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珊

一
那是一個天色陰沉的下午,雨好像馬上要下來,有點冷。
幾個小伙伴搓了搓手,從后鍋里舀半瓢微溫的水,手捧著硋窯里偷拿回家的黏土,將土攤開在門前的大青石上。摻上水,拌好來,揉著,捏著,拍打著,直到泥團像面團一樣。然后捏起邊角,造一個碗狀泥坯,留出空心,將泥碗扣在右手掌上,高高舉起,迅速翻轉,懸空拍在青石面上。“噗”的一聲,沉悶的黏土炸裂聲傳來,“碗底”鼓起一個鴿子蛋大小的圓孔。然后重新再揉泥土,再造一個碗,再曬一個碗……
有時候我們還喜歡把泥團捏成一個大大的“U”形團塊,上面裝模作樣地插兩根短鐵線,底下用稻草伺候,美其名曰“燒火灶”,試圖在上面燒開水、煮午飯。
這是記憶當中關于“家”的最初玩法,如今回想起來,余溫裊裊。長大了才知道泥碗的制造有另一個名詞:制硋。它有著傳承了好幾百年的制作版本和技藝。
二
制造硋器的作坊就在周寧縣城西北5公里處的端源與萌源中間地帶的月山寨。燒制硋器的古窯背山向南,建在45度的斜坡上,分隔成11間,里面相通。窯頂用特制的加長加厚的方磚建造成封閉的拱形,窯口不到一米高,師傅進窯洞取放硋器得貓著腰。這些年,正是萌源村的肖家漲、肖永燦父子倆堅守著制硋業。
萌源是肖氏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風景秀麗。村莊似飛鳳落洋,后門山一彎三折,如蟻龍出洞,山上的數十株千年柳杉,縣內少有。
當我們走進肖家漲的作坊,才發現他們依然沿用泥條盤筑法,這種原始制硋工藝在今天這個機械化時代已經很少見,沒想到他們仍在傳承這種技法。這種技法對史前制硋史的研究具有重要的啟示作用,因為它保留著制硋的原始形態和特征,真實地再現著原始的陶藝制作過程,不失為中國古代原始制硋的“活化石”。
現今懂得制硋的人寥寥無幾,制硋技藝瀕臨消亡。
肖家漲說,做茶具的土要選最細的土,而做大器具可以選稍硬的土。現在有機器輔助碎土,以前沒有機器時用石臼人工碎土,土粉碎之后,加多少水,全憑經驗,必須堅持用腳踩上半天將泥土踩勻。
制作甕坯的時候,只見他抓住一把泥團放在泥條盤上,用木棒套住石盤上的圓孔轉動石制的泥條盤,待泥條盤順勢高速轉動,先按住泥塊底部的四個角落,固定泥塊,沾滿水的左右手開始有序地配合泥坯的筑造,左手固定在泥塊外方,右手拇指扣住泥塊的中心,隨著泥盤的轉動,拇指與食指并用拉動泥塊成型,原本蜷縮成一塊的泥團在他的雙手中慢慢“站立”,硋底、硋身、硋口在泥盤與雙手的完美配合中逐漸成形,長成了人們設計的樣子,不到一分鐘的時間,一個腹大口小的菜甕粗坯就做好了。
他從14歲就開始學做硋器,如今一晃眼50多年過去了,別看他現在一眨眼工夫一個泥胚就拉好了,在沒有學成的時候,至少要堅持拉坯三年,才能拉出像樣的器具。開始只能做小器具,后來才慢慢做大一點的器具,現今他如果坐下來拉坯的話,一兩個小時能夠連續拉出幾十個外形一模一樣的器型。
看著他坐在凳子上拉坯的樣子,我不禁想起孩童時期玩泥巴的事,如今他在他的作坊旁邊成立一個硋器體驗基地,深受孩子們喜歡。我想這大概是源于人們貪戀泥土的原始情結吧,玩泥巴是最親近大自然的事,是多么的有趣!
嚴格說來,硋是介于陶與瓷之間的黑瓷。密封狀態下的硋器,可以保留適度的透氣性,又能隔絕南方潮濕的空氣,從而保護器具里的物品,是釀酒、腌菜、儲藏酒和茶最適合的器皿,所以成為中國南方人家常見的生活器物。
肖氏所制的硋器不論是大至容量幾百升的器具,還是小如方寸的茶杯,外表看著都是光滑油亮的,這是因為硋器的釉面來自高海拔地區的高山紅土礦。師傅小聲透露,這種釉面是用礦土和著草木灰制成的,但紅土礦的地點在哪,釉面怎么配制,都是要等到上一代的師傅老去,行將就木,沒辦法在作坊里工作了,才會告訴下一代的孩子紅土礦的位置和配制釉面的絕密配方。當然,做茶盞的釉面更講究,得經過好幾次反反復復地過濾沉淀,這樣的釉面才更細致。
做大器型之前,先是反復揉泥團,然后在木板上把泥團打成圓形的泥餅狀,作為硋器的底層,把泥餅移到一個倒扣的粗孔竹篩上,用尖竹刮刀,切割出圓餅狀器底,把邊角料去掉,把另外的泥團搓成直徑約2厘米、長約50厘米的泥條數根,將第一根泥條盤繞在圓形的泥餅四周,筑成泥坯,沿邊用手捏牢,一手扶器內壁,一手用小木板刮去泥條接縫,外壁抹平后逐根重復盤繞、捏牢、抹平。持小木板沾水拍打泥坯外壁,直至達到器具設計形狀,往粗坯上噴水,再用木板、貝殼抹平硋坯的內外壁,讓硋坯成型且里外平滑,最后用繩子切割平硋坯口,沿硋坯口加上一根泥條作為裝飾,用大片的貝殼刮平,塑成各種所需的器皿形狀。
這種原始的制硋方式有個明顯的特征,那就是硋的器型外觀不同于瓷。它的胎片沒有瓷的白亮、細致、輕薄,胎片厚度增加,器型略顯凝重厚樸,但胎片整體還是比較勻稱。它極耐高溫,厚度適宜做大器具,如酒缸、水缸的容量可達到幾十升到幾百升。
它也不像粗陶那般具有整體劃一的顏色,它的結構更為細密嚴實,看著原始古樸,但同時保有一定的透氣性,且器面光滑,沒有沙礫、裂紋、洞眼、雜質及其他附著物,特別是茶盞杯身分別有橙紅、亮黑、灰褐、湖綠、焦黃等顏色,器皿上有自然形成的各種夢幻般、大寫意的花紋和圖案,耐人尋味,具有很強的觀賞性,用于泡茶,茶湯甘潤順滑,又有很好的適用性。
制硋工具包括木杵、木拍、木刮及竹刀、蚌殼、鉆孔竹棍、竹墊等,制硋過程由選地挖土、曬土、碎土、制作釉面、和泥、制坯、干燥、點火燒硋、取硋器、加固、磨光等十幾個步驟組成。
硋器的制作底料采用萌源獨有的黏性極強的高嶺土。這些黏土在海拔將近900米山區的原野里深藏億萬年,沒有浸淫過任何化學物質。肖氏先祖深諳取土要領。他們擇取田園地底下六尺至十尺多深的灰黑色黏土,將土拉回家放倉庫里堆積風干,要用的時候,碎土和泥,直到水與高嶺土完全融合在一起,泥土抓起來像面團一般能揉成泥團,將泥團放在木凳上用木槌捶打,以增加它的黏性,再風干幾天,讓泥土變性變熟方才制作器型。
待器型晾干、變成灰白色之后再放入水缸當中的釉水里轉動一圈,直到整個泥坯沾染上紅色的釉面,將上釉的泥坯撈起來放在太陽底下曬,等著其他的“泥兄弟”們一個個成型,上釉,裝入窯中,封口燒制。
三
燒窯到了一錘定音的時候,肖家漲先行燃點香燭敬火神,備酒,葷、素菜和果盤,口念祈語:此窯從1835年傳到當今,歷經八代傳承,現在要代代相傳下去。
接著就在最底下的一間窯口點燃木柴。初始時,柴火燒起來,熱度會達到800℃,然后,隨著木柴的添加,時間的增長,里面熱度逐漸上升到1200℃,最熱可達到1600℃,硋坯會發生一系列的物理化學變化。高溫使濕潤的黏土聚結起來成為具有一定強度和硬度、結構較為致密的硋器。木柴燃燒過程中,經驗豐富的師傅全靠經驗判斷窯里的器皿有沒有燒成。柴火剛燃燒時,火苗伴著黑煙在另一個出煙口躥出來,燒至兩個小時后,躥出來的火苗是火紅色的,慢慢火苗轉成白赤色,煙霧隨之變小,這時窯里的溫度達到最高度,從燒火口往窯間觀望,窯里是赤紅色的,火柴量慢慢減少,火色變紅黃。11間窯,第一間燒火的時間最長,要燒5個小時,到后面10間,每一間燒柴火2個小時。都是等到前面那一間的木柴燒成炭時,再行燒下一間的柴火。燒火前先開啟第二間窯的火口,往第二間窯的火口里添柴燒火,以助火力,然后封上第一間窯的火口。柴火燒完后,硋器上的顏色會慢慢由原先的土黃色變成金黃色再轉成火紅色,最后呈黑紫色,這就是窯變過程。最后一間窯燒好后,封好窯口,熱度經由余溫持續滲入硋器深處,使硋器的孔隙度降低,結構更為緊實。
在26至28個小時的燒制過程中,肖家漲與他的孩子肖永燦在硋窯的兩面,要不斷“觀火”以便添柴,稍不留神,窯內兩三千件硋器就會功虧一簣。經過一天一夜的燒制,待窯封好后,自然冷卻兩天,然后是最激動人心的開窯。師傅貓腰進入窯洞,將硋器一個個從洞里取出來,只見茶盞、燉盅、酒器、砂鍋、菜甕……種種器皿身上,呈現出繁華如夢的色彩。特別漂亮的是茶盞——柴盞,若是將它與不上釉的花瓶擺在一起,一盞如春天的深湖,一對是深秋的山野。燒成的所有器皿身上都會呈現黑色、紅色點狀或片狀的亮麗的斑斑釉彩,這一窯泥皮子方才成實物。
硋器制作成功。
四
肖氏兄弟制造一系列的硋器:茶盞、茶壺、酒甕、砂鍋、飯甑、骨灰罐、蒸酒器、水槽、花盆、水缸、棟頭獅(一種辟邪物品)等。
硋器曾是所有人都離不開的生活用品。20世紀70年代后期,搪瓷、不銹鋼及塑料器皿的出現,使社會對硋器的需求量銳減,傳承幾千年的制硋業遭受沉重打擊。到20世紀80年代后期,周寧縣硋窯從原來的31座削減到現在的兩座。由于萌源村的高嶺土純凈,也由于肖家漲他們一家子的堅持,萌源村的制硋業才沒有歇菜,并且再度紅火,走出閩東。
今年66歲的肖家漲已是制硋世家第7代傳人,如今他的兒子在傳承他的衣缽的基礎上對器具進行改良、創新,使硋器的器型更加豐富,外觀更加精致。
若以養生的理念,用科學客觀的態度解釋,硋器作為日常飲食器物,對健康有極大裨益。茶酒置于硋器,甘潤順滑、韻味綿柔,硋器有活化、軟化水的奇特功效。
硋器原料富含多種礦物質成分,在高溫下,可燒制出自然天成的味道。長期使用硋器燉煮食物,有助于強健牙齒與骨骼,促進機體新陳代謝,具有一定的抗病、防癌、延年益壽的功效。
硋器那種適度的“透氣不透水”的特性,使它成為燉湯、品茶的佳器,尤其以古法高溫燒制的硋器搭配原生百草燉煮出的湯品,既不奪湯真香,又無損湯氣,讓湯品“色香味皆蘊”。
告別萌源月山寨硋窯時,天越發陰沉,回頭向肖家漲揮揮手,這個外表高瘦一臉樸實的制硋師傅微笑著站在窯門口目送我們,他與身邊的硋器并排站著,一個大半輩子都與硋器“相依為命”的大工匠,依舊沒有停下腳步,數十年如一日堅守著自己的窯口,制作著健康古樸的器具,為我們還原一個家最初的模樣。
責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