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那提汗·阿布力哈力
2019年7月15日,我在網上看到了哈薩克族著名作家艾克拜爾·米吉提的采訪,采訪中他提到了中國當代著名作家余華和余華寫的小說《活著》。之前我沒有讀過余華的作品,看到艾克拜爾·米吉提的采訪后,我很想讀這本書。我先將哈薩克語版讀了一遍,然后讀了漢語版。
作家余華在小說《活著》的自序中是這樣說的:“《活著》講述了一個人和他的命運之間的友情,這是最為感人的友情,因為他們互相感激,同時也互相仇恨;他們誰也無法拋棄對方,同時誰也沒有理由抱怨對方。《活著》講述人如何去承受巨大的苦難,就像千鈞一發,讓一根頭發去承受三萬斤的重量,它沒有斷。《活著》講述了眼淚的豐富和寬廣,講述了絕望的不存在,講述了人是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著。”
我看到,作家余華在小說《活著》中,精心刻畫了一位正在艱難而平靜地活著的普通中國老人的人物形象。這位老人——他的名字叫福貴。在他的人生生涯中,與之相關的九位親人或朋友或對手,父母親、妻子兒女、賭徒對手、戰場戰友,年長的、年少的……全部都死了。他們都死在福貴的前面,他們或死于落魄,或死于疾病,或死于意外,或死于狂熱,或死于不幸,或死于饑餓……唯有他福貴老人家一個人還活著。
他與一條同樣老態龍鐘的老牛,一并地活著。
當然,他也會死去,比別人多很多死去的理由。他已經準備好了,隨時隨地準備死去:他的床頭,悄悄地保留了十元錢,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會去用它的。因為,“村里人都知道它是給替他收尸的那個人,他們都知道他死后是要和他的家人埋在一起的”。
他有時想想很傷心,有時想想又很踏實,家里的人都是他送的葬,全是他親手埋的。福貴老人說:“做人還是平常點好,爭這個爭那個,爭來爭去賠了自己的命。像我這樣,說起來是越混越沒出息,可壽命長,我認識的人一個挨著一個死去,我還活著。”
福貴老人是在怎樣的狀態下活過來的呢?
一個普通的中國人以普通的生活方式活著,就是這樣的艱難嗎?
——福貴老人笑了一下,說:“活著,真的,有時很難。”
——福貴老人又笑了一下,說:“不是你不想活,而是你自己讓自己活不下去。”
“你自己讓自己活不下去。”我知道,要理解福貴老人話語中的笑容,只有一個前提:他的這些親人、朋友、對手們是如何走向人生結局之路的。
人類中群體的死亡事實,將證實著人類活著的人的價值。
如果說,福貴的老爹之死是被不肖子弟破落行為所活活氣死的結果,福貴的老娘之死則是農村家族破落之后貧困交加的必然結果了。
其實,福貴與他的父親,一個家族中的兩代男人,都是實實在在的敗家子,他們分期分批地、活生生地把祖先家族興旺繁榮時的兩百多畝土地家產全部敗得一干二凈。福貴的父親,吃喝玩樂,祖先的土地在他手中已經被玩掉了一半。福貴自己在兒童時期,上私塾讀書,雇工背著代步;青春時期,上城里妓院,同樣請妓女背著逛街;有了一點人生膽子后,大手筆參賭,一賭千金,用負數記賬的方式豪賭。終于到了這一天,賭金結算的日子里,原本號稱徐家的所有的土地家產都歸于一個叫龍二的人。就在那天,福貴的父親,一頭倒在糞坑前面,離開了人世。
福貴的母親,身患重病,搬出祖先的老屋,住進了草屋。福貴取了家中唯有的兩塊大洋,去城里買藥,給母親治病。誰知,在城里,福貴遇上了“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般的突然事件,他被拉壯丁當兵了。路上的青壯男子,被軍隊拉上,被軍隊捆綁上,跟隨著,就當上這支軍隊的士兵了,送去攻打另外的軍隊了。等他從淮海戰場上戰敗當上解放軍的俘虜回到家時,他的母親早已經死了。
他的妻子家珍告訴他,娘死前一遍又一遍對她說:“福貴不會是去賭錢的。”看到這里,我明白:其實,他的母親話中有話,她老人家到死都不可能饒恕的是,她的賭徒兒子把家室財富最后揮霍一空。
“龍二成了這里的地主,常常穿著絲綢衣衫,右手拿著茶壺在田埂上走來走去,神氣得很。鑲著兩顆大金牙的嘴總是咧開笑著,有時罵看著不順眼的佃戶也咧著嘴,我起先還以為他對人親熱,慢慢地就知道他是要別人都看到他的金牙。”
在這個意義上,福貴是幸運的:他當了解放軍俘虜回家后,正好開始土地改革了,他的父親和他——一對真正的敗家子,親手把家族由富變窮,窮到頭來卻恰到好處:解放了,他分到了五畝地。
“龍二是倒大霉了,他做地主,神氣了不到四年,一解放他就完蛋了。共產黨沒收了他的田產,分給了以前的佃戶。他還死不認賬,去嚇唬那些佃戶,也有不買賬的,他就動手去打人家。龍二也是自找倒霉,人民政府把他抓了去,說他是惡霸地主,被送到城里大牢后,龍二還是不識時務,那張嘴比石頭還硬,最后就給槍斃了。”
龍二被槍斃的那天,在路上看見福貴,龍二哭著鼻子對福貴喊著:“福貴,我是替你去死啊。”回家的路上,福貴一邊走,一邊想:“要不是當初我爹和我是兩個敗家子,沒準被斃掉的就是我了。”想想,自己是該死卻沒死,從戰場上又撿了一條命回來,到了家龍二又成了替死鬼。“我家的祖墳埋對了地方,”福貴對自己說,“這下可要好好活了。”
看來,人生在世,富貴在天,生死有命,有時,也是有道理的。
小說中,作家余華并沒有過多地描寫福貴的戰友春生是如何當上縣長的,然而,“文革”中春生在所謂縣長的位置上,走完人生最后歲月中的點點滴滴,卻是如此地清晰可尋:
“春生被他們打倒在地,身體擱在那塊木牌上,一只腳踢在他腦袋上,春生的腦袋像是被踢出個洞似的咚的一聲響,整個人趴在了地上。春生被打得一點聲音也沒有,我這輩子沒見過這么打人的,在地上的春生像是一塊死肉,任他們用腳去踢。”
“福貴,我是來向你告別的。”……他咬著牙齒狠狠地說:“我不想活了。”“我每天都被他們吊起來打。”春生的臉都腫了,手都腫了。
“一個多月后,我聽說城里的劉縣長上吊死了。一個人命再大,要是自己想死,那就怎樣也活不了。”
福貴的其他家人,一個個標準的生活在中國社會最底層的以務農為生的中國老百姓,他的兒子、他的女兒、他的妻子、他的女婿、他的外孫相繼離世,是一個中國普通老百姓,特別是貧窮的農民的生存百科全書。
《活著》講述了“一個人和他命運之間的友情”,“寫人對苦難的承受能力,對世界樂觀的態度”。有這樣一種說法,說福貴是一個善于利用“精神勝利法”的人,說到底這也是現今大多數中國農民的基本世界觀之一。福貴的人生觀是活著,或者說是僅僅只為了活著而活著,而這也不全是他的人生觀,但他畢竟還是活著,這既宿命又有點自慰,是余華筆下比較常見的活在宿命中的人物,同時又不完全在宿命中完成自己所有的一切。從這里可以看出,福貴的不死,在很大程度上是作者余華賦予他存在的理由和活著的意義。
福貴比別人多很多死去的理由,然而他活著。《活著》是一個名叫福貴的老人用一天時間對其一生苦難的敘述。在近四十年里,他經受了人間的很多苦難,面臨了與一家四代人的生離死別,是一個痛苦至極的人,他本應該死掉,可他活著,甚至只是為了活著而活著。正如作者余華自己所說的那樣:活著是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著。福貴的不死,讓人很是迷惑,可是他活著,有著自己存在的價值,有著自己活著的意義,有著自己的不死。福貴是徐家的大少爺,可他卻是個敗家子,從而引出了他一生的悲慘,一生的孤單,一生的無奈和一生的“失敗”和“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