才端起茶杯品啜,吳堯和璞玉已熱烈地討論起了一個什么事件。我插不上話,就邊喝茶,邊環顧堯陽居。原來這是一套二室二廳的公寓。廚房出來的一小塊地方,塞著冰箱、消毒碗柜、微波爐、飯桌等,算是飯廳。大概是怕飯食的油煙氣躥到茶葉里,那小飯廳與不大的客廳之間,拉著一道嚴實的玻璃門。不大的客廳里,則擠著裝茶的冰柜、木柜、架子和大小袋子,此外,還像一片凈土般,奢侈地擺著我們泡茶的這張長茶桌。

堯陽居的衛生間在兩間對著門的臥室之間,我因為要用衛生間,走過去時,順便“偷窺”了兩間臥室。開著門的次臥,僅有簡單的舊的小床、小書桌、小柜子,其余空間滿滿當當地塞著書。主臥的門半掩著,但見一面斑駁的大穿衣鏡上,映出滿屋的書:書架上放不下,擱地板,塞床下,擠擠挨挨,一副隨時要擠落下來,卻又堅韌地挺立的樣子。的確像個“著名詩人、散文家”的家。

從衛生間出來,他們還在議論,我便坐在一旁聽他們熱烈地述說、評論,倒像我們這趟來不為買茶。正好我也沒啥事,因此就邊喝茶,邊旁聽,順便了解本市文壇。原來他們在說一個叫梅一朵和一個叫宋鏗鏘的作家,本來是無話不談的兩位文友,后來合作寫一本叫《濱海市海洋文化大觀》的地方文史資料,因為稿費分配和署名先后問題,兩人鬧得不可開交。他們分別向文友申訴自己為這本書傾注的心血,投訴對方的不可理喻,幾近要援用法律武器。吳堯和璞玉就這件事深入探討,各抒己見,互相補充。這樣過了有兩壺茶工夫,璞玉方才想起,她這回來,是要帶我買茶。

“鄭老師過來看看,你要什么價位的?”吳堯忙起身,走到柜子邊,從一個已打開的白色大蛇皮袋子里,抓出一小把,攤給我看“茶米”,說:“這是500的(500元一斤)。”他放下這一把,又解開另一袋,抓出一把,放到我面前,說:“這是800的(800元一斤)。”他說著,放下800的這一把,又指了一下稍遠處篩子里的,說:“那是1000的(1000元一斤)。”我便跟吳堯說:“泡一泡800的看看。”“可以可以!”吳堯好脾氣地說,臉上浮起飽滿的、商業化的、陌生的笑容,擠走了大眼睛里炯炯的亮光。

我和璞玉回到茶桌邊,等著吳堯張羅泡一泡800的。吳堯一邊從容地拿茶、燒水、換壺、洗杯,一邊又顯出一點急迫地接上剛才的話題:“他們這本書是這樣,梅一朵基礎性的收集采訪的工作多做了一些,宋鏗鏘修改提高多一點,總之都出力了。都在濱海文壇行走,各讓一步,不就行了!唉,搞成這樣……”璞玉撇撇嘴說:“關鍵是宋鏗鏘脾氣太臭,動不動鏗鏘罵人,要不,我們就好勸梅一朵,讓宋鏗鏘署名排前一下,滿足一點他教授的自尊心。而梅一朵,唉,也真是的,嘴尖舌利不饒人,老跟人說,整本書都是她寫的,宋鏗鏘就是做了一點錦上添花的事。”“那就宋鏗鏘第一署名,稿費梅一朵多拿一點嘛!唉……”吳堯邊往我們的茶杯慢斟熱茶,邊慢搖著他白發畢現的頭說。說話之間,我和璞玉喝了兩杯,覺得這茶不錯,因此,就讓吳堯給我先稱一斤。

我和璞玉又坐了一會兒,才告辭出來。

“吳堯的茶,性價比還是比較高的。”回文聯的路上,璞玉一路跟我閑聊,“吳堯守在這里邊賣茶,邊照顧上小學的兒子。他老婆大多時候在安溪老家收茶、制茶,有時候也到山上茶園幫忙干活,不常在這里。”我不解地問:“怎么不是吳堯回去收茶幫忙干活,他老婆守在這里賣茶、陪兒子?”璞玉笑說:“安溪是他老婆娘家。他老婆就是安溪鐵觀音發源地安溪堯陽村的。”“哦哦,我還以為‘堯陽居’來自‘吳堯’,原來另有來歷。”我說。

這一次帶回去的一斤鐵觀音,我放在單位泡。單位公家一斤200多元的茶,只能囫圇解個渴。在文聯上班,不時有文友過來坐,得泡點好的招待好友同道。

我這一斤鐵觀音泡完后,再去找吳堯買茶,就不需要璞玉帶路了,我自己去。那天,才上到三樓堯陽居門口,就聽到里邊澎湃著激昂的聲音。我扣了兩下開著的門,吳堯探頭,見是我,笑把我讓進去。這時,茶桌邊側過一張猶漲紅著的臉。他肥白的臉上,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竟像是嵌在白的皮肉里。這大約就是那聲音澎湃激昂的人了。吳堯指著那張未褪盡激動的潮紅的臉說:“濱海大學的宋鏗鏘教授,著名作家。”又向宋鏗鏘說:“市文聯文學院的鄭瑤瑤老師,著名評論家。”原來這就是宋鏗鏘!見我來了,宋鏗鏘暫時熄火,朝我微點了個頭,隨即端起一只大號白瓷茶杯子,咕嘟咕嘟很響地喝茶。一杯茶下去,宋鏗鏘的話題,又單刀直入他們剛才的《濱海市海洋文化大觀》。宋鏗鏘氣勢恢宏地端出自己的觀點,說:“我們濱海的很多作家,整天生產文字垃圾,他們寫出來的,一沒人看,二沒有幾年,再沒人提起。還不如用那點文字功底,那些雕蟲小技,踏踏實實寫一寫濱海的地方文史,至少可以存留下來,幾年十幾年后,仍有人查閱,還能順帶對地方經濟文化發展起點積極作用!”宋鏗鏘本來就胖,鏗鏘起來,面頰上的肉,肚子上鼓起的肉,全部跟著抖動,更胖了。但是,他的這個新鮮觀點,讓我迅速轉換看人的視角,對宋鏗鏘不敢小覷。“要是寫得史據翔實,經得起大推敲,也是了不得的。若是再加上文字洗練,富有趣味,那也是可以成為經典之作的。錢德勒的《漫長的告別》,就把偵探小說寫成文學經典。還有拉格洛夫的《尼爾斯騎鵝旅行記》,更是用別具一格的童話方式,真實地介紹瑞典的地理地貌、動植物、文化古跡等,受到全世界讀者的歡迎!”吳堯不“鏗鏘”,他慢條斯理、波瀾不驚地表達他的肯定和不容置疑,在我眼里,從茶商吳堯,迅速切換到“著名”詩人吳堯。我剛略為驚訝地想著,只聽宋鏗鏘又“鏗鏘”起來:“這一點,梅一朵那女人,就不懂啦……”宋鏗鏘把“就不懂啦……”說得很響,“啦”字拖得很長,那個老長的“啦”里滿載著不屑。我雖然尚未見到梅一朵,兩次來堯陽居聽到的梅一朵也是抑多于揚,但我不喜歡有人以這樣的口氣說“女人”梅一朵——這大概是我也是女人的緣故。只見宋鏗鏘又鏗鏘起來:“我要求梅一朵往這方面拔高,給了她許多點撥,她不開竅,死活不開竅!最后是我親自捉刀,一頁頁一章章地改。她居然能說未必要錦上添花,不添所謂的‘花’,應得的稿費,照拿不誤!不給我署名不給我稿費都沒虧欠我,在后記里給我鳴個謝就行了!這女人,什么德行!”他說著,細瞇的眼睛在白鏡片后,忽然瞪得滾圓,還把自己兩邊的袖子,往上一一擼去,露出兩截肥白的胳膊,一副要干架的架勢。

吳堯給宋鏗鏘續了熱茶,又見我只呆呆地聽,連茶都忘了喝,就把我那杯倒掉,換了一杯滾熱的,才好脾氣地朝宋鏗鏘說:“這是她當你的面說的?”“有人轉告的。她以為大家跟她一樣沒腦袋!濱海文壇還不是咱有威望!”宋鏗鏘說話的時候,嘴有點歪,怪異的是,鏗鏘起來,倒不歪了。他一會兒把肥粗的左腿擱到右腿,一會兒又把肥碩的右腿擱在左腿。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又從大大咧咧中,滋出一點痞氣,一些精明。吳堯喝了半盞茶,擱下茶杯,勸道:“她還年輕,經歷不多,你多擔待。并且,別人轉告的,你也不可全信。”吳堯誠懇的男中音里,有茗茶般的醇厚,再浮躁的心,都不能不沉下來一點。

我們又喝了一壺茶,我才拿了兩斤800的,然后與宋鏗鏘一道告辭,出門下樓。

我與宋鏗鏘在堯陽居小區門口道別的時候,宋鏗鏘頂著明晃晃的太陽,陡地又來了精神頭,朝我鏗鏘:“有空去你們文聯泡茶,再跟你嘮嗑梅一朵,讓你對她深刻認識認識!”宋鏗鏘說著,兀自笑起來。宋鏗鏘陽光下的笑,格外高爽,光亮昂揚抖擻的臉,像極一株飽滿油碧的多肉。細瞇的眼睛,則淹在油亮的皮肉里,閃著一點賊賊的光。

我此后買鐵觀音,就都去堯陽居;不買鐵觀音,也會溜去堯陽居泡茶會友——在文聯上班,時間相對靈活。

在“堯陽居”那三個字風清健、氣象高古的隸字下,吳堯的工夫茶,誘出的,往往先是“談欲”,再是“茶欲”。而每當我喝完一杯,把我的淡藍廣口低陶杯,輕放在蠟染老藍布上,那熨帖的質感,便會從手指溯流而上,讓我心中格外清爽安然。因此,哪怕后來吳堯的茶,慢慢地不再“性價比還是比較高”,賣得仿佛比別人貴,我也堅持拿吳堯的茶——吳堯的日子過得頗為艱難,幫襯他一下也應該。再說,我們也總在蹭他的茶。

這一天,我又去吳堯那里,因為單元的門開著,又是已經熟門熟路,所以,連門也沒扣兩下,就徑直進去。里面已經有個女子,她似乎是來買茶,并且她的茶已買好,兩提齊整地放在身后,卻還在跟吳堯訴說:“稿費要分三分之二不說,署名還要排前!還教授,簡直是文化流氓!”我進來了,她也不回避,依然訴說,委屈與憤怒,都從那尖厲的高分貝,直通通地出來。她邊說,邊用碧亮的眼睛打量了我一眼。吳堯忙介紹:“評論家鄭瑤瑤老師,剛從外地調回來,在市文聯上班。”又轉向我,說:“這是作家梅一朵。”這當然是梅一朵!但梅一朵并不是“一朵梅”,比我憑她的名字想象出來的,要平淡蒼白得多。高而尖的嗓音,更是徹底奪去“梅”韻。吳堯先給我斟茶,才又勸梅一朵:“他是大學的名教授,給他一點面子。稿費他要多少,也給他吧,不然,沒完沒了,你們的書,也出不來。唉,弄成這樣!以后再跟人合作,要事先說好,訂個合同,至少留個備忘錄。”我寬慰初次見面的梅一朵,說:“算了,給他吧。吃一塹長一智。”“我寫初稿的時候,跑遍全市城鄉遍訪非遺項目,單單汽車油費,就遠遠超過稿費,更別說寒冬酷暑,田間地頭地跑了!”梅一朵說著,熱辣辣的淚,忽然撲簌簌地下來,她哽咽道,“我這是要評職稱的書,這樣一署名,還不知能不能用,有多少用?”她高而尖的嗓音,淹在哽咽里,聽了讓人格外難過。“這樣喔,原來沒聽你說……”吳堯一掃和事佬神情,臉又黯了一層。他蹙眉凝思了一下,朝我說:“一朵在濱州區文化館做非遺工作,要評副高了。”

這一天是周五,下午要下班的時候,接到吳堯電話,說是他老婆從安溪帶了湖頭米粉和土豬肉回來,晚上炒米粉,要我下班后直接從文聯過去。我問他幾個人參加他的家宴,他說,宋鏗鏘,我,還有一個詩人。雖然上回見了梅一朵,頗為同情她,但是,很奇怪,我沒法徹底反感宋鏗鏘,沒法反感他太陽底下多肉那樣的臉,那些鏗鏘,那點痞氣、精明與賊光。因此,我朝手機里的吳堯爽快地說:“好!”

我望著窗外接這個電話的時候,窗上吊著的綠蘿掛下來的一長條,恰好在我的視線里搖曳。因此,我收了手機,拿來剪刀,剪下這一長條,準備一并帶去赴吳堯家宴——吳堯的茶桌,再逶迤上這一抹綠意,就齊全了。

我到達堯陽居的時候,吳堯、宋鏗鏘和一個個頭瘦小、圓圓眼睛的文友已在泡茶。吳堯一邊給我斟茶,一邊介紹那個圓眼小個頭,說:“詩人陸浩盛。”又向他說:“這是市文聯鄭瑤瑤老師,著名評論家。”“著名”又來了,我忙笑道:“沒有著名沒有著名!”吳堯給我做完介紹后朝陸浩盛說:“你繼續說,鄭老師是熱心人,又在文聯上班,說不定,正好有什么門路幫得上你。”陸浩盛因此把剛才的話,又沮喪地說了一遍:“鄭老師,是這樣,我在市商業集團當司機,現在我們集團在裁員,一部分一兩萬塊買斷回家,一部分去當保安,工資也很低。我都在商業集團干了一輩子了……”“你的‘一輩子’,”我望著他狹窄而油亮的額,說話間不時閃現的小虎牙,驚訝地問,“是多少年?”“二十幾年啊!”陸浩盛委屈而氣憤地瞪著一雙無助的圓眼,說道,“我們領導搞我!”如果不是他頭上星星點點的白發茬,落小雪的小山頭一般,我真會以為他不過三十出頭。吳堯的臉轉朝我,炯炯的大眼睛懇切地看著我,說:“陸浩盛詩寫得很好,鄭老師在市文聯,看看有沒有什么機會,幫一下這些文友。”吳堯說著,微信發來陸浩盛的一首詩:

雨 中 的 你

我頂著淅瀝的雨,

提著沉重如石的飯罐,

去找你。

爸,

一塌糊涂的蒼穹下,

你黝黑的,

佝僂在田里的背脊,

水花激濺,

那是要放魚的方塘嗎?

我穿過沙沙細雨,

去看你。

你站在榆樹下,

黑長黑長的睫毛,

亮著無數星子。

我瞅著那熠熠的光,

問你,

這是天上,還是人間?

我撥開汪洋淚雨,

去看你。

看床上的你,

看你白壁那樣的臉,

看你閉成一線的眼。

奶奶啊,

你這是要用床板

當船,

駛過汪洋,

去遠航?

讀完這首詩,我吃了一驚!一個司機崗位的業余作者,竟寫得這樣好詩!我瞅了一眼陸浩盛眨巴著的白多黑少的圓眼,搜腸刮肚地想了一下,可是,自己剛剛調回來,親朋故舊多年沒有聯絡,也無能為力。

宋鏗鏘在這時,出去接了一個長長的電話。他肚子老高地鼓著歸來就座時,豪氣干云地朝我們揮揮手中的手機,說:“基本搞定,他們集團邱總正好是我一個研究生的堂叔。”宋鏗鏘說話時,一顆牙缺口跑風,牛氣烘烘里,漏著一絲稚氣。

這夜,我從堯陽居小區出來,走在羊蹄甲樹下斑駁清澈的月光里,心頭浮想:那株綠蘿要是將來哪天枯了,可能會有擅畫的文友,像《最后一片葉子》里老貝爾門為瓊西,把最后一片藤葉畫在磚墻上那樣,把它畫在吳堯的長茶桌上。

那時候,我只想過一株綠植可能脆弱的生命,堯陽居在我心中,是個很牢靠的存在。

又一天,吳堯突然來文聯找我。我請他坐下,泡茶。他跟我喝了兩杯茶后,不再喝,手握空杯,跟我解釋:“我來,是想約你去梅一朵那邊一趟,去安慰她。她職稱沒過,剛剛打電話給我,哭得很傷心……”“我正好有《濱海文學》雜志的事得抓緊處理,去不了。這樣,你先去寬慰她,我今天手頭的活先完成,明天就去!”吳堯躊躇了一下,說,還是希望我能一起去。因為他怕梅一朵突然,突然……我明白吳堯的意思,梅一朵離異多年,單身太久,無人顧惜傾訴,吳堯怕她會突然傷心失控——孤男寡女的,可怎么好?雖是玩笑話,吳堯的臉上,居然漲紅起來,我忍俊不禁:“我手頭的活趕一趕,爭取下午跟你一道去,你先電話跟她再聊一聊!”

又一天,陸浩盛一早就提了肉、魚和菜到吳堯那里,因此,吳堯打電話叫我去他家吃午飯。吳堯家離我文聯辦公室近,離我家卻頗遠。因為周末沒去文聯上班,我本不欲過去。陸浩盛聽說我不去,一把搶過吳堯的手機,語速極快,興奮不已,一口氣不停歇地在電話里告訴我,說他已經到集團辦公室上班了,中午特地請我、吳堯、宋鏗鏘一起慶祝一下。又說本來是昨天跟吳堯和宋鏗鏘說,大家一起去外面酒店吃,但吳堯說他老婆正好回來,叫我買菜過來,讓他老婆下廚就行。宋鏗鏘也說喜歡吃吳家嫂子燒的菜。我知道,這是吳堯怕陸浩盛花錢——陸浩盛工資低手頭不寬裕,因此讓他老婆幫忙下廚。于是,我換上出門的衣服,家里現成的酒,拎了一瓶,就去赴席。

我到的時候,吳堯正在給陸浩盛泡茶,吳堯的老婆則已淹沒在廚房的煙火中了。我安心坐下來喝茶,任由吳堯老婆獨自忙活。吳堯老婆廚藝好,只要她回來,常走動的一幫文友閑聚,常買了菜到吳堯家來做,又衛生,又實惠,又不耽誤吳堯做生意,堯陽居的人氣也顯旺。逢上這種時候,文友們都是拿來的酒、菜、茶點沒有吃完、喝完,都一股腦留著給吳堯,或者飯后順便帶一兩斤茶葉回去,反正家里或單位,都要泡——即便吳堯的茶現在真的比別家的貴。這是幫襯吳堯的意思——這年頭生意不好做,吳堯過得蠻艱難;也是酬謝吳堯老婆在我們品茶論文時,煙熏火燎地勞動。

我們邊喝茶聊天,邊等宋鏗鏘這個“大功臣”。吳堯老婆一盤一盤菜出鍋上桌,最后把煲好的一大陶罐土龍燉豬尾骨端上桌的時候,已經12點多了,還是不見宋鏗鏘的影子。陸浩盛打宋鏗鏘的電話,竟關機!陸浩盛喝了一口茶,再打,還是關機。吳堯忍不住,用自己的手機打,依然關機。陸浩盛改發微信給宋鏗鏘的時候,我同時跟宋鏗鏘微信語音通話,沒接。宋鏗鏘是單身,我們都沒有他父母家人的電話,所以吳堯打給幾個平常跟宋鏗鏘走得近的文友,他們也都說不知啥原因。

飯菜徹底涼掉的時候,吳堯老婆把菜過了微波爐后,大家只好狐疑地開吃。還好,陸浩盛因為宋鏗鏘“拔刀相助”,不但沒有被廉價買斷,也沒有被貶去當保安,還被調到集團辦公室發揮筆頭優勢,當上了準白領,正在高興頭上,一直不停地給我們敬酒。我知道集團辦公室的文字材料,很快就會像一山廢煤渣壓到春草嫩芽上那般,廢掉他的詩的靈性。想起他的那首《雨中的你》,暗自為他未來到這世上的好詩難過。但是,人首先得吃飯!因此,我沒有壞他興致,破例一杯接一杯地悶喝。陸浩盛這一敬,沒有幾下,就帶頭喝出了醉意。因為是周末,又是大白天,我和吳堯也毫無顧忌地彼此灌酒,暫且把宋鏗鏘擱一邊。

我帶著七分酒意回到家,倒頭便睡,根本就忘了宋鏗鏘。

我睜開迷糊睡眼時,天色已暗。我摸出床頭靜音的手機查看,看到幾個吳堯來的電話,忙回撥。吳堯說,他輾轉找到宋鏗鏘的三哥,他三哥說宋鏗鏘已于昨晚深夜送進ICU。肝癌,晚期。吳堯說著說著,說到最后,竟號啕大哭。

宋鏗鏘只堅持一個月,就走了。

送別宋鏗鏘的時候,我只看了一眼他放大的照片上,陽光下盎然的多肉那樣的臉,就悲哀得不能走近前,去再看宋鏗鏘最后一眼。我低頭退到人群之后。站在外圍,眼角的余光,掃到站在一邊的陸浩盛,他淚雨滂沱,抽搐得像個孩子。他哭的時候,虎牙一閃一閃,像哭,又像在笑。這讓我更加悲慟。

這時,我竟看到梅一朵,她就站在陸浩盛身邊。我走過去,跟梅一朵站在一起。我知道她和宋鏗鏘合著的那本《濱海市海洋文化大觀》已經出版,宋鏗鏘堅持第一署名,堅持拿走一半稿費,毫不讓步——也讓了一步,本來要求三分之二稿費,在吳堯勸說下,降為一半。梅一朵也在吳堯的勸和下,才沒有在職稱通不過的氣頭上,與宋鏗鏘打上法庭。梅一朵濕潤的眼睛茫然地望著門口遠方,雨后兀自萬里無云碧麗無邊的天空,說:“吳堯說得對,除了生死,其他都是擦傷。”一向看似蒼白瘦小、平淡寡味的梅一朵,其實長著耐得住細品的模樣:芒花那般飄逸的眉;細長的眼,猶如石縫底下碧亮的泉水,而黑的瞳仁,則像泉水下光亮的黑鵝卵石。這些,此刻,又由她身上的月白旗袍,托出一朵梅,一朵雨中白梅。

隨著宋鏗鏘的離去,梅一朵與宋鏗鏘的紛爭,也塵封了。

這之后,我再到堯陽居,已是另外的心境——我自己的婚姻走到盡頭。我決定搬出和老公一起按揭的房子,住到郊區我父母留給我的單身公寓去之前,到吳堯那里去喝茶——無盡悲哀中,唯一的可去之處。

那天,照樣有幾個文友去,有買茶的,有像我這樣,去蹭茶會友的。我邊喝茶,邊聽吳堯細述他父親的腿,說是如果有事非出門不可,就要事先嚼一口人參,否則已經無法走路。文友許三多跟吳堯說:“我媽也這樣,后來手術注入‘骨水泥’,現在走路生活自理各方面都不錯。”“醫生也這么建議,我就怕年紀大了,手術風險太大,一直在猶豫。”吳堯低頭泡茶,眼睛里落滿無奈。瘦骨嶙峋的許三多建議:“你找個好醫生給他做,這個手術還是比較安全可靠的!”“你媽是哪個醫院做的?”吳堯抬頭,眼光灼亮地停在許三多臉上。“第一醫院骨科,主任親自做的。你爸如果要做,我叫人幫你聯系!”許三多舉著瘦骨伶仃的長手臂,張開五根手指,往后痛快地梳一把越發稀疏的頭發,很仗義地說道。吳堯在濱海文壇是實力派,為人又厚道實在,堯陽居則像一個冷天暗夜里放光發暖的物體,聚攏著我們這些文友,因此,他的事,文友們都會上心相助。“好,那就讓你多費心,幫助咨詢聯系看看。”吳堯轉過臉,朝我們說,“我爸腿治好后,我想讓他待在濱海,濱海醫療條件好,有個什么事就醫方便。并且,他的腿好了,也能幫我照管堯陽居,我臨時有個事出去方便。而我爸要是恢復得理想,我也想出去跟朋友合作個事,單靠賣茶,沒法維持一家生計。”“也是。”我問,“你爸幾歲了?”“今年79。”吳堯說著,眼中的愁,黯淡了那極具穿透力的光。一臉絡腮胡的文友馮恨虛,一直黑著一張臉,默然坐在對面。這時,他向吳堯瞥去一眼,一把把手中的杯,推舉到我們面前,斷然一聲:“喝!好歹比宋鏗鏘多活39年了!”我們都笑起來,一齊舉杯“砰”地一碰,又一聲嘆息地紛然落下。吳堯忽地紅起眼圈,說:“一眨眼,宋鏗鏘已走大半年了。”吳堯拿杯子的手上,有不少細黑裂口,長著許多肉刺,離文學非常遙遠地粗糙著,看著讓人心酸,但奇怪地,也讓我心下莫名踏實。

我瞅著吳堯紅的眼眶,把我的淡藍廣口低陶杯,輕放在蠟染老藍布上。我呆望著蠟染老藍布邊的綠蘿,它并沒有像我當初想的那樣枯死,需要文友中的畫家,把它畫在茶桌上。它看似長得一派淡然,但是,若是你盯著它清澈的葉片看,你便會聽到極細的樂聲,從它綠葉的尖上滴落下來。我知道,這是文友清風雨露般的文思,每天氤氳起來的鐵觀音的清香養育的結果。我幾乎要羨慕嫉妒這株綠植了!我不知道在我99分的日常生活答卷上,老公為什么總是揪住掉的那1分,惡語相加,無限上綱上線,使我不得安生,直至沒有安身立命之地。我又暗自忖度,女兒在浙江上大學,我搬到市郊的單身公寓后,倘若再有深夜就醫,就只有求助吳堯了。比如我前不久有一次消夜吃魚煮方便面,被魚刺卡了喉嚨,吞咽菜團等都無濟于事,最后是到醫院讓咽喉科醫生為我噴了麻藥取出來。還有一次,因為天冷,臨睡前把一條鴨絨被芯裝到被套,一絲纖維趁機溜進眼里,我用水洗,用眼藥水滴,都出不來,只好連夜趕到附近的第一醫院看急診,眼科醫生才在顯微鏡下幫我清除出來。再遇上這樣的事,敢于相求,求得上,能為我深夜開車送醫的,也就吳堯了。住到市郊,跟住在街上燈火徹夜通明、伸手就可攔的士的市區,是大不同的。我這樣想著,多少有些慰藉地從自己的千瘡百孔中掙脫出來。

過了兩天,吳堯深夜打來電話,問我能不能借他1萬塊,他打算送他父親去做腿的手術。他說:“我老婆收上來的這批新茶賣完后,就可以還你。最多一個月就能賣完新茶。”我說:“沒問題!”我其實是有問題,我打算搬到市郊去住,那單身公寓得重新裝修,得買家具和日常用品。我手頭本來就沒啥錢,做這些事全得透支信用卡,再分期還款。但是,我拒絕誰也不能拒絕吳堯。因此,我從幾張卡里,湊了1萬塊,轉給他。

這之后,我開始緊鑼密鼓地裝修我的單身公寓,每天和老公一觸即發的大吵,已讓我瀕臨崩潰,非快快搬離不可。

等到我裝修好,讓新居通風,等著湊錢買家具的時候,我已有兩個多月沒去吳堯那了。

我回濱海購買的住房的第一期款,是賣掉我們在外地原來的住房和花光家里的積蓄。我和老公的公積金和每月所剩,則幾乎全部用于還這房子的按揭——濱海市的房價,比我們原來城市的高得多。我現在裝修單身公寓全得透支信用卡,這光是利息就要一筆。但對于借給吳堯的錢,我倒不是特別擔心。我深知吳堯。

兩個多月后我再到堯陽居,上到3樓301堯陽居門口的時候,早已是它的營業時間,但門關著——這種情況甚少,堯陽居雖不是正經門面,到底在做生意,也不時有文友來訪。許久不來,心竟怦怦地跳,伸出去叩門的手指,已是激動得微微發抖。應聲來開門的,是一個老男人,干瘦,黝黑,像太陽底下曬得又干又硬的老木。我起初以為是吳堯的父親,但又不像79歲的人。從那大而微凸的眼里射出來的高度警覺的光,以及板直的身子骨架子看,至多也就69歲。我急往迎面的墻上探看,“堯陽居”三個隸字,也不在了!我不死心地往兩邊再瞅去,也不見擠滿茶葉的大冰柜、木柜、木架和長茶桌,而是正常居家的沙發茶幾電視日用家什,雜而亂卻不擁擠。老男人盯著我的眼光,就像可以把人釘在墻上那般剛硬。我驚慌失措地問:“請問吳堯在嗎?”“誰是吳堯?!”老男人很不耐煩地反問。“堯陽居的吳堯!”我急慌慌地補充道。“沒有吳堯!我們這是剛租的房子,才搬進來一個月。”老男人硬邦邦地說,“砰”地一下,關上硬邦邦的門。

我以為我走錯了門。我轉身跌撞著離開的時候,腳上被一條東西絆了一下,低頭一看,原來是一株養在一個廣口矮瓶里的綠蘿,只是那廣口如今豁了一口,面露兇相地朝我齜牙咧嘴。那綠蘿一身塵埃,枯黃了好些葉子,尾部青藤折斷,全然沒有了在蠟染老藍布邊的靈氣,但我還是從它殘存的柔韌身姿,一眼就認出了它。跟它混在一起的是一小堆缺胳膊少腿的茶杯茶壺,顯然是從屋里清理出來的,還未及扔掉。我這么想著的時候,又在那一堆殘破器具中,看到兩只杯子。一只淡藍廣口低陶杯,雖渾身掛塵,卻完好無損。它守在角落,無言卻又不甘自棄。另一只細白瓷杯子,也很眼熟。它身上不但不見殘破,還在滿身的灰塵下,堅持閃著一點白瓷明凈的光。對了,那是梅一朵常拿著喝的!

我明白了,我沒走錯門。

我伸手撿起那條綠籮的時候,正好文聯辦公室打電話找我,急要一份材料,我只得匆匆趕回文聯。

交完材料,走出文聯辦公室,我居然看到梅一朵從璞玉的辦公室出來,她瞥見我,高而尖的嗓音,隔著老遠橫穿過來:“哎,好久不見,等我,去你辦公室!”我站著等她,她一走到我身邊,我就急不可待地問:“我剛去吳堯那,怎么搬走了?”“我一直在忙著準備再評職稱,都沒去他那,前幾天去,連住戶都換了。問了陸浩盛,才知道,說是生意不好做,再加上他兒子沒有濱海市戶口,接下來初中可能沒辦法上公立學校,因此,就回他老婆安溪堯陽老家去了。”“那他父親來做腿的手術了嗎?”我搖著梅一朵的胳膊,驚愕地問道。“聽陸浩盛說,也沒來。他還向我借了1萬塊,說是要給他父親做手術用。我那1萬塊,是從宋鏗鏘手上死活摳過來的,不然我一個‘房奴’,每個月大幾千的按揭,哪來的閑錢?”時過境遷,梅一朵此時再說起宋鏗鏘,已無悲傷,卻依然不忿。我心中咯噔了一下。“他是不是說,等他老婆賣完這批新茶,就可以還給你錢,最多一個月?”“是啊,難不成,他也向你借了?”梅一朵驚詫地瞅著我。

我們邊說邊走到我的辦公室。我先找了個瓶子,把撿回來的綠蘿養在桌上,然后給梅一朵泡茶。我去堯陽找他!星期六要交職稱的材料,星期天我們一起去!梅一朵端著我給她斟的茶,手抖得茶都潑溢出來了。“我倒只周六才有空啊!”我說。“算了,我自己開車去!”梅一朵很決絕地說。

周末過去,周一,梅一朵來找我。她頹然坐下,跟我一杯接一杯地喝茶。一壺茶后,我再忍不住了,我問:“周末去堯陽了嗎?”“去了。”梅一朵眼瞟別處,簡短地說。“找到吳堯了嗎?”我的心都提上來了——同道好友,如今要短兵相接!“去到半路,就,就原路折回了……”“哦……”我提到喉嚨口的心,放了好些,卻又浮起一些不甘。“走到半路的時候,我想,1萬塊,不至于把你我推入絕境,而吳堯,可能已經窮途末路——一個文化人,哪是那塊經商的料!咱莫要窮追,上當受騙也罷,婦人之仁也罷,留待日后,文壇再相見吧?”我喝下大口的茶,壓住心頭雜陳的五味,苦澀地說:“其實,我也這么想。”

隔著桌上的綠蘿,望著梅一朵,無奈就像褐色蝴蝶斑那樣,貼在她蒼白的臉上,而她細長的眼里,黑鵝卵石般的瞳仁上,則蕩漾著柔軟與不忍。我的目光回落到桌上的綠蘿,我又想起那一夜,我從吳堯家出來,走在羊蹄甲樹下斑駁清澈的月光里時心頭的浮想:這株綠蘿要是哪天枯了,可能會有擅畫的文友,把它畫在堯陽居的長茶桌上。

責任編輯 楊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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