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的苦惱

廖小琴

我以前的工作很順利。

每天按照頂頭上司提供的名單，逐一拜訪客戶，然后就像農夫嫻熟地收割地里的莊稼，將客戶帶走。可自從那家伙出現后，我的工作越來越難做了。頑強的求生本能是大多數客戶的共同訴求，一旦見到我的尊容，恐懼、驚慌就全鉆進他們的眼中。但隨著那位叫鄧森的科學家研制出“生命丹”后，我在人類心目中的地位就一落千丈。因為他們發現，我出現時，他們只要吞下一粒生命丹，就能讓我束手無策。

生命丹一旦滑進他們的喉嚨，鉆入他們的腸道，原本進入衰竭倒計時的心臟就會再次強有力地跳動起來。

我的工作一日不如一日。我的妻子——脾氣暴躁的北風，開始指責我回家太晚，而我那兩位善于制造疾病和災難的混賬兒子則跑來不停地問我是否需要幫助，是否需要在我管轄的區域動手腳。

哼！他們以為自己是誰？對于人類來說，大多數疾病早在他們的控制范圍內。至于災難，自然類的，得由上面說了算；人為的嘛，對，人心倒是可以拿來利用。因為突然想到這點，我接連獎勵了自己三套黑西服，又買了一把锃（zèng）亮的鐮刀，還連喝了三大杯酒——唉，喝酒誤事啊，我因為睡過頭，錯過了“死神聯盟大會”的啟動儀式。

為了表達由衷的歉意，我特意將自己想到的主意貢獻出來。這幫平日神情嚴肅的家伙，果然激動異常，紛紛詢問該如何實施，而會議的主題也由“如何應對人類日新月異的延壽計劃”，順理成章地變成“如何蠱惑人心”。

我們將人類的延壽原因歸結為以下幾點：

1 .鄧森研制的生命丹。

2 .娛樂節目增多，很多人深陷其中，樂呵不止。

3 .人類每天吃垃圾食物，抵抗能力相應增強，腸胃進化到連鋼鐵都能消化。

針對以上幾點，我們展開熱烈討論，決定：

1 .想辦法收拾掉鄧森博士。

2 .收拾掉幾個火熱的娛樂節目制作人。

3 .讓食物變得更營養、精美，讓人類已經習慣了垃圾食物的腸胃難以適應，讓他們疲于拉肚子。

會議結束時，我們拿出前所未有的合作精神，分攤了任務，有的負責在人類中尋找我們的代理人，分化和瓦解人類；有的自告奮勇去找那幾位娛樂節目制作人……而我則負責去找鄧森博士。

我穿上新西裝，一手拎著蛇和蜥蜴盤繞的公文包，一手舉著嶄新的鐮刀準備出發。

“你就這副樣子出去嗎？你不是說那老頭兒鬼得很嗎，你穿這身不就等于將自己的身份曝光在對手面前？你是去找死的嗎？”我老婆披頭散發“呼”地刮到我面前，嚷嚷道。

不得不承認，我這老婆，雖然脾氣壞，但腦子還不錯。于是，我馬上換了一套裝束出門。

鄧森的辦公室位于硅城，一個“裝”著全世界頂尖科學家的地方。

我用隱身術躲過幾位助理后，徑直走進鄧森的實驗室。那里堆積著數以萬計的玻璃管、藥片……雜亂得像一個垃圾場。而制造出這一切的那個人正背對我，滿頭灰白的頭發讓他看上去像只猿。

“咳，咳。”鑒于我站立良久無人理睬的窘境，我只好咳嗽。

“有什么事？”那家伙頭也不抬地問。

“你是鄧森博士？”我沒有正面回答他，而是反問他。

“廢話少說，有事請講。”他一邊說，一邊忙著在那些玻璃瓶中勾勾兌兌。

“我想買一粒生命丹。”我為自己找了一個絕妙的借口。

“去找羅門，他是我該死的助理之一。”

“不，我可不想找他……我想和你談談。”

他這樣下去，我可沒辦法實施自己的計劃——找出他的弱點，一舉收割掉他。

“該死的！”他驀地轉身，沖我嚷道。

除了灰白的頭發，他還擁有一張灰色的臉、一雙灰色的眼睛、一對灰色的胳膊……他居然長得比我還難看。

他用那雙灰色的眸子緊緊地盯著我看，我居然有些緊張。要知道，死神也是有所畏懼的，比如沒完成任務被上面呵斥，害怕被克扣薪資，還有被我家那位……他的眼神讓我想起她，如果我做錯什么，她就會這樣瞪我，就像老虎想要吃掉一只迷路的羔羊。

“你……”我有些口干舌燥，很后悔早上沙拉里放了太多鹽。

“你就是那位該死的死神？”他咬牙切齒地問道。

他怎么知道？我已經將自己裝扮成一位大腹便便的商人了呀。

“你又想要來索取我的性命？”趁我出神之際，他咄咄逼人地問道。

“又？”

“怎么，你難道不覺得我有點兒面熟？”他語帶譏誚（qiào），滿臉都是對我的不屑和鄙夷。這個狂妄的家伙！

“死神先生，讓我給你一點兒提示吧。80年前，一場車禍。”

80年前？一場車禍？我想起來了，他就是那位幸存的年輕人。

那一天下著小雨，我拎著公文包，扛著鐮刀，按照上面給的名單，逐一拜訪客戶。突然，我那位倒霉神朋友興高采烈地跑來通知我，說在X段公路出了一起車禍。遇上這樣的事，他總是幸災樂禍，并會第一時間通知我前去，因為上面向來不介意我們在這些人為事故中收割幾個名單上沒有的客戶。再說，這也可以免去傷者的痛苦和家人此后的負擔嘛，而我向來仁慈又善良。

一對夫妻躺在血泊中。

我站在雨中，俯視著他們。

看到那位婦人已經奄奄一息，我舉起了鐮刀……可就在這時，躺在她身邊的那個男人卻睜開了眼，他看見了我。

他緊緊抓住我的西服，吃力地懇求：“請讓她活下去！請讓她活下去！”

我是一位善良的死神，心腸如同天上的白云般柔軟。所以，我放下鐮刀，撇下我那滿腹不滿的朋友，離開了。

鄧森就是那個男人。

“我就知道你終有一天會再次站到我和卜莉的面前。”鄧森笑起來，笑得很難看，就像在宴會上突然看到一坨大便。

“那你準備好了嗎？”我穩了穩心神，不想被這家伙看扁。

“哈，準備？我不是早就出現在你的名單上了嗎？但那些藥丸會使我再活幾百年。”他揚起眉，狂妄地乜（miē）斜我一眼，并從袖口迅速滑出一粒生命丹，放進嘴里。

我并沒有舉起鐮刀，他又何必如此緊張？

“怎么，我發明了生命丹，讓你們對我無可奈何啦？我的生命還健壯著呢，你這該死的東西還是盡快從我面前消失吧！”

我頭疼起來。每次有人將我罵得啞口無言時，我就頭疼。

“生命丹就僅供你使用，就不要再賣了吧。”我說。

“什么，不賣？不賣，我怎么能有大筆的錢，來養……”他閉上了嘴，就好像一個秘密已經沖到喉嚨，又被他咽了下去。

“告辭！”我在心里笑了，他藏了一個秘密。而我，最喜歡刨別人的秘密啦。

為了找出他的秘密，為了避免被他識破后，再受譏諷和奚落，我只能每天隱身，秘密監視鄧森的一舉一動。

他每天都泡在實驗室，似乎想研制出比生命丹更高效的藥丸。我發現他每天洗兩次臉，刷兩次牙，去三趟廁所，喝一杯水……除此之外，他還是一個十足的財迷，每天都要聽助手匯報生命丹替他賺了多少錢。唉，這就是我一連隱身在他身邊數十天的調查結果，內容蒼白。

“你為什么不和我交換一下工作時間？”負責晚上行動的黑死神趁機慫恿我，“那樣，你就可以瞧瞧那家伙晚上都在干什么了。”

我聽從了黑死神的建議。這天傍晚，我又一次隱身在鄧森的身后，隨他的車從硅城駛向郊外的一棟別墅。

那棟別墅不但漂亮，而且漂亮得過分。雖是寒冬，各種各樣的鮮花在花園盛放，尤其是那種深受人類寵愛的紅玫瑰，開得恣意而夸張。

不知為什么，靠近別墅的鄧森，好像變得年輕了，腳步輕快，身上像涂了一層明亮的色彩。他在花園挑了一朵最美的紅玫瑰，手持著它，走進別墅，就像羞澀的少年。

別墅內寬敞得如同足球場，管家、仆人等紛紛迎出來，鄧森卻只顧匆匆朝二樓的房間走去。和大廳不同，那里布置成了草地的模樣：綠色大地，鮮花怒放，許多智能蜂蝶在翩翩飛舞。

有幾位醫生、護士圍在一張床前，為一位年輕貌美的婦人按摩、做理療。那不正是80年前車禍中的那位婦人嗎？

“卜莉，我回來啦。”鄧森歡喜地和床上的婦人打招呼。

其他人見狀，紛紛識趣地離去，除了我。

“卜莉，瞧我給你帶回來了什么。”鄧森說著，將玫瑰花放在婦人枕邊。此時，他的聲音低沉，神情溫柔，簡直和在實驗室判若兩人。

“卜莉，你最喜歡在周五的晚上吃魚子醬、喝紅酒，所以我早早就吩咐他們準備了，等會兒我們就共進晚餐。”

共進晚餐？不一會兒，果真有仆人為鄧森推來魚子醬和紅酒。鄧森小心地為卜莉圍上餐巾布，又為自己系上。

“好吧，我們開動吧。”鄧森對床上的婦人說。

他邊頻頻舉杯，邊自言自語起來。在接下來的幾晚，我總算從他的絮絮叨叨中，知道那婦人已整整昏迷了80年，而鄧森則一直期待她的蘇醒，并研制出生命丹來延長自己和妻子的壽命，直到她醒來。而他把賺來的所有錢，都用來為卜莉打造夢想中的別墅、花園和請醫護人員。

人類的情感還真是令人困惑。難道妻子不醒，他就那么永永遠遠活下去？那還要我們這些死神做什么？現在，我總算知道該如何對付鄧森了，哈哈哈。可是，為什么我有點兒難過？

每晚進餐完畢，鄧森都會為卜莉讀一會兒書，講講他在工作上的最新進展，還會為她梳頭、剪指甲……夜深了，說夠了，他才會輕輕躺在她的身邊。她是他的唯一，而他對她來說是什么？她的全部嗎？我突然明白那些在災難中幸存的人的價值了，他們和家人也許會終身痛苦，活著雖然艱難，卻可以讓他們一起努力向前。

在我對鄧森的事一籌莫展時，死神聯盟第109次會議緊急召開。

主持人匯總了大家的戰果，包括順利蠱惑人心，假貨橫行，人類彼此不信任，污染加重等。

“生命丹之類的發明并不能拯救人類。”主持人自豪地宣布。

“那么，鄧森博士……”我吞吞吐吐道。

“隨他去吧，反正他終有活得厭煩，想要死的那天。”

“如果他想要一直一直活下去呢？”

“世界越來越糟，他憑什么想一直活下去？”

憑愛啊——我在心里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