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晶心
國際色彩標準機構潘通(PANTONE)公布2022年度流行色為長春花藍,聽上去又仙又浪漫,事實上就是我們俗人口中的藍紫。辦公室一位同事長年偏愛這類顏色,有若干此類顏色的衣物,我們贊她,原來一直走在時尚前沿。
說到中國人的時尚,不能不提到明末清初時的一位達人李漁。李漁博學多才,一生涉及戲曲、小說、園林、家居、置物、服飾、修容,深諳生活藝術。他的《閑情偶寄》被林語堂稱贊為“中國人生活藝術的指南”。對于女子的扮靚之道,他亦頗有見地,而且很多觀點在今日看來,并不為過時,其中時常提到色彩這一重要元素。
首飾
“珠翠寶玉,婦人飾發之具也;然增嬌益媚者以此,損嬌掩媚者亦以此。”
李漁認為,珍珠和翡翠是女子裝飾頭發的用品,然而增加嬌媚的是它們,減損嬌媚的也是它們。所謂增添嬌媚,就是因為面容不夠白皙,或是因為頭發顏色有點偏黃,用珠翠寶玉點綴在頭上,就能光彩照人,使人的肌膚、頭發改變觀感。這種妝飾之法,用現代人的語言來說,就是“提亮”。李漁時代,還以黑發為美,發色偏黃是營養不良或不夠健康的象征,所以需要用珠寶來提亮。現代人仍然是追求膚白的,所以,如果皮膚不夠白,妝點一些珠寶來提亮膚色,自然是樂意的。李漁說,這和美玉藏到深山里,山就會有靈氣;珍珠藏到水里,水就會變美麗是同一個道理。李漁的比喻真是靈動啊。
不過,李漁也提醒了,如果讓皮膚白皙、頭發烏黑的美人頭上綴滿美玉和珍珠,那么就會只見珠寶而不見人了。他又來了一個比喻:這就像把鮮花藏在葉子底下,讓月亮隱身在云里一樣,原本能夠拋頭露面的美人,卻做出了蒙頭蓋臉的事。這樣做太糟糕了,李漁感到心痛,明眼人看了,還能忽略她這繁復妝飾,看出她的真實容貌,認為她的美麗應當不止如此;如果遇到的是一個見識淺薄的人,就只會談論她離奇的妝飾,而不談到她美好的姿容了。
李漁此番叮嚀,真是殷勤懇切。他說,“是以人飾珠翠寶玉,非以珠翠寶玉飾人也”,這是用人來裝飾珠玉寶石,而不是用珠玉寶石來裝飾人呢。
李漁認為女子戴首飾不在多,一支簪子、一對耳環,就可以陪伴一生了。既然首飾不在多,那就不能不要求它的品質,最好是精致完美的。李漁給予讀者的各種妝扮、裝飾建議,經常會對富貴人家和貧寒人家有不同要求。比如對簪子和耳環這兩樣東西,對富貴人家,他說不妨多準備一些金、玉、犀角、珍珠之類的,品種齊備,形狀多變,可以幾天換一次,或者一天換一次,都未嘗不可。貧寒人家呢,沒能力置辦金銀和珠玉做的,寧可用骨頭、牛角材質的,也不要用銅和錫做的。骨頭、牛角做的首飾耐看,制作得好,跟犀角和珍珠做的首飾沒有什么差別,而銅和錫做的首飾不僅不雅觀,還會損傷頭發。在李漁看來,財力不同,準備不同;哪怕財力差一些,但也不可降低對品質的要求。
花飾
除了珠翠寶玉,李漁認為女人還可以戴花。女人的青春短暫,在青春正盛時,適宜與花相伴。如果富貴人家有美人,就應當尋遍天下名花,種植在庭院里,讓美人和名花朝夕相伴,那種珠光寶氣的榮耀是不值一提的。美人清晨起來簪花,可以任由她自己選擇,喜歡紅的就簪紅花,喜歡紫的就簪紫花,隨心所欲地插戴,自然也就適宜,這就是李白《清平調》中所說的“兩相歡”。貧寒人家如果有美貌女子,只要屋旁稍有空地,也應當種樹栽花,準備讓她點綴云髻時用。其他事上可以節儉,唯獨這事不可以節儉。
簪花對色彩也有要求,“時花之色,白為上,黃次之,淡紅次之,最忌大紅,尤忌木紅。玫瑰,花之最香者也,而色太艷,止宜壓在髻下,暗受其香,勿使花形全露,全露則類村妝,以村婦非紅不愛也。”鮮花的顏色,白色的最好,黃色的次之,淡紅色的再次之,最忌諱的是大紅色的,還要忌諱木紅色的。玫瑰花,是花中最香的,可是顏色太鮮艷,只適宜壓在發髻的下面,讓發髻暗暗接受它的香氣。不要讓花的形狀完全露出來,完全露出來就會像鄉村女子的打扮,因為鄉村女子除了紅色之外,其他什么顏色都不喜愛。
我比較同意李漁對于女人戴花的態度,但他總是強調“美人”“麗人”,難道除了“美人”“麗人”外,其他人就不能與花相伴了?他說玫瑰太香太艷,只能藏在發髻下面,要是完全露出來,就是“村妝”,即村婦所喜愛的妝扮了。這讓我想起來汪曾祺寫梔子花,“梔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撣都撣不開,于是為文雅人不取,以為品格不高。梔子花說:‘去你媽的,我就是要這樣香,香得痛痛快快,你們他媽的管得著嗎!’”李漁是傳統文人,提倡雅致為美。他不懂,“村妝”之美中飽含著活潑潑的生命力和大歡喜呢。
衣衫
李漁對于女子穿衣的態度與他對妝扮的態度是一以貫之的,“婦人之衣,不貴精而貴潔,不貴麗而貴雅,不貴與家相稱,而貴與貌相宜”。女子的衣服,不貴在精致而貴在干凈,不貴在華麗而貴在素雅,不貴在與自己的家境相稱,而貴在與自己的容貌相宜。
他認為,綺羅錦繡的衣服,一旦沾染污垢或蒙上灰塵,反而不如粗布衣服鮮亮,這就是他所說的貴在干凈而不貴在精致的道理。大紅大紫的鮮艷顏色,違背了時尚的需要,反而不如淺淡的合適,這就是他所說的貴在素雅而不貴在華麗的道理。然而,人各有天生的臉,各種臉都有與之相匹配的衣服,各種衣服都有與之相匹配的顏色,這都是固定而不可改變的。
為了讓大家信服他的理論,李漁舉了一個例子,相信他在生活中也嘗試過:拿一件新衣服給幾個女子試穿,結果一定有人穿上很好看,有人穿上不好看。這并不是因為衣服偏愛哪個不偏愛哪個,而是她們的臉色和衣服的顏色,有相稱與不相稱的區別。
“色彩搭配”是現代社會才有的事物,改革開放之后才逐漸興盛起來,李漁的這一理念是受何啟發?如何形成的?他的這一理念實在是太現代了。
繼續看李漁的穿衣之道:膚色較白皙的,衣服的顏色可深可淺;膚色較黑的,就不適宜穿淺色的衣服,只適宜穿深色的衣服,因為淺色的衣服就會更加顯出臉黑了。肌膚較細膩的,衣服就可以精致些,也可以粗糙些;肌膚較粗糙的,衣服就不適宜精致,只適宜粗糙。
李漁給了特別指導,粗糙不是粗鄙。比如,棉布和苧麻布都有精粗深淺的區別,綺羅錦繡的衣服也有精粗深淺的區別,不能說棉布和苧麻布就一定粗糙,綺羅就一定精細;錦繡就一定色深,白布就一定色淺。綢和緞之中那些質地不光滑、花紋凸起的,就是精細之中的粗糙、深色之中的淺色;棉布和苧麻布之中那些紗線緊密、漂染精妙的,就是粗糙之中的精細、淺色之中的深色。
李漁認為女子的穿衣打扮,跟家庭的條件有關,但他覺得做裙子就不應該省料子。古詩說,“裙拖八幅湘江水”,他覺得在家可以穿八幅裙,人前漂亮就穿十幅裙。對當時蘇州流行的“百裥裙”,他認為只能在需要盛裝出席的時候穿一下,不適宜平常在家穿。另一種流行的“月華裙”,一個皺褶有五種顏色,就像皎潔的月亮顯現的光華一樣,李漁覺得太花費人工和布料,暴殄天物,又不甚美觀。? ? ? ? ? ? ? ? ? (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