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酒詩篇的幻象、密碼、秘境與喜悅
——品讀遠岸新詩集《把日子過成詩》

楊四平

詩人筆名中有“島”“塔”“根”“川”“渡”等，但罕見含“岸”字的。乍一看有“岸”字的筆名，我腦海里即刻蹦出佛家偈語“舍伐登岸”。那么，“遠岸”的筆名到底有何深意呢？在他的《海口灣的霞光》里，我讀到這樣的詩句：“從左岸右岸/延伸到遠岸”。也就是說，“遠岸”的寓意是從此處到彼處、從此岸到彼岸、從足下到遠方、從現實到夢想……永遠沒有完成時，只有進行時！

詩人遠岸無比睿智。他把主要精力投入日常工作和生活，成就了一番事業。而業余時間，在與文朋詩友歡聚時，或者一人獨處時，他則詩潮澎湃：激蕩之時，他癡情于現場“詩朗誦”；沉靜之后，他伏案構建精美詩篇，贏得了當代詩壇“紅酒詩人”的美譽。

遠岸是中外紅酒行業中的頂級專家，更是當代詩人中最懂紅酒的詩人。紅酒“隱匿于水/隱匿于土地/一滴一滴上升的靈魂”（《葡萄酒》）。遠岸鐘情、膜拜于紅酒。與屈原、竹林七賢、李白等先人豪飲的白酒不同，遠岸偏好“雅飲”西洋化、貴族化、皇親國戚化的葡萄酒。不只是生活中好飲紅酒，他還好以紅酒入詩。他的詩幾乎都“與紅酒有關”；且不只是淺嘗輒止地“有關”，還關乎靈魂地“有關”。他詩里寫到的酒、酒場、飲酒、酒趣、酒意、酒境均是葡萄酒。他新出的詩集《把日子過成詩》就是明證。從這個意義上講，遠岸的《把日子過成詩》是我見到的第一本“紅酒詩集”，詩集里的詩篇也是我所品讀到的最好的“紅酒詩篇”。

無論是白酒還是紅酒，它們都有致幻功效。西方用酒神精神比喻藝術創造精神。顯然，酒神精神是詩歌最根本的精神。具體到遠岸而言，他崇尚的是酒神中“紅酒神”這類更高貴酒神的精神。也許，“精神”二字色彩濃重了些，所以，遠岸更喜歡用“精靈”來指稱。他在寫給兒子、青年詩人林江合的《知道紅酒比精神略輕一點》末節寫道：“所有詩句/和紅酒一樣/比精神略輕一點/在時間之外/抓拍光的明亮”。遠岸對紅酒妙境的理解是，“一場虛擬的游戲/一個漫長的謎語//游戲之外/謎語之中”（《你的雪茄，你的紅酒》），即《與紅酒有關》里的“在時間之外/抓拍光的明亮”。游戲、謎語是高貴藝術的緣起與本質。具有高貴藝術氣質、性感而羞澀的紅酒，在詩人的凝視、接觸、體味和想象中，它們已經不再完全是物質性的葡萄酒了，而是美艷的、挑逗的、精靈般的、令人心生喜悅的、可以與之地老天荒的情人了，怎能不令人心潮澎湃、心旌搖曳、如癡如醉、飄飄欲仙、流連忘返……在“紅酒迷”“紅酒通”遠岸那里，紅酒這種“暗紅色汁液”常常幻化成驚艷的、通體誘惑的、大膽的、高貴的美人，光彩奪目、激情四射、魅力無限，“她會一直向我走來嗎”，詩人在《紅酒念想》一詩中已經給出了答案：只要“我”“長驅直入”“讓她靈魂飛揚”，“她”就會永遠陪伴在“我”身旁。

那么，怎樣才能使紅酒“靈魂飛揚”呢？遠岸的《與紅酒有關》《鷹的呼嘯》《勃艮地密碼》《葡萄精靈》等專門寫雅飲紅酒的過程、情狀、幻象、開悟、喜悅，這些都是通過詩中一串串看不見連線的密碼、謎語、意象暗示和象征得以呈現。比較而言，《與紅酒有關》相對完整地寫出了雅飲紅酒的全過程。第二節從開紅酒瓶的“橡木塞”開始寫起，寫到因紅酒收藏年代久遠，所以“橡木塞傳遞著歲月的密紋”；繼而寫開橡木塞的情形“在風的驚叫聲中/雨露飄風”；與此同時，寫在現場準備飲酒的“你”的“檸檬般的婉約”“驚叫”以及觀此情景時像“古典唱片一樣/表情豐滿”。第三節緊接著寫“你”雅飲紅酒的動作和神情：“你微微顫動”，而非“跳動”“搖動”“晃動”，以之反襯出紅酒的“靜靜燃燒”（《《靜謐》》）以及“你”內心的“波濤洶涌”（《紅色的帆》）。接下來的三節寫雅飲紅酒后的“等待”以及神奇的出現——詩的靈感汩汩涌出，“一些優雅的詩句開始飄香”且安靜地溫暖地“臥在某處”。同時，一些幻象開始在“靈視”中產生，如滿天繁星花兒一樣盛開，高腳杯在這神秘的夜晚“比月亮更圓/比影子更明亮”。正如此詩題所示：它側重從飲者的角度，寫紅酒瓶蓋的開啟、品嘗紅酒以及飲后的感受。如果說《與紅酒有關》還只是偏重飲酒的話，那么《鷹的呼嘯》則較為全面地呈現紅酒本身所蘊含的豐富形象與韻致以及飲者雅飲的優雅過程、強烈感受和至美境界。第一節極其凝練地寫每次“相遇”紅酒和雅飲紅酒“都在高處”；而這里的“高處”，既指與高朋一起雅聚，也暗含與紅酒靈魂相通之后所抵達的“極致的高度”。第二節寫紅酒不同于一般酒品，它們是“大地的心臟”，里面住著“紅椰仙子/可可精靈”；面對這“體香極致溫軟”的神酒、仙酒，飲酒者突然迸發出了天使般的彌足珍貴的愛情，在“深呼吸”之后，雅飲下色艷、溫香、醇厚的紅酒，激發了飲者“舌尖極致誘惑”；當紅酒在飲者口腔里漫游十秒鐘左右、生津回津飲下之后，飲者所有的感覺全部洞開：在嗅覺方面，飲者仿佛聞到了“所有鬼魅的芬芳/赤裸飛蕩”；在視覺方面，飲者仿佛看到了“欲望之泉噴涌/太陽在杯底艷舞”；在聽覺方面，飲者仿佛聽到了“鷹的呼嘯/萬里搖撼”；在“心覺”“靈覺”方面，飲者仿佛穿越時空，回溯到了“一百年/一百五十年……”之歷史久遠的異域，感受到了“寒風中全是翅膀/黑暗里焰火狂笑”。但是，一瞬間，飲者又回過神來，回到了現實世界——從世界紅酒釀造圣地“納帕谷”的高度，幻化到了眼下海口灣的高度；而且，所有這一切才“剛剛開始”；因為對詩人遠岸而言，雅飲紅酒永無絕期、永無止境，所以每一次雅飲都是新的開始。

通讀遠岸的詩不難發現，遠岸矚目“高處”，且常常漫游于“高處”。這個“高處”的獲得，通常需要與葡萄酒打交道，有時還需要雅飲紅酒。這種“極致的高度”，有時指“天上”（《夜巴黎》“天上的麥穗金黃欲滴”），有時指“天堂”（《午間，冰川遇上紅酒》“直至神秘的蔚藍降臨”），只有在微醺中、在幻念中、在冥想中、在寫詩中方能抵達。在那里，有“真實的幻象”，有愉悅的眾神，有神性的鐘聲，有孤獨的喜悅，有邈遠的鄉愁，有極致的美好，而沒有真正宗教意義的遁世和空虛。在這樣的幻念里，遠岸常常與保羅·策蘭、米沃什、蒙田、雨果、繆塞、波德萊爾、喬治·桑、肖邦、米勒、塞尚、凡·高等種種高人、神人不期而遇。所以，即使有時難免有些憂傷，但“憂傷漸漸遠去”（《未來的密碼》），留下的皆是驚奇、喜悅、純真、愛情、飄逸、圓潤、明亮。在遠岸的詩里，既無任何苦澀，又無任何感傷。遠岸的詩真正做到了“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儒雅。

李小洛繪畫作品《秋至》

名馬配騎士，名酒待雅士。遠岸追求的儒雅是那種大儒大雅；換言之，“極致”是遠岸不懈追尋的人生和藝術的終極目標。因此，他與古今中外的名流多有神交，與多多、科恩等人有“靈魂的交歡”（《黑暗中，聽萊昂納德·科恩》）。盡管如此，他念茲在茲地追尋、創造和留住“自己的聲音”（《致北島》），如在《致六一居士歐陽修》里，他赫然寫下：“你說醉翁之意不在酒/我說醉翁之意只在酒”，貌似“醉話”，其實是他的“大實話”。因為遠岸把紅酒視為自己心目中的女神，而不是女婢。遠岸是為紅酒而紅酒！對古代名人是這樣，對當代名人也是如此。如在《致北島》里，他寫道：“你說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的確如北島在《觸電》里所寫的懷疑友情；接著，他寫道：“我喜歡杯子問候杯子”“詩人問候詩人”。也就是說，不像北島深刻地懷疑，遠岸是篤定地相信！有人據此說遠岸是位浪漫主義詩人，其實這話只說對了一半。遠岸詩歌使用了很多的意象、象征和戲劇化，且有唯美主義的傾向；因此，我們可以說遠岸是一位“新浪漫主義”詩人。他在氣質上是浪漫主義的，而在藝術上是現代主義的。我們不能說遠岸與古今圣賢背道而馳，只能說他與他們和而不同，并由此堅持自己的位置、足下的土地、自由的精神。這就是遠岸作為“紅酒詩人”的詩人形象和精神影像。

總之，遠岸的詩集《把日子過成詩》是他無數次雅飲紅酒后，產生的種種驚奇而神秘的精神幻象，而它們又通過許許多多的具有象征、暗示、戲劇性和唯美的詞語、意象之類的密碼構建而成。讀者鑒賞這些由詩意密碼構筑的詩篇，解碼而入蔚藍色的、響著鐘聲的、住有眾神的天堂秘境，進而在秘境中擺脫孤獨，獲取超凡脫俗、高雅之極的精神愉悅和審美歡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