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艷春
隨著穆旦詩歌研究的向前推進,特別是1990年以來,更多的學者參與到穆旦詩歌的研究中。評論文章的數量大大增加,但質量卻良莠不齊。一方面出現了許多新的視點,在研究廣度和研究深度上有新的拓展;另一方面許多評論者還停留在前人的結論中,或是只作浮光掠影的解讀,以致出現研究中的偏差和誤讀。研究上的從“冷”到“熱”,體現了學界對穆旦詩歌價值的肯定,也體現了研究上的浮躁與跟風現象。
歸納這一階段的研究,代表性成果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對穆旦詩歌的細讀研究主要集中在《詩八首》等篇章,這主要是因為《詩八首》帶給我們一種與以往完全不同的閱讀經驗,它不僅是穆旦詩歌最重要的作品之一,也是中國詩歌史上最杰出的愛情詩之一。對穆旦《詩八首》的接近,一定程度上可以說就是對穆旦的接近。
王毅的《細讀穆旦〈詩八首〉》(1998),是繼鄭敏、孫玉石之后較有分量的評論文章。作者認為作為新批評代表人物的燕卜蓀影響了穆旦的詩歌創作,因而穆旦的詩歌必須經得起細讀法則的挑戰。王毅繼承并發展了孫玉石認為《詩八首》是“秋興八首”的思想,“自一本化為萬殊,而萬殊又復歸一本”。王毅在對詩歌細節的推敲上未必十分精準,但認為《詩八首》是對全部文化文明、生命宇宙,從第一推動力到最終歸宿的思考都是處處扣合著愛情,應是有見地的。
此外,其他的細讀文章還有唐曉渡的《欲望的美麗花朵:穆旦的〈春〉》(1993),陳均、代琦的《在現實和夢的兩端——解讀穆旦〈玫瑰之歌〉》(2005)等。
文化闡釋研究著力于詩人穆旦在20世紀40年代經歷的中西文化的碰撞與融合,以及這種碰撞與融合對詩歌創作與詩歌張力形成的影響。王毅的《圍困與突圍:關于穆旦詩歌的文化闡釋》(1998)是這方面的代表作。文章這樣論述穆旦的詩歌創作:一是對現實習俗的洞識以及個人的孤獨感;二是超越現實的努力,即與眾不同的信仰重構方式。文章認為穆旦采用西方詩人的突圍方式時承受雙倍的痛苦,一方面是對超越之路懷疑的痛苦,另一方面是對被現代文明圍困的痛苦。
陳林的《穆旦研究綜述》(2001)是第一篇較詳細地總結穆旦研究歷程的論文。文章對穆旦研究的歷史、現狀以及穆旦研究在各個歷史階段的重要成果做了認真的梳理。此外,劉繼業的《新時期穆旦研究述評》(2002)在宏觀上審視了新時期穆旦研究中所取得的成績,同時也指出穆旦研究中出現的一些誤區和偏差。吳思敬的《穆旦研究:幾個值得深化的話題》(2008)總結了穆旦為中國新詩帶來的新的詩性空間,并指出穆旦研究中需進一步開拓的領域。
關于非中國性、去中國性與中國性的研究與論爭,是一段時間以來穆旦研究中的一個熱點問題。穆旦詩歌對西方的模仿、借鑒甚或“抄襲”,早在20世紀40年代就有諸多評論者提出自己的看法,早已不是新的發現。王佐良的“穆旦最好的品質卻全然是非中國的”以及“對古代經典的徹底的無知”①王佐良:《一個中國新詩人》,載《文學雜志》第二卷1947年第2期,引自:王圣思《“九葉詩人”評論資料選》,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第311頁。也一直是一個頗有爭議的話題。而對穆旦“非中國性”的論斷,極有可能來自對這兩句話的斷章取義和誤讀。
對這一問題的爭論肇始于江弱水的《偽奧登風與非中國性:重估穆旦》(2002)。文章通過細讀的方式列舉穆旦詩歌中的一些句子來證明穆旦對奧登等英美現代詩人的“過分倚重”,以及對中國古典文學傳統的竭力規避,認為其“原創性”嚴重不足,未能做出創造性轉化,穆旦的地位是被“大大地高估了”。顯然江文中有明顯的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
王家新的《穆旦與“去中國化”詩學問題》(2008),闡述了對“模仿”與“原創”的理解。作者運用“去中國化”的概念來取代“非中國化”,“去中國化”更能指向具體歷史語境下的詩學實踐和寫作策略,是一種“陌生化”的努力,作者認為在中國現代新詩的歷史上,穆旦的這種詩學實踐比別人走得更遠、更徹底,也更引人注目。顯然,王家新對穆旦做出的是截然相反的評價。
李章斌的《談近年來關于穆旦研究與“非中國性”問題的爭論》(2009),認為1980年以來的研究過于簡單地強調西方文學的影響,或過于強調傳統文化的資源與價值,而忽略了穆旦詩歌本身的主體性與獨特性。因此,有必要回到穆旦詩歌本身來認識穆旦詩歌在世界詩歌體系中的獨特性與豐富性。
劉燕的《穆旦詩歌中的“T.S.艾略特傳統”》(2003)側重于在中西方現代主義的歷史語境中考察對以T.S.艾略特傳統為主導的西方現代主義詩歌的有意識的借鑒與吸收,同時又植根于自身的文化傳統與自我的生命體驗中,以此探索中國現代主義詩歌的發展之路。
孫玉石的《走近一個永遠走不盡的世界——關于穆旦詩現代性的一些思考》(2006),是作者在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和南開大學文學院聯合舉辦的“穆旦詩歌創作學術研討會”上的主題發言。文章指出穆旦詩歌與民族文學有著不可分割的精神聯系,同時穆旦詩歌又是傳統文學最深刻的叛逆者。
李怡的《反傳統與中國新詩的新傳統》(2008)(該文最初發表于《文學評論》1997年第5期,題為《論穆旦與中國新詩的現代特征》,后略有改動),主要從語言的角度論證了穆旦的“反傳統”正是中國詩歌傳統的新的內涵。
吳向廷的《論穆旦詩歌的歷史修辭》(2013),認為穆旦詩歌借鑒“奧登一代”,并實踐“第三條道路”,他的詩歌始終保持與歷史的同步關系;穆旦選擇了以艾略特、奧登等英美現代詩人所發展和豐富的詩歌語言,也是一種現代詩人的獨特世界觀,借助這種現代詩歌語言,使歷史得以全面、復雜和深刻的展開。
在這一類別的論述中,評論者不僅關注穆旦對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借鑒與移植,同時也不約而同地指出這種借鑒與移植依然是扎根于中國自身的文化傳統中。
李榮明的《穆旦詩歌中的價值語言分析》(2003)是一篇邏輯嚴密、論證周詳的評論文章。作者認為穆旦詩歌的核心觀念是“異化”。由于整個社會貫穿的是統治者的意志,因而“我們”所能夠追尋到的經驗世界是不真實的。體現在穆旦的詩歌里,是兩種并存的語言:一是現實的“不真實”的語言,因為現實語言中的價值詞匯被統治者占用和歪曲,因而它反映的是“不真實”的價值狀況;二是“真實”的語言,它反映價值應有的狀況。作者認為穆旦詩歌中的“主”并非一個宗教圣詞,而是體現全部價值的總稱,因而主的語言是真實的語言。由于穆旦本人處在“不真實”的表達關系的現實中,真實的“原意”只能是超驗的存在。于是在現實與真實之間形成穆旦詩歌的復雜性,而我們也只能“相對切實地理解這一真相”。
由于穆旦生前極少寫作詩歌評論文章,因此其寫于1940年的兩篇佚文《他死在第二次》和《〈慰勞信集〉——從〈魚目集〉說起》被發現,就很自然地引起評論界的關注。評論者對穆旦所提出的“新的抒情”展開研究,代表性成果有:
子張的《“新的抒情”與穆旦抗戰時期的詩學主張》(2003)闡述了對“新的抒情”的理解,既具有現代主義詩學品格又扎根于中國社會現實的具有前瞻性、創新性的詩學主張。陳彥的《“新的抒情”實踐及其詩學意義》(2005)指出穆旦的詩歌通過引入敘事性文類的敘事技巧,創造了新的抒情道路,拓展了現代詩的視域。
張桃洲的《論穆旦“新的抒情”與“中國性”》(2008)主要針對之前“非中國性”的論爭,探討穆旦詩歌“新的抒情”中所蘊含的現實性和“中國性”,提出新詩中并不存在先驗的本質化的“中國性”,新詩的“中國性”并非與“西方”“現代”相對,它也在不斷豐富、拓展和變化,充滿異質性因素。穆旦將這些因素納入他的現代性構想中,從而豐富了中國新詩的建構方式。
王光明的《“新的抒情”:讓情感滲透智力——論穆旦和他的詩》(2009)認為,與其說“穆旦最好的品質卻全然是非中國的”,不如說是“非古典中國”的。穆旦既背靠傳統又自覺面對現代經驗,他一生都在實踐“新的抒情”,追尋感情與知性平衡的詩歌理想。
一行的《穆旦的“根”》(2004)有著一個獨特的視角,相對于“傳統之樹”,作者將穆旦的出現喻為“一棵新樹的到來”。對于詩人穆旦來說,他在詩歌中使用“根”這個詞的方式就已經暗示出他“這棵新樹”自身的根的位置。從智慧之樹上,穆旦發現他生命的真相。這棵樹扎根于痛苦,它是純然個體性的痛苦而不被整合到民族的饑餓與屈辱的總體性中,它只屬于穆旦本人。而憑著這一根系,現代漢語詩歌才真正獲得源泉去開墾一望無垠的大地。
北塔的《穆旦:從“野獸”開始》(2007)以穆旦詩歌中出現的“野獸”這一意象為切入點,指出“野獸”是詩人本我反叛的隱喻,同時也是民族復仇的象征、文明反思的載體、反抗現實的武器。
近年來,穆旦研究在廣度與深度上全面展開之后,出現新的研究動向,即在此回望過去的時間,繼續挖掘新的史料,或在舊的史料中發現新價值,豐富穆旦研究的整體材料。較重要的研究有:鄒漢明的《王佐良與穆旦》(2022);易彬的《集外文章、作家形象與現代文學文獻整理的若干問題——以新見穆旦集外文為中心的討論》(2017);易彬的《“最大膽的,往往就是最真實的”——從新見穆旦1950年代中期的兩封信說起》(2020);馮躍華的《“穆旦紀念文集”中的史料問題》(2020);楊新宇的《〈穆旦詩編年匯校〉的意義——兼談新發現的穆旦筆名》(2021);陳琳、楊新宇的《穆旦的集外文〈懷念昆明〉》( 2018);司真真的《穆旦佚文七篇輯?!罚?018) 等。
以上是對穆旦詩歌研究在過去取得的成果及研究現狀的一個基本的梳理和總結。在確認穆旦詩歌價值及現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研究者可進一步挖掘穆旦詩歌的精神內質。在對穆旦詩歌所提供的精神價值等方面,還有許多有待深入探尋的空間。穆旦詩歌中現代的生命意識和形而上的哲學思考,以及“我”與世界關系中的現代性特征,是其詩歌獨特性的醒目標志,也應是學界的研究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