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女子

何秀姽

一次機緣巧合，偶得一樸拙的元青花瓷鳳紋扁壺。

此扁壺直口，短頸，溜肩，圓形扁體，以昂起的鳳首作流，以卷起的鳳尾作柄，鳳身繪在圓形壺體上部，雙翅垂至壺體兩側，壺體下部則裝飾盛開的纏枝牡丹，呈現一種鳳鳥蹁躚于牡丹花叢之上的情景，藍色的花紋與潔白的胎體交相輝映，渾然一體,古樸凝香，墨落幽芳，色彩鮮艷，清新雅致，頗富情趣。透過壺體，仿佛能看見筆墨翻卷在當年始作俑者的案牘，柔軟的泥土在他的手下聽話地融進胎質，他凝眸聚神，摘下田間一片靛藍移植到瓷器上……于是，一位舉止端莊、氣質若蘭，身著青花旗袍，宛若一位天仙的女子，整體鑲了繁復的、精致的、華麗的優雅，走出塵封的歷史，在我的書桌上重現近千年的美麗；于是，她伴著委婉的中國風的曲調，順著遠古的窯火從千般皺褶走向萬般嫵媚，而天姿國色般的高雅中，絲絲余韻又盡透著古典的婀娜多姿。流動與靜止是它們永遠也擺脫不了的宿命，由內至外渾身上下都有著一種無窮無盡的意味，而記憶的消弭重生，又如一杯甘冽的陳釀，讓我嗅到經過沉淀后的歲月的清香。

“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一時，有了愛不忍釋之慨。

每天閑暇之余，我總是與這位端坐在我書桌上含情脈脈的溫婉女子用心靈對話。她是我收藏的一份美好的情愫，盈盈著一份深情馥郁的清香。任世事變幻，滄海桑田，任輕飄飄的時光怡然遠去，她唇間的那抹淺笑，她書卷氣的意蘊，她輕靈如夢的婉約，會源源不斷漫入我的心間，每每讓我在繁文縟節一成不變的生活瑣碎中，汲取一些低吟淺唱的文氣和心心相印的默契。每到動情處，我總不忘把它放在書桌的顯眼處，用粗糙的雙手小心翼翼捧起，摩挲、端詳，和她癡迷地對望，相看兩不厭。她不語，我也無語。此時，這個冰冷的尤物就會鋪開、渲染、明艷她的卓爾不群，就會有了溫度，有了氣息，有了生命力，有了波濤不驚的恬淡安靜，有了歷經絕代風華的神色自若。

愛屋及烏。有次上網翻閱古人描寫瓷器的詩句，不覺眼前一亮：“色流香，青胎素描慢拂弦。慢拂弦，歲月浮華，一夢千年。可參造化天地妙，無極由來太極添。太極添，業火凝練，玲瓏驚艷。”這是宋人對元青花的贊美之詞，青花斗艷，最美不過青花瓷了。而最讓人拍手稱快的是唐朝隱逸詩人的代表陸龜蒙的《秘色越器》一詩：“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詩人用凝練的句子，形容清麗脫俗的瓷器燒制的景象：“秋天的晨風中，露水沾衣，透過風露可見出窯后成千上萬的瓷器堆放在那里，如千峰疊嶂，其色似青如黛，與周圍的山峰融為一體，恰似千峰萬山之翠色堆放在那里！”詩人形象貼切地描繪了瓷器如冰勝玉的釉色，讀來令人耳目一新。

據史料記載，青花瓷的素雅與艷麗，是元代以來追求的珍品。她的美，美在氣質上，那是一種安靜典雅的美，內斂、溫婉、雍容。其次，青花瓷的美，美在形，美在韻，潔白的釉面染上青花的色彩，如浸潤了澄澈的湖水，流光溢彩，魅惑無比。

“青”的本義是藍色。藍色的礦石或草木的顏色，又可形容茂盛或年少的樣子。《說文解字》認為，“青”是東方色。古時的文人喜歡借物來間接抒發自己的情懷和抱負，其東方的韻味由此可見一斑。如文人讀書時希望自己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成為優秀的學者；通過讀書走上仕途之路后，便有“青云直上”的愿望；也渴望并且想做一個人民愛戴的“青天”；甚至在卸甲歸田之后，還希望能夠“名垂青史”“留取丹心照汗青”。“青花瓷”隱喻那些不得志的文人墨客一生的期望。

我摯愛的這款青花瓷鳳紋扁壺，沒有色彩斑斕的喧鬧，只有安靜的青花使人寧靜致遠；沒有棱角分明的莊重，只有清新自如的飄逸使人思緒飛揚。她雖然沒有經歷過唐宋的詩風詞韻，但她卻走過了元、明、清直到今天的朝代更迭，見證了數百年漫長歲月的煙云。她像一位智者，見多識廣卻不言不語。她高雅的素色胚胎上氤氳著怎樣纏綿的心事？滿溢著怎樣空靈的懷土之情？她的一生是顛沛流離還是九曲傳奇？她最初的主人是王孫公子還是草芥貧民？……這些都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透過數百年的煙塵氣息，她帶著漫天風雪中胭脂的味道，那么近、那么近地與我有了這樣的一次邂逅、一段塵緣，我途徑過她遺失的舊夢，她涉足過我不堪的歲月。此后余生，她一定記得，曾與一個素面朝天的女子把流光碎影中共同的過往慢慢拼湊、彼此交融。

青花瓷，繞指柔。從此，我陷進與這個泛著微寒之光的鳳紋扁壺的愛戀中不能自己，并對她生出些飽滿的、溫暖的情愫。從此，我與她的宿命就是一個靜，一個涼，如此近、如此暖。從此，我在與她的耳鬢廝磨中，漸漸發覺自己也有了微妙的不同凡俗的變化，那就是，因為她，我眼里的世界變得越來越詩意盎然。她隔著數百年的蒼涼時光，蕩滌著一個平凡潦草的現代女子泛泛粗率的內心。

不管是附庸風雅，還是情有獨鐘，不管她是大雅之物還是大俗之物，我都把她奉為知己，尊為上客。每每夜深人靜時，與她低語，與她纏綿，共享自然的又一重清涼境界。但是，即使我對她如此寵愛有加，她身上歷史文化沉淀結晶出來的氣韻，也不是我這般凡夫俗子三言兩語所能言盡的，在她面前，我能做的，就是長久地注目，長久地沉醉。

“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月色被打撈起，暈開了結局，如傳世的青花瓷自顧自美麗，你眼帶笑意。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炊煙裊裊升起，隔江千萬里，在瓶底書漢隸仿前朝的飄逸，就當我為遇見你伏筆……”靜靜的夜晚，我一邊與她對視，一邊聽周杰倫演繹“青花瓷”的韻味別生，仿佛一枚青橄欖在口，言近旨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