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光的葡萄

謝京春

夜里十點鐘，道路施工隊的大型機械依然隆隆作響，通向安鎮的路被封鎖了。汽車停住，幾個工人穿著橙色的反光馬甲迅速圍過來。鄭元從駕駛室里探出身子喊：“我們想去安鎮。”領隊的搖了搖頭：“前面的路都被挖開了，一會兒要鋪上新的瀝青?！编嵲悬c兒不知所措，我打開車門下去問他們：“不是有條小路嗎？從那里走也可以到安鎮?！鳖I隊指了指旁邊的一個入口：“從這里可以穿插過去，但路不好走?！?/p>

我們開著車鉆進路邊的小路，四周一片漆黑，秋天的夜晚靜謐且空闊。鄭元回頭問：“老師，你知道怎么走嗎？”我說：“我知道，順著路一直往前開就行?！眱蓚鹊奶O果樹枝條繁茂，噼里啪啦地敲打著車窗，蘋果已經悉數被秋風搖落。汽車往前開了很久，小路崎嶇不平，越來越窄，蘋果樹的枝條錯落相連把整條路緊緊地包裹住。鄭元回頭問我：“一直往前走嗎？”我說：“別害怕，安鎮馬上就到了?！?/p>

鄭元開著車越走越慢，我們接連路過蘋果園、一片剛剛收獲過的玉米地、蔬菜大棚。前邊是一大片葡萄園，地里立著許多水泥柱子，有一些葡萄架已經明顯衰敗，還有一些看上去依然十分旺盛。我說：“換一下吧，我來開。”鄭元有點兒不好意思，他停下車，跑到副駕駛的位置，一個勁兒地給我道歉。我說：“不用這樣，小鄭，安鎮的路我比你熟?！?/p>

寧強本來要到國道的路口接我們，這里導航路線不準，他擔心我們找不到。我說：“不用擔心，到了安鎮我閉著眼也能找到你?！蔽议_著車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我知道安鎮已經越來越近，但是眼前的景象毫無半點兒熟悉可言。手機響起來，是寧強打來的，問我們到哪里了。我說：“馬上就到了，我們是從小路過來的，我記得再走一會兒，看見養魚池，很快就到安鎮了?！?/p>

走了很久我們也沒有找到安鎮的入口。鄭元坐在一邊，一句話也不敢說。我把車停住，對著他嘆了口氣：“完了，我們迷路了。”

我們停在原地等著寧強來接，不一會兒，他騎著一輛摩托車噗噗地趕來了。我說：“我還以為走錯路了，怎么找都找不到養魚池?！睂帍娨贿呅χ贿叞涯ν熊嚨能囶^一轉。路邊是一片剛剛收割完的玉米地，密密麻麻的根莖只留下貼近地面的很短一截，看上去十分堅硬。寧強說：“養魚池早就被填平了?！?/p>

寧強的家就在一片葡萄園的旁邊，兩間小屋，門口堆滿了各式各樣的農用機械。屋里并不干凈，為了迎接我們他已經好好收拾了一遍。墻上掛著一幅字，是小楷謄抄的《記承天寺夜游》。寧強招呼我們坐下喝口水，我說：“寧強，你現在不得了了?！彼α诵Γ瑳]說話。

據寧強說，當天夜里看見一串葡萄閃閃發亮，他還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覺。我說：“植物的發光現象一直是業界的熱門領域，非洲北部就有一種發光的菌菇，但像發光葡萄這種現象確實沒有過記錄?！睂帍娬f：“不愧是大教授，你可比葡萄還稀缺嘞，你得多回來指導指導。”

發光葡萄就在園子的最東邊，我們圍著那里轉了好幾圈也沒有發現。寧強堅持說再找找看，我覺得有點兒不對勁，但還是耐著性子繼續找了一會兒。颯颯的秋風吹得我打了幾個噴嚏，寧強找得滿頭大汗，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我們一無所獲地往回走，寧強拉著我的手。他的手掌堅硬粗糙，就像秋天的玉米根莖。寧強說：“不好意思，讓你白跑了一趟?！蔽艺f：“別這么說，我已經很久沒回來了?！睂帍娬f：“你應該多回來看看，安鎮變化很大?！蔽覇枺骸拔壹业睦戏孔幽?？”寧強說：“還在那里，沒人住，現在快要倒了。過幾年鎮上要規劃社區樓，你家的老房子得拆?！?/p>

夜晚的安鎮完全是一個令人陌生的地方。我跟鄭元說，我曾經在這里生活了二十年。鄭元點點頭。他一向很聽話，跟我做項目的時候，總是搶著干那些臟活兒累活兒。我問：“小鄭，你家也是農村的嗎？”鄭元點點頭。我接著問：“以后打不打算回去？”鄭元說：“我還沒想好?！睂帍娬驹谝贿呅χ虿恚骸皠e為難人家孩子了。”

第二天臨走的時候，寧強拉著我的手不放，我說：“下次回來，好好跟你喝一頓?！睂帍娬f：“下次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蔽艺f：“等你找著發光的葡萄，我再來?！睂帍娬f：“你比葡萄還難尋嘞?！蔽艺f：“根扎在這兒呢，跑不了。”我對寧強說想去老房子看一眼，寧強要給我帶路，我說：“不用，到了安鎮，我閉著眼也能找到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