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旦多杰 著
措 毛 吉 譯
烏云和黑暗一起硬生生地籠罩著大地,大多數生命在這一刻已進入夢鄉,但對夜行動物來說,此時和白天沒有什么不同。老鼠玉瓊蜷縮著身子,翹著尾巴待在那個房門口。在這細雨連綿的寂靜夜晚,它不禁感到大地上只剩自己的無限孤獨。
對面房屋的模糊輪廓、雨點散落的滴答聲響、綠草散發的淡淡清香、吹動胡須的柔和清風,還有……噢,對了,這時,它感覺到自己好像需要點什么,胃中突然升起一股熱氣。它雙足站起來,用雙手搓了幾下嘴唇,接著依靠四肢爬到地上積有雨水的地方抿了幾口,然后一邊用鼻子吐氣,一邊擺動身子抖去了胡須上沾滿的水滴。隨著意識變得清醒,它將細長的尾巴彎向左邊,這時它便瞧見了旁邊佇立的摩托車身姿光亮,前方鱗次櫛比的房屋光彩奪目。
是的,現在玉瓊所在的地方是一戶人家的院子,它就在大門右側朝前的那間小屋門口。院子中央停放著一輛摩托車,上邊地勢較高的地方有不少供人居住的房間,那兒門窗排列,白漆明亮。
玉瓊在那兒待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徑直往門邊的塑料桶跑去。當它靠近那輛摩托車時,突然停下腳步,側著身子,斜鉆進了那些水桶之間的縫隙里。在那兒,它像是偷聽似的屏住呼吸逗留了一會兒,而后伸出頭端詳那輛摩托車。那東西撐大雙耳、立起雙腳、斜著身子、歪著腦袋、臉色發白地直盯著自己。哎呀,多么可怕啊!它不忍繼續打量,就爬到墻邊,接著像一位訓練有素的小偷或警察急匆匆向前沖去。剛到窗邊,立刻停了下來,它微微低頭,擺出一副思考的神情,不一會兒,又轉身向前挪動幾步,找到一扇門洞鉆了進去。
通常,老鼠沒有直接穿透墻體造洞的習慣,它們一般只會在墻體內部打洞,并將洞門開鑿在鮮有人進出的佛堂或有吃食可以享用的廚房的某個角落。進入洞內,它們才能松一口氣,因為這里除了同類兄弟,比自己大的那些動物是無法進入的。玉瓊走進的這個洞口也是如此,那是一條其他動物無法攻擊的秘密通道,而這個老鼠洞可能是虎貓尚未來到這戶人家前,由玉瓊的同類修建的。
玉瓊從容地在墻體內的鼠洞中繞了兩三處彎道,便來到了佛龕右下角的那個洞口。然而,它并不急著走出去,只是像緊繃的鋼絲般集中著注意力。好像聽到了什么聲音,它在墻內側豎起耳朵聽著屋內的動靜。那是人還是貓?從那兒有時傳來幾聲模糊的摩擦聲,有時又傳來幾聲呼氣聲。聲音不是從佛堂傳來的,而且音量也很低,一時間很難斷定是什么聲音。最后,那聲音富有節奏地傳了一段時間,玉瓊這才意識到那是人類夜間的某種特殊行為。于是,它舒了一口氣,將頭探出洞口,微微抖動了幾下那些長短不一的胡須,這是它用嗅覺尋找屋內吃食的動作。雖沒有聞見食物的味道,但它卻像為了證明自己的感覺,走出了那個洞口,接著猶猶豫豫地嗅了嗅家中的各個角落。說實話,夜里這戶人家的佛堂是非常安全的,如今虎貓只會趴在被窩里睡覺,并不會像別的貓那樣四處巡游。可是,老鼠天生就怕貓,何況在玉瓊眼里,虎貓是一只比任何貓都兇殘的惡貓。所以,玉瓊既懼怕虎貓,又特別憤恨它。
那只野貓剛來時,為了炫耀自己的能力曾經殘殺過幾只老鼠。那時,它并沒有直接吃掉它們,而是先把尸體叼在嘴里在外面晃蕩一會兒,最后才肢解四肢慢慢吃掉。這種可怕的行為完全震懾住了那些老鼠,它們除了在垃圾中游蕩或吃些雜草填飽肚子,根本不敢走進房間。但是,玉瓊對它的憤恨何止這一點。
虎貓來了沒多久,一天下午,它像往常一樣擺出一副守家好貓的樣子四處游蕩。通常,老鼠白天是休息或潛伏在洞穴中的,然而,玉瓊和它的女朋友卻穿梭于那間小屋瑣碎的雜物間,完全沉浸在嬉鬧玩耍中。當然,這也不是不能理解,因為大多生命年輕時候都喜于玩耍,何況它們正在品嘗著愛情的甜蜜。看見玉瓊喜悅的表情,它的女朋友也極其興奮,于是,展示自身的靈敏,在家中東奔西跑起來。突然,隨著一聲嘰嘰的慘叫,玉瓊看見自己的女朋友落入了貓掌。一時間,玉瓊手足無措,一臉驚愕,都沒了逃跑的勇氣。這時,虎貓若無其事地用貓爪將它的女朋友摁在地上,過一會兒又把它放開了。當它跑出門,虎貓又胸有成竹地跟了出去。此刻,玉瓊好像如夢初醒般鉆到了雜物的縫隙中,不敢出聲,但又十分擔心女朋友,就從屋子后門走了出來,從墻角上方的一個洞口探出頭看了看,頓時,門前那個慘不忍睹的場面像手中的掌紋般變得一目了然。虎貓將它摁在利爪下,過了一會兒又將它放開。它準備逃跑時,又用貓爪快速把它扔了過來。總之,它準備向右逃跑,虎貓就會伸出右手把它放在嘴邊,而它打算向左邊逃跑,又會用左手強拉過來。當它感到疲憊不堪或無力逃跑,虎貓又揮一揮手把它扔掉,自己站在遠處觀望。這般多次欺辱后,老鼠變得渾身乏力、無法動彈,虎貓就在它的頭部咬了一口,但又不立馬咽下。它縱身一躍跳到摩托車那兒,嘴里叼著老鼠的尸體,像是炫耀威風般站了一會兒,家中女主人見此情景,立刻大聲責罵起來。虎貓把尸體叼在嘴中跑向了門外。
不管怎樣,自從玉瓊親眼看見這一慘狀后,它不僅懼怕、憤恨虎貓,甚至看見兇猛的摩托車也會恐慌萬分。這時,由于鄰居家的老鼠們發出一陣陣歡呼聲,這兒的老鼠們知道那里很安全,便紛紛離開。但是,玉瓊好像十分眷戀這間小屋和那段美好的回憶,抑或十分仇恨虎貓,要對它進行非暴力反抗似的根本不愿離開,就留在了這里。
玉瓊在屋內轉了幾圈,卻什么也沒有找見,它變得十分沮喪。地上竟然沒有一粒糧食,而這也說明佛龕上也不會有什么,因為但凡有人擺放了糧食供品,那么無論怎么清掃,地上總會落有一些顆粒。當然,假使佛龕上真有糧食供品,要到那里也要有適當的通道,或者自身要具備一定的彈跳力。一般而言,老鼠可以跳到自己身高的五倍,但在極度飽腹或十分饑餓,抑或長期未經鍛煉的情況下,它們卻只能跳到自己身高的三至四倍,如果不幸墜落還會有生命危險。所以,除非遇到緊急情況,不然不會出此下策。玉瓊靠近里門,它想去那個發出動靜的地方。哪里有人,哪里就有老鼠可以吃的東西,這個道理它是知道的。
它將雙手放在門檻上聽著里面的情況,此時那對夫妻正在說話。當玉瓊發現那個舒緩的聲音不是針對它的,對自己沒有威脅時,它一邊注意虎貓的動靜,觀察它會不會從某個地方跳出來,一邊越過門檻向前移動,并向右縮了一下尾巴。現在,它的胃里那種感覺更加強烈。它抖動著胡須嗅了嗅,爾后拖著尾巴在柜子底下來回跑了幾遍,可是依然什么也沒有發現。它察覺到那股香味來自房屋中央,于是瞄準了那只碗,但又不知道虎貓在哪兒,它不得不在那里等待觀察一段時間。隨著那對夫婦的語言慢慢變少、聲音逐漸變小,一陣長長的呼嚕聲傳到了它的耳朵里。老鼠對貓有多了解,貓就對老鼠有多了解。所以,玉瓊知道那鼾聲是貓的鼾聲后它毫不猶豫地朝著那只碗跑去。它先用鼻子聞了聞,接著用舌頭舔了舔周圍撒下的面湯,即刻一種難以言表的舒適感油然而生,饑餓的感覺變得更加強烈了。當它知道這種美味的真正來源后,它抬頭看了看那只碗。在周圍轉了幾圈,可是看上去這只碗要比自己高一些,也沒有發現裂痕。現在,不得不為自己的食物冒一次險,它先是停下腳步,接著往后退了幾步,最后縱身一躍跳入碗里。原本它是想把兩只手放在碗邊往里看看的,可是沒想到碗太輕了,咣當一聲掉下來砸到了自己的嘴巴,它嚇得跳了回來,碗又隨著一聲響動翻了過來。
“聽,老鼠又在胡作非為。”女主人低聲說。
丈夫回答道:“這只貓只知道吃,連這點用都沒有,還養它干什么?讓它另尋人家吧。”
妻子問:“仁寶會讓這樣做嗎?”
這時,躺在仁寶腳下的虎貓也醒了,抬頭看了看,隨即又將頭低了下去。它輕輕搖晃耳朵,表明它在夜間并沒有玩忽職守,轉而又酣然入夢,這個樣子多么像一個不愛學習的學生欺騙老師啊!
放縱老鼠的是貓,溺愛貓的卻是人。虎貓來到這戶人家不久便成了家中嬌生慣養的那個獨生子的玩伴,這孩子經常從自己的碗里給貓喂食,還因其身上有虎紋取名叫它“阿虎”,像對待自家兄弟一樣對它很是疼愛。不需要努力抓老鼠就有現成的食物可以享用,慢慢它被嬌慣成了一只肥貓,而且對抓老鼠這件事也已變得毫無興致。有時為了娛樂,它也會捉幾只老鼠,卻并不想吃掉,于是,就會扔向門外。那時,那條大黃狗就會認為這是它的美食,會立即吞下去。
通常而言,大黃狗的利爪是用作對付野狼和沙狐的,并不是用來對付老鼠這等小動物的。過去早些時候,人們夏天住在夏季牧場帳篷里,而不像現在居住在這些灰溜溜的房屋當中。那些年的夏季傍晚,當主人把牲畜圈在棚里,大黃狗就會在帳篷下方拉伸一下身體,督促似的吠幾聲,繼而坐在上面的山頭高傲地望著自家的牲畜。一家人忙完那些瑣碎的事情走進帳篷,它發出幾聲沒有恨意的叫聲,好像在示意讓他們放心,就從山頭走下來。夜間,它會圍著牛圈東奔西跑,從不耽誤夜巡的工作。這戶人家自然也十分疼愛它,從沒讓它挨過餓。白天它會匍匐在帳篷下,將兩只狗爪伸向前方,頭靠在上面,好好睡上一覺。有時,地鼠和黃鼬也會在它面前跑來跑去,但它繼續睡著,并不會關注它們,那時它似乎在想,“我是一個與人類同吃同居的動物,全身滿滿的福氣,我怎么能和你們這種沒有主人的窮孩子一般見識。”
動物之間的有些處境人類確實是無法理解的。玉瓊能活到現在并不是因為它有什么特別的本事,如果偶爾撞見虎貓,虎貓也會視而不見,轉臉懶懶地扭著屁股走開。
“好心養貓卻嫌家貧,老狗吃盡苦頭卻無怨言。”這句話實在太正確了。過了一會兒,那個男人裝出一副十分占理的樣子說了一句諺語。
“哎呀!我今晚又忘了喂狗了。”
從去年開始實行環保政策以來,這兒牧民的夏季牧場不僅被封鎖了起來,為了防止冬季草場受到影響,他們規定每人養育牲畜的數量不得超過20只羊和4頭牛。隨著每戶人家牲畜數量的減少,他們把牛羊圈在了夜晚惡狼難以入侵的牛圈里,因而大黃狗變得多余了,它都沒辦法按時吃三餐。更可氣的是,自從來了虎貓,和自己一起長大的這個小孩也拋棄自己,與貓做伴,常常和它一起玩鬧戲耍。但是,大黃狗沒有說過任何怨言,看到家人依然會搖擺尾巴以表喜悅之情。因為現在不用夜間巡邏,它就自覺改成了白天放哨。它經常跟在羊群后面跑向草場,在一草堆邊抬起右腿撒一泡尿,然后跑上小山丘趴著,仔細觀望,好像擔心羊群會減少似的。有時,當旱獺發出噪音時,它的意識就會清醒起來,那時它也用自己的本領進行捕獵。畢竟,從這一刻起,它已經習慣了吃那些草原上奔跑的旱獺和虎貓捕捉來的老鼠。
玉瓊發現那聲音是針對自己的,便躲在柜子下面,擺出了一副側耳傾聽的樣子,但它只聽到了聲音,無法理解其中的含義。
現在,所有的希望都落空了。那只碗是虎貓的飯碗,它現在不吃老鼠了,飯碗自然也早已收拾干凈了。現在,除了貓的鼾聲,屋子里再聽不到其他聲音。但是,玉瓊的饑渴感又重新燃了起來,它只好沿著剛才的地洞跑出去。
當它回到原來的小屋門口,又喝了一口水,打算以此抵抗饑餓。然而,饑餓是饑餓,需要用食物來填飽,喝水是無法緩解饑餓的。待意識稍微清醒了一點,它便想到了自己的同類,想到了它們前去的那個附近的地方。
大概過了二十分鐘,它才來到隔壁院子,雖然只有三百多步路程,但對于一只老鼠來說,這可是六七公里的距離,如果是一個人,肯定會汗流浹背。不過,玉瓊一點也不熱,因為它有那條紅色無毛尾巴。鼠尾既能平衡身體,又能調節體溫,尾巴上的那根細小的血管能控制血液的流動,當血管變粗時它能散熱,降低體溫,血管變細時則能保持體溫。令玉瓊沒想到的是,這里不僅沒有一只同類,就連一只貓也沒有發現。它聞了聞自己身旁,并沒有聞到貓的氣味。貓雖然不讓人看見貓屎,但老鼠可以通過自己的嗅覺找到它,并以此判斷那兒是否有貓,或者是否吃過老鼠。但是,玉瓊現在并不想理會這些。
現在,雨已經停了下來。大黃狗走出狗洞,抖了抖身體,不知是因為在這寂靜夜晚倍感無聊,還是因為饑腸轆轆,它往那邊的漆黑處吠叫幾聲,意識稍加清醒就在自家牛棚周圍巡視了一圈,接著又到那個與隔壁鄰居房屋鄰接的牧場轉了一圈,回來就趴在了那戶人家的房門的一角。動物的任何行為都是有原因的。因為鄰居家沒有家犬,它會盡全力去守望鄰居家的牲畜,所以,有時自家沒有喂食,它就會到鄰居家門口搖一搖尾巴,那樣就可以消除饑餓,而且鄰居家的那位女主人早上起得早。黃狗的這種做法是多么的巧妙啊!至少它認為是那樣的。
玉瓊來到鄰居家時,視線模糊,腳步緩慢,尾巴也愈加沉重了,就像什么東西垂落在屁股上似的。當它漸漸失去對生的希望,身心疲憊,低頭前行時,嘴巴碰到了一塊堅硬的物體,它立馬睜大眼睛一看,只見黑黝黝的一塊兒東西,并沒有看清是什么,它用鼻子嗅了嗅,便聞到了一股肉塊腐爛的味道。頓時,它精神煥發,雙手直接放在肉塊上開始啃咬起來。這腐爛的肉塊雖然在舌頭上讓它感受到了一股苦澀的味道,但是饑餓感使玉瓊毫不猶豫地咀嚼著那東西并將它吞進了肚子里。
享受完肉宴,似乎恢復了體力。它站了起來,雙手輕輕搓了搓臉,然后又伸展了一下四肢,頭腦更加清醒了,同時,由于十分口渴,它想出門,試圖向前走了幾步。然而,這塊肉對于一只老鼠來說,跟自己頭一樣大,它只吃掉了其中的四分之一,它想把肉塊帶回去當作口糧,于是,又回到了肉塊的旁邊。當它把肉塊叼在嘴邊出來時,雨已經停了下來,但是依舊可以清楚地聽到屋檐落下的水滴聲。它扔下肉塊,把滿是胡須的嘴對準積水抿了幾口,抖動了一下身體,瞬間一種難以言說的舒適感從鼻尖一直延伸到了尾巴,這種感覺是大家都能想象的,就像憋著的尿最后嘩啦一聲尿出來一樣。
自家雖破卻其樂融融,他屋雖好卻好不自在。這種說法好像也符合動物。玉瓊想起自己那冷颼颼的棲身之所。它又把肉叼在嘴里,沿著原來的通道走到鄰居家門口,接著從一個小洞鉆了出來。忽然,伴隨一陣聲響,自己掉進了一個暖乎乎的黑洞。
第二天早上,大黃狗口吐白沫,死在了狗洞旁。主人斷定那是偷狗的人下的毒,鄰居家也信以為真,為表同情點了一盞夜供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