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

才項南杰 著

增寶當(dāng)周 譯

冷風(fēng)忽起，吹動了扎平剛剛撿到的那個大塑料袋，這才使他想到自己今天又一次來到了這座高高的垃圾山山頂。站立在這座高高的山頂，扎平感覺前不久從身體毛孔里流出的汗水正在被冷風(fēng)吹干。他確信，那陣?yán)滹L(fēng)一定是從喜馬拉雅山背面吹來的。

扎平知道，那條被稱之為喜馬拉雅的山脈及其分支珠穆朗瑪峰擋住了原本屬于拉薩的許多冷風(fēng)。如果沒有那條被稱之為喜馬拉雅的山脈，拉薩城也不會像拉薩老太婆的面容，蒼白憔悴，滿是皺紋。這些是扎平從一本缺了封面的書中學(xué)到的地理知識，那本書也是從這座高高的垃圾山上撿到的，所以扎平相信，被對面那座城市當(dāng)做垃圾丟棄的這些東西中依舊存在著許多有價值的東西。

對扎平而言，爬上這座高高的垃圾山是一種幸福，這或許是因?yàn)榈ぴ鲈鳡敔敳荒芡粯优郎线@座高高的垃圾山，也或許是因?yàn)檎驹谶@座高高的垃圾山山頂才能看見被稱之為拉薩的那座高原城市的全景。不管怎樣，扎平喜歡爬上那座高高的垃圾山山頂四處眺望，可以說這也是扎平的一種習(xí)慣。

每當(dāng)這樣眺望，扎平就能清晰地發(fā)現(xiàn)稱之為拉薩的這座城市和那座高高的垃圾山之間總有一種無法縮短的距離。每當(dāng)看見這一情形，扎平就會想，自己是否也是被誰從那座城市丟棄到這里的，就像自己腳下的那些垃圾一樣。

然而，扎平相信自己和這些垃圾不是被那座城市所丟棄的，而是自己和這些垃圾拋棄了那座城市。

對于坐落在狹長河谷的拉薩城而言，現(xiàn)在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離這兒的人們最近的那輪太陽也從正午當(dāng)空移動到了下午的位置。但是，那些拾荒人照舊在這座高高的垃圾山各處尋找著那些被扎平認(rèn)為不是垃圾的垃圾。

他們將花了一整天時間拾撿來的廢紙、塑料袋、易拉罐、舊電器、碎玻璃、破布料、廢鐵，另外，一雙舊鞋或破舊棉衣，如果運(yùn)氣好的話，還能撿到破舊的電視、靠椅，以及好一點(diǎn)的器皿。不管怎樣，那些陳舊的、破損的、殘斷的，總之將那些所有被丟棄的垃圾賣給那個叫做破爛王的小個子四川人，扎平和這些拾荒人才能拿到一天的收入。按扎平的說法，那是這些廢品實(shí)現(xiàn)了它們應(yīng)有的價值。但是，扎平堅信這些廢品應(yīng)有的價值并不能用印有人頭的那些紙幣來衡量。所以，扎平認(rèn)為他周圍的那些人和他們所拾撿的垃圾沒什么區(qū)別。

然而，扎平卻不認(rèn)為卓瑪是那類人。

這時，扎平站在那座高高的垃圾山山頂偷偷地看著卓瑪。撿垃圾時這樣偷看卓瑪是扎平的一項愛好，或者這才是他爬上這座垃圾山山頂?shù)恼嬲康摹？傊谠窖壑校楷斒且粋€和別的卓瑪不一樣的卓瑪，許多藏族女孩兒雖然都取名卓瑪，但他認(rèn)為眼前這個撿垃圾的卓瑪才是真正的卓瑪，比起這個撿垃圾的卓瑪，那座城市里那些叫做卓瑪?shù)呐涸谠窖壑泻屠鴽]什么兩樣。可是，這時卓瑪如果突然向他這邊瞟一眼，扎平就會立即變得十分慌亂，他會立馬轉(zhuǎn)頭看向其他地方，或者說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來化解尷尬。

“丹扎爺爺，請上來吧！這里有許多好的垃圾，還能感受喜馬拉雅的冷風(fēng)。”

從拉薩的某座山中間再次吹來一絲冷風(fēng)時，扎平向丹增扎西爺爺挑釁般地喊道。此時，丹增扎西爺爺和那些人停下手中的活兒看向扎平，而后大家哈哈大笑了起來。

恰巧這時，卓瑪也看了一眼扎平。“喜馬拉雅的冷風(fēng)。”卓瑪一直認(rèn)為扎平的這句話是一個文化人的說法，至少在這些拾荒人中絕不會有人說這種話。

卓瑪喜歡扎平也不僅僅是因?yàn)檫@個原因。當(dāng)初卓瑪在拉薩八廓街乞討，扎平就向她介紹了這個活兒，還把她帶到了這座高高的垃圾山山頂。那天，扎平和卓瑪站在這座高高的山頂回望被稱之為拉薩的那座高原城市，那時伴著隨風(fēng)吹動的散亂頭發(fā)，卓瑪不止一次地呼喊道。

“啊！原來拉薩城是這個樣子啊！”

卓瑪那樣大聲呼喊時，扎平第一次發(fā)現(xiàn)卓瑪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孩兒。

“如果我現(xiàn)在還在八廓街，我是不會發(fā)現(xiàn)拉薩城是這個樣子的。啊！這個垃圾堆多么的高啊！真像一座山。”

卓瑪對扎平說垃圾堆像一座山的那天，從拉薩的某座山中間吹來一陣?yán)滹L(fēng)，風(fēng)吹動了卓瑪原本散亂的頭發(fā)。扎平說，那是一陣從喜馬拉雅山背面吹來的冷風(fēng)，原本屬于拉薩的許多冷風(fēng)被阻擋在了喜馬拉雅山的背面。

扎平一本正經(jīng)地說話時，卓瑪從他消瘦黝黑的臉上一定看到了一副值得信賴的樣子。那種嚴(yán)肅的神色讓卓瑪喜歡上了他。

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扎平又看了看卓瑪。這時，卓瑪和往常一樣認(rèn)認(rèn)真真地拾撿著垃圾，那些拾荒人也在各自的地方翻來覆去地?fù)熘？茨乔樾危路鹉抢锖茉缇筒刂患浅Ｕ滟F的寶物。那時，丹增扎西爺爺也東奔西走地尋找著一些中意的垃圾。扎平心想，他前世是不是一個撿垃圾的，如果是，來世也是一個撿垃圾的該多好啊！而后，扎平走下垃圾山，來到拾荒隊列中撿起了垃圾。

沒過多久，扎平撿到了一件質(zhì)量還不錯的大塑料袋，袋子里裝著紙制餐盒、啤酒罐、煙盒等一些同類東西。扎平料定那是一個懶散的單身男人的垃圾。他一邊將那些垃圾撿起來裝進(jìn)自己的袋子里，一邊心想城市里單身男人們的生活比自己也好不到哪里，至少自己還有一位比其他卓瑪與眾不同的卓瑪。這樣一想，他發(fā)出一陣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聲，那笑聲將身邊那些拾荒人的目光吸引到了他身上。

然而，扎平并沒有在意周圍那些人，繼續(xù)翻撿著垃圾。扎平心想，周圍那些人除了一些垃圾再沒見過其他事物，一些瑣事也能引起他們的驚奇感嘆，這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了。不一會兒，他發(fā)現(xiàn)自己前方有一件紅色被子，看上去還是嶄新的。要在沒有被丹增扎西爺爺發(fā)現(xiàn)之前先撿起來，扎平這樣思索著，立刻伸手抓去，他瞬間感覺被子中好像有一個沉甸甸的東西。

他先是非常心急，接著又對那沉甸甸的東西充滿了好奇。打開仔細(xì)一看，扎平頓時像被喜馬拉雅山的冷風(fēng)凍住一樣變得無法動彈。

讓他意想不到的是，那個被子中裹著一個剛出生不久的新生兒。

扎平連同被子抱起那個新生兒，想著自己撿了二十年垃圾也沒有見過這樣的垃圾，而后又立馬覺得叫這孩子垃圾有點(diǎn)不太合適。于是，他大聲喊道：“這兒有個嬰兒。”

周圍那些拾荒人接二連三地朝他走來。此時，扎平早已擦去了嬰兒臉部和腦門的塵土，那件紅色包被也被完全展開，一個布滿皺紋的新生兒出現(xiàn)在了那些拾荒人面前。

在來到世上沒多久就被丟棄在垃圾中的這個新生命面前，渾身塵土的他們已變得無話可說，更無計可施。他們靜悄悄地站著，好像在等待著什么。難道這是因?yàn)樗麄円埠驮揭粯樱趽炖哪敲炊嗄昀餂]見到過這般垃圾的緣故嗎？還是說，在那個新生命面前他們的語言突然完全失去了表達(dá)力呢？

“還是個女嬰!”

此時扎平又一次喊道。周圍的人們這才像是有了呼吸般勉強(qiáng)地笑了笑，嘴唇動了幾下，除此之外，再沒有出現(xiàn)任何動靜。扎平環(huán)視了一番那些圍攏在他和那個新生兒周圍的臉龐，一張張面容猶如被誰畫出來一般沒有任何突出表情。這時，丹增扎西爺爺清了清嗓子說：“扎平，那個孩子已經(jīng)死了。”

聽到這句話，扎平立即看了看嬰兒的臉。這時，那個嬰兒好像感覺到了誰的聲響，睜開雙眼，適當(dāng)?shù)厣炝松炷请p小手，隨即大聲哭了起來，扎平知道那個孩子還活著。可是，丹增扎西爺爺為什么要那樣說呢？他這樣思考著看了看丹增扎西爺爺?shù)哪槨哪菑埍桓咴枙竦脼鹾诘哪樕下冻隽艘桓睒O其無奈的表情，老人長嘆一口氣搖了搖頭。

周圍那些拾荒人此時低頭朝著各自方向走去，從他們低頭行走的樣子來看，他們好像犯了什么錯誤或者犯下了沉重的罪過。扎平從他們悄悄地向各自方向走去的樣子中顯然看出了一種羞愧與無奈。

“扎平，你想想，我們可是一群靠撿垃圾過活的人。”

丹增扎西爺爺那句話如同鐘聲般響徹在扎平耳旁。那句話不僅提醒了他的收入，還說明了自家的境況，更為重要的是，這讓他想到，如果將前不久從垃圾中撿到的那個生命再放回到垃圾中是一種罪過。扎平這才稍微體會到了那些人走時的無奈，也認(rèn)識到今天撿到的這個垃圾不是一個一般的垃圾。

離這兒最近的那輪太陽照舊高懸于拉薩河谷的上空，青藏高原上充足的炎熱陽光像往常一樣聚集在被稱之為拉薩的這條河谷。此時，扎平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那件紅色包被在陽光下是那么刺眼。炎熱的太陽下，他身上的所有水分正在變干。此刻，扎平多么希望能吹來一絲喜馬拉雅山的冷風(fēng)啊！

偶然撿到的那個垃圾，或者說那個不請自來的生命搞得扎平已完全沒有了繼續(xù)撿垃圾的念頭。他重新將那個剛出生不久的新生兒裹在紅色包被中，走到離這座垃圾山不遠(yuǎn)的平地上。在那兒，扎平將嬰兒和包被一同放下，自己重重地坐在地上。那時，不知從哪兒來的重力，扎平的屁股狠狠地砸在了地上，一股難以忍受的劇烈疼痛從尾骨沖向頭部，又如同撥動琴弦傳遍身心。

扎平明白，內(nèi)心的疼痛是旁邊那個嬰兒引起的。他瞅了瞅身邊的嬰兒，接著又向垃圾山到處尋覓各種東西的那些拾荒人望去，自言自語地說：“為什么不是你們，而偏偏是我呢？”那個嬰兒依然在靜靜地享受著拉薩的陽光。扎平瞧了瞧眼前這個垃圾世界，然后回頭盯著后面的那座城市。

扎平看著垃圾山下那座被稱之為拉薩的高原城市，它仍然在喧鬧中像往常一樣朝著某個目的地在行走。在扎平的記憶中，他小時候這座城市就在這樣向前行走。現(xiàn)在他長大了，它仍舊在這樣向前行走。扎平心想，這座城市何時才能抵達(dá)自己的目的地，他害怕在沒有抵達(dá)目的地之前，這座城市還會像今天一樣丟棄多少像紅色包被一樣的垃圾。

突然，那個嬰兒伸了伸四肢，包被完全蹬開，接著像是遷怒于什么似的哇哇地哭了起來。尖叫的哭聲像發(fā)號施令般帶有某種權(quán)力象征，它先使那些拾荒者目瞪口呆，接著又使旁邊的扎平恭恭敬敬地服侍起了自己。那時，扎平極不情愿地瞅了一眼身邊的那個嬰兒，繼而喝了一口自己帶來用于午飯的奶茶，又一滴一滴地滴在那張小嘴中，她用那個充滿力量的嘴慢慢吸吮著。

嬰兒享受奶茶時，扎平直勾勾地盯著只有大人拳頭般大小的那個小孩兒。她的臉上滿是皺紋，腦門上布滿頭垢，還有像在塑料袋上開了一絲縫隙般的雙眼，看著這些細(xì)節(jié)，扎平心想，幼小時期最丑陋的動物應(yīng)該就是人了。然而，越看越耐看，越想越可愛，扎平又完全被迷住了。

“喂！算一算，到今年為止我撿垃圾已經(jīng)有二十個年頭了，但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的垃圾。你真是個難以捉摸的垃圾，我不知道你的主人是誰，也不知道你屬于哪種垃圾。或許叫你垃圾也不太合適，可你現(xiàn)在被丟棄在垃圾中顯然是一個垃圾了。可為什么會把你丟在垃圾中呢？”扎平緊皺的眉頭好像永遠(yuǎn)都無法解開。

回想起來，二十年前像今天一樣炎熱的那些天里，一個叫做扎平的小男孩在拉薩的某一個街道翻撿著垃圾。那時，稱之為拉薩的這座高原城市還沒有這么多垃圾，小男孩扎平也沒有這么多拾荒同伴。一剎那的時間，小男孩扎平在垃圾中度過了二十個年頭，他拾撿的垃圾也變得豐富多樣了，在眾多垃圾中扎平也發(fā)現(xiàn)了許多關(guān)于垃圾的秘密。

他能清楚地分辨出哪些是政府的垃圾，哪些是百姓的垃圾，哪些是富人的垃圾，哪些是窮人的垃圾，還有男人的垃圾、女人的垃圾、老師的垃圾、學(xué)生的垃圾、醫(yī)生的垃圾、病人的垃圾。總之，無論什么樣的垃圾，只要放在扎平眼前,他就能立馬指出那些垃圾的主人，分辨出垃圾的類型。

然而，扎平實(shí)在無法弄清裹在紅色包被中的這個垃圾。他不知道那個垃圾的主人是誰，也不知道那個垃圾屬于哪種類型，甚至無法說清那個垃圾能不能算作一個垃圾。

“再怎么小，你好歹是個人啊。那座城市中連人都被當(dāng)做垃圾在丟棄嗎？如果那座城市連人都被當(dāng)做垃圾在丟棄，那他們還有什么東西不能丟棄呢？”這時扎平瞅了一眼身邊嬰兒，她喝足奶茶靜靜地睡著，雙眼像是塑料袋子上的縫隙又被閉合了一樣緊閉著，兩條模糊而短小的直線垂落在臉頰兩側(cè)。

“嗯！我講這些道理你是不會明白的，說實(shí)話，我也不明白。現(xiàn)在，我要弄清楚該如何安置你。如果把你放回垃圾里，不久之后你可能就會死去。如果你死了，我就會背負(fù)一條人命。可是我現(xiàn)在連自己都無法養(yǎng)活，我怎么把你帶到家里。唉！你真是一個令人頭疼的垃圾啊！”

幾個拾荒的女生瞧見扎平在和那個沉睡的嬰兒說話，她們玩笑道：“扎平現(xiàn)在真的有一位父親的樣子了。”聽見這句玩笑，扎平瞥了一眼那座高高的垃圾山恰好遇上了卓瑪?shù)哪抗猓酵蝗桓杏X這條河谷更加炎熱了，心想立馬從喜馬拉雅山背面吹來一絲冷風(fēng)該多好啊！但是，除了停下手中的活兒走過來的卓瑪，喜馬拉雅山的冷風(fēng)始終沒有吹來。

“你打算怎么安置這個孩子？”

卓瑪用手輕輕撥弄了一下飄落在面頰上的發(fā)梢，扎平覺得卓瑪真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兒。

“我也不知道。”

卓瑪抬頭看了看周圍，露出一副不愿看到扎平身旁的那個嬰兒或者扎平的樣子。

“你應(yīng)該沒有忘記你是個撿垃圾的吧，也應(yīng)該知道家里還有兩個毫無收入的老人。扎平，錯就錯在這個孩子遇見了那樣一對父母，你沒有任何罪過。”

卓瑪坐在扎平身旁繼續(xù)說，“扎平，你把這個孩子放到原來的位置吧！說不定她的母親會回來的。”

“如果會回來，還會丟在垃圾里嗎？那個母親把這個孩子丟在垃圾里，不幸被我……”這時，扎平突然沉默不語，急忙轉(zhuǎn)向卓瑪，說道：“是啊！那個母親或許會回來看她，一定會回來的。但是，那個母親不是來帶走這個孩子的，而是會來看有沒有人帶走她。”扎平把那個嬰兒裹在紅色包被里又一次走向那座高高的垃圾山。

“卓瑪。你真是個卓瑪（譯注：此處意為度母。）啊！”

扎平的這句話被拉薩河谷一股游走的風(fēng)兒帶走，吹動了卓瑪?shù)念^發(fā)。然而，卓瑪對著扎平背影露出的那臉笑容他卻沒有看見。

每當(dāng)風(fēng)力變強(qiáng)時，拉薩的傍晚就會悄然到來。

但是，那陣風(fēng)會是從喜馬拉雅山背面吹來的嗎？不管怎樣，這時離這兒的人們最近的那輪太陽也已移到了天邊，陽光早已像翻滾的河水匯集在這條被稱之為拉薩的河谷中，此刻拉薩真的變成了太陽城。

現(xiàn)在，那些拾荒人也如同那座城市里上班的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今天一整天翻撿到的垃圾遮擋住了他們的背影。扎平雖然沒能看見那些背影，但還是目送了每一個人，最后目送卓瑪直到她消失在遠(yuǎn)方，他的視線才轉(zhuǎn)向了那座對面的垃圾山。順著扎平的視線望去，能看見在原先的位置風(fēng)吹動著那件紅色包被。傍晚的太陽將拉薩橫切成了兩半，那件紅色包被比其他垃圾更加醒目。

這時，從一個羊胃似的拉薩河谷的一條裂縫中吹來一股清爽的冷風(fēng)，但它會不會是從喜馬拉雅山背面吹來的，對此扎平已完全失去了興趣。

此刻，他只想看見一位慈祥的母親哭著跑來抱走那個他一直緊盯的包被。說實(shí)話，對扎平來說，那個人也不用是那位母親，只要有人來抱走那個孩子他就心滿意足了。然而，當(dāng)傍晚的陰影抹去太陽的顏色時，放著那件紅色包被的地方?jīng)]有出現(xiàn)任何動靜，這使扎平有點(diǎn)按捺不住了，他心想，在自己的人生中最討厭的顏色應(yīng)該就是紅色了。

抹去拉薩河谷所有太陽的顏色后傍晚的陰影已爬上了對面的山坡。扎平緊盯的那座垃圾山上，除了隨風(fēng)而動的紅色包被的角落，依舊沒有任何動靜。

突然，不知從哪兒刮來一股狂風(fēng)，在垃圾山上空卷起漩渦，狂風(fēng)卷起許多塑料袋和廢紙，然后直接圍住了紅色包被。這時，扎平屏氣斂息，緊閉雙眼，心想此刻包被中的那個嬰兒也和他自己一樣緊閉雙眼和嘴巴該多好啊！

扎平慢慢睜開雙眼，狂風(fēng)已消散。然而，就在橫起狂風(fēng)的地方來了一對不知是哪個村子的黃牛母子，它們像那些拾荒人一樣在垃圾山上用牛角和蹄子翻來覆去在尋找著什么。

現(xiàn)在，扎平好像能看見不久之后的那個瞬間，它們翻找的不是垃圾而是裹在紅色包被中的那個嬰兒。恰巧就在此刻，那頭頑皮的小牛好像被一個塑料袋或易拉罐驚著了，它跳了幾下。扎平從躲藏的地方突然走出來，打算跑向紅色包被那里，而就這時，另一個想法突然出現(xiàn)在了他的腦海里，如果這時那位母親也在周圍某個角落看著這個小孩，他這樣走出去不是一個很愚蠢的舉動嗎？

正猶豫不決時，看見有一個小孩兒來趕牛，扎平這才舒了一口氣。他又躲在原來的地方自言自語地說：“原來你是個幸運(yùn)的垃圾啊！”

然而，話音未落，扎平就看見了一個非常恐怖的場面。那對黃牛母子看見小孩兒突然受到驚嚇，逃跑時母牛的蹄子踩在了紅色包被上。見這情形，扎平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但這又突然變成了一句嚴(yán)厲的責(zé)罵，他好像在斥責(zé)母牛，也好像在斥責(zé)自己。總之，伴隨嚴(yán)厲的責(zé)罵聲扎平跑向了放著那件紅色包被的地方。

來到了紅色包被旁，那兒沒任何動靜。扎平心想，一個人的死是多么容易啊！前不久牛蹄踩在紅色包被上的所有經(jīng)過依然歷歷在目。

扎平強(qiáng)壓著從心底涌出的那股氣流，慢慢掀開紅色包被，那股氣流奪眶而出，眼角變得冰冷，那是淚水啊！這時，扎平發(fā)現(xiàn)自己在流淚，長大后他好久沒有流過眼淚，眼淚讓他有點(diǎn)不太習(xí)慣。

然而，當(dāng)包被完全伸展開來時，他卻發(fā)現(xiàn)那個孩子正睜大眼睛看著他，包被的一角印有一個兩半兒的牛蹄印，扎平這才明白牛蹄沒有踩在孩子身上。頓時，他非常高興，但喜悅最后又不知不覺變成了憤怒。

“喂！原來你是一個喜歡開玩笑的垃圾啊！但是我沒有時間開玩笑，再說也沒有能力開玩笑。你好好待在這里吧，我要回家了。”

說完，扎平離開垃圾山向自家走去。他若無其事地走在路上，一個嬰兒的細(xì)弱哭聲變成了他回家的背景音樂。他聽見那個剛出生不久的新生兒的哭聲，不得不一再地回頭，但每次除了能清晰地聽見她的哭聲，紅色包被已經(jīng)變得模糊不清了。

此刻，扎平發(fā)現(xiàn)被稱之為拉薩的這條河谷已被暮夜包圍，白天不知逃到哪兒的那些燈光現(xiàn)在也從黑暗的每處角落接二連三地亮了起來，從喜馬拉雅山背面吹來的冷風(fēng)中也摻雜著汪汪的狗叫聲。扎平感覺這才是拉薩的夜晚。同時，扎平也想到了狗，繼而又突然想到拉薩是一座到處都是狗的城市。就在這時，高高的垃圾山某處的狗叫聲越來越清晰，慢慢淹沒了嬰兒的哭聲，扎平已停下了繼續(xù)前行的腳步。他扔下自己背著的垃圾，立即去撿裹在紅色包被中的另一個垃圾。

第二天，當(dāng)朝陽如同給一幅圖畫上色般使這條河谷顯現(xiàn)出昨天的顏色和形狀時，垃圾山下，扎平在等待著出現(xiàn)一個不同于昨日的動靜。但是，這天早晨和往日的早晨一樣，高高的垃圾山只是在靜默地等待著那些拾荒人，扎平?jīng)]有瞅見他所期盼的那個動靜，甚至安放紅色包被的位置都沒有發(fā)生變化，它依舊在昨天的位置被一陣寒冷的晨風(fēng)所吹動著。

扎平或許真的看到了紅色包被的一角被風(fēng)吹動的情形。此時，扎平躲在高高的垃圾山旁的某個角落觀察著紅色包被。今早，扎平悄悄地把紅色包被放在昨天的位置，那時被稱之為拉薩的這條河谷晨光熹微，如果是一個不熟悉地形的人，他真的會認(rèn)為這是一座真山。那一刻，他心想，那位母親是否也是在這樣一個時段將孩子放在了這里。然而，現(xiàn)在陽光照亮了整個拉薩河谷，扎平眼前比之前更加清晰。

盡管視野非常清晰，但直到現(xiàn)在扎平還是沒有看見他所期望的那個動靜，即使如此，他也毫無疲憊感。隨著這條河谷漸漸灑滿陽光，他的信念也慢慢變得更加篤定。他相信，紅色包被周圍一定會出現(xiàn)自己所期待的那個動靜。

如今扎平等待的動靜決非孩子母親的動靜，他已快完全忘記了那位母親，現(xiàn)在，他對那位母親能含淚跑來帶走孩子已不抱任何希望。當(dāng)下，扎平在等待一位和他一樣的人，他希望今早能從某一個地方出現(xiàn)一位和自己一樣的人，然后懷著滿腔悲憫抱走那個新生兒。他確信，如果真出現(xiàn)那樣一個人并抱走孩子，那一定是一件非常動人的畫面。不管怎樣，如果真有那樣一個人出現(xiàn)在紅色包被旁，扎平一定會像獵物躲避獵人般逃回家里，絕不回頭。

扎平依然看著那座高高的垃圾山。

然而，那里沒有出現(xiàn)他期望的任何動靜。所以，扎平思考了很多，但他的思維無法與垃圾分開，這是他的習(xí)慣。此時，扎平觀察著昨天偶然撿到的那個垃圾，思考起了什么是垃圾。

什么是垃圾？以前對這個問題扎平有一個非常清晰的答案。那時，扎平認(rèn)為垃圾就是那座城市中人們沒有發(fā)現(xiàn)的價值。然而，昨天下午撿到的那個垃圾顛覆了他對垃圾的認(rèn)知。現(xiàn)在，對什么是垃圾扎平已沒有了一個確定的答案。這時，扎平開始思考裹在紅色包被中的那個嬰兒到底是不是一個垃圾。這樣思考時，他心想，自己是不是也是一個垃圾？如果那座城市里的那些人連人都被當(dāng)做是垃圾，那么，現(xiàn)在對他們而言還有什么不是垃圾呢？

那座城市還有什么東西不可以丟棄呢？對扎平而言，這是一個依然無法理解的疑惑。

此刻，離這兒的人們最近的那輪太陽比以往更近了，可是，那座垃圾山下扎平等待的那個人還是沒有出現(xiàn)，但他依舊在等待那個和他一樣的陌生人。此刻，扎平心想，自己生活的這塊地方是多么可悲啊！如果青藏高原是地球的脊背，被稱之為拉薩的這條河谷應(yīng)當(dāng)就是脊柱，如果真是這樣，那這個脊柱一定是一個年邁老人的脊柱啊！

這時，那些拾荒人從各自方向來到了垃圾山下，在那些人中扎平?jīng)]有看見他等待的那個陌生人。現(xiàn)在，扎平也明白滿懷慈悲帶走孩子的那個人是不會出現(xiàn)了，于是，他又開始去翻撿垃圾。

平常翻撿垃圾時，丹增扎西爺爺和扎平是這個垃圾世界中最勤快的兩個人，他們對一個破舊的塑料袋也要明爭暗搶。但是，今天扎平的一切與往常不同，顯出一副非常疲憊的樣子。他背著昨天偶然撿到的那個嬰兒，在垃圾山下懶散地觀望著。此刻，扎平?jīng)]有爬上那座垃圾山山頂，也沒有留意吹向那兒的風(fēng)是不是從喜馬拉雅山背面吹來的。那是因?yàn)樗持哪莻€小孩兒太重了嗎？還是說，另有原因？如果都不是，那就一定是卓瑪?shù)木壒柿恕?/p>

今天卓瑪變化非常大，簡直像變了一個人。平日，卓瑪喜歡來扎平身邊，也喜歡和他交談，只要扎平說一句笑話，卓瑪?shù)男β暠绕渌魏稳硕家蟆？墒菑慕裨鐡炖钡浆F(xiàn)在，卓瑪沒說一句話，甚至都沒來扎平身邊，她和扎平保持著一定距離，只顧著眼前的垃圾。扎平偷偷看了她幾次，卓瑪卻依然翻撿著眼前那些垃圾，沒看他一眼。他試圖幾次靠近卓瑪，她卻故意去了另一個地方。今天，扎平?jīng)]能縮短他和卓瑪之間的距離。

“卓瑪。你為什么不和我說話？”

這次，扎平?jīng)]有顧忌周圍那些拾荒的同伴，堵住了卓瑪?shù)娜ヂ贰?/p>

“沒什么，我只是害怕你背著的那個垃圾。”

卓瑪用手輕輕撥弄了一下飄落在面頰的發(fā)梢，扎平依舊覺得卓瑪真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兒。

“不是，卓瑪，這個孩子怎么會是垃圾。”

扎平身不由己地向前走了一步，露出一副想要捉住剛剛說出的那句話的樣子。

“如果不是垃圾，那就把我當(dāng)做垃圾丟掉吧！”

言畢，卓瑪將手中的垃圾扔向扎平，接著朝垃圾山的另一個方向走去。

即刻，周圍的那些拾荒者們好像看見了一個可笑的事情似的放聲笑開來。那笑聲讓扎平渾身發(fā)熱。他心想，此刻被稱之為拉薩的這條河谷多么熱啊，如果立即吹來喜馬拉雅山的一絲冷風(fēng)該多好！

然而，現(xiàn)在是拉薩河谷一天當(dāng)中最熱的時刻，太陽從正午已轉(zhuǎn)移到下午的位置，此時的拉薩河谷別說喜馬拉雅山的冷風(fēng)，就連那絲最常見的微風(fēng)也杳無蹤跡。

扎平?jīng)]了繼續(xù)拾撿垃圾的欲望，他背著那個被卓瑪叫做垃圾的嬰兒向前方平地走去。在那兒，他把紅色包被和嬰兒一同放下，面朝垃圾山開起了玩笑。

“洛桑大哥，您只有一個兒子，我把這個小女孩兒送給您怎么樣？小女孩兒小的時候可以當(dāng)您兒子的玩伴，以后長大了，不是直接可以娶兒媳婦了嗎？”扎平朝洛桑大哥這樣說，周圍所有人停下手中的活兒，聽著扎平開玩笑。他們總是喜歡聽扎平開玩笑，那是他們一天生活中最愜意的休息方式。

“扎平，我已經(jīng)有一個兒子了，老了也不用擔(dān)心。倒是你，剛剛被卓瑪拋棄了，現(xiàn)在就指望那個女孩兒給你養(yǎng)老吧！”洛桑大哥的這句話弄得周圍那些人捧腹大笑，扎平卻無言以對。

隨后扎平看見垃圾山腳下?lián)炖陌蜕Ｗ扛麓蠼悖愦舐曊f：“巴桑卓嘎大姐，要不我還是把孩子送給您吧。您年事已高，以后生孩子會非常艱難，再說還不知道能不能找見個丈夫呢。”話音剛落，巴桑卓嘎大姐朝扎平直直扔來一個剛撿到啤酒罐。

這時，扎平瞅見丹增扎西爺爺朝他走來，就嘲諷般地說：“爺爺。我真的忘了。在這些撿垃圾的人當(dāng)中沒有后代的也就只有您了，我應(yīng)該把孩子送給您。”然而，丹增扎西爺爺只是像平日一樣露了個笑臉，沒說什么。這位老人坐在扎平身旁，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說：“扎平，我覺得你應(yīng)該帶著這個孩子去城市里才對。”

“呵呵。這個孩子被城市當(dāng)做垃圾才來到了這里，我再把他帶回城市里干什么？”扎平邊說邊看了看身邊那個孩子，然后繼續(xù)說：“我們當(dāng)中只有我撿到了這樣的垃圾啊！”

“我看，你應(yīng)該去城市里找警察。”

聽到這句話，扎平立馬瞅了瞅身旁這位老人，露出一副好像突然有點(diǎn)不認(rèn)識這位一直和自己一同撿垃圾的老人的表情。扎平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說：“您可不只是善于撿垃圾啊！”他背起紅色包被立馬朝那座城市走去。

平日，扎平站在高高的垃圾山山頂眺望城市時，感覺它由一些高低不平的方塊兒組成，但來到城市里卻發(fā)現(xiàn)它由各種長短不一的直線組成。這天下午，扎平才發(fā)現(xiàn)原來被稱之為拉薩的這座高原城市是由一些方塊兒和直線組成的。在那些不知來自哪里也不知伸向何方的筆直公路的交叉口，扎平變得不知何去何從。然而，周圍的那些人和那些汽車卻沿著眼前的直線在行走，看上去他們好像早就找到了各自前行的方向。

扎平向路旁休息的一對老夫婦問了路，才知道不遠(yuǎn)處就是一家警務(wù)站。那個警務(wù)站由一些里外透明的玻璃建成。扎平心想，如果有一天這些玻璃被丟棄在城市之外，他一定要在丹增扎西爺爺沒有發(fā)現(xiàn)之前撿到它。

“我來找這個孩子的母親。”

“那個母親是你的妻子嗎？她叫什么？”

“不是。”

“名字？”

“不知道。”

“有照片嗎？”

“沒有。”

“你還知道那個母親的其他信息嗎？比如，長相或者衣服的顏色。”

“什么都不知道。這個孩子我是從垃圾里撿來的。”

“對不起，那我們也沒辦法。”

只說了幾句，扎平就走出了那間玻璃房。外面的一切在喧鬧中仍舊朝著某個方向在前行，但是扎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這時，從那扇玻璃門縫中，一位警員探出頭說，“大哥。要不你去醫(yī)院看看吧。那里可能會有孩子出生時的記錄。”

走進(jìn)醫(yī)院，扎平發(fā)現(xiàn)醫(yī)院的門也是用玻璃做的。他心想，城市里的許多門都是用玻璃做的，如果不是為了從外面看見里面，那一定是為了從里面看見外面。扎平走過醫(yī)院大廳，發(fā)現(xiàn)醫(yī)院里邊像醫(yī)院外邊一樣人頭攢動，也像醫(yī)院外面人聲鼎沸。扎平心想，外面那些人是不是突然生病被帶到了這里。

“是哪個病房的？怎么把剛出生的嬰兒帶到外面了？”

“醫(yī)生，我不住在任何病房。”

“如果是來看醫(yī)生的，不知道要在那兒排隊嗎？”

“我也不是來看醫(yī)生的。我來找這個孩子的母親。這個孩子我是從垃圾里撿來的……”

“如果是個撿來的孩子，不去福利院，來醫(yī)院干什么？”

那位護(hù)士朝另一個人大喊著離開了。扎平這次也只是說了幾句便走出了醫(yī)院。現(xiàn)在，高樓的頂角和樹枝上只有星點(diǎn)陽光，門外已落下傍晚的陰影，離這兒的人們最近的那輪太陽早已奔向了遠(yuǎn)方。扎平心想，這個陰影多么像城市不久前穿上的衣服啊，而星點(diǎn)陽光就像衣服上的補(bǔ)丁。

“看看。可憐人。你是個沒有人要的垃圾。如果福利院也不要，我只能將你丟棄在城市街道的某一個角落了。”扎平回頭瞥了一眼那個嬰兒，接著朝福利院走去。

在那間辦公室，他坐在福利院領(lǐng)導(dǎo)對面，外面?zhèn)鱽砗⑼瘋兺嫠５逆倚β暎ⅠR從辦公室玻璃窗看去，那兒有一群七八歲的孩童在相互追趕著玩耍。扎平心想，那些孩子是不是也是被誰當(dāng)做垃圾丟在了這里。

“對了。您請喝茶。”福利院領(lǐng)導(dǎo)對扎平擺出一副非常好客的樣子，笑著說，“事情我知道了。您真是一位善良的人。如果咱們的社會能有很多像您這樣的人，就不需要所謂的福利院了，我也可以干一件適合我自己的工作啊。哈哈哈。”

扎平不知道該說什么，勉強(qiáng)笑了笑，然后又看著外面戲耍的孩子們。

“可這個孩子還是個新生兒，對福利院來說她實(shí)在是太小了。您看看，福利院里這么多孩子，我們工作非常忙，連喘氣的機(jī)會都沒有，如果再加上一個嬰兒，啊，我們也十分困難。但是，請您放心，我們福利院會接受這個孩子，只是您先照看兩三年怎么樣？再說，那么多拾荒人中只有您撿到不也是一種緣分嗎？啊。哈哈哈。是啊，您只需要照看兩三年。啊。”

扎平走出了福利院，黑夜完全籠罩著這座城市。

天色漆黑，扎平幾乎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但是他也沒其他地方可去。他又背起紅色包被中的那個嬰兒說，“看看。你是一個誰都不要的垃圾。”之后他順著路燈向自家走去。

從福利院走出來沒過多久，扎平看見了一輛長長的客運(yùn)車。他背著孩子走過客運(yùn)車，突然有個人黑乎乎地出現(xiàn)在了扎平眼前，還和他搭起了話。

“喂！福利院不接受嗎？”

“你是誰？”那個男人從黑暗中走來讓扎平非常害怕。驚恐之下，扎平雖觀察了一下，但那個男人把帽檐拉到了眼前，他完全沒有看見他的相貌。

“是誰不重要。如果你不需要，就把孩子給我吧。我會好好照看的，還可以給你開一個讓您滿意的價錢。”那個男人想方設(shè)法地跟在扎平身旁。

那個男人跟在他身旁，扎平加快了腳步。扎平感覺喉嚨被什么東西卡住似的呼吸都變得有點(diǎn)困難了。就在這時，扎平突然變得十分懼怕黑暗，這是他二十歲后第一次懼怕黑暗。扎平繼續(xù)前行，黑暗籠罩著周圍的一切。黑暗中還會出現(xiàn)什么？這樣一想，扎平露出了逃跑的步態(tài)。

“干嗎那么著急。怎么了？他給的價錢不合您心意？您沒賣給那個人是正確的。他是一個十分吝嗇的家伙，還可能販賣孩子的器官。”

這時看見一個女人跟在他旁邊，扎平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離那個男人很遠(yuǎn)了。但是，那個女人也和那個男人一樣想方設(shè)法地跟在他身旁，而且說了很多話。扎平心想，黑暗中還會出現(xiàn)什么東西？

“您放心，我絕不是那種傷害孩子的人，而且我還可以給您比前面那個男人更高的價錢。那個孩子是個女孩兒嗎？”

那個女人依舊跟在扎平身旁，他突然加快了腳步。他向前邁步時，不知被路旁的什么東西絆了一下，他臉面朝地栽了一跟頭，眼前漆黑一片，從膝蓋立刻生出一陣劇痛，手掌也有一點(diǎn)發(fā)熱。黑暗中扎平如同天亮般蘇醒過來，他仔細(xì)看了看，絆倒自己的原來是一個小垃圾堆。

那天晚上，扎平回到家里，夢到了那個小垃圾堆逐漸變得越來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