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卓然



摘要:吳子復是嶺南地區著名的書法家,其一生成就主要集中在隸書方面,后人稱之為“吳體”。分析吳子復對《禮器碑》的接受與取法,考察其學書經歷與書學思想,并從書學淵源、師法禮器、漢碑選擇等方面對吳子復的書法進行系統性研究,或可為吳子復書法的后世研究提供些許啟示。
關鍵詞:吳子復 《禮器碑》 碑學
一
吳子復(1899-1979)是近現代杰出的書法篆刻家、美術理論家,中國早期著名的油畫家。觀其一生,先生在諸多藝術領域都取得了杰出成就,尤以書法成就最為突出,且影響深遠。毫不夸張地說,在嶺南地區,與吳先生同時代及后學者,但有習隸書,幾乎無不受其影響。因其功力之深厚,風格面貌之突出,影響之深遠,后輩尊其書體為“吳體”。吳子復早年以學習馬蒂斯風格的現代派美術而聞名,但其對書法的學習卻早于美術。十三歲時,世伯送給他一本《何紹基臨張遷碑》,后又尋得一《張遷碑》原拓本。正是有了少時的習書經歷,他才沒有在美術創作事業備受打擊之際放棄對藝術的追求,而是欣然投身于書法創作之中,作為一名現代隸書大家走向藝術生涯的高潮。
吳子復一生醉心隸書,師法漢碑,這種尊碑思想很大程度上是源自碑學先輩阮元、包世臣、何紹基、康有為、林直勉等人,嶺南地區深厚的碑學基礎對吳子復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他在《漢代書法藝術之蓬勃》中談及:
學書學碑當從漢碑入手。從書法藝術看,漢是最發達最蓬勃的一時代。不止氣體高,變制亦最多,可以后世書學宗師。[1]
其后在1968年所寫的一件《行書題跋》中,同樣對漢碑給予了極高的評價,并對漢碑的各種不同風格進行了論述:
漢人書法已造藝術之純境。樸質高韻,新意異態,體格各具,情感互殊。有雄健者,有秀逸者,有疏散者,有謹密者,有縱肆不羈者,有肅穆嚴謹者,有淡遠閑靜者,有端麗妍媚者,有樸拙絕無姿致者,有奇古不可名狀者。皆緣自由發展、榘矱不拘。魏晉師承斯道得繼,唐以后則榘矱之縛日深,院體一興,書道遂日陵夷矣!今日學書須從漢碑始者,以其用筆之形式多,結體之面貌古,益以石味之探求,書道藝術當有從新發展之望。[2]
吳子復對漢碑的推崇與地域影響是分不開的。清代中期以來,嶺南地區碑學大興。清代碑學家阮元曾任兩廣總督等職九年,其倡導碑學的著作《南北書派論》和《北碑南帖論》正是發表于此時,從而使廣東成為碑學的主要發源地。其后碑派代表人物伊秉綬也曾兩次于廣東任職,其隸書影響廣東書壇近百年。另外三位碑派代表人物中,何紹基曾在廣東主持鄉試,吳大澂曾任廣東巡撫,黃牧甫曾客居廣州十八年,均為碑學在廣東的傳播和發展推波助瀾。更重要的是,廣東本土也涌現出大批碑派書家,先有李文田、潘存,后有康有為、梁啟超、易孺、林直勉、胡漢民等。最具代表性者為康有為,被譽為碑學之集大成者,其《廣藝舟雙楫》成為碑學最重要的理論著作,其書法源自北碑《石門銘》,被稱為“康體”,在理論和實踐上均對廣東碑學的興盛起到了巨大的作用?!皬娜钤桨莱迹俚娇涤袨?,碑學這股變革的學術思潮從理論的構建上得以最終完成。這時,晚清書壇幾乎成了‘北碑盛行,南書絕跡’的局面,嶺南書藝此時也出現了空前的繁榮。乘時而出的書家有梁啟超、簡經綸、林直勉、羅叔重、吳子復諸人,他們無不在碑學思潮的影響下,各逞其能,各具風騷,在嶺南書法史上找到自己的位置?!盵3] 吳子復在碑派書風的環境中成長起來,自幼受到碑派書風的耳濡目染,對漢碑的推崇可以說是受環境使然且理所應當的。
二
吳子復的書風大致分為三個階段,最初為師法清代書家伊秉綬、何紹基、鄧石如及同時代廣東書家林直勉;后取法《禮器碑》[4]《張遷碑》《石門頌》等漢代碑刻;晚年醉心東晉時期《好太王碑》。先生自稱“寫遍人間兩漢碑”,其雖有夸張意味,但也反映出先生終其一生都沉浸碑版,未脫碑學規范。
1971年以前,吳子復主要取法對象為漢代碑刻,這一時期可以稱作“漢碑時期”。此時吳子復的隸書作品,大都具備《禮器碑》的風格特征,《廣東歷代書家研究叢書·吳子復》一書更是將他取法漢碑的時期稱為“禮器碑時期”,可見在眾多漢碑中對吳子復影響最大、持續時間最久、風格最為鮮明的當屬《禮器碑》??傮w而言,這一時期他的書法以師法《禮器碑》風格的作品成就最高,且貫穿始終的用筆方法主要也是通過師法《禮器碑》建立起來的。在《吳子復書畫集》中,我們可以看到直接臨摹《禮器碑》的作品有六件,屬于禮器碑風格的作品有十多件。這些作品大多字法規范,結體嚴謹,在平正中蘊藏變化。字體筆畫普遍較細瘦,但細而不弱,剛勁有力,如鐵畫銀鉤,圓勁而內斂。字體勢態左右開張,橫畫一波三折,蠶頭雁尾的特征非常明顯,與原碑神態相契合。在雁尾處,常以頓挫后以尖鋒出之,棱角分明,豐厚而不臃腫,并與其他筆畫的瘦勁形成強烈對比,增強藝術感染力。除雁尾外,其他筆畫的粗細變化不大,但由于有雁尾重筆在其中起調節作用,故不顯其單調,且頗有趣味。由此可見,吳子復臨習過的漢碑雖多,但臨得最精當的莫過于《禮器碑》。
縱觀吳子復一生,其隸書作品風格雖然面貌各異,但影響最為廣泛的仍傾向于《禮器碑》一路。甚至在其進入“《好太王碑》時期”并認為自己已達到“通會之際”的時候,其《好太王碑》風格的作品也依然無法超越其《禮器碑》風格的作品。[8] 顯而易見,在無數的隸書碑刻當中,《禮器碑》對吳子復的影響最為深遠,吳子復對《禮器碑》的理解最為透徹,對《禮器碑》的臨習也最能得其神采。
對比《禮器碑》與吳子復的書法創作,可以看到吳子復對《禮器碑》的師法與接受。“青”“相”“籠”“頭”四字出自吳子復的《辛棄疾詞軸》[9](1971年)。從結構上來說,四字與原碑中的字幾近相同,“青”“相”兩字與原碑相比縱勢更加伸展,結構更加修長。“相”字粗細對比和“木”字旁的輕重關系與原碑相似。“籠”字左半偏旁的“立”與“月”勢態變化與原碑相比更加統一,原碑“立”“月”勢態相異,更加富有奇趣。“閑”“立”“代”“雨”四字出自吳子復《魯迅詩軸》[10]。“閑”“立”“雨”三字相較于原碑更加內斂,輕重變化與原碑無異,原碑橫勢較為開張。“舊”“年”兩字出自吳子復《辛棄疾詞軸》[11](1972年)。此二字與原碑風貌相似,輕重變化亦同,“舊”字處理十分巧妙,右下部筆畫較多,且不在字體中線,整字重量全在右下,左半筆畫只有一撇,左右重量的差異會使整體向右傾斜,從而失去平衡。字中長豎起到了重要的協調作用,通過豎畫的向右傾倒與撇畫的向左伸展,調節整體平衡,使整字重量均分,達到平衡的狀態,吳子復對于《禮器碑》中結構的巧妙處理也深得體會。
在線條方面,吳子復追求金石味與漢碑中斑駁殘缺的質感。吳子復隸書的線條有著如銹如鑄的金石味道,筆畫有滄桑感?!抖Y器碑》經千年歲月殘剝,有著自然風雨侵蝕后的斑駁線感,吳子復沒有還原其殘剝之前的字體原貌,反而刻意追求這種自然古樸的線感。吳子復隸書的橫畫,起筆處無尖鋒,收筆處無缺鋒,且無論粗細都筆筆精道,并伴有收筆的輕微動作?!扒唷薄傲ⅰ薄按薄坝辍薄澳辍睅鬃郑幯阄卜秸垆h利,有強烈的刀刻感,吳子復其字雁尾出鋒很自然,圓厚而不臃腫,有蒼澀之感。“相”“代”“雨”“年”幾字的豎畫不是簡單的一拓直下,而是有用筆方向和線條輕重的變化,這種似直非直的豎畫,給人一種古樸生動的質感。吳子復對于這種筆法多有提及和描述:
細察大家之作,點時筆鋒不僅下壓便算了事,仍須有過,抑即小作旋轉,成一小的圈線,而同時筆鋒下壓亦未間斷。于是下壓的面參合在旋轉的線中,乃有一點。[12]
這種筆法所書的線條多有“澀”感,這也是清代碑學家所提倡的。碑學家特別重“澀筆”,反對用筆的浮滑。劉熙載在《藝概》中曾言:“用筆者皆習聞澀筆之說,然每不知如何得澀。惟筆方欲行,如有物以拒之,竭力而與之爭,斯不期澀而自澀矣?!盵13] 這種用筆方法與吳子復所言頗有異曲同工之妙,皆是增加行筆過程中的提按運動,使毛筆在中鋒行筆的同時,線條兩邊產生斑駁滄桑之跡,使線條富有立體感,達到漢碑自然古樸的審美效果,其本質就是增加線條的變化,以獲得金石之氣。
吳子復對于這種斑駁的線感也有過論述,在《漢魏碑刻之書法研究》“線的量感”章節中談到:
一畫一點在紙上原本是占去若干廣長的平面面積,但畫家與書家的用筆要求還要使人感覺到圓厚。一畫仿佛一枝樹枝,一點仿佛一粒石子。[14]
吳子復文中所提及的“線的量感”也即線條的立體感。其在《篆刻藝術》藝文中也有相似論述:
書法和篆刻所用以構成形式者,不外是線條。線條必須有量感。所謂量感,就是在平面上畫一條線而使人覺得仿佛是一條樹枝向空間突起。而古印有不少剝蝕處,必須從剝蝕處尋韻味,不必想象它當年的完整之狀。[15]
古印所展示的剝蝕現象與漢碑斑駁線感的審美趣味是一致的。吳子復所言“線的量感”與古人“錐畫沙,印印泥”所表達的含義基本相同,就是讓線條呈現出立體的視覺效果,使書法在二維平面拓展三維空間,從而在紙面上展現出古碑拓片中斑駁滄桑的線感。這是吳子復的藝術追求,亦是清代碑學家的藝術追求。
三
吳子復一生都沉浸在漢碑的學習中,在長期自我研習和教學實踐的過程中,他在眾多漢代隸書中選出六個具有代表性的隸書碑帖,以作為在漢碑六個學習階段的臨摹取法對象,也即“六碑學習法”。此六碑先后次序為:《禮器碑》《張遷碑》《西狹頌》《石門頌》《郙閣頌》《校官碑》。此六碑中最為基礎亦是吳子復用功最勤的當屬《禮器碑》。
正如康有為所說:“若《華山碑》實為下乘,淳古之氣已滅,姿制之妙無多。此詩家所薄之武功、四靈、竟陵、公安,不審其何以獲名前代也?!薄恫苋芬嗖灰擞诔鯇W,梁聞山在《評書帖》中說:“學隸初學《曹全》易飄?!?/p>
我則以為初學漢碑以《禮器碑》為最適宜。此碑風華俊逸,結體平正中而多變化,用筆有跡象可尋?!侄喽c畫的形式亦多,可以包括《尹宙》《史晨》《劉熊》《孔畝》《乙瑛》《張表》《白石神君》《熹平石經》《曹全》《華山》及《魏上尊號碑》,換言之,學過《禮器碑》則下面這十一個碑的書法學習就迎刃而解了。[16]
《禮器碑》作為隸書基礎,既不似《曹全碑》浮滑,又可避《華山碑》刻板,是掌握漢碑筆法與結構的不二之選?!抖Y器碑》是漢碑中秀雅風格的代表,同時又極具個性?!抖Y器碑》筆畫瘦勁但瘦而不弱,起收筆處干凈利落,結體嚴謹,漢碑廟堂高古之氣油然而生。清代王澍有云:“隸法以漢為極,漢隸以孔廟為極,孔廟以韓敕為極。此碑極變化極超妙又極自然,此隸中之圣也。”[17] 吳子復對于《禮器碑》的推崇與其早期取法對象之一林直勉有著同樣主張,“就《禮器碑》論,此碑字方整中略帶疏散,謹密中略帶縱肆,又能有肅穆樸拙氣。故以之為入門第一步,則此后一步一步而外堂而入室,都不致有一毫謬妄。”[18] 由此可見,吳子復不僅在實踐上深受林直勉影響,在書學思想上也與林直勉有著密切淵源。
吳子復雖將《禮器碑》列入漢碑基礎,并不是指《禮器碑》不能作為其后的書法追求。由于《禮器碑》線條生動,結體平正中見險絕,字體動靜、收放、疏密、曲直種種因素相結合且極富變化,體現出漢碑寬博宏大的氣象,所以《禮器碑》幾乎貫穿了吳子復書法生涯的始終。
余 論
吳子復在現代廣東書壇的影響深遠,其門下學生眾多,“比較有名的張奔云、關曉峰、何作朋、歐初、李偉、李家培、陳作梁、林少明、陳景舒等,形成了當代嶺南書壇的一個書法群體。”[19] 吳子復隸書的影響范圍大多局限在嶺南地區,五嶺以北熟知他的人并不多,先生其人其書都堪稱嶺南的代表,“吳體隸書”開嶺南一代風氣。可以說,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在實踐上,他都是碑學在現代廣東書壇最主要的傳承者。本文所論,只是力求為吳子復書法的后世研究提供些許啟示與參考。
(作者單位:暨南大學)
注釋:
[1] 吳子復:《漢魏碑刻之書法研究》,吳子復著、吳瑾校勘《吳子復藝譚》,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1994年版,第207頁。
[2] 同[1],第208頁。
[3] 侯開嘉:《抗衡中原,實無多家與清代碑學》,侯開嘉著:《中國書法史新論》(增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56頁。
[4]《禮器碑》是刊刻于東漢永壽二年(156)的一方碑刻,又稱“韓明府孔子廟碑”等,無撰書人姓名,現存于漢魏碑刻陳列館。其碑筆畫瘦勁且有輕重變化,結體緊密又開張舒展,風格質樸淳厚,是東漢隸書的典型代表,書法價值很高,歷來被金石家、書法家奉為隸書楷模。
[5]《臨禮器碑軸》紙本,1949年作,115×26.5厘米,圖片出自《吳子復書畫集》,第37頁。
[6]《臨禮器碑軸》紙本,1964年作,92×35.5厘米,圖片出自《吳子復書畫集》,第51頁。
[7]《臨禮器碑扇面》紙本,1947年作,11.5×35.5厘米,圖片出自《吳子復書畫集》,第39頁。
[8] 翁澤文著:《廣東歷代書家研究叢書·吳子復》,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17年版,第73頁。
[9]《辛棄疾詞軸》紙本,1971年作,100×35厘米,圖片出自《吳子復書畫集》,第65頁。
[10]《魯迅詩軸》紙本,1971年作,104×41厘米,圖片出自《吳子復書畫集》,第81頁。
[11]《辛棄疾詞軸》紙本,1972年作,121×37厘米,圖片出自《吳子復書畫集》,第85頁。
[12] 同[1],第213頁。
[13] 劉熙載:《藝概》,《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版,第710頁。
[14] 同[1],第214頁。
[15] 吳子復:《篆刻藝術》,吳子復著、吳瑾校勘《吳子復藝譚》,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1994年版,第171頁。
[16] 同[1],第210頁。
[17] 王澍《虛舟題跋》,崔璽平選編點校:《明清書論集》,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1年版,第83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