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頭上的雪

李柏林

那年冬天，雪下得比往年的大一些。那是父親人生中最讓他感到高興的一場雪。我就是在那個下雪天出生的。父親一大早去找醫(yī)生，在大雪里踉踉蹌蹌地奔行。那雪花落在父親的頭發(fā)上，他絲毫沒有察覺。就這樣，在漫天的雪花中，我開始了與父親的故事。

那時，父親在村小教書，收入微薄。一家人住在學校的一間簡陋的安置房里。單憑父親的收入是根本養(yǎng)不了一家人的，生活中很多東西都靠賒賬。父親每到年關(guān)便開始發(fā)愁，可是他一個師范畢業(yè)的老師除了舞文弄墨，別的也不會。于是，在快過年的時候，他想到了賣春聯(lián)。

父親在學校一間閑置的屋子里開始創(chuàng)業(yè)。父親買來紅紙，用刀剪裁，然后便開始寫了。因為白天要去賣春聯(lián)，所以只能晚上寫。他經(jīng)常寫到半夜，就在那間屋子披著外套睡去。我早晨去那間屋子玩，看見凝固的墨水，還有地上晾干的春聯(lián)。

天氣晴好時，父親去集市上擺攤賣春聯(lián)，如果碰到下雨雪，就只能收攤。做生意就是看天吃飯。可是，他總不能因為壞天氣在屋子里耗上一天。于是，父親找來蛇皮袋，背著他的那些春聯(lián)，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地去賣。一副春聯(lián)很便宜，可是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地翻山越嶺，卻是辛苦的。

等到父親回來時，天已經(jīng)黑了。他帶著滿身風寒站在門外，全身都是雪。他把蛇皮袋放下，然后在外面拍打掉身上的雪、帽子上的雪，還有頭發(fā)上的雪。我在屋里笑著說：“呀，爸爸變成白頭發(fā)的老爺爺了。”父親笑著回應(yīng)：“那我給你變個魔術(shù)，馬上變成黑頭發(fā)。”他用毛巾甩掉頭上的雪，頭發(fā)也從花白變成了濕潤的黑色。

剛上學的那個暑假，我特別喜歡出去玩。但是平日里操勞的父親，總想在中午休息一會兒，又害怕我出去亂跑，于是他想了一個辦法。父親會在午休的時候喊我去拔白發(fā)，十根一毛錢。我剛上一年級，這樣既可以鍛煉我數(shù)數(shù)，又可以讓我別亂跑，可謂一舉兩得。而對于我來說，這是賺零花錢的最好方式。

那時父親才30來歲，已經(jīng)有白發(fā)了，可這卻成了我的生財之道。我在父親的黑發(fā)里尋找著白發(fā)，把白發(fā)一根根地拔下來。有時候，我看見一茬頭發(fā)里有好幾根白發(fā)，便興奮起來。有時候，我會兩根一起拔起，然后哈哈大笑。經(jīng)過多次的試驗，我找到了拔白發(fā)的竅門，比如后腦勺的頭發(fā)拔起來最疼，頭頂上的頭發(fā)拔起來最容易。每次拔完，我都要炫耀一番我的“戰(zhàn)果”。

后來上了初中，我不好意思再拔他的白發(fā)，我們之間的交流也變少了。

一個下雪天，父親騎著那輛破舊的自行車來學校接我，因為成績不好，我沉默著。他讓我在車后面撐著傘，并說：“你別擋我視線，下雪天路滑。”我坐在車后面，看著他的自行車在雪地上劃出一道痕跡，看著他在風雪中頭發(fā)開滿白色的花。我忘了在哪一刻，我發(fā)現(xiàn)有些雪花是拍不掉的，有些風霜永遠地留在了他的頭上。

如今，我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父親不用再為了我四處奔波，不用在下雪天騎著自行車帶我回家，也不用為了我別亂跑，想出拔白發(fā)的法子，更不會因為我的成績不好，在一場大雪中彼此沉默。但他還是會像以前一樣，上完課后小跑回家，在門口停下，跺跺腳上的雪，把帽子取下來拍拍上面的雪。可是那白發(fā)終究不像從前那樣，拍一拍就變成了黑發(fā)。那些雪花再也拍打不掉了，那些風霜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我長大了，父親再沒給我變過魔術(shù)。他的那個魔術(shù)，在一場場大雪中失效了。時光流逝，他的身上仿佛有了一個不會消失的冬天。可惜白發(fā)終不似雪花，一拍就散，而我也不是曾經(jīng)的少年。可每當想起那些我拔掉的白發(fā)，我的心里就會下一場雪。

（責任編輯/劉大偉 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