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之美
——讀紫藤晴兒詩集《大風勁吹》

林 莉

多年前，參加詩刊社的一個活動和紫藤晴兒在三清山有過一面之緣。記憶中，她穿著玫紅色的衣裙，笑容甜甜的。庚子年歲末，她打來電話，說是要出詩集了。聲音，也是甜甜的。寫詩十年，而今結集第二本詩集《大風勁吹》，這份樸素的執著，蘊含著許多不為人知的悲喜。我想起前幾日，看到一段視頻，播放了一段山谷中風的聲音。那是一個流浪歌手在無人的山谷采集到的風聲。那種風聲，很拙，像頑皮的孩子赤足跑過蘋果樹時撒落的一串笑聲，簡潔動人。節奏時緩時疾，掠過耳畔是酥麻的，呼呼而來，有一絲天然的憂傷隱在其中。待細細聽，卻又無法捉摸，無處不在。我驚訝于它和紫藤晴兒這本詩集所呈現出來的氣息有某種契合度。在詩歌這條孤獨而奇異的道路上行走著，不氣餒、有召喚、肯擔當，始終保持不被折斷的人生愿望和熱忱。她付出的勇氣和深情匯聚成迷人的風聲陣陣，從文字的原野到廣闊的人世間，吹拂著、滌蕩著。

縱觀全書六輯，山河、田園、詠懷、詠物、羈旅、思鄉，親情、愛情，萬事萬物一一被串聯。在這里，人心溫暖，草木有情，山川俊朗，既有日常的細節鋪陳，也有點石成金的練達提純。在表達個體思想、生命體驗，記錄生活軌跡，時而悵然若失時而淡淡喜悅。喚醒人們共通的情感。繼而去觀察、捕捉身邊最普通人的生存狀態，進而揭示、勘探。并一再深入大地的深處，生活的密度、生命的廣度，可感可觸，有溫度、有根系、有光亮。真實鮮活。在時光的更迭中展現對抗之力，詩，獲得一種別樣風情和美。詞語掀起的風暴，聲聲入耳，扣人心弦。

海上絲綢之路，白石文化、崇拜太陽的先民，文峰山的“魏碑”石刻，大海、蘋果樹、喜鵲、櫻桃……構成了我對紫藤晴兒寫作背景的想象。厚重的歷史人文、豐沛的風物、淳樸民風人情，都是一塊可以提供豐富創作元素的厚土。她生活在煙臺，被這片土地滋養。寫了許多和海有關的詩。她詩歌里的一縷風聲首先來自于大海。這些詩里，她的詞語，少了輕盈和柔和，多了粗糲和咸濕。她沒有沉溺于鮮明的私人地理，在自然景觀中逗留、沉吟。而是直接于內心劇場，讓現實關懷，個人在場感波浪般起伏。她目睹夜色中的海，“波瀾推動著波瀾，容納了萬物的體溫”。她也去海邊安靜地聆聽，感受到“巨大的震動讓我雙手抱緊那個自己”。她經過海，靠近海，進而“細細地交換，應用心底最遠的遼闊”。每一個作家詩人都有自己的寫作土壤。將根系深入到它的內部,情動于中但又有打破和跳出去的胸襟. 從細微之物之處去發現和追尋,在剖析現實世界的同時，將個體、社會和自然貫通。從俗事煙火中提取愛的能力。以此做出一種修復和還原。恢復詩歌的純粹性和清澈性。呈現一個立體的蓬勃世界。向人們提供一個更豐沛和闊達的精神領地。顯然，紫藤晴兒把它們實踐在這片古老而年輕的潮水中。以此達到，風吹大海，生生不息。

一首詩，詩意的來臨，很多時候都是碎片化的，在某一神秘的瞬間打開通道，詩人和日常生活，天、地、人、神對接對話，并根據詩人的經歷、閱歷、認知來決定是否獲得歷史性、時代性、世界性。紫藤晴兒喜歡在重復的鏡像里捕捉，淬煉。她不厭其煩地寫到喜鵲、小獸、烏龜、舜玉路40號……無論是用身心塑造出的真實模樣或是用孤獨的自我虛幻輪廓來袒露的形象，無論憂傷、疼痛、喜悅、苦難，她都適時地把無數的“我”還原到“我”中。她一再對命運進行辨識和指認，在《懷抱著世界為我打開的部分》《秋風辭》《這一年》《河里站著廢棄的橋墩》《拾荒者》等詩里，我們看到了她的詰問和思慮，由此產生了一個更豐富的空間。敘事，及事及物性的描述，大量的生活細節，拓展和衍生了人性體驗的復雜空間。另外，在情感的爆發點上，著墨于愛，故土家園、山川草木，母愛、父愛，對時光流逝、人情世故的感嘆。在這里我們能夠感同身受詩行中傳遞出來的掙扎、疾苦、溫暖，人性之光，生命慰藉。這些詩中出現大量的人和事。是詩人的生活經驗經過提煉后加寬后，個體和大眾，相互轉化、身體的痛楚，靈魂的燃燒和精神的火焰緊緊交織，痛定思痛之后的釋然，讓我們獲得了詩人具有力量的情愫和普世情懷。在切換的時空背景中展現敬畏生命，悲憫萬物，感恩世界的自我修煉態度。所以，她詩歌中的另一陣風聲，是漩渦狀的，起自大地、人間鏡像。

從這本詩集里，可以讀到，詩和生活相關，建立人和人、人和社會、人和自然、宇宙的密切關系。一定程度上，詩從自我開始，自內而外擴散。紫藤晴兒深諳此中秘密。她不停地行走、追尋，將本心本性植根于朗朗河山之中。她是柔軟的，會“對著一棵棵薺菜流淚/我想念能和我對話的父親”；她是慈悲的，“我不辜負任何風吹草動/愛和疼，花朵和遠方”；她是歡喜的，“我把心一直空著/等它們再飛回來”；她是悲傷的，“我用一塊云打開了淚點/把哭聲藏在一首詩中”；她是沸騰的，“百合花的舞蹈將我的心再次送高”；她也是寂靜的，“任由思想在兩只鳥的羽毛間/蓬松著”。從她行旅中的部分詩篇里出現的上海、濟南、棲霞等地名里，既是遠方，又是故園。即是陌路也是回鄉。隨時可見愛意深沉，詩意，在天地和意志間飛翔或者流動。尤為可貴的是在幾首長詩中，她不再局限熟悉的慣常抒寫，而是作了大膽的探索，走向混沌自由之美。比如《大雪》九章、《天鵝》九章、《月亮》九章等。恣意馳騁，大開大合。最后，回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大寂靜中，形成“大風勁吹/一頭獵豹同我的感官合二為一“之莊重氣象。這一陣風聲，當是大音希聲。綜合而述，《大風勁吹》中的風聲之美，可簡略為三點，一是起伏之美，向廣闊的世界表達深沉愛意；二是漩渦之美，根植在大地之上的悲憫與赤忱；三是寂靜之美，修復和退守中的秘密國度。

在寫這篇序文前，我不知道紫藤晴兒具體生活在哪，從事著什么職業，經歷過什么。三清山一別，我們偶爾在微信上問候。但這有什么關系呢，它們并不妨礙我們在文字中的相惜懂得。讀到一首好詩時心中暗自驚喜和感動，如同與世上另一個我重逢。事實上，毋庸置疑的是，一首誕生之后，它在尋找它的知音，像馬在尋找它的騎手。不妨坐下來，退回到一首詩中，在漢語的沉默里打開緩慢又急切的一生：

兩只鳥

兩只鳥飛過頭頂，翅膀在空中翻動著氣流

看不到的劃痕像某種寂靜

一下子沉溺于一個人失落的心底

夏季的草木蓬勃著它的枝葉，遠近的事物

都一再令人難以看清

在這些放大和縮小的天空間，兩只鳥無聲無息地飛在

我路過的早晨

那樣的靜，形同不存在的，或是只有消失了

才感覺到一種強烈的存在

兩只鳥以它的形式教化了我

我也可以退回在這樣的寂靜中

望著它們黑白的色調

翅膀上油亮光澤

我排斥了身體內沉沉的五月，和那一再給我的不安

任由思想在兩只鳥的羽毛間

蓬松著

我讀到它們時，恰逢二〇二一年的元旦，陽光燦爛，窗外時有鳥鳴。我視此為一種美好的開始和相逢。一本書，靜靜在光中，被風翻動。可以聽一聽，它在風中，說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