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衡山


在看展覽前,先看到的是這個城市的介紹。幾分鐘長的城市圖景在屏幕上閃現,畫面下面出現“谷歌”地圖字樣,不禁讓人想到谷歌地圖的神奇。瞄準一個地方,點擊一下,那個地方的地貌和地理情況立馬顯現在你的眼前,就像身臨其境。貝加莫(Bergamo)城在谷歌廣角鏡頭里一展俊俏的身影,讓你有了一種俯瞰的感覺。城是建在山上的,高高低低的丘陵賦予了建筑群的層次感。但同時風格又是那么和諧,屋頂幾乎都是紅色,模樣幾乎都是老式,古典在這里是一種活生生的土生土長。很多年前在佛洛倫薩的一個教堂頂上俯瞰城市,看到的就是這么一片紅色。再后來看到介紹說,那個城市四百年不變,再再后來又有不少關于意大利小城鎮的慢生活的文字在網上流傳。于是就主觀設想,貝加莫大概也是一個應歸類于那樣的慢生活的地方吧。小城在意大利北部,人口12萬多點,但其實是倫巴第地區的很現代化的區域。不知道谷歌地圖是否也能夠把現代與古典的張力展現出來?
不過從卡拉拉學院這次在上海外灘一號的展覽中倒是可以體會到現代的進程,或者用學術一點的話說,則是現代性的體現。賈科莫·卡拉拉伯爵在18世紀的遺產是藝術收藏品,之后變成了一個展館,再后來建立起了藝術院(Accademia di Belle Arti),擁有15世紀到19世紀諸多畫作,包括拉斐爾、貝利尼、提香、波提切利等大名人的作品。這次在上海的“移展”就有拉斐爾、貝利尼、提香以及魯本斯的作品,盡管這些大畫家名下的作品展出的只有一幅或兩幅,但能近距離凝視那些作品,體悟色彩背后的歷史和文化,還有一個個更是五彩繽紛的故事,真是已經讓人感到很滿足了,更何況還有其他五十幾幅精品真跡作伴。它們勾勒出了從文藝復興到19世紀西方人物畫像(也有少量的風景畫)的歷史過程,從中也可以看到現代性展現的足跡,而這主要體現在肖像畫風格的變化之中。
拉斐爾的《 圣塞巴斯蒂安》是這位天才畫家的早年作品,人物的頭上有一個光環,表明與“神圣”之間的關系,宗教意味因此躍然紙上,這與他的一些圣母畫像筆鋒一致。更為一致的是人物表情的細致刻畫:陰郁布滿圣徒的臉,色彩柔和,微加暗淡,更是凸顯了一股悲傷的氣氛。圣徒手上拿著一只箭,表明被迫害的過程,但是這只箭并沒有深深地插入身體中,而是輕輕地拿在手上,類同古希臘神話中的丘比特之箭,而蘭花指的手勢則更使人引起眾多聯想。文藝復興有關“人”的意味在這幅畫中應是表現得非常突出了。源自基督教事跡的故事和歷史在那個時期的畫作中依然流行,但人與神的區別開始出現,且越來越明顯。貝利尼的《圣母子》即是其中一例。圣母與圣子都栩栩如生,現實感逼真,只是圣子的眼神似乎與嬰兒不配,更像是一個啟示者的眼神。畫中圣母身披藍色衣飾,據說這種藍色顏料在那個時候很難采集到,只有阿富汗地域才有,所以要比黃金還要貴,披在圣母身上再合適不過了。另外一幅另一位畫家筆下的圣母與圣子像中也可以看到這種藍色,但在一幅名為《圣母哺乳像》中,圣母的服飾卻是暗色的,似乎少了一份神圣,但更靠近了普通人的生活?,F代的意義在這里開始露出熹微。


貝利尼是威尼斯畫派的創始人,而貝加莫在15世紀和16世紀曾經受制于顯赫一時的威尼斯的管轄。肖像畫其時在貴族中流行,這大概應是身份的象征,設想能夠雇傭畫師(那個時候估計還沒有“畫家”一說,只有畫畫的人,如同工匠一樣)給自己畫一幅肖像,既能榮耀當下又能流傳后世,一般人誰有這個財力?貴族的肖像畫面自有一種風格,面色嚴峻、拘謹,又或者威嚴,這是常態。安東尼奧·皮薩諾的《廖內洛·德·埃斯特肖像》是文藝復興時期的杰作,是不是也是一種風格的制定者?盡管只是一個側面,也足夠傳遞威風凜凜的神情,同時期的一幅圣徒肖像也是側面,畫面上的人物神情更是森嚴,不過面部細節卻非常寫實,老年人的牙齒脫落狀在緊閉但癟塌的嘴唇上顯露無遺。這兩幅肖像已經傳遞了很多的現實消息了。16世紀中期焦萬·莫羅尼的《 二十九歲男子的肖像》,相比之下,現代的意味更加強烈,作為底色的黑色服飾,在光線上與人物的臉部色彩形成對照,光線的對比運用明顯,人物面部表情依然嚴肅,眼神炯炯有神,是不是沿襲了圣像畫的要求?圍在人物脖子上的一圈褶皺領飾應是身份的代表,從色彩變化上看,起到了分割的作用,可以讓觀者更好地聚焦于人物的臉部。這位畫家另有一幅老人肖像,風格類似,光線分割的運用會讓人想到后來的倫勃朗。而臉部細節的微妙刻畫則無疑讓現實生活走進了畫面。17世紀的魯本斯也畫人物,很多是來自基督教背景,《圣多米提拉》畫作中的人物是一位享有崇高地位的殉道者,但在魯本斯筆下神圣更體現在人的身體的質感上。在看這幅畫時,邊上一位解說者介紹說,魯本斯畫作的特點是事多,人多,肉多?!笆露唷笔侵杆漠嬛畜w現很多故事,“人多”是指人物多,而“肉多”則是指人的體態豐滿,這“三多”也是人的生活的體現。
也是在差不多同時期,有一幅神奇的名叫《菲洛拉》(Flora)的畫出現,擱在今天,一定會被認為是具有典型的后現代特征。此畫取材于達·芬奇的《蒙娜麗莎》,身姿與神態近似,原意是模仿,但給人的感覺更是戲仿,裸露的身體表現很是大膽,同時也帶來性別判定的困難,現代的女權主義者會有難受感。人物臉部表情卻又是那么熱烈,有誰可以凝視畫中人物的眼睛達五分鐘之久?我的一個疑惑是:當時觀看這幅畫的人會產生我們當下有關戲仿的思考嗎?另一幅名為《拿著蠟燭和酒瓶的男人》的肖像畫,臉部表情的惟妙惟肖讓人十分著迷,看著看著你會不由自主地笑起來,那是一種動態的感覺,之后在后印象畫派凡·高和塞尚那里會用一種夸張的手法,達到更為淋漓盡致的表現。18世紀后貴族身份逐漸被取消,肖像畫中的人物一方面依然保留了貴族的氣質,另一方面則是充滿了日常生活的氣息,兩者其實表現了一種共性,也即畫中的人物變得越來越“漂亮”了,換言之,形象越來越生動了,越來越像生活中的“人”了。這大概就是現代性的表現吧。


除了肖像畫外,此次展覽的另一個特色是人物畫的故事講述,確切地說是某個時刻的“抓拍”表現。提香的《俄耳甫斯與歐律狄刻》(Orpheus and Eurydice)是這方面的典范。希臘神話中的阿波羅之子、美少年俄耳甫斯愛上了少女歐律狄刻。有一天,一位牧羊人迷戀上了她的美色,少女躲進樹林中,不幸被毒蛇咬傷,繼而喪命。俄耳甫斯思念戀人,要求冥王準許他進入冥府找尋戀人,冥王答應,但前提是兩人回到人間后,要一前一后行走,且走在前面的俄耳甫斯不能回頭看歐律狄刻,否則兩人要被重新打入陰間。提香的畫表現了少女被蛇咬傷的那一刻,同時也講述了俄耳甫斯回頭看歐律狄刻一瞬間的故事,分別定格在畫的左下方和右斜角。一幅畫中表現兩個不同時間發生的情景,這應該算是創新了吧?從敘事的角度來看,打破了繪畫的單維度敘述方式,很有后現代意味了。此畫色彩灰暗,人物看不清臉部,更沒有美感,估計是有意為之,提香是要用色彩的暗淡來應和人性性格的羸弱。更早一點的一幅敘事畫,名為《圣母的誕生》,聚焦圣母瑪麗亞誕生時的情景,描寫圣母與圣子的畫很多,但是講述圣母瑪麗亞一人故事的畫不多見。畫面的情景定格在嬰兒誕生后接受祝福的一刻,圣母與她的母親構成對角線,同時可以看到房間深處的門通向另一處門,這其實是典型的透視技術的表現,也是西方繪畫走向現代的開始,文藝復興是這個過程的開端。19世紀畫家弗朗西斯科·海耶茲的一幅畫《塞浦路斯女王卡特琳娜·科娜羅被廢黜》講述的也是一個瞬間的事,威尼斯公主卡特琳娜統治塞浦路斯,但違背了威尼斯的利益,遭遇廢黜,宣布這個消息的是她的哥哥,聽到這個消息的女王跌坐在椅子上,左手還緊緊抓住象征權力的權杖,但眼睛不得不朝向窗外,外面的圍墻上已經升起了威尼斯國旗,表明大勢已去。透視法在這里運用得恰到好處。另外,右上方站著一位小奴,膚色黝黑,后來的人們看到這個畫時很容易會聯想起“東方主義”一詞。這里并沒有明顯的東方暗示,但“黑白分明”的畫面與東方主義背后的自我與他者對峙的邏輯是相似的。繪畫的文化含義以及作為文化批評的對象的用處在這里匯聚到了一起。

展覽畫作的數量并不多,要感謝的是主辦方提供了很好的信息服務,微信掃描二維碼,就可以聽到一些作品背后的故事。不過要了解更多,則需要做一些更加深入的研究,更主要的是體悟肖像畫的歷史上各個時期的作用。行文至此,突然想到了拉斐爾的自畫像,可以放在這兒作為“結語”,其中的含義,則恐怕可以說上“幾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