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世界去

林書宇

一

老頭兒又開始吹胡子，瞇眼睛。

老頭兒的胡子被他吹得高高的，直吹到天上去，本來就是一條縫的眼睛也被瞇得更小，小到看不出這本來是對眼睛。霍爾低著頭正站在老先生面前挨訓，因為剛剛又沒忍住在進行思想教育時頂了嘴。他的站姿實在算不上端正，低著頭、叉著腿，手里的圣典卷成一團。引得老頭兒唾沫橫飛地大罵：“真是塊油鹽不進的石頭！”

春和日麗，空中有流鶯飛過，青翠的草地上坐著十余個學生，欣賞著老先生吹著花白的胡子怒斥他。說是欣賞，其實也不對，因為四個同學在打瞌睡，三個同學在搖骰子，還有一個小胖墩坐在地上雙眼放光，正兩手嫻熟地打著算盤。青綠的草地、耀眼的藍天、風華正茂的少年，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且生機勃勃。

與這畫面對比鮮明的是相距不遠的一堵墻。

一眼望去，只能看到一雙又一雙殘破不堪的、凝著鮮血的翅膀。那些翅膀被永恒地釘死在這堵墻上。每一顆銹跡斑斑的鐵釘下都藏著一個飽經風霜的木牌，上面刻著恥辱的名字。族人們憎恨這些名字，堅定地一如相信自己的母親。恥辱者們總是宣稱天堂島之外還有其他土地存在，這何其荒誕！天堂島是無盡海域上的唯一綠洲，是世間最美麗富饒的土地，是離偉大神靈最近的地方。天堂島上的正直公民們是世間唯一的智慧生物。天堂島唯一且永恒。

霍爾低頭看著手里厚厚的圣典，這是每個天堂島學生一識字就必須倒背如流的文字典籍。其中介紹了人類的歷史由來、世界的組成部分、世間的普世規則等內容……霍爾和同學們需要每日抄寫其中一節作為作業的一部分，天堂島的升學考試中也會涉及相關內容。

……

第一章 偉大神靈七日創世錄：

第一日，偉大神靈因憐憫混沌虛無空寂，于是流下一滴淚，化作無盡海域。此海至純至凈，世上沒有任何物品能比此水更輕，于是水上不浮一物。

第二日，偉大神靈在無盡海域上吹下神息，遇水凝為息壤，息壤一粒內可藏一界玄妙。此無盡之土凝結成團依存于無盡海域，自然演化地貌，即為天堂島。

第三日，偉大神靈于空中沐浴天澤，以無盡海域為鏡、以漫天云霞做衣。神之發落于天堂島則島上草木生發，神之膚落于天堂島則島有飛禽走獸。

第四日，偉大神靈取土賦形，造就鐘靈毓秀之物，稱為“人”。人之一脈，落于天堂島之上，繁衍生息。

第五日，智慧神靈巡游世間，不滿于人之野蠻，于是開人靈慧、授人知識，教人種植耕作、格物致知、貿易交流……于是人建立文明，以天經地緯治世。

第六日，偉大神靈陷入沉睡。神的五臟六腑脫離桎梏、落于世間。神之肺腑智同幼童，無善惡之別，只顧滿足私欲。于是竊神之力，將詭辯權謀、哲思空想等異術送達世間，勾引人心中惡念，挑起爭端……于是世間戰火紛飛，奇聞異說迭起，時人常因查探險境卒于非命，民眾苦不堪言。

第七日，偉大神靈蘇醒，萬分震怒。于是降下神火，焚燒世間異書。并立下誓言，焚盡世間一切異端異類。世間一日不平，則神永遠垂目人間。

……

我們有今日的生活是因為偉大神靈的慈悲和先祖對偉大神靈的堅定信仰。而如今，恥辱者們辜負了神靈的偉大恩賜，不去耕種捕獵，也不采藥鍛刀。整日沉迷于一些被黑暗詛咒的瓶瓶罐罐之中，做一些毫無用處的“實驗”，以“探索未知”為借口，來逃避光榮的勞作和社會責任，罔顧事實真相、宣揚異想天開的言論，鼓動青少年和他們一起離開天堂島，去探索外界的虛無。他們要把承載天堂島明天希望的種子沉沒在無盡海域里，何其惡毒! 因此，時刻關心人類的神靈降下審判，讓每一個妄圖離島的族人都被天火焚得尸骨無存，只余他們身后同樣罪惡的翅膀。大長老把他們的翅膀釘在這堵高聳的石墻上，并且要求每一座書院都要定期帶學生來觀摩，進行歷史教育，以便警醒后人。

今日又到了每月例行觀摩的日子，霍爾也一如既往的牙尖嘴利。老先生說：“十年前恥辱者們耗費了大量珍貴材料卻制造了一起無人生還的恐怖襲擊。”霍爾便接道：“三天前小胖子食用了大量的珍貴食材卻制造了一起無人幸免的毒氣攻擊。”引得全班哄堂大笑。于是霍爾愈發活躍，老先生說一句“這些人明知外面無處生存卻偏要離島，這不是愚蠢至極嗎？”他便頂上一句，“那您明知道人總要死的，為什么現在還一頓不落地吃飯呢？”直把老先生氣得啞口無言，轉而開始吹他長長的胡子，末了賭氣一般說道：“那你以后都莫來上學了！”卻沒想到他躬身一揖，真的施施然離開了，不帶走一片云彩。留下老先生繼續在原地吹胡子、瞇眼睛。

二

霍爾站在秋千上，眺望著遠方的迷霧和重重汪洋，想著今天的事。大海上空有白鷗翱翔，他伸出手想去追逐，卻抓了個空，只剩下潔白的羽毛翩躚著落下，從他指縫間流下去。秋千架上早已爬滿常青藤，這是他幼時一人偷偷伐了圣山的木頭，花費數月慢慢搭出來的。自那時起他便愛在這里看遠方的霧和海，還有能飛出這方世界的飛鳥。身旁伴著棵老槐樹，日復一日，度過了春夏秋冬。

他還是很不解，不解為什么老先生總要一板一眼列舉那些罪人的事跡，狠狠地諷刺批評后，再語重心長地勸同學們遇到“恥辱者”一定要舉報。他甚至都不知道那些人為什么被稱作“罪人”，他覺得那些人本該是“英雄”。他們選擇了抗爭，去與神明定下的“族人永飛不出這片海域、離不開這個島”的束縛相抗爭，去探索未知的世界，去為自己的自由戰斗、為民族的未來獻身，這難道不令人生敬嗎？可為什么當他把自己的想法告知老先生時，老先生卻大聲罵他愚蠢，聲色俱厲地讓他跪下向眾神磕頭賠罪呢？憑什么神的話就要無條件服從、就不能違抗呢？難道神真的知曉世間萬物，從沒有出錯的時候嗎？

霍爾百無聊賴地靠坐在老槐樹下，隨手用身旁的樹枝搗了一個螞蟻洞，螞蟻張皇卻洶涌地沿著樹枝向他沖過來，張牙舞爪地勢要跟他拼命。一只螞蟻都知道要保護自己的國度、捍衛自由，那他們呢？他們還不如一只纖弱的螞蟻嗎？

他不懂。

霍爾開始蕩秋千，站在秋千上極用力地蕩，秋千猛烈地震動著，發出吱吱呀呀的響聲，就像是前方年邁的老槐樹伸直佝僂的脊背時一樣。秋千的速度越來越快，高度也逐漸增加——激烈得仿佛秋千和他在下一秒就會同時裂成碎片。等到達最高點時，他卻倏地松開雙手，拼盡全力去夠槐樹上的葉子，抓到后就綻開背后潔白的翅膀，旋轉一周后完美地降落在地上。然后再重復著奔去蕩秋千，去夠更高的葉子……

每當感到迷惘時，他就愛跑來這里，只屬于自己的這里，安靜地倚在老槐樹身上讀書，或是瘋狂地蕩秋千、去追趕遠方的無邊汪洋。

當然有時霍爾也會狠狠摔在地上，不過摔得多了也就不疼了，就是不知道老槐樹被他揪得疼不疼，明年還能不能再長出來這么多葉子。

三

霍爾終是回來上學了。

遠處“抱缺書院”四個燙金的大字寫得龍飛鳳舞，半點沒有古樸風雅的樣子。匾額下，烏泱泱圍了一圈人。走近一看，原來中間是同窗小胖子在賣書。小胖子十分賣力，唾沫橫飛地將書夸得天花亂墜。從排版精良到內容新穎，從體系完整到講解詳細……概括起來就是“此書只得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

然而周圍的觀眾只顧聽小胖子講作者間的緋聞八卦，半點沒有要掏出錢的意思。小胖子一看這形勢，只得不情不愿地收了攤子，眼尖地在人群中瞄到了霍爾，連忙走到他身旁。擠眉弄眼地在他耳邊小聲嘀咕：“兄弟，看在咱倆關系這么好的份上，我才悄悄告訴你。”說著略施停頓，很是吊人胃口。又環顧了一下周圍快要散盡的人群，把聲音壓得更低，才接著說：“我這里可有本好書，別的地方買不到的，是墻上那幫人留下的。”他本沒怎么相信，抱著解悶的意圖隨手翻了翻，未曾想，這一翻就徹底放不下了。天堂島外難道還有其他國度嗎？那里滿是奇花異草、珍禽瑞獸？那里的人們用黃金做碗、琉璃做勺，日常飲的是珍貴的茶葉，穿的是上好的絲綢。“土地平曠、屋舍儼然；黃發垂髫，怡然自樂……”這該是怎樣不可思議的地方啊！人人都過得上好日子，再沒有旁人的白眼、老夫子的板子，一切都是那么新奇而美妙……想到最美好的地方，面前忽地有一雙枯木般褶皺的手一把把書奪過去扔進焚燒爐里。緊接著老先生開始破口大罵，學堂里不讓看閑書你們不知道么！現在第一節課都過去了！回去把《堂典》抄一百遍！

霍爾驀地怔在那里。就像是眼前剛浮現出一個周身流轉著七彩光澤的琉璃寶塔，那寶塔就被人狠狠摔在地上，驀地碎成數片，流光驟熄、每一片碎片里都冰冷地反射出自己狼狽的臉。

他不再記恨老先生，只覺得心中一團跳動的火焰悄無聲息地熄滅了。

小胖墩露出一副比哭還要難看的笑臉，霍爾卻神情恍惚的近乎漠然。

望著窗外的白鷗直沖云霄，霍爾度日如年地過了一堂課，下學時，他還愣著坐在原地，就感覺肩上被人不輕不重拍了下。小胖墩圓乎乎的臉湊過來，露出一副靦腆而勉為其難的表情，磨磨蹭蹭地終于說出口：“兄弟，那書、其實我這兒還有一本。”霍爾差點一把拎起課本砸到眼前這張胖乎乎的臉上。

最終，霍爾以一個祖傳玉扳指的價格換到了一箱子“閑書”。他開始在書院里變得乖順，不再和老先生頂嘴，也不再遲到早退。老先生夸他終于“開了竅”，逢人便說，果然教學生還是得嚴罰一頓。閑暇時，霍爾便來到他的秘密基地，獨身一人坐在秋千上，看著天上舞得恣意的飛鳥，抑或是躺在老槐樹下看著書，偶爾向著遠方堅定一瞥。風把他破爛的長袍吹起，背影像極了書里寫的游俠。

時光就在這樣循規蹈矩的日子里慢慢溜走，春夏秋冬過了數輪……在霍爾把一箱子的書翻來覆去看得爛熟于心時，他終于下定了決心。

他要離開。

到世界去。

四

又是一個雷雨夜。

狂風吹得圣山上最高的神樹折腰求饒，長老的宮殿都只得俯首稱臣，街道上再無一個行人，小巷里也再無一盞明燈，整個世界都在巨大的暴雨聲中恭敬畏懼地沉默。而島上一個偏僻的角落里，有一棵老得已經佝僂但卻枝繁葉茂的槐樹仍搖搖欲墜地挺立著。它把枝葉全力張開，連成一片森林，為依附于自己的小花小草遮風擋雨。霍爾的小茅屋早已被吹散了，他蜷縮在老槐樹的樹根旁看著漫天的大水和縱橫于其中的閃電，那閃電飛揚跋扈地像是要把天空撕碎。

他要出發了。

霍爾耳邊回蕩著雨撞在老槐樹葉子上的聲音，轟轟烈烈地為他餞別。他驀地展開身后潔白的雙翼，悄無聲息又無比銳利，直刺入黑漆漆的九霄。

四周潑墨一般的黑云陣陣翻滾，轉而又沉重而緩慢地向中間聚集。就好像是千軍萬馬在向他奔騰，有馬踏卷起煙塵陣陣，有號角伴著戰鼓錚錚，間或有一道道雷霆承萬鈞之勢，像是在撕開了天空后，又不甘心地要再把他撕得粉碎，撕碎他高昂的頭顱，撕裂他不屈的靈魂。

他在一片片烏云中闖蕩，在一道道閃電中穿梭，他專注而沉靜，嘴角緊緊繃著，眼中充滿了希冀。他就這樣飛了一整夜，雨勢慢慢變小，太陽溫柔地升起來。

霍爾穿過了云層，來到了所謂的邊界處。他的翅膀變得殘破，身上的血跡也緩緩綻放，但他的眼睛亮得驚人。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邁開沉重的雙腿，去走向未知的、充滿了希望和生機的世界。

到世界去。

卻突然有一把劍，驀地穿過了他的胸膛。

他回頭，看到了大長老帶著猙獰的臉。他緩緩地倒下了，手卻用力伸出，穿過邊界，顫抖著想抓住什么、想伸得更遠；他的雙眼還睜著，努力地瞪大，可他終究是沒看到遠方藏在迷霧下的模樣。他開始笑，拼盡一切地狂笑，極其嘶啞的聲音帶著濃濃的不甘和悲戚。原來自己一直這般可笑么？哪里有什么神的懲罰，原來一切都只是大長老為了維系權力編造出的謊言嗎？自己竟還妄想解救整個種族？這真是太可笑了、太可笑了！那一瞬間他想到了很多，想到了老槐樹，想到了秋千架，想到了老夫子的胡子，還有那一摞摞承載著希望的書。慢慢地，慢慢地，這混著嗚咽聲的笑聲就低了下去，再不可聞。

只有那一只手緊緊地抓住邊界外虛無的泥土，再不肯松開。

海上有幾片潔白的羽毛飄著，在大浪上沉浮，偏是不肯被卷進海底，用盡一切力量到世界去。

五

老頭兒又開始吹胡子、瞇眼睛。

但老頭兒也不知道他為什么吹胡子、瞇眼睛，好像只是出于習慣。

又是一天春和日麗，空中有流鶯飛過，青翠的草地上坐著十余個學生，欣賞著老先生吹著花白的胡子講歷史。說是欣賞，其實也不對，因為四個同學在打瞌睡，三個同學在搖骰子，還有一個小胖墩坐在地上雙眼黯淡，正一臉痛心地打著算盤。

小胖墩緊緊地盯著對面的一堵墻，注視著墻上新釘上去的血跡斑斑的翅膀，翅膀下面是熟悉的名字。小胖墩今天還看到大長老手上新戴的祖母綠戒指，同是一個樣式，但成色比那天霍爾給自己的還好。早知道霍爾還有這等好東西，就應該多拿兩箱外面的書換給他。如今生意越來越難做，島內資源貧乏不說，大長老的勢力越來越大，通道很難把持住，那幫煉金師們也藏得越來越深……想找到一個像霍爾這么淳樸簡單又勇敢堅定的目標真是越來越難。哎，追悔莫及啊，追悔莫及……不過想到這里，小胖子又自得地笑了，“我看人的眼光可真準。”他在心里暗暗想。

正是燕舞鶯歌，春山如笑。

卻有一只白鷗穿越層層云朵，遠渡大海，飛向天邊。

到世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