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山谷

李艷霞

這個夏天，我還是像以往一樣回到山里，仿佛做一次短暫的安魂。若無這一程跋涉，生命似乎都將有所遺憾與缺失。

當我獨自坐在山谷里，山風水一般涌來，想到城市里被炎熱逼得無處可藏的人們，我不由暗自竊喜。野草在眼前搖動，在高遠的天空和廣袤的大地之間，野草實屬普通，且常被孤傲艷麗的花朵，沖天而清高的樹木壓住風頭。然而野草才不管，你有你的高度我有我的態度，照樣長得恣肆不羈，自信得像個平民英雄。

如草類不棄，我也是一棵野草，但我缺少一顆自信的心，我很卑微，我常常以卑微之軀像西西弗斯一樣不斷推著石頭，可我的生活沒有方向毫無目標。我又像堂吉訶德，在虛幻中消耗著麻木不仁的日子。在許多時候，還需要強顏歡笑，假裝快樂，假裝自己很能與這個社會和睦相處。其實，這怎么可能呢？

當我第一次踏入城市，它給我的陌生是巨大的，那種無形的，帶著冰冷質地的沖擊力直擊我，使我膽怯，使我莫名害怕。從那時起，就注定所有的單槍匹馬都會以失敗畫上句號。那種膽怯一直伴隨我很多年，從一趟列車到一趟列車，從一個城市到一個城市，再從城市一次次回到故土。我抗拒城市給我的面孔和冷眼，但我又不能與它勢不兩立，同時委曲求全。

故土的土壤也在被所謂的現代文明剝離的更薄更薄，培植出大片堅硬的樓宇。我竟一時像個無處可歸的鳥。我不知自己到底是誰了。我那么渴望遠離人群，可我還要陷入人海；我那么尊重靈魂的豐富，可我依然渴望物質富足帶給我的安全感。我那么容易就看穿兩面三刀虛與委蛇人云亦云，以及暗箭傷人。但我仍要蒙上眼睛，假裝什么都看不見。

我就這樣攀附在這城市的邊緣，固執而孤獨，撕裂而糾結。

所幸，天橋溝總有這樣一個山谷可以容納我走不遠回不去的腳步。忽略殘缺的山坡和改道的河流，忽略那些打著高尚名頭對她素顏的傷害，至少天空依然那么明凈完整，我愛天橋溝，不是只愛這個地名，而是愛這個地名里所包含的一切，群山、溪流、野花、草藥、莊稼、土地、炊煙、小動物，我從來就把自己看作它們之中的一分子。我知道，只有它們才不會排斥我，抗拒我，遠離我，它們只會把我卑微的名字喊得光彩奪目，它們的胸懷敞開，贈我以坦誠和純粹，擁抱我行過遠路滄桑的痛楚。

在這山谷里，我不怕被嘲笑蒼老與貧窮，也不怕被嘲笑淺陋與無知，也不怕被遺忘。我確信在這個時刻，我所擁有的這片山谷是我獨一無二的天堂與樂土。生而平凡，必當歸于平凡。我不需要什么光環，不需要刻意耀眼的稱呼，在這里，我就是草，我就是水，我就是一枚漿果，甚至是遺落的一片羽毛。你就叫我草吧，或者野草，這才我是頂級的名頭呢！偉大的詞匯和稱謂盡可以慷慨送給別人。

一截腐朽的樹木軀干橫亙在我眼前，旁邊是一棵只有在盛夏綻放的紅色野百合，野百合如同火炬般熱烈高昂，唯我獨尊。生命的極致與腐朽在此刻呈現了強大的反差，使我悲涼而欣喜，使我落淚使我澎湃，使我有所頓悟又茫然不知所措。我的愚鈍讓我沒有看透和解讀的能力，我的無知看不清所有暗示。但我知道，絢爛與腐朽，進行與流逝，最終都將歸于平靜。歸于一場曠古的虛無。既如此，又有什么可去爭的呢？

是的，我從來不爭，只是有時候被一種無形的暗流所推，讓我看向自己時顯得庸俗而陌生。很多很多事，不是自己可以掌控，而更多時候，是自己被悄悄掌控。因為，一直我都是那么愚鈍，我逃不掉聰明的陷阱。

忽然，一只花貍鼠背著夕光驚慌的躍入草叢，它一定是發現了我這個無用的人類，而它一定不知我的無用，它還以為我是個強大的攻擊者，所以它的驚慌使我自責，我決定離開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