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慧生
美國政治精英正在發生重要的代際轉變,這對美國內政外交產生重要影響。分析這種代際變遷是理解美國如何適應時代變化、處理自我認知調整及能否進行自我重塑的前提。這種變化同樣發生在美國對外關系和對華政策方面。深入分析美國外交精英代際變遷,對于理解美國對華政策走勢至關重要。
拜登剛上任不久,媒體和輿論就注意到,新政府的國家安全顧問和外交團隊中涉華政策方面的官員相較于其他部門明顯年輕得多。除了多位“70后”官員外,以先后被任命為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中國事務主任的杜如松(Rush?Doshi)和格維茨(Julian?Gewirtz)為代表的“80后”和“90后”新面孔更加引人注目。這些年輕官員大多有著在中國留學和工作的經歷,并且有相關學術研究成果。他們在拜登上臺前后幾個月密集撰文或發言,顯示出對華政策的一致態度——更多地強調中美關系的競爭性而非合作與接觸,強調維護民主價值觀和人權,以及維護以美國為核心的國際秩序和應對所謂的中國“銳實力”等。
這些人的年齡和他們的中國經歷,很容易讓人回想起特朗普政府國安委中年齡相仿的馬修·波廷杰(Matthew?Pottinger,中文名“博明”)和他在對華政策中扮演的角色——有些媒體甚至夸張地稱他為“美國對華冷戰設計師”。或許是這種比照,讓國內媒體和一些評論家把拜登團隊的這些年輕精英稱為新“鷹派”的代表,并關注這些人較為強硬的對華態度。
毫無疑問,無論是在政府內部還是外圍,美國年輕一代外交精英的觀念和主張正在對美國對華政策產生影響。盡管他們的對華政策立場對拜登政府的影響尚未明晰,但可以從其言論中看出他們與老一代外交精英之間的區別及其對華理念的根源。對這些議題的分析將有助于理解拜登政府甚至后拜登時期的美國對華政策走向。

然而,簡單給這些年輕精英貼上“鷹派”標簽甚至比照波廷杰而把他們的立場視為特朗普“新冷戰”政策的延續,則容易產生誤導。全面理性的分析需要從多方面考慮,特別需要從宏觀到微觀,逐層分析美國新生代外交精英產生的背景和他們的對華外交理念,以及他們對中美關系可能產生的影響。
目前學界有一種觀點認為,美國對華政策是由所謂的“中國通”或“知華派”主導,因此他們過多聚焦于通過這些人來解讀美國對華戰略和政策,并試圖提供應對方案。但這種想法或許是一廂情愿——所謂“中國通”并未在美國對華政策上發揮根本性影響,對華政策始終是美國全球戰略有機整體的一部分。尼克松時代開始奉行的對華接觸政策的目標是聯華制蘇,而非改善美中雙邊關系本身;奧巴馬政府以來美國戰略重心向亞太地區轉移,是因為美國的總體戰略目標向亞太轉移,中美雙邊關系惡化是果而非因。因此,美國對華決策的主導者不一定是“中國通”。外交決策人事安排的標準首先是能夠維護美國核心利益并熟悉外交事務,盡管在現實中這些人選不一定都勝任。例如,尼克松時代的基辛格對中國或其他地區都談不上是專家,但不影響他在美國對外戰略決策方面發揮關鍵作用。
美國對華政策不取決于“中國通”或“知華派”,而是取決于美國特定時期的總體外交戰略需求以及在此需求下特定政府的對華政策偏好和選擇。目前,美國“知華派”在美國外交決策中處于下風,中國已被美國左右兩黨共同視為頭號競爭對手。此前與中國的接觸政策甚至被認為是這一結果的重要原因。這種認識早在特朗普上臺前就已經開始,以美國知名中國問題專家、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教授大衛·蘭普頓(David?Lampton)2015年提出的“臨界點”之說為標志,并在特朗普任內被放大和固化。

2021年11月9日,美中關系全國委員會董事會主席雅各布·盧在美國紐約舉行的美中關系全國委員會2021年度晚宴上表示,期待雙方加強對話,克服困難,尋求合作之道,共同推動中美關系重回正軌。(新華社圖片)
在這種思維邏輯下,美國的“中國通”們掌握的對華知識和建立的關系網絡已經不再像過去那樣重要,因為通過接觸來從內部改變中國的策略已經被放棄。相反,美國今天的戰略目標是如何從外部來對抗、制衡甚至遏制中國。關于這一點,“中國通”們看得非常清楚,年輕一代的態度則更加直白。
由此,美國的同盟關系變得更為重要,對華政策也需要服從于重建同盟關系這一目標。當前,美國對華政策的主導權事實上更多掌握在關心和熟悉美國盟友的專家手中。這一點可以從拜登政府人事安排中反映出來。拜登政府中很少出現以前較為熟悉的“親華派”外交官,而是多以研究日韓或者是廣泛意義上的亞洲為主的專家。例如,科特·坎貝爾(Kurt?Campbell)是拜登政府印太地區政策的主導者,嚴格意義上講他是日本/東亞問題專家而非“知華派”。大部分其他對華決策的參與者也是以研究美國與日韓同盟關系、美國與東南亞、南亞等地區國家關系為主的專家。杜如松本人作為印度裔,對南亞地區的興趣并不弱于對中國的興趣。同樣,觀察拜登政府接觸較多的智庫和智庫專家也可以發現這一趨勢——偏向于研究日韓的專家和智庫更占優勢。
從這一點來講,新一代美國外交精英,無論是否屬于中國問題專家,在理解中國的時候必然是從維護美國全球戰略和聯盟關系出發,很少再把中國國內事務、中國周邊外交抑或中美關系作為單一研究對象,而后幾種研究路徑在美國老一代“中國通”中非常明顯。這種研究視角轉變的一個重要后果是,年輕一代對中國國內事務的專注度和理解深度相對減弱,在感情上也難以像老一代“中國通”那樣對中國產生國別研究者通常會有的感同身受。因此在分析美國新生代外交精英時,有必要從一個更寬廣的視角來觀察,而不是聚焦于所謂的“知華派”或者“中國通”,無論這些人對華態度友好與否。

2021年9月,美國“卡爾·文森”號核動力航空母艦闖入中國南海,開展所謂自由巡航活動。(IC Photo圖片)
美國對華外交決策既從屬于美國的外交大環境,也受限于美國國內的政治生態。近年來,美國國內政治極化愈演愈烈,并未因為特朗普的離任而有所緩和,相反卻呈現出更加極端的趨勢,而且在年輕精英當中表現得更加突出。例如,在2021年1月6日沖擊國會山事件后,共和黨內部對特朗普的態度在三四個月后就發生急劇轉變,從最初的譴責轉變為重新聚攏在特朗普周圍,再次響應特朗普對2020年總統大選有效性的質疑。最為典型的事件是共和黨內三號人物利茲·切尼因為支持對特朗普的彈劾并不斷抨擊共和黨對特朗普的個人崇拜,在2021年5月12日被共和黨議員集體投票從眾議院黨團主席任上開除,由一位年僅36歲的特朗普擁戴者伊莉斯·斯特凡尼克(Elise?Stefanik)取代。需要指出的是,斯特凡尼克以及很多其他年輕共和黨成員此前都對特朗普持批評態度,但是這些人之后努力洗白自己,轉而取悅特朗普來贏得他背后的選民,有些人甚至攻擊那些看起來不夠激進的共和黨候選人,以此來顯示自己對特朗普的忠誠。
在這樣的極端政治環境下,很難想象拜登有能力改變美國目前的政治格局和外交取向?!疤乩势罩髁x”會持續影響美國內政外交,激進勢力會長期占據話語主流,美國的外交風格也難以避免走向激進,而對中國采取強硬態度在政治上不僅討巧,也成為讓兩黨形成共識的重要工具。對于美國年輕政治精英來講,選擇這種激進策略更是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和政治包袱。相反,任何新政府(無論黨派和政治立場)過度依賴“中國通”都不是明智之舉。盡管偶爾會有像董云裳(Susan?Thurton)和史文(Michael?Swaine)這樣的專家發聲反對美國的對華強硬政策,但越來越多過去對中國持友好寬容態度的“中國通”開始向“對華強硬新共識”靠攏,或至少保持緘默。相反,對華強硬派即便對中國了解有限,也更容易因被視為愛國人士、能夠維護美國國家利益而在對華決策中獲得主導權。
在這個大背景下,對于新一代“知華派”在美國政府對華決策方面可能起到的正面作用不可高估。對中國這樣的大國而言,自身崛起過程勢必會觸動原有的權力和利益分配格局。無論中國自身有怎樣的美好意愿,做出怎樣的努力,西方國家注定會產生焦慮和不安,這或將成為新時期中國外交決策面臨的結構性挑戰。

1976年2月24日,美國前總統理查德·尼克松和夫人在中國歷史博物館參觀中國東漢時期(公元25—220年)科學家張衡發明創造的地動儀。(新華社圖片)
在厘清美國對華外交精英面對的結構性約束后,我們可以集中分析這些年輕精英的特點。
一方面,與老一代“中國通”相比,這些美國年輕政治精英普遍質疑通過與中國接觸減少中美分歧的有效性,也不再認為中國的經濟發展和中美經濟交融會讓中國在價值觀和制度上向美國靠攏。相反,他們普遍認為,中美分歧源于難以彌合的制度差異乃至意識形態沖突。這種認識決定了美國年輕一代外交精英普遍存在的對華強硬態度和不信任感。
這種認知變化很大程度上源于這些年輕精英的成長經歷。美國老一代知華派成長于二戰結束之后。在當時他們的眼中,盡管中美間有意識形態差異,但中國的弱勢地位決定了美國人相信中國可以被改變和塑造,而且這些專家也看到中國與蘇聯之間的分歧和差異,意識到中國與蘇聯在體制上的不同,特別是中國在外交方面顯示出的克制態度很難讓這些專家對中國產生類似于針對蘇聯的敵意。即使在進入21世紀之后的最初一段時間,正如蘭普頓所評價的,“對大部分美國人來說,中國可能造成很多麻煩,但很少有人相信中國是一個威脅?!钡墙裉斓拿绹贻p精英成長于中國快速崛起的21世紀初期,令過去幾代美國人記憶深刻的蘇聯威脅早已不在,中美關系由合作接觸向競爭轉變的關鍵期塑造了他們的價值觀,讓他們不僅相信而且也目睹了中國正在崛起為美國“最主要對手”的過程,讓他們自然地傾向于接受以現實主義的態度和手段來應對中國。
另一方面,這些美國年輕外交精英的對華認知也受到美國“霸權衰落綜合癥”導致的戰略焦慮的影響。這一代人成長在全球動蕩不安、美國相對衰落的轉折期。他們成長過程中目睹的美國社會是一個被政治極化、經濟不平等、身份政治、信任缺失等多重問題困擾迷失自我,但依舊沉迷于二戰后輝煌霸權記憶的社會。換言之,當前美國社會中普遍存在的自我矛盾、自信缺失和焦慮等問題在年輕精英們中更為突出。這種社會環境塑造出來的一代很難平和地看待國際關系,甚至會使他們相較于老一代學者更加在意維護美國霸權。如果說美國老一代精英基于歷史知識和社會閱歷的沉淀,有可能更加從容地接受美國衰落的現實和歷史循環更替的必然規律,新一代精英則很難有這樣的歷史視角和人生體驗去超越意識形態束縛,從更長的時間維度思考全球正在發生的變化,從更多元的視角思考中美間的異同和美國的前途。
以上這些差異讓美國年輕的“知華派”精英與傳統的“中國通”保持著較為明顯的政策分歧。相比之下,他們的對華政策主張更接近于那些年齡較長但不屬于“中國通”的外交官員。換言之,他們的對華政策傾向與今天的美國主流對華戰略共識并無太大差異。
正如美國精英整體上陷入極度分裂一樣,年輕一代美國知華精英內部也存在著明顯差異。因此對這些精英簡單地標簽化會干擾對他們的全面準確認識和有效應對。
在個人層面,美國年輕外交精英的個人經歷不同,這對他們的對華政策偏好有明顯影響。例如,特朗普政府內的波廷杰和拜登政府內的格維茲、杜如松、韓美妮(Melanie?Hart)等多位年輕官員雖然都有長期在中國求學和工作的經歷,但事實上這些人彼此間差異明顯。特別是相較于波廷杰,拜登團隊中的幾位年輕中國問題專家進入白宮之前接受過長期學術訓練并擁有智庫經歷,因此對中國問題和國家安全議題有著較為扎實的學術和外交職業素養。這些專業訓練顯然讓他們對中國的理解遠比波廷杰更為深厚,也不太容易被意識形態和政治化情緒所左右,而是能夠認識到“對抗”和“競爭”之間的不同,在應對中國崛起的同時也會謹慎考慮對華政策對美國自身的影響。

2021年5月6日,在美國芝加哥,由中車四方制造組裝的一列掛有7000系列車廂的地鐵列車載客試運行。(新華社圖片)
在執政團隊層面,拜登政府與前任的最大區別是專業人員主導外交事務。這種差異帶來的影響不可低估。正如美國知名智庫布魯金斯學會研究員哈斯(Ryan?Hass)所言,拜登團隊中不存在類似于史蒂夫·班農(Steve?Bannon)那樣熱衷于將國家安全政治化的極端人士,因此在強調強硬外交的同時不會忘記合作的重要性,至少不會接受特朗普式的極限施壓手法。雖然從表面上看,拜登政府初期的對華政策像以往大部分新政府一樣以強硬開始,甚至不乏延續特朗普政府的一些對抗性做法,但事實上,拜登政府也在積極重塑美國對華政策,并不想與中國陷入全面對抗之中。前不久的中美元首視頻會晤就能說明這一問題。同理,拜登團隊中的年輕官員在這樣一個總體框架內會采取與波廷杰不同的策略,即將重點放在兩個方面:一是幫助拜登恢復與盟國的關系以更好地應對中國;二是恢復與中國的外交溝通渠道。
以上兩個方面的因素都會在美國黨派差異中體現出來并可能被進一步放大。從目前的趨勢來看,美國民主共和兩黨在政策和人事安排上存在明顯差異。民主黨傾向于專家治國,因此偏向于使用受專業訓練較多的人員。相比之下,共和黨在內部嚴重分裂和極端化趨勢的影響下,更傾向于從意識形態和對黨派忠誠甚至領袖忠誠的角度來選拔官員,因此容易壓制專業人員的晉升。波廷杰的任命本身已經是個明顯的例子。這種傾向會影響美國年輕精英的自我定位和身份塑造,即意味著具有共和黨傾向的年輕外交精英會積極主動地從意識形態角度來塑造自己的形象,在專業訓練方面可能會弱于民主黨傾向的年輕精英。反過來說,意識形態強烈但專業訓練較弱的年輕精英也會更偏向于加入共和黨陣營來尋找自己的發展機會。在可預見的未來,美國兩黨的政治極化將持續惡化。因此,未來美國年輕外交精英在發展取向上的差異會繼續沿著上述的黨派路徑不斷加大??紤]到共和黨未來會延續目前的極化和分裂傾向,可以預期,一旦共和黨政府再次執政,其外交團隊(包括對華政策團隊)在很大程度上會復制特朗普政府的模式,在團隊建設上會有較大的內部分歧和政策不確定性。這種團隊特性很容易鼓勵年輕官員們采取極端主張來引起注意,博取政治資本。
美國精英代際變遷發生在美國全球戰略轉變的大環境下,因此,當前美國年輕一代對華政策精英對中國的關注點更多聚焦于中國對美國全球地位的挑戰,而非中國內部變化或中美關系本身。這種關注點的變化讓他們更容易被中國輿論理解為“鷹派”,但事實上在這一代人當中并無與此相對應的“鴿派”,因為與中國全面競爭已經成為美國全球戰略以及對華戰略的核心目標。對此,美國年輕外交精英內部已經沒有分歧,但黨派差異仍將影響他們的自我定位和政治生存策略,也會影響美國對華政策的穩定性和可預測性。
本文是2019年教育部國別和區域研究項目“美國網絡空間的語言行動研究”(項目編號:19GBQY064)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