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識草木

劉學剛

君子蘭

秋天的深處是什么？“君子蘭、鴨跖草、野菊、紅蓼，它們的果實或種子如粟、如稻、如烏麥。踏著草叢里的蟲鳴前行，青蛙跳，螽斯飛，有時還能看到螃蟹沙沙爬行。”這是德富蘆花遇見的東京郊外的秋色。在自稱“美的百姓”的德富蘆花眼中，植物動物皆有它們的安身之所，恬然自在地活著。

細端詳，德富蘆花所見也是我的故鄉(xiāng)秋天的某個段落。鴨跖草，即蜂子草，我小時候在庭院里栽培過的蜂子草來自洪溝河濕地，那里也有大片大片的紅蓼，我們叫它水梗棵，“山有喬松，隰有游龍”，《詩經(jīng)》里的游龍即是它。螽斯，俗名紡織娘，草綠色，翅翼振動的聲音“軋織軋織”的，就像舊時紡車的織布聲。

我仔細觀察過君子蘭、鴨跖草、野菊、紅蓼（紅蓼果實去除薄的外皮即種子）四種開花植物的種子，真的很像粟、稻、烏麥三種禾本科植物的顆粒果實，后者是由野草馴化而成的莊稼。就果實而言，其中果型最大、果期最長的是君子蘭。在原產(chǎn)地南非，如同我們這里野生的二月藍、矮牽牛一樣，君子蘭生長在和藹、大度的樹下，就像一群穿著淺綠色校服的寄宿生，似乎在樹下等待父母的出現(xiàn)，臉上露出天真的笑容。我們這里的君子蘭是溫室觀賞花卉，栽培的多是大花君子蘭。大花君子蘭從授粉到果實成熟的時間九個月左右。按照一季觀花、三季觀果、四季觀葉的審美序列，在寒冬到仲秋這段緩慢而深情的時光里，可以觀賞君子蘭的果實是如何由一粒小粟米漸漸長成了紅彤彤的大櫻桃，且由綠轉(zhuǎn)黃，從黃變紅，更換著美麗的衣衫。

其實，君子蘭最顯著的特征表現(xiàn)在它的葉和花上。它的葉扁平帶狀，有點兒像萱草的葉，但比萱草的葉肥厚得多，也硬實得多。更為奇妙的是，在狀若洋蔥的鱗莖之上，葉呈二列狀交疊互生，橫著看，葉姿如折扇；側(cè)面看，是整齊的一條線。君子蘭一年可長四五片葉，等到葉片數(shù)量十五片左右時，便有一根嫩綠色的扁平而粗壯的花葶從兩排葉子中間探出來。葉子鋪展了三四年，造型如同千手觀音，眾緣集聚，讓直立的花葶獲得了驚人的征服力。

君子蘭寒冬開花，一直開到陽春三月，花色有橙紅、橘黃、鮮紅等幾種。花期燦爛的是花朵，溫潤的光芒映照得葉子尤為厚實油亮。我觀看過君子蘭開花的樣子。單朵的小花有短短的柄，有六個花瓣、六個雄蕊。尤其在寒夜的燈光下，花瓣的邊緣金光閃閃，漏斗狀的花瓣內(nèi)面下部是一潭清新鮮嫩的黃，黃得叫人暈眩，六個雄蕊游園驚夢一般伸出細細的花絲，雄蕊也是黃的。一根花葶可生三四十朵這樣的小花。小花們熙熙攘攘地聚集在花葶頂端，聚成傘的形狀，特別的溫馨和歡愉。一個傘狀花序的花開放一個月之久。

我曾在一株這樣的君子蘭旁，備課，批改作業(yè)，也讀讀書，寫寫詩。那是一株養(yǎng)在教師辦公室的君子蘭。鄉(xiāng)村的冬夜寂寥而漫長。整個校園猶如熟睡的嬰兒，而君子蘭是醒著的。“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我也曾像蘇軾那樣，為一株花夜不成寐。那個車馬慢的年代，等待一封書信仿佛守望一場美麗的花事。許多個夜晚，我給一個女生寫了很多的信，收到的回信卻沒幾封，內(nèi)容簡短，多是禮貌性的問候。然而，這些從她的筆端落到紙上的文字，猶如飄落水面的花瓣，被我一一撿拾起來，組合成許多臆想中的浪漫花朵，虛構(gòu)著一場花前月下的故事。

許多年以后，偶然聽見一首名曰《君子蘭》的情歌：“以為待花期再長一點愛就會芬芳，怎知盼來了等待多漫長。”一個女歌手哀婉深情地唱著，她的悲歡在音符的花蕾上幽幽地開著，美麗而憂傷，心儀的君子只是禮貌性地看著，卻不把她寵成一株嬌羞的花。青春往事在這樣的歌里重現(xiàn)，我竟然有釋然的感覺。覺得，一個人一生有那么一次熱情滿滿的等待，譬如等待花開，用心地澆灌，耐心地照看，不因時間漫長而心生倦怠，才可能在漫長而喧囂的生活中葆有充沛的熱愛和安靜的勇氣，如同君子蘭，在迎接花開的漫長時間里，它的葉長得無可挑剔，任何等待女王到來的石階，都不曾鋪裝得如此華麗和莊重。

近些年，君子蘭到處可見，在私家住宅，在公共場所。就像歌中女子遇見的是如君子蘭一般的男子那樣，很多人喜歡的是君子蘭這個道德意味濃厚的名字，并從孔子的君子論中尋章摘句，以此建立他們的植物道德學。在他們眼里，所有的植物都是同一種植物，要么是默默無聞、無私奉獻的那種，要么是勇敢樂觀、頑強奮斗的那種。他們今天主張向雪松學習，明天又學君子蘭，僅僅換了一個植物名字而已。這種常識缺失的學習行為是可疑的。如果他們留意一下每一種植物的莖葉花果，或許會有新鮮的感受。譬如，孔子比作君子的蘭花是一種俗名叫地瓜兒苗的澤蘭：多生于淺水沼澤處，莖干青紫，四棱；葉如薄荷，有香氣；七月開一種紫白色的小花。在《詩經(jīng)》《離騷》里頻頻出場的均是此花，而非宋人推崇的蘭科之蘭。

君子蘭是日本一個叫大久保三郎的植物學者命名的。1854 年，君子蘭從歐洲傳到日本，大久保三郎參考君子蘭拉丁文“尊貴優(yōu)雅”之意予以重新命名。君子蘭進入中國的途徑有兩條。一是上世紀三十年代，日本將此花贈給傀儡皇帝溥儀，長于皇宮花苑。二是十九世紀末，由德國人帶入他們的殖民地青島，時人稱為青島大葉，這與君子蘭的別名大葉石蒜、劍葉石蒜頗有些相似，是有博物學態(tài)度的。君子蘭是石蒜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和借水而生的水仙同宗同親。

國人對君子蘭的貢獻之一，是創(chuàng)造了一個叫“綠色金條”的別名，一盆南非的野花被炒到了天價，一盆花能買幾套房。這不是花木的奇跡。我想，得此榮耀，君子蘭的花瓣都想閉合的，它寧愿是一株野花，在南非山林里無憂亦無懼地生長，生它的劍形葉，長它的喇叭形花，在它的植株周圍形成綠水晶紅瑪瑙的奇異光環(huán)。

茶 梅

茶梅，也叫海紅花，是一種山茶科開花植物。海紅說的是花的顏色，茶梅也有白色的。茶梅者，顧名，像茶花又像梅花，后二者皆居中國十大名花之列，梅花是花中之魁，茶花為花中嬌客。

效仿五代張翊《花經(jīng)》，明人張謙德品評各種名花的性格、象征、外觀、氣味、氣質(zhì)等，并以“九品九命”之法排列，名曰《品花》，收錄于《瓶花譜》一書。其中，位居四君子之首的梅花為一品九命，品階最高，和梅花同類的花官中，有很多花界大咖，蘭花、牡丹、菊花、水仙、瑞香爭奇斗艷；茶花二品八命，總督、巡撫之類的茶花有奇質(zhì)，凜冬不凋，花姿高雅，深受人們的愛戴。茶梅和我熟識的玉蘭、芙蓉、迎春同為六品四命，官階和文武狀元一樣大。六品官在紫袍飄飄玉帶閃閃的京城是芝麻官，在地方上卻是大官。古代文人從京城貶謫地方，多為六品官。淚濕青衫的江州司馬，六品官。知密州的蘇軾是六品官。抗旱，辟泉，滅蝗，興學，蘇軾是造福百姓的好官；也是天真執(zhí)拗的愛花人。譬如，他對六品花官芙蓉惺惺相惜，亢言直論：“千林掃作一番黃，只有芙蓉獨自芳。”那年中秋的傍晚，我去百里之外的超然臺看蘇軾的明月，沿途一樹一樹的芙蓉燦若晚霞，“曉妝如玉暮如霞”，那些早醒的白色已浩浩蕩蕩地奔赴超然臺的天空。

茶梅十二月開花。明朝大學者焦竑著有《焦氏類林》一書。這位翰林院脩撰（六品官）在書中誠懇而嚴謹?shù)赜涗浟瞬杳返挠蓙恚骸靶铝_國多海紅，即淺紅茶，自十二月開至二月，與梅同時，故名茶梅。”新羅國在朝鮮半島。其實，茶梅的花期比梅花早一些，明年二月零落之時，茶花灼灼開放，鮮艷異常。

張翊排列的九品花官中沒有茶梅。花界官場影射人間宦海，沉浮是常態(tài)。未得張翊“封授”的水仙、瑞香，張謙德列為一品。還有一個緣由：五代時茶梅引種無多，人們大多不識。到了宋朝，茶梅始被普遍栽培。宋朝真是一個花團錦簇的時代。宋人養(yǎng)花，賣花，簪花。張擇端所繪《清明上河圖》中就有一間花店，買花的都是男人。宋人簪花不分男女老少。看《水滸傳》，頭簪芙蓉花的楊雄尤為嫵媚，頭簪石榴花、披著舊布衫的阮小五甚是頑劣。繼續(xù)說好官蘇軾。蘇軾被貶杭州時，有一次去吉祥寺和百姓共賞牡丹，飲酒至醉，蘇軾頭戴牡丹花，返程途中東倒西歪，“醉歸扶路人應笑，十里珠簾半上鉤”，百姓競相圍觀這可愛頑皮的老漢。

接著說茶梅。其葉和茶花的葉相似，均為橢圓形，葉緣均有細細的鋸齒，且觸之柔滑，不扎手。也有細微的差別，茶花的葉有茶梅的兩倍長；茶梅的葉色深，茶花的葉色淺。唐朝人把茶梅列為茶花的一種，叫它海紅。有意思的是，茶梅的原產(chǎn)地日本稱之為山茶花；而唐朝時傳入日本的茶花，東瀛人叫椿，春天開花的樹木。

茶花在大唐王朝就已經(jīng)名噪天下了。唐朝花農(nóng)培育出了一捻紅、千葉白等七十二種茶花。文人詠嘆茶花的凌寒之姿傲霜之容，茶梅赫然在列。譬如，北宋詩人陶弼的《山茶》：“淺為玉茗深都勝，大曰山茶小海紅。名譽漫多朋援少，年年身在雪霜中。”玉茗，茶花的別名。株形矮小的海紅即茶梅。更有意思的是，隨著宋朝“梅花崇拜”之風的盛行，海紅易名茶梅。和無懼雪虐風饕的梅花一樣，在北方的庭院，在南國的曠野，在文人建構(gòu)的內(nèi)心的凈土上，茶梅灼灼盛開。北宋周師厚出任河南府通判時，吏事之暇，博求譜錄，記述本人見聞的奇花異卉，寫成《洛陽花木記》一書。書中梅氏花木頗多，蠟梅、消梅、蘇梅、水梅、玉香梅、黃香梅、紅香梅、千葉紫梅、茶梅、千葉茶梅等盡在其中。蘇梅、水梅不知是哪種梅花。消梅是一種果梅，其花如江梅、官城梅，果實圓小松脆，適宜鮮食。宋代之前，蠟梅是梅花的一種，叫黃梅，蘇軾、黃庭堅命名了蠟梅。楊梅多紫花，千葉紫梅或指楊梅。茶梅、千葉茶梅應是山茶科的茶梅。有了《洛陽花木記》的“茶梅”之名，南宋及后世文人紛紛吟唱這像茶又像梅的凜冬之花。

有人認為茶梅花開如梅。但從花形上看，梅花五個花瓣，排列如雪花（雪花六角形），密綴枝干；茶梅六七個花瓣，單生于枝頂，花朵稍扁平至淺杯狀。清人陳淏在他的《花鏡》里說：“花如鵝眼錢而色粉紅，心深黃。”黃色的是雄蕊，絲狀，彼此離生，梅花和茶梅的雄蕊均如此。不過，梅花雄蕊略等于花瓣，和花瓣一樣伸展；茶梅雄蕊集聚在花朵的中心，就像細細的燈芯。更為明顯的是，梅花先花后葉，茶梅先葉后花。早春的花都一樣，梅花、蠟梅、迎春、櫻花、杏花都是春天的急先鋒，花開如火，一樹一樹的火焰把空氣燒熱了，才叫春天。茶梅就像古代的忍者，它在春天展葉長新枝，到了深秋，紅棕色的枝舉著深綠色的葉，在自己的世界里寂寞而堅韌地生長。對于這一習性，文人以及其他愛花人看得清清楚楚。南宋詩人劉克莊《九月初十日值宿玉堂七絕》：“窗外茶梅幾樹斜，薄寒生意已萌芽。主人不作明朝計，愁絕無因見放花。”茶梅入冬，尤喜陽光，若在北方，須移至陽臺，少澆水，用陽光曬后的溫水澆。如此，開出的花又大又艷。

顯然，古人看重的是茶梅的氣質(zhì)，像寒梅那樣傲立雪中，落花之時也像梅花那樣瓣瓣飄落。南宋劉仕亨《詠茶梅花》：“小院猶寒未暖時，海紅花發(fā)暮遲遲。半深半淺東風里，好是徐熙帶雪枝。”茶梅就像五代畫家徐熙筆下帶雪的竹枝一樣遒勁挺拔，花朵凌寒而開。明代畫家陳淳也愛極了茶梅這個名字，他擱下畫筆，以詩歌的方式熾熱地表白著：“花開春雪中，態(tài)較山茶小。老圃謂茶梅，命名亦端好。”陳淳繪山水，也寫意花卉，當然癡愛雪中的茶梅，并從博物學的角度闡述，茶梅的植株比茶花的要小得多，也回應了一下北宋才子陶弼。

造物主是如此公正地對待每一個認真生長的生命。茶花植株高，青島嶗山有一株高達七米的茶花，茶花花朵也大，花苞相對少，它用心用力地放大著它的花瓣。茶梅植株矮，一米左右，花也小，但花苞尤多，不開則已，一開滿樹繁花，繡錦奪目。茶花落地如盛開，整朵地墜落，始終保持青春的模樣。茶梅一瓣一瓣地飄落，還是小巧玲瓏的姿態(tài)，猶如落入池水的星星，閃著迷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