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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城記

2022-02-24 07:35:51何世平
延安文學 2022年4期

何世平

1

俗語說,男人三十而立。

可夏禹三十六歲之前,還像浮萍一樣年年漂在城市里,無根無襻。

夏禹三十六歲那年,是公元2001年。

從大年初一開始,夏禹心里就隱隱地為兒子夏小雨到縣城上學的事兒擔憂。正月初十,家門口的小學已經報名開學了,聽說縣城的學校,也是這一天開學。夏禹就到馬路上搭班車去縣城,縣城里有一個同學在菜市場賣菜,年前夏禹在縣城邂逅他,夏禹說也想把兒子轉到縣城來上學,同學把他那不太肥壯的胸脯拍得山響,說侄兒上學的事,包在他身上。夏禹那天到縣城買了煙酒,還有水果,信心滿滿地拎到同學在菜市場的店里,卻見他老婆一個人在店里,才知道,同學昨天出遠門了,要好幾天才能回家。見他一臉無奈,同學老婆讓他先去縣城一小問問看,行就行,不行就等她男人回來。沒有辦法,夏禹只好去了學校,見到老師,他才說要把兒子轉到學校來讀書,人家就云山霧罩地把他擋在了門外。碰了一鼻子灰,夏禹罵罵咧咧地回到家里,唉聲嘆氣。他這個時候就想打退堂鼓,就想還把兒子塞到父母那里,自己還和周翠蓮去北京賣盒飯算了。

父親和母親在初八就已經到銅都市去做廢品買賣去了。兒子夏小雨本來跟他們一起,在那邊讀書,父母在動身去銅都時,只是過來象征性地求證了一下,便義無反顧地去那邊做買賣了。其實,夏禹心里清楚,父母親是不想帶這個孫子,兒子有一次沖撞了父親,那一次父親對著幾個人發牢騷,說兒子兒媳到外面做買賣,把孫子丟給他們帶,明擺著是在把罪給他們受。聽的人不咸不淡地說,孫子以后孝敬你,還不好哇!父親聽了,不屑地回道,兒子都靠不到,還指望靠孫子,笑話!父親的話音剛落,夏小雨背著書包,站到了他的面前,說,爺爺,你這個說的什么話,我爸爸不就這幾年沒掙到錢嗎,人家看不起他,你也看不起他!

場面有點尷尬,夏小雨噙著眼淚,不依不饒要他的祖父把話說清楚。這樣一直到晚上吃晚飯的時候,他還纏著祖父不放。

幾天后,父親偷著打電話給他,說他管不了夏小雨,這樣下去,他長大了,非成痞子不成。夏禹就知道,兒子又頂嘴了,父親最見不得別人頂嘴。

兒子是十歲那年,到父親所在的城市去讀書的。夏禹到現在還記得,自己和周翠蓮把他送到學校時,夏小雨就要去班上上課,分手時,周翠蓮再三吩咐他,不要回頭,夏小雨點頭答應了。可是,就在他背著書包走了十多米時,他回過了頭。周翠蓮本來就舍不得,他這一回頭,周翠蓮就淚眼婆娑。兒子走了幾米,又回過頭,迅速地又朝前走。就是這一次回頭,周翠蓮甚至看見了有白色液體像雨一般在空中飄落,周翠蓮斷定,那是兒子的眼淚在飛。周翠蓮立馬泣不成聲。直到上了火車,還對夏禹說,兒子其實不想我們走!夏禹說,你能不能不說了?其實,夏禹心里也不是滋味。

正月十四了,學校都已經正式上課,菜市場那同學還沒有回來。夏禹的心里火燒火燎,他叫同學老婆打電話,接通后,他問同學,到底哪天回來?同學在電話那邊也唉聲嘆氣,他說他原來準備把事情辦好,兩天就回來,現在粑住了。說了半天,同學再三抱歉。夏禹說,沒用,現在都上課了。同學在那邊沉吟片刻,讓他去找一小的一個副校長。夏禹讓他先打一個電話給他,同學說,忘了,你就說是我讓你來找他的。夏禹頭大,擔心人家不買他的賬,只好硬著頭皮去。

來到縣城一小,夏禹找到了那個王副校長。王校長聽后,問他怎么到現在才來?夏禹如實地說他那個同學不在家,耽擱了。王校長問他兒子帶來了沒有?夏禹說沒有。王校長說,明天把孩子帶來再說吧。

回到家里,夏禹喜滋滋地把一小的事情告訴妻子周翠蓮,周翠蓮卻一臉茫然,她說,又有什么用,兒子去讀書,我們去做什么?夏禹聽后,仿佛掉進了冷水盆里,是啊,到縣城去做什么呢?

其實,早在年前,他們就已經悄悄準備了,為此,他和妻子還專門找到了在外縣做油漆買賣的親戚那里,親戚雖然毫無保留地告訴了他們做買賣的一些竅門兒。可是,回到家,他們又不敢做了,因為那首先就需要一大筆錢,這對夏禹來說,簡直是水中望月。不知多少個日夜,夏禹主張去賣早點,要不,去賣快餐,都被妻一一否決。妻子一板一眼地告訴夏禹,想賣小吃,我們就還去北京賣盒飯,在縣城賣小吃,門都沒有。

帶著兒子去縣城一小,王校長卻苦著臉告訴他,現在幾個班級都滿了,沒有哪個班肯接收了。夏禹好像凍僵了一般,半晌才醒過神來,他央求王校長,說看在他同學的份上,幫幫忙,同學回來,一定魚情厚感。王校長打量了站在他面前的父子倆,搖了搖頭,然后,打了一個電話。過后,讓他先去報名。夏禹領來書本,王校長把他領到后面教室的六(五)班,一個中年女老師在黑板上邊寫邊講解課文,見到校長,停下,走到門口,校長便把夏小雨介紹給她。她沒有聽見般打斷校長,說放班上可以,但是我沒答應。夏禹想和女老師打招呼,見她黑著臉,比黑板好不到哪里去,便咽下了要說的話。

從學校出來,他又馬不停蹄,步行到離學校不遠的一個住宅區,找到了幾年前就已經在這里安家的黃老五,把兒子暫時安頓在他家。幾年前,他來縣城買了房子,他在鄉下蓋了新房,幾年后,不一樣了。人家這叫有遠見。鄉下的房子蓋好后,一直空著,現到縣城來,還不知到哪里去租房。

回到家里,妻子已經把晚上請客的菜準備得差不多了,妻子一邊炒菜,一邊讓他把昨晚上喊的幾個人再催一遍。妻子還告訴他,上午,她去大公菩薩那里抽了一個簽,你猜猜!夏禹說,我猜不到。妻子神秘地告訴他,是上上簽,簽上說,你今年想做什么生意就做,宜早不宜遲。夏禹心里一熱,可是,去縣城做買賣的本錢,到現在還沒著落。

夏禹第一個走進了表弟海寶家,海寶家里有錢,要問海寶做的什么生意發財,也是人人知曉:海寶是做假酒發財的。前兩天,夏禹就踟躕到他家里,說了要去縣城開店的事情,并且把借兩萬塊錢和付利息的事情一并說了。海寶說,利息是小事,信譽才是大事,我相信你。

第二天,去縣城租房,臨動身,妻子心事重重的樣子,夏禹問她哪里不舒服?妻子搖搖頭,說,我們去縣城,要不要到周翠霞家去一趟?

妻子的這個想法還真難倒了夏禹,他站在那里,大腦像斷電一般,也拿不定主意。

周翠霞是周翠蓮的堂妹,周翠霞的丈夫花手就是夏禹一個村莊的,他鄉下的家和夏禹的家相隔不到百米遠,他父母和夏禹父母的關系也非同一般。不一般的是,花手和周翠霞結婚后就去縣城開店賣自行車配件兼修理。那年夏禹和妻子的生活過得很窘迫,身上背了債,在家里種那幾畝簿田實在沒有日子過了。于是,夏禹就和妻子周翠蓮一起準備搭車去銅都市收廢品,由于還帶著板車,就必須要搭便車,等便車就在周翠霞做買賣的門面邊上,等到晌午時,周翠霞沒有喊堂姐周翠蓮吃飯,甚至連客氣話都沒有說一聲。周翠蓮也知覺,為了省錢,她去小店買來一塊錢一筒的筒子面到周翠霞家下著吃。他們一連在周翠霞家煮了三個中午的面條,周翠霞和她丈夫花手一句客氣話也沒有說。到銅都市后,周翠蓮忽然對夏禹嘀咕,聽人家說,街巴佬半邊臉,周翠霞和花手到縣城才幾天?夏禹看著妻子,似是而非地點了點頭。

現在周翠蓮提出要去堂妹家,夏禹還真沒有準備。周翠蓮說,去一下吧,他們要是還像以前一樣,我們以后就井水不犯河水。說完就到房里撿出正月里晚輩帶來的糕點,用袋子裝了。

看著妻子麻利地忙活,年前的一件事又連滾帶爬地跑到了夏禹的眼前,那天夏禹在縣城給村上一個人辦事,一件很棘手的事情,到縣城時,那人怕身上的錢不夠,便委托夏禹到花手店里去借。夏禹不想去,那人說,你們是親戚,我跟他沒有關系。夏禹便走進了花手的店里。說借五百塊錢,天把就還。就是這樣說道,還是被坐在店里的花手一口回絕了,碰了一鼻子灰的夏禹,直埋怨自己,大不該厚這個臉皮。

那天回來他沒有把這事告訴妻子,今天他忍不住說了,妻子遲疑了,問他到底去不去?夏禹說,還是去吧,做過不要錯過。

于是,他們夫妻二人猶猶豫豫地走進了一半是親戚一半是村上人的周翠霞和花手的店里。讓他們沒有想到的是,他們夫妻見到他們拎著禮物,說明來意時,表現出了出乎尋常的熱情。并且吩咐他們的女兒薇薇和還在地上滿地爬的兒子孫玉峰喊他們姨媽姨大(父),花手馬上表態,來縣城做生意,一定幫忙。周翠霞馬上去菜市場買來大魚大肉,爾后又馬不停蹄地帶著她堂姐周翠蓮去打聽租房的事情。這邊花手問夏禹想開什么店?夏禹說了他想開油漆店的想法。花手馬上否決了,說你不要開那個店,聽我的話,門面我給你租,本錢我借給你。花手一再聲明,他看重夏禹有這個能力,一般人他不會這樣待他。這時,周翠霞帶著周翠蓮回到了店里,住房租好了,就在前面的巷子里面。

吃過飯,夏禹去看時,租住的房子還真不錯,一個小間做堂屋,擺一張桌子能吃飯,一個房間能開兩張床,廚房在外面的走廊里,走廊外面是一個天井形狀的空白水泥地。就是上廁所遠一點,大約離租房百把米的樣子,有一間外表斑駁的公共廁所,這個要拿現在來說,是有些不便,可在2001年,根本就算不上事情。

回來的路上,夏禹還在眼饞那些貨品,周翠蓮卻想著另外一件事,她問丈夫,你不覺得他們今天對我們的態度轉了不知多大的彎嗎?夏禹點頭,甚至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沒想到花手還自告奮勇,自己說借本錢給他。妻子卻叫他不要指望,她說,你沒見到花手說話的時候,她的堂妹拿眼睛脧了他一眼嗎?夏禹說,我也瞧見了。周翠蓮補充,所以說,該借的錢,還是要借,不要貪小便宜。

也是在那天晚上,妻子告誡夏禹,要做花手和周翠霞那樣的人,假如以后條件好了,不許在人前驕傲,家有黃金,外有等秤。夏禹揶揄,說我現在開店的本錢一文都沒有,哪有心思想那些歪事!

一想到錢,他就仿佛掉進了冰窟窿,冰冷扎骨。

2

搬家那天,除了一個又大又高的大衣櫥沒有帶走,家里的家具基本上都搬上了農用車。

把東西從農用車上卸下,周翠蓮就讓夏禹打電話給黃老五,告訴他,兒子夏小雨中午就不去他家吃飯了,今天已經把家當搬過來了。

夏小雨放學回家告訴夏禹,說老師不改他的作業。夏禹不信,夏小雨就拿出作業本,夏禹一看是沒有紅批,他見作業本都在兒子面前,問他怎么不交作業?夏小雨說,開始組長還收他的作業本,后來,老師打了招呼,組長就不收他的作業本了。夏禹呆了半晌,告訴兒子,下午去再交。

兒子走后,周翠蓮告訴夏禹,說你表妹小香今天訂婚,聽說男方要給一萬塊錢見面禮,我們這就去借。夏禹積極性不高,怕碰釘子。周翠蓮埋怨他,都什么時候了,還怕?

小香是小姑的女兒,前天小姑無意間說男方見到表妹小香后歡喜非常,承諾給一萬塊錢見面禮,隨便她買自己喜歡的東西。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小姑走后,周翠蓮就打起了主意。

夏禹拿著一萬塊錢時,算了一下時間,從她在男方手里接過錢,到夏禹手里,沒有三個小時。

第二天早上,表妹就打來電話,說她已經和她的小姐妹藍月說道好了,叫他們現在就過來拿錢。藍月其實就住在表妹家的坡下,與表妹是鄰居,和夏禹是一個自然村的。熟門熟路,夏禹和周翠蓮還是先彎到了表妹家,先謝表妹。表妹把他們帶到藍月家,一溜磚墻瓦房,其實,也就藍月一個人在家。見到藍月,周翠蓮自然而然又說客氣話,藍月說,我挺佩服夏禹哥和你平時的為人。藍月的話,說得夏禹臉上火辣辣的,都這個樣子了,還有人記著自己的為人!

本來以為馬上就拿到錢,沒想到藍月卻說,錢還在他的小叔跟前。周翠蓮聽了,臉都變了色,夏禹心里也“咯噔”了一下,他還是示意她,去吧。

藍月的小叔開始見到夏禹兩口子時還笑嘻嘻的一臉的客氣,當聽藍月說,是來拿錢時,他的臉馬上就拉長了,當著他們的面,他質問他的侄女,怎么放心把錢借給外人?藍月說,我已經答應了,再說,我放心夏禹哥和翠蓮大姐。小叔問,你根據什么,憑什么相信他們?藍月猶豫了片刻,說,夏禹哥和翠蓮大姐平時為人好。小叔也猶豫了片刻,回道,村里的楊老八好,你怎么不把錢借給他呢?

夏禹沒有想到藍月的小叔,竟然拿他和楊老八比。楊老八無兒無女,平時種兩畝簿田,吃光用光后,就挨家乞討,飯菜要得很少,討來的錢全拿到小店買酒喝。就是這樣,附近的人還說他好,夸他除了喝酒,不偷不摸。夏禹臉上的肌肉在跳動,被周翠蓮瞅見了,她的臉色也灰白著,她用手拉了拉丈夫,夏禹心里嘣嘣直跳,像得了心臟病。

藍月被她的叔叔這個精妙的比喻打得有點懵,一時接不上話茬。片刻過后,她支支吾吾地回她的叔叔,說你怎么把夏禹哥和楊老八比?你這樣說,我倒想起來一件事,夏禹哥只要在家,楊老八每次到他家門口,夏禹哥總是把人家喊回家,吃好喝好,才讓人家出來,村里有幾個人這樣對待楊老八的?

藍月的小叔啞口了,他還是陰著臉,半天才冒出一句,錢在鎮里的信用社里。

于是,藍月和他的小叔,還有夏禹兩口子,又步行三四里山路,去縣道上搭班車去鎮里。路上,夏禹不時遞煙給藍月的小叔,他黑著一張臉,沒有說一句話。

從信用社拿著錢回到縣城的出租屋里,周翠蓮進門就哭起了鼻子。夏禹明知故問,說你怎么了?周翠蓮抽泣著說,沒有錢的人好可憐,我們今天就是問藍月討錢,他的小叔也不應該那樣的臉色對我們,更不應該,拿你和楊老八比!

夏小雨的作業本上,還是沒有老師的紅批。張老師還不是班主任,張老師說不改,身為班主任的李老師就敢不改了。夏禹問張老師是男還是女?夏小雨說,是女的。夏禹明白了。周翠蓮叫他還去找賣菜的同學,夏禹說,人家那么忙,不能老是打攪了,我來想辦法。

兒子的作業本已經有兩個星期沒有改過了,夏禹現在才感覺,那個看似平常的紅批字,竟然那么高不可攀!痛定思痛過后,他去了一趟超市,買來兩瓶酒,兩條煙,還有兩份糕點。回到家,周翠蓮問他買這個做嘛,夏禹說,送給兒子的老師。周翠蓮把頭搖得似撥浪鼓,說人家都不改你兒子的作業,你還送東西給人家?夏禹說,做過不要錯過。

第二天中午放學,夏禹把東西放在自行車行李架上,悄悄來到一小至街道的一個必經的路口,開始等著放學。他上午已經寫了一張紙條讓兒子帶給李老師,也就是那個男老師,說他中午放學在路口等他。據夏小雨說,李老師蠻同情他的,甚至有一次他都準備改兒子的作業了,被張老師制止了。

放學的鈴聲響過,夏禹信心滿滿的心里,開始有點七上八下。他不知道自己這次的行動,有沒有效果?

學生還沒有出來,有一個老師騎著自行車過來了,到了近前,夏禹頭大了,她正是夏小雨班的張老師。這有點出乎夏禹的意外,張老師的出現,打亂了夏禹的計劃,他只有硬著頭皮迎戰了。

張老師到近前時,夏禹喊了她一聲,她看了他一眼,似是而非地點了點頭,自行車便與夏禹擦肩而過。夏禹沒有猶豫,騎上自行車就尾隨著張老師,大概有三四里路后,張老師拐進了一個叫紅梅新村的小區,當張老師停下自行車,發現后面還跟著一個人時,有一點小小的意外,當看清是夏禹時,感到了意外,說你到這里來干嘛?夏禹說,我有一個親戚也在這附近。張老師點點頭,照直上樓,夏禹也上樓,當她到達頂樓,回過頭又看見夏禹時,不悅地問夏禹,你家的親戚不會是在這樓上吧?夏禹無語了,張老師就站在門口,擋住了他。夏禹說,我尊敬張老師,來屋里坐一下。張老師說什么也不讓夏禹進屋,夏禹沒有辦法,就把手里的東西放在張老師的腳下,轉身要走,張老師幾乎是命令似地讓夏禹把東西拎走。夏禹只得轉過身,幾乎是哀求地對張老師說,我那一點東西,是一個農村人對城里老師的敬意,沒有其它意思。張老師沒有聽見似地說,你要是不帶走,我就從樓上扔下去。夏禹想到夏小雨的作業本,想到夏小雨那滿臉的無奈,夏禹的心里便自然而然地升起一股悲愴。他便告訴張老師,您千萬不要扔我的東西,您要是那樣,我就給您磕頭了。夏禹的這句話可能發生了作用,張老師走進了屋里。

夏禹再回到學校門口,擔心那個李老師可能走了。沒想到,他到學校門口,李老師正騎著自行車出來,夏禹不由分說,拉上李老師,在路上買了鹵菜,到租住的房子里,陪李老師喝酒。李老師透露,他是外地來的,雖然自己是班主任,還是處處聽張老師的,張老師的男人在縣政府上班,校長也怕她三分。

李老師剛走一會,花手興沖沖地進了門,花手來帶來了一個好消息,他門面馬路那邊的一家服裝店,過幾天就到期走人。他得知消息,去找了房東,房東看在他的面上,答應租給他。

夏小雨放學回家,把作業本拿給夏禹看,夏禹看到了久違的紅批,周翠蓮甚至掉下了眼淚。

晚上,花手來了一大車貨,夏禹毫不猶豫,就去搬上搬下。貨下完后,周翠霞帶著堂姐去看了門面,回到倉庫,坐了一會,回去的路上,周翠蓮帶著夏禹又去看了一次。門面沒有話說,憑花手的眼光,肯定沒錯。就在兩天前,菜市場那個同學告訴夏禹,說邊街有門面對外出租,價格很便宜,夏禹回來把門面的事告訴花手,花手卻搖頭,說做生意一定要在正街,邊街價格低,可沒有人氣。

自夏禹搬到縣城的出租屋,村里人還有親戚,像商量好似地挨著來串門,從他們的話語里,他們對夏禹兩口子花那么大的代價來縣城陪兒子讀書,有點匪夷所思。

他們走后,周翠蓮就坐在凳子上,若有所思。夏禹就溜出門,與風風火火往這邊來的周翠霞撞了個滿懷,還沒等夏禹開口,她便急不可耐地說,正找你,姐姐呢?

周翠霞剛才與隔壁賣家具的老李刮閑,才知道他面前還有兩萬塊錢在銀行里,周翠霞說,借給我吧?老李知道她家不缺錢,周翠霞見瞞不過去,只好說,我代我堂姐借的,你不認識她,我和花手擔保。

房租交過,夏禹斗膽問花手,到底做什么行當?花手告訴夏禹,開一個五金店,帶賣水泵。夏禹說,五金店西門口有兩家大店,賣水泵滿大街都在賣,我能做過他們嗎?

花手把夏禹帶到浙江產地進水泵時,夏禹還一頭霧水。他哪里懂什么自吸泵潛水泵什么的。夏禹雖然是農村人,由于在城市漂泊,他壓根就沒有見過什么水泵!

看過水泵,花手又到水帶廠家,煞有介事地進大小尺寸的藍水帶。過后,又帶著他,到五金市場,進有關五金類別的貨源。

夏禹帶的款子也有好幾萬,拖了一車貨到店里,擺好后,就是看不到東西。本來,夏禹準備把整個門面都擺貨,花手沒有點頭,花手說,能擺滿一半就不錯了。事實是,擺了一半也看不見東西。只好把水泵空盒用膠帶粘好,堆在門面前。

開業那天,夏禹不準備慶賀。花手說,要熱鬧一下,在城里不比鄉下,你開業那天如果門前沒有花籃,人家以為你家里沒人,會看不起你的。

慶賀就慶賀吧,親戚朋友的花藍在店門前擺了兩長溜,到上午十點來鐘的時候,門面房的房東帶著一個人走進了店里。

房東與那個人拎著潛水泵離開的時候,夏禹的心里在盤算著賺錢的事,不錯,剛才的一臺潛水泵賺了一天的房租錢了,夏禹心里活泛開來。緊接著,又有顧客進來,說了要買的品名,具體的東西,夏禹沒有聽說過。他就說沒有,那個人走后,花手告訴他,下一次要是人家進來買東西,你沒有貨,不能說沒有。夏禹問,那怎么說?花手說,你就說賣完了。

中午就在街對面縣電影院邊上的飯店擺了兩桌,酒喝得時間很長,花手喝多了。喝過酒回到店里,夏禹問周翠蓮做了多少生意,周翠蓮說,還是你在店里時賣了一臺水泵。

第二天沒什么生意,到下午了,房租還沒有賺到,夏禹放在心里。周翠蓮卻嘀咕著說了出來,周翠蓮說,怎么回事呢,這么大一條街,怎么沒有生意呢?夏禹聽了拿眼睛盯著周翠蓮,就那么沉默地脧,周翠蓮懵懵懂懂,她便知趣地退出屋子,到街上望閑去了。

又是一天,上午都快過了,店里還沒有人進來,周翠蓮先努力克制著,竭力忍著不說出口,她怕說出什么不吉利的話,又惹夏禹沒鼻子沒眼的。可她的表情克制不了,她的表情讓夏禹看了心里老大不高興,可她沒說話,夏禹就沒辦法發作。

時間都上午十點鐘了,店里還是冷冷清清地沒有人進來,夏禹在店里怎么也坐不住了。在街上,夏禹往車站的方向走,夏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來車站做什么?他走進車站時,東張西望。哪里有車停下下客,他就往哪里鉆,這個時候停車,大都是鄉鎮來的班車,就在他又到一輛班車面前停下時,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這個人是他在鎮里讀書時認識的,那時,他比他高一個班,他家里在鎮里的糧站邊上開了一爿小店,夏禹經常去他家的店里買一點東西,這樣他們就比較熟悉,今天見到了,還像以前一樣,客氣如初。他問夏禹在這里干什么?夏禹告訴他,他才開了一個店。他問什么店,夏禹說五金店。熟人問,賣些什么東西,夏禹就一五一十地說了。他說,去你的店里瞧瞧。夏禹就帶著他去了自己的店里,沒想到,他看了一圈后,指了一種型號的鐵絲,又指了一種型號的鐵釘,一樣一件。他走后,夏禹握著手里的一百多元錢,有一種感激涕零的滋味在心頭。

3

離縣城十多里路的一戶農家,打來電話,反映水泵出水不佳,夏禹馬上騎著自行車去了他家。那是一個多口之家,夏禹在他的兩個兒子的帶領下,去了抽水的田里,看了現場。帶回了他們的建議,再到廠里,夏禹對水泵品種和性能有了比較初步的了解。

地稅一個中年工作人員進到店里,拿出了單據,夏禹知道他要開通知單了,他向他求情,說我的店才開不久,能不能延遲一段時間,地稅的人說,不行,滿一個月必須交稅。夏禹說,我才開門時,你說要辦證,不辦不行,這才幾天,你又要我交稅,我才進城,真沒有錢!地稅的人沒有聽見一般,開了通知單,夏禹接過單子,見上面寫了140元的款子,生氣地把通知單扔在了地上。地稅的人生氣了,他命令似地壓著嗓門,要他立刻撿起單子,否則,馬上喊執法大隊過來搬店里的東西。一旁的周翠蓮彎腰撿起了單子,并一連聲地賠不是。

第二天,工商所來收了120元工商稅,國稅局來收了200元的國稅。夏禹受不了,打電話給菜市場的那位同學,同學在電話里說,哪天你請一餐,好好陪他們喝酒。同學真的把國稅和地稅的頭請到了飯店,那是夏禹到縣城第一次到飯店請客,喝得夏禹沒辦法往店里走,跌跌撞撞回到出租房里,趴在地上,像狗一樣惡吐,黃疸都吐出來了。

客戶到店里買橡膠水管,一卷管子只能賺兩塊錢,為了多做生意,夏禹說,我去倉庫拿。其實夏禹的家當全在店里,哪里有倉庫,他騎著自行車在縣城西門到縣城東門的商戶家,來回七八里路,就為了賺兩塊錢。

那一年,天氣有點干旱,買水泵的農戶絡繹不絕,夏禹為了站穩腳跟,也為了多做生意,一臺三百塊錢進來的“皖南”牌電機,他加價五塊就往外賣,這樣,無形中帶動了他的水泵買賣。

那個夏天由于天旱,夏禹店里的水泵還真賣得超乎想象。

一天上午,生意不錯,賣了幾臺水泵,還順帶賣了不少水管,到中午時,周翠蓮回出租房去燒午飯,旁邊的“西門旅社”的老板娘笑嘻嘻地像鵝一樣亦步亦趨地劃進了店里。她訕笑著對夏禹說,生意不錯嘛!夏禹本來繃著臉,以為老板娘進來買什么東西,老板娘說出的話,把夏禹逗笑了,他心里也是這么認為的,可是,他卻謙虛回答老板娘說,就這個樣子,好什么?老板娘說,你現在生意是好,可現在是夏天,到了冬天,你賣什么呢?夏禹的笑在臉上僵住了。

老板娘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夏禹的心思卻還在她身上,她今天來店里,既不是買東西,又不是來拉呱,好像就是來告訴他這么一件看似關心,實質是來告訴他死亡日期的。

夏禹的臉蒼白如紙。

周翠蓮送飯到店里,見了夏禹嚇一跳,問他哪里不舒服?夏禹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茶水,把剛才老板娘的話,說給周翠蓮聽,她聽了,半晌,告訴夏禹,說她不能聽這些,聽了心里就發慌。

有人站在店門口打量水泵,夏禹低著頭在扒飯,周翠蓮低著頭在發呆。都沒有注意店門口站著一個人,那個人見沒有人理自己,放開嗓子咳嗽了一聲。周翠蓮才回過神來,待她走到近前,那個人卻不聲不響地轉過身走了。

夏禹把才吃了一半的飯,推到桌邊,不怎么抽煙的他,拿出抽屜里的“黃山”煙,一口接一口地抽起來,沒抽兩口,嗆得咳嗽,眼淚都咳出來了,他還賭氣一般猛抽。

晚上,他把“西門旅社”老板娘的話,一五一十地對花手說了,花手說,她才穿幾天蒙襠褲子?周翠霞大笑,說她恥笑人家,她自己才從牢里出來還沒一年。周翠蓮問她的妹妹,怎么回事?周翠霞賣了一個關子,說你們以后就知道了。

正當夏禹夫婦云里霧里的時候,花手告訴他們,西門旅社老板娘,其實也是農村里來的,她才到縣城帶著她丈夫開大排檔,開了不到一年,就收攤回家了。在家里歇了半年,她不服氣,又來到縣城,這回來她沒有開大排檔,而是承包租下了西門旅社開始經營。那時候縣城里做雞的女人還不是很多,但是,大凡到旅社里來休息和住下的客人都要那個,要是沒有,他們就抬腿走人。老板娘有時怕客人因此走人,就自己赤膊上陣,有一天被他丈夫撞見了,一氣之下便報了警,那一段時間,縣里正在嚴打,老板娘抓進去便判了幾年刑,才出來不到一年。

4

好幾天沒有什么生意了,西門旅社老板娘擔心夏禹冬天沒有生意,這才秋天,而且,還是初秋就沒有生意了,也不能怪她恥笑自己。那幾天,夏禹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一個水電工拿來一張單子,那上面除了pvc水管夏禹能看懂之外,其余什么彎頭直角還有三通之類的名詞,夏禹根本沒有看過這些名詞,更何況見到這些實體了。夏禹有夏禹的辦法,他把單子拿到一戶店里,跟店主講明,自己也是開店的,來買這些東西,明擺著是希望價格公平一點。這家店主是個中年人,看人倒也厚道,夏禹就是沖著這點來的。

那一次夏禹見識了水管和配件,便向花手說明要改良店里的品種,花手知道夏禹沒有本錢,便提出把那些難賣的扳手和一些五金類過給他。夏禹沒有辦法,只好把這些東西照原價數給花手,其實,他心里明鏡似地,花手這是在變相地支持自己。

他開始把彎頭和這些配件三十五十地坐著班車到江城市的市場往家進,可是賣了幾天就沒有了,他便去上百地往家進貨,還是幾天就賣光了。他遂和花手商量,他想帶貨車去把水管和配件還有其它排水管和配件進一些回來,花手支持他,說,要是能賣掉,你就進。夏禹說了心里話,還是沒錢。花手說,你明天去之前到我店里去一趟。

夏禹到花手店里之前,以為他借現金給他,待他到花手店里時,花手卻遞給他一張存折,夏禹打開,見上面有一筆可觀的款子,夏禹問他,借多少給自己。花手說,你缺多少取多少。

夏禹的心,被什么刺了一下。

第一次拿單子來的水電工又來了,看到夏禹店里堆了管子和配件,大言不慚地告訴夏禹,他第一次帶著單子來照顧他生意,夏禹拿著單子說到倉庫去拿,他就知道夏禹店里其實沒有水管,他明明知道夏禹去別的店里去買,他還是等著,為的就是照顧他生意。夏禹聽了,過意不去,就叫周翠蓮去買點菜,晚上,他陪師傅喝一杯。師傅半拉半就地就留下了。

晚上喝酒,夏禹以為,他喝過酒就會回家,沒想到,一餐酒喝了好幾個小時,左鄰右舍都睡覺了,他還沒有走的意思。都快十一點了,水電工才意猶未盡地走了。周翠蓮打著哈欠,告訴夏禹,以后就是沒有生意,這樣的人也不能帶回家喝酒了。夏禹也覺得水電工有點過分,疲勞得沒有洗漱,就上床躺下了。

夏小雨就要上初中了,可是,他聽小學教他數學的李老師說,夏小雨的數學成績不是太理想。夏禹看著兒子的考試成績,也是九十分以上,他感覺不錯了。可是,這位身為省教壇新星的數學老師卻說這樣的成績,將來要是不加把勁,可能影響升學。夏禹心里不服氣,他特地跑到銅都市,找到了曾經教過夏小雨的數學老師問兒子的數學成績,那位年輕的女老師滿口夸贊兒子的數學和其它成績都很好。

夏禹放心了,去在郊區收廢品的父母那里吃了午飯,便搭班車回到了店里。

周翠蓮喜滋滋地告訴他,上午連著賣了兩臺水泵,還賣了水管和配件,夏禹頭都沒點,就打電話給菜市場的同學,請他給夏小雨找一個教數學的老師。

周翠蓮見夏禹打完電話,又接著告訴他,她今天在家里賣的水泵價錢每一臺要比夏禹在店里的賣價要多出二十塊錢一臺,水管價格也多出兩塊錢一根,配件也比夏禹賣得高。周翠蓮對丈夫說這些,無非是夸耀自己會賣,更想得到丈夫的夸獎。沒想到夏禹聽了,卻告訴她,以后不許這樣賣,我們前后有專門賣水泵的,也有專門賣水管裝潢的,如果我們跟他們一樣地賣,到半途倒掉的就是我們。

周翠蓮沒了話語,沒了欣喜,自言自語地說,早也要來城里,晚也要來城里,曉得這么難,還不如在北京賣盒飯清朗。

5

店里來了不速之客,是村里出了名的能人三毛子,按輩分夏禹叫他三爺,說起來和父親還有一點拉拉親,他們互相之間老表來老表去地稱呼著。

見三爺煞有介事地走進店里,夏禹連忙拿煙遞給他,一根煙還沒有吸一半,見店里買東西的顧客走過,三爺便直言不諱地說他來店里的目的,他是來買他鄉下的樓房的。夏禹一驚,說我沒有說賣呀?周翠蓮也驚恐地瞅著三爺,說你聽哪個說我的房子要賣?還沒等三爺說話,有人進來問水泵,三爺便叫夏禹出來說,夏禹被動地跟著三爺來到了店外。

三爺說,憑我的直覺,你既然到城里來做買賣,你鄉下的房子肯定要賣。夏禹說,賣是要賣,但不是這個時候。三爺一針見血,說我聽說鄰村的老七想買,你也答應了的。夏禹無語了,老七在他搬家具到縣城來的那天還真當著他的面提起過,夏禹當時手里沒錢,還真有賣的意思,老七在背后說,四五萬塊錢準備買下來,可是,他光打雷,不下雨。

三爺不愧是能人,他見夏禹沒了聲音,便單刀直入地告訴夏禹,他想三萬塊錢買下他的樓房。夏禹說,怎么可能?我那房子六七萬塊錢才蓋起來的。三爺看穿他心思似地開導他,你說那么多,我也不抬杠,可話又說回來,你蓋再多的錢,幾年了,新屋也變成舊屋了,買舊屋要那么多錢,那我不如花錢蓋一幢新屋了,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夏禹還真的被三爺說動了心,支支吾吾地說,那我晚上跟周翠蓮商量商量。三爺說,我們兩個就這么定了,一個禮拜為準,我要是一個禮拜不回來,就說明我沒有借到錢,那就不要了。我要是一個禮拜回來了,你就要賣給我。

話其實是三爺一個人像爆豆子一樣在往外倒,夏禹插不上嘴,只有聽的份。夏禹聽后,咬咬牙,說就這么著吧。夏禹想到了店里,一直想把擺了一半的貨架拉開,像一個店的樣子,就是苦于沒有錢,

周翠蓮問夏禹,你們到外面說什么?夏禹說,他出三萬,要買我們家房子。周翠蓮說,三爺也太狠了,三萬塊錢就想買我們家的樓房?三萬塊錢賣出去,你忍心嗎?

夏禹說,三爺的交易,買了才買了,他說他到銅都他老大那里借錢,借到錢才回來買。周翠蓮說,三爺是有名的能人,他做事從來不吃虧,他要是買了,就說明你吃虧了。夏禹說,我吃什么虧,我現在賣三萬塊錢,一年的利息就要少付人家幾千,拿這個錢把店開大,也是好事。周翠蓮說,不管怎么說,三萬就是低了。

夏禹也覺得低了。第二天,他打電話給老七,問他房子還買不買?老七在電話那頭說,買是想買,就是買,也要喊上木匠瓦匠,到屋里去估摸估摸,不能我們倆說買就買吧。放下電話,夏禹覺得還是能人三爺做事干脆,要依老七的說法,光一幫人在他的屋前屋后地轉悠,他心里就不能接受。本來賣房子心里就不是滋味,外人不是看笑話嗎?話說回來,老七屁股翹得跟大象一樣高,說要買也不是這個時候。夏禹不曉得他到底在什么時候買。

他帶著周翠蓮,問花手,鄉下的房子賣還是不賣,花手和周翠霞都贊同賣了好,現在拿那個錢做買賣,將來再拿那個錢在城里再買商品房。

那一年是香港回歸的前一年,夏禹二十九歲那年,為了蓋房子的事,到縣城來問已經在縣城買房的黃老五。回家時,周翠蓮說,到縣城買了房子,我們又沒有正式工作,又沒有生意買賣做,去了城里吃什么呢?在銅都做廢品買賣的父親也專門回家了一趟,他的想法和周翠蓮不謀而合。夏禹還是猶猶豫豫,想去城里去買。父親為了他能在鄉下蓋房子,提出只要夏禹在鄉下蓋樓房,他無償資助他一萬塊錢。

后來夏禹不止一次地埋怨自己,為了父親那一萬塊錢,討小便宜背大害。他原來以為,父親給他一萬塊錢,他把面積做小一點,倒省下不少心力。沒想到,父親從打地基開始,就要把房子蓋大,而且,要蓋漂亮的,建了三方走廊。

蓋好樓房他才知道,他的房子比同時在建的樓房要多出兩三萬的開支,周翠蓮卻不以為然,她說房子是一輩子的事情。她還告訴夏禹一個秘密,為了怕他到城里買房子,是她偷偷打電話把父親叫回來的。

房子一層就一百多平米,兩層是多少?夏禹這時才知道自己吃了啞巴虧。

樓房蓋好后,夏禹在城市的買賣一落千丈,那幾年回家過年,村里的同齡人和他一起在新規劃的機耕路邊建樓房的人家像比賽一般往家里搬家用電器,把家里家外裝點得洋氣十足。夏禹的房子連窗戶的玻璃也沒有錢裝,這還不算,欠的幾千塊錢運費也沒有辦法給人家。

夏禹的弟弟那兩年掙了錢,弟弟比夏禹小四歲,本來村里人知道夏禹的人品,可是,這兩年弟弟夏斌掙了錢,村里人都抬舉弟弟了。有時候,夏禹與弟弟在一起,就抱怨這兩年霉運,弟弟卻嗆他,你掙不到錢有什么要緊?夏禹當時沒有感覺,可回了家,他忽然想起,弟弟是在羞他。

夏禹的眼淚都掉下來了,弟弟已經不止一次這樣羞辱自己了。

身為哥哥,夏禹從來沒有與弟弟計較。自己結婚時,家里窮得叮當響,父親給他蓋了上面搭了水泥預制板的兩間平房,分家時,父親指著稻場上一大堆稻子告訴他,這里的稻子你只能挑兩擔走。夏禹沒有說二話,作為家里的長子,家里的狀況他一清二楚,吵著要東西,那不是他的本性。可是,第二天早上,家里卻沒有早飯米。妻子的眼淚都下來了,說家里那么多稻子,怎么分也不止兩擔稻子,更何況,一粒米都不給我們。夏禹沒有吱聲,擔上稻子,去加工廠碾米。父親就給他兩間平房,簡單的家具,鍋碗瓢盆,是夏禹借利息錢上縣城買回來的。這之后,他又在旁邊蓋了一間蓋瓦的下屋,作為燒飯的灶屋,還蓋了茅房。俗話說,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就蓋這兩間下屋,夏禹又背債了。那個水泥預制板,幾個月之后,就不能擋雨了。外面下小雨,家里就開始漏雨滴。外面下大雨,家里就像水簾洞一般,到處漏水。

兒子就是在一個小雨天,家里也漏著小雨滴的天氣里誕生的,周翠蓮心血來潮,執意取了小雨的名字。

在城里待了兩年,夏禹聽說父親在家里給弟弟蓋全磚實納結構的兩層樓房。夏禹當時的平房還是開斗的結構,這次,父親給弟弟要建實納的磚墻結構,夏禹打心眼里高興。一家人,還專門從城里回家,周翠蓮給弟弟燒飯,夏禹到工地上幫忙。村里人,都拿贊賞的目光,打量他們兩口子。晚上,周翠蓮告訴夏禹,村里人原來以為,他們回家要大吵大鬧,父親和弟弟也同樣擔心他們那樣。沒想到,他們回來還這樣幫忙!

過了幾年,夏禹真到山下的機耕路邊蓋樓房時,弟弟卻一天忙也沒有給他們幫過。曾經答應給屋前屋后的杉木一顆都不給砍。

就為父親給的那一萬塊錢。

前幾年,弟弟才到城里,三輪車都買不起,夏禹就把自己的三輪車給他用,待他會自己收酒瓶了,夏禹就借錢給他買了一輛三輪車。這幾年睜了錢,弟弟變了,去年回家,他要夏禹把他在鎮里派出所上班的同學喊來家吃飯。夏禹說,你有事告訴我,我去跟我的同學說,不要花費的。弟弟說,掙錢不就是花的嗎?夏禹就打電話把自己的同學請來了,酒席上,弟弟當著夏禹同學的面,說夏禹做買賣沒有魄力。同學眨著眼睛,不知道怎么接話。夏禹那晚酒喝了不少,在夏禹送他走的路上,同學說,你弟弟太狂了,他不曉得,你們是兄弟,我們也是兄弟,哪有兄弟相傷的。夏禹當時沒有接話,回到家里,嚎啕大哭。

周翠蓮一板一眼地告誡丈夫,不要生氣,要爭氣,什么時候你夏禹要是腰纏萬貫,自然就報了怨氣。我不相信你弟弟就這樣紅一輩子!

夏禹發現自己的運氣真是背到家了,人家向飯店送的飲料和酒賣得風風火火,再好的店家,只要夏禹做進去,店家不是沒有生意,就是被工商查了。一年這樣,兩年還是這樣。夏禹無奈,到先生面前去抽牌,本來夏禹是不相信這個玩意的,現在他有點信了,他按照先生的指點,抽了三張牌。先生打開,三張牌不是下雨天舉著個光溜溜的傘把,就是夜里睡在床上想入非非,到天亮后,還是一籌莫展。先生怎么解釋的,他已經心知肚明,先生還進一步問他,這兩年有沒有動土?夏禹不曉得動土是什么意思,先生就提醒他,就是有沒有蓋房子?夏禹說蓋了。先生說,你那一年不能動土,如果動了,你本來還好的運氣,就要倒退五年。夏禹不相信,又換了一位先生,又抽,抽的牌,先生說的話,與前一位如出一轍。夏禹還是不相信,這兩次是在家門口抽的,后兩次他到他所在的城市再抽牌,牌雖然抽得不盡相同,但運氣倒退五年是像商量好了的。

到了第五年,夏禹實在沒有辦法,只好跟著親戚去北京賣盒飯。在去之前,夏禹又小心翼翼地到一位先生面前去抽了牌,這位陌生的先生告訴他,今年運氣小轉。聽了先生的話,夏禹在把必需品置辦齊整后,還借了一千塊錢做防備,他擔心又虧本,到時候回家都沒路費。謝天謝地,這次開始漲錢了,到了陽歷九月,他和妻子周翠蓮掙了一萬多塊錢了,好幾年沒有掙到這么多錢了,夫妻倆的心里暗暗洋溢著喜悅。可是,沒幾天,就得到通知要回家。那一年北京要舉辦五十年大慶,外地人必須回家。

第二年去北京時,夏禹又抽了牌,先生告訴他,運氣大轉。那一年真的一帆風順,還是才到北京買的兩個三輪車,到他們冬天回家時,還是原來的三輪車。一道去的人里,有的被城管抄了買,買了又抄,不知買了幾輛了。夏禹之所以把三輪車賣掉,就是要實現他心中的理想,他要去縣城開店。

到了縣城后的一天晚上,他告訴周翠蓮,如果有人要買鄉下的樓房,他就賣了。周翠蓮說,賣了也好,你爸給的那一萬塊錢,讓我們抬不起頭來。夏禹說,這個還是小事,關鍵是,我這次來開店,就是把后路斷了,鄉下沒有房子,就沒有念想。我們一心一意做買賣。

6

中午快要結束的時候,夏禹已經做了好幾單買賣,一天的房租回來了還有小賺。其實夏禹的胃口很小,他到店里的基本目的就是要每天把基本的房租賺回來,一天賺一千,好多天不賣貨,那不是他追求的,只要那天把房租賺回來,心里就踏實。

就在那時,三爺幽靈一般走進了店里。夏禹看見他,在心里暗自算了算,今天正好是一個禮拜的最后一天,這一天他既想又怕。

三爺見顧客走了,就當著周翠蓮的面,開門見山,讓夏禹晚上回家去簽字,他拍了拍手里的一個黑色人造革提包,說錢他已經借到了。三爺直來直去的性格,讓夏禹陡增了決心,他便點了點頭。三爺說,我在我二哥家等你。他二哥家,在原來的老村莊里,離夏禹機耕路邊的樓房不到一里地。

三爺走后,周翠蓮的眼淚就掛在了臉上。她問夏禹,你真賣啊?夏禹說不是說好的嗎?周翠蓮說,說我不賣了,我不答應。

那一天下午,周翠蓮一直都在店里哭哭啼啼。她心里也是舍不得,房子在建的時候,有時幾十個人,要燒好幾桌飯菜,周翠蓮從開始到收工,鍋上鍋下,只有她一個人忙活,吃了苦。

到了晚上,夏禹把花手和周翠霞請來家里,好說歹說,才把周翠蓮勸到了出租車上。

當雙方簽了協議,三爺把錢遞給夏禹過數的時候,周翠蓮在一旁嚎啕大哭,那樣的場景讓夏禹也心生悲涼。

那個三萬塊錢還沒有在夏禹的兜里捂熱,就變成了滿滿當當的貨物。夏禹敢把整車的水管往家進了,夏禹終于拉開了只有半個經營場地的貨架,把貨架順直,利用空間,搭起了堆水管的空中貨架。

夏禹才發現,此時的店才像店的樣子。周翠蓮也有同感,夏禹揶揄她,房子不賣,店里怎么擴大?周翠蓮本來含笑的臉上,立馬晴轉多云。

中午,周翠蓮送飯到店里,告訴夏禹,房東大伯說這個月的電費與上幾個月對比,相差二十度電對不上,大伯的意思,他們老兩口月月就用那么多度電,那多了二十度讓我們家認。夏禹問她怎么答復的,周翠蓮說,我不曉得怎么答復,我說等你回家再說。

晚上,夏禹從店里回到出租屋里時,房東大伯到了屋里,大伯退休前是縣衛生局的老干部,說話聲音不高不低,他又說起了那二十度電費的問題,大伯還是那個意思,他們老兩口一個月就用那么多電,明擺著,那個電是夏禹家用的。夏禹因為中午周翠蓮在店里跟他說起過,有思想準備,就告訴大伯,最好叫電工來檢查一下,要是確認是我家用的,我不會賴賬的。

原因第二天查出來,電視機遙控關機,邊上的紅指示燈就一直亮著,所以多了二十度電。大伯不緊不慢地說完,夏禹忙對大伯說,我們還真不知道一個指示燈還這么耗電,這個電費我們認了。

房東大伯走后,周翠蓮對夏禹說,大伯今天不高興了,臉色不對。

月底交房租的時候,房東大伯來告訴夏禹,開年他的小兒子要來他屋里結婚,讓他們找新的房子。大伯走后,夏禹意識到了突然,他才想起,大伯真的為電費生氣了。夏禹連忙喊開前屋大伯的門,向大伯賠禮道歉,大伯卻平淡地告訴他,他的小兒子真的要回來結婚。

到哪里去找租房?那些天,夏禹夫婦愁眉苦臉。

夏禹為房子的事,又找了一回房東大伯,又虔誠地賠了一回不是。夏禹說,我真不曉得電視機的指示燈那么耗電。大伯還是那句話,沒有怪你,搬家。

冬天里,鄉下人到縣城通常早上九十點鐘,到開始做買賣時,往往錯過了吃午飯的時候,正常要忙到午后一兩點鐘,客人走后,他倆才吃午飯。周翠蓮在數著票子時,感到了無比的興奮和滿足。周翠蓮在北京賣盒飯時,哪怕再累,她也要在晚上就著昏黃的燈光,不時拿手指在嘴里沾一下,有滋有味地數著錢。

房子有了著落,就在原來的房子前面的一幢瓦房里,一對老夫妻,要到外地兒子那里,服侍兒媳婦的月子。

夏禹到這個房子里,感覺面積明顯大于先前的房子,這個不算,關鍵是沒有房東,一種叫做自由的東西,在心里蔓延。夏禹周翠蓮和夏小雨都感覺不錯。那個年就是在這個屋子里過的。大年初四,周翠蓮和夏小雨還在親戚家拜年,夏禹就開了店門,又開始他的生意買賣。

春天的時候,夏禹到浙江進貨,還在路上,周翠蓮就打來電話,問他到哪了?夏禹感覺她的聲音不對頭,便問她怎么了?周翠蓮說,從你走后,我胳膊和腿上的肉就好疼,人都被疼得發軟。夏禹沒有當回事。可當他回到家里,見到周翠蓮的樣子,嚇了一大跳。

只離開家兩天,再見到她時,她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周翠蓮指著胳膊上端的肌肉,和大腿上的肌肉,有氣無力地說,好疼!夏禹要摸,周翠蓮讓開了,說不能摸,好疼。夏禹從車上把水泵一臺一臺搬下來,然后往店里搬運,兩百來臺水泵,夏禹從電影院門前往店里搬了半天。周翠蓮也搬,可是,她今天力不從心,沒有以往他們夫唱婦隨的勁道了。

這期間,進了鋁塑管,還有與之相配套的銅彎頭和銅三通。這兩樣品種的增加,店里又多了一些品種,相應地做生意的路子又寬了一點。

材料到家,才擺出來,就有顧客問價格。問后還真的做了幾樁買賣,夏禹心里還沒有來得及高興,周翠蓮痛得在家發起了高燒。夏禹把她扶到縣醫院,掛了一天點滴,周翠蓮還沒有消停的跡象,沒有辦法,只好喊來周翠蓮的侄女陪著她去了江城醫院,夏禹不放心,又喊來弟弟,也跟著去了。

弟弟原來的假酒生意做不下去了,做其它買賣也找不到路子,正月里硬是纏著夏禹給他借錢,夏禹打電話給海寶,海寶說,他就相信夏禹,借錢可以,借條必須夏禹一個人打,擔保都不行。

弟弟在醫院打來電話,說醫生通過檢查,診斷嫂子的病是慢性肌炎。夏禹問,馬上能治好嗎?弟弟說,要是慢性肌炎,可能很麻煩。

放下電話,夏禹坐在凳子上發呆,這時,電話響了,夏禹接過電話,是遠在蘇北的二舅老爺打來的,二舅老爺是周翠蓮的二哥,招親在蘇北,平時不怎么聯系,自從妻子住院,他一天要打好幾個電話問病情。晚上弟弟回來到店里,還是上午那幾句話,弟弟說,嫂子還在痛,還在發燒。

第二天吃過早飯,夏禹剛做了兩個買賣,妻子的侄女在醫院打來電話,說她的姑姑痛得不行了。夏禹放下電話,草草結了賬,就慌忙關上店門,往汽車站跑,在路上,舅老爺又打來電話,問他在哪?夏禹說,去車站搭車去醫院。到了江城車站,夏禹接了幾個電話,都是顧客在店門口打電話,要買東西,夏禹對他們說,老婆生病住院,他去醫院了。正要上公交車,舅老爺的電話又來了,問他到醫院了沒有。放下電話,夏禹猛然意識到,舅老爺表面上是關心,其實是在監視自己。走進病房,周翠蓮正在做肌電圖,醫生走后,夏禹見周翠蓮又瘦了一圈。晚上,侄女到空病床上睡覺去了,夏禹搭了個邊鋪,陪著妻子。

早晨四點鐘的時候,夏禹就起來,洗過臉,便與周翠蓮道別,走到醫院大門,幾輛出租車圍了上來,夏禹問到南關好多錢,出租車師傅說,打表是十塊錢,不打表也是十塊錢,夏禹舍不得,就撂開步子往汽車站跑。

這座城市夏禹太熟悉了,那一年,那兩間平房漏得實在沒法在家里待了,只好帶著一家人,去銅都市去做廢品買賣,做了幾個月,實在做不下去,只好又來到江城賣酒釀,才來的時候,帶著夏小雨,季節還是初秋,來得匆忙,沒有帶蚊帳,早晨起來,就見夏小雨的臉上布滿紅點,是蚊子咬的。把夏小雨送到銅都父親那里,才三歲的夏小雨,知道父母要把他丟下,就堅持晚上不睡覺,孩子畢竟是孩子,哪里抵擋得了瞌睡。夏禹夫婦離開時,夏小雨還在夢鄉,周翠蓮一路沉默。酒釀沒賣兩天,周翠蓮又煤氣中毒,差點賠上性命。

夏禹走在大街上,就想妻子的病是不是與那一次的煤氣中毒有關?

7

周翠蓮在醫院待了半個月后,出院了。回來后,胳膊和腿部的肌肉,像掛在那里一樣,還是隱隱約約地疼痛。周翠蓮告訴夏禹,說她的二哥對她說,夏禹生氣了,已經不接他的電話了。夏禹就把那幾天舅老爺打電話的事,原原本本告訴了妻子,周翠蓮嘆了口氣,說都是為我,他的意思,要你把店門關了,我不答應。

周翠蓮的姐姐來看她的妹妹,見她的妹妹還病懨懨的,說你在醫院里不把病瞧好,回家來做什么?周翠蓮說,醫生叫我出院的,又不是我要出院的。姐姐拿起妹妹的藥,她不識字,就問妹妹吃的什么藥?妹妹說是激素。姐姐打電話問她村里的村醫,放下電話,告訴妹妹,激素不能吃。說你到我家去,我們那里的醫生很有名的。周翠蓮就撿了衣裳,跟著她走了。

周翠蓮走后,吃飯成了最大的問題。第一天夏禹沒有當回事,到中午夏小雨放學后來到店里,他才想起了吃飯的問題。他想了想,到斜對面馬路那邊的快餐店買了兩份快餐來店里,沒想到夏小雨邊吃邊夸飯菜好吃。吃過飯,夏小雨還意猶未盡。夏禹見兒子這么對味,就又去快餐店買了兩份,留著晚上吃。

晚上父子倆各自打開飯盒時,夏小雨先搛了一塊中午可口的菜放進嘴里,瞬間吐了出來。夏小雨說,一股味精味道。父子倆決定,把菜倒掉,把飯用開水泡著吃。

第二天中午,他們不買盒飯,買面條吃。晚上,夏禹買了一點青菜還買了點瘦肉回來打湯。夏禹把青菜炒得還能看得過去,把那個湯燒得,簡直像醬湯。沒想到夏小雨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說好喝。

這期間,家里出了一樁喜事,夏小雨在初一(六)班的升學考試中,考了班上的第一名。縣城的這所初中,一共是十二個班級。

從姐姐家回來后,周翠蓮開始吃村醫的藥,據她自己說,還在村醫那里掛了一天吊水,好多了。可是,回家沒兩天,她又開始疼痛。夏禹開始打聽,有關肌炎的妙方。

周翠蓮連著吃了三十多盒“黑骨藤”,療效甚微。這時縣城的大街小巷里又來了一種治內風濕的特效藥,五盒一個療程。九十五塊錢一盒。夏禹一次買了三個療程的回家,可吃了一個多療程,一點效果沒有,夏禹便去找在藥店的營銷點,工作人員聽后,給他換了一盒,說這盒吃了,肯定有效。后來這個牌子的藥在外地被查了,還上了電視,夏禹才知道,自己上當了。

夏天的時候,天氣干旱,鄉下來城里買水泵的人絡繹不絕,夏禹的生意比去年好了很多。與水泵關聯的塑料水帶電纜線等又跟著賣出,有時忙不過來的時候,夏小雨也來店里幫忙。周翠蓮的肌肉還是疼痛,可她咬著牙還是到店里來。到秋天的時候,夏禹叫她到江城醫院去看,周翠蓮搖頭,說待了半個多月,還是沒看好,還去?有時她發燒,夏禹最頭痛。有人說,租住的這個房子濕氣太重。

周翠蓮再次發燒時,夏禹就委托周翠霞在附近打聽,想換一家房子。沒兩天,就在店斜對面的老法院的院子里找到了一間房子。夏禹去看了一次,回來見周翠蓮睡在床上痛得又在發燒,便連夜搬了家。

搬家的第二天,七十多歲的祖父來城里看望夏禹。他說他好不容易才上了到城里的班車,夏禹開店這么久,他一直想來,沒有人愿意帶他來,今天他獨自到馬路上,說什么也要來瞧一瞧大孫子一家了。周翠蓮把祖父帶回家,自然好生招待。吃過飯,祖父又來到店里,問長問短,問到最后,祖父搖著頭嘆息著說,你們這個攤子,酒是賒的,壺是借的,這要是做砸了,怎么搞哦!站在邊上的周翠蓮被祖父說得黯然神傷。

晚上,她告訴夏禹祖父在店里的話,夏禹本來在心里埋怨周翠蓮沒有挽留祖父在這里住一晚,聽了周翠蓮的話,他斷定祖父是不會在他這里過夜的。

到了秋天,夏禹又在店里添了品種,擺上了水嘴,三聯二聯和洗菜的冷熱水龍頭,還擺上了太陽能樣品。他在準備帶太陽能的時候,擔心進回來賣不掉,只進了三四臺回來。沒想到,樣品擺出來,不到一個禮拜,連樣品也賣了。

冬天的時候,店后面的大媽介紹了一個做家務的中年女人來家里洗衣做飯,她的衣服洗得還過得去,菜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將就著吃吧!疼痛一直尾隨著周翠蓮,她已經自顧不暇。就是這樣,她還咬著牙,只要好一點,她就要晃蕩晃蕩地走進店里。

周翠蓮的病吃什么藥都沒有用處,到2003年的春天還是那個樣子。有時疼得不能起床,夏禹就想叫她到江城醫院去看,周翠蓮鐵了心不去,說去年不是去了嗎?夏禹無奈,只好關了店門,帶著她去南京的一家軍區醫院去看。檢查了大半天,還是找不到病因。回來的車上,有人建議周翠蓮回來燉臘梅花根吃,周翠蓮表面上答應了,回家后,絕口不提臘梅花根的事。幾天后,她又疼痛得起不了床,夏禹才小心翼翼地問她吃不吃臘梅花根?周翠蓮幽幽地說,我聽到臘梅花三個字,心里就打鼓,讓我吃它的根,肯定不是那么好吃的。

果然不出所料,臘梅花根的湯難喝無比,周翠蓮不愧是周翠蓮,她一次一次咬著牙,喝進了肚子。

夏小雨在初二升學考試中,成績有所下降。在讀初三上學期時,夏小雨每天在上學走的時候,都要準確無誤地告訴媽媽,臘梅花根已經燉了幾十分鐘了。因為臘梅花根每次都要燉兩個小時以上,這件事情,一般早上都是由夏小雨完成的。

冬天的時候,周翠蓮有時去縣城附近的廟里去祈禱,有時去外縣的廟里去燒香。有時還把大仙帶回家驅趕瘟神,都無濟于事。

這時,大媽告訴他,就是他們現在租住的這個屋子里,已經死過好幾個人了。夏禹想了半天,想不出辦法來,前面的房子濕氣過重,這邊才搬來的房子又死過老人,這到哪里去租住十全十美的房子呢?晚上的時候,周翠蓮能起床走動,他就帶著她,到花手家串門,他把白天大媽的話,對花手兩口子說,沒想到,周翠霞接上就說,租住不到好房屋,就買一套房子住。夏禹嘆氣,說得輕巧,哪里有錢呢?

第二天,夏禹到店里就打海寶的電話,直言不諱地說想問他借兩萬塊錢,海寶問做什么用?夏禹說買房子。海寶說,我還在外地,要兩天才回來。海寶這一說,夏禹膽子大了,便帶著周翠蓮去看房,周翠蓮不去,說哪里有錢?夏禹說,你想活命,就必須買房。周翠蓮就跟著夏禹到了店后面不遠的在建的一個新住宅小區。在他和周翠蓮的意識里,在城里買房子,那是天方夜譚的事情,起碼這幾年沒那個想法。沒想到,這才幾年,立馬就來買了。夏禹和周翠蓮一致看好了一個一樓的單元套房,準備第二天預付幾千塊錢的定金,哪曉得,已經被別人交了定金。夏禹回來氣呼呼地到花手的店里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花手,花手說,走,我陪你去。

沒想到花手與售樓處的老總熟悉,這一次看了一個三層的單元套房,剛看過,夏禹就付了定金。海寶從外面回來借給他兩萬,交了首付。一百零八平米,十萬塊錢出點頭,九百多一點的房價,按揭十年。

到臘月的時候,售樓處通知夏禹去拿新房鑰匙,夏禹沒有去,他到離店不遠的一個算命先生那里,抽了一付牌,說年里不宜動土,夏禹就沒有去拿鑰匙。到了售樓處夏禹才知道,房子又漲價了,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已經一千多塊錢一平米了。

走在路上,他準備把喜訊告訴周翠蓮,當她走進店里時,只見周翠蓮胳膊附著桌子,疼得臉上汗水淋漓。夏禹告訴她房子漲價的事情,周翠蓮聽了,一字一句地說,新房子我可能沒命住進去了。

就是從那天起,周翠蓮開始拒絕喝臘梅花根的湯汁,早上燉的臘梅花根湯,到了晚上,湯汁就像黑墨水一樣難看。

8

過完年后,房東來收房租,九千塊錢的房租已經維持了幾年了,今年房東來陡然漲到一萬四,還要一次性付清。夏禹懇求,能不能少一點?房東搖頭,沒有。夏禹說,你一次漲了五千塊錢,怎么不早一點告訴我?房東想了想,覺得夏禹的話在理,說那這樣吧,我讓你兩個月找店面,找好了你再搬,這兩個月還照以前的房租算,行了吧!

夏禹沒有辦法,把房租一次性交了,晚上回家,他還悶悶不樂。周翠蓮開導他,房東也夠意思,幾年沒有漲房租,話說回來,我們才來的時候,他要是像現在這樣一次性付款,我們當時就歇了。夏禹說,那時候,生意難做。周翠蓮說,現在好做了嗎?夏禹語塞了。

春天的時候,夏禹去售樓處拿回了房子的鑰匙,隨后就開始了簡單的裝修。周翠蓮的病沒有辦法不看了,附近既然看不到名堂,夏禹就跟在上海的親戚聯系。夏禹把在銅都收廢品的妹妹叫過來,陪著周翠蓮去上海檢查。

上海的親戚是周翠蓮的表姐,是她舅舅家的女兒和女婿在那里,他們在上海把市場上的海鮮販往飯店,在那里租住了房子,還買了車子,據說生意做得蠻大的。周翠蓮去了就住在她家。

夏禹在店里一個人的時候,有時去倉庫拿貨,后面的大媽,就像家里人一樣給他照看著店里。有時大媽回家燒飯,她兒子小兵就像影子一樣坐到了店里。2004年,縣城里的貨運車多了起來,一件貨他們也給你送到店里,方便極了。這樣苦了小兵,他幾乎是完全失業了。小兵喜好抽煙,他到店里,夏禹把煙一根接一根地遞給他。夏禹想的是他到倉庫去的時候,小兵能給他照看著店里。

周翠蓮去上海的第四天晚上,突然打來電話,說她頭疼得想鉆地洞了。過了一會,她又打來電話,說她疼痛得要死了,讓夏禹馬上過來。夏禹本來就不放心,周翠蓮這么一說,他決定馬上就去上海。他急急火火坐了人力車去縣城邊上的國道去搭過路車,攔下的全是去浙江方向的長途班車。到了快十二點了,他只得回來。

剛躺下,周翠蓮又打來電話,問他到哪了?他說了原因,周翠蓮痛得說話的語氣都帶著哭腔。夏禹由于擔心周翠蓮,一個晚上幾乎沒睡。天麻麻亮,他就到車站去等候了。

在路上,由于車堵得厲害,夏禹到周翠蓮面前時,已經是下午四五點鐘了。表姐告訴他,周翠蓮幾乎把她所有的房子都睡遍了,哪里都不如她的意,她就是喊頭疼,真沒有辦法了

晚上表姐準備了豐盛的菜肴,表姐夫陪他喝酒,他哪里有心思?第二天,夏禹陪著周翠蓮去了一家醫院去做肌電圖,是表姐夫送去的,回來的時候,夏禹陪著周翠蓮往回走,周翠蓮哪里能走,夏禹只好帶著周翠蓮打的回到表姐的住處。

回來的第三天,表姐夫打來電話,說在上海最有名的醫院也沒有查出來病情,周翠蓮回到縣城,已經渾身浮腫,與去上海之前判若兩人。

夏禹不敢把她放家里,又到縣醫院辦了住院手續,又關了門,遵照醫生的囑咐,查血查腎功能。周翠蓮已經走路都變得困難了,夏禹扶著她到查腎的窗口時,護士說今天已經收滿,明天再查。看著周翠蓮的樣子,夏禹指著護士說,我家的人已經這個樣子,如果明天出現意外,我找你負責!護士支支吾吾還說滿了,夏禹就提高了嗓門,罵起了國罵,后面一個醫生出來,接過夏禹的單子,讓他下午四點來拿結果。夏禹眼淚都出來了,他不知道自己剛才還氣勢洶洶,現在怎么變得這么懦弱了。

第二天,醫生上班看了周翠蓮頭天的檢查結果,讓她馬上出院,他沒有辦法看她的病。這時已經是中午,家里來了好多親戚來看望周翠蓮,在他們的眼里,周翠蓮已經奄奄一息,因為,查了幾年的病,一直查不出來,可能沒有救了。夏禹沒有讓周翠蓮在家里,又喊來她的侄女帶著她去江城醫院,等著下午掛號住院,夏禹還一再吩咐侄女,要是發現她的姑姑有異常,立刻掛急診。

店里打烊的時候,花手攔住他,問周翠蓮的病情。夏禹簡單地說了經過,花手同情地脧著他說,你的掙錢火車才剛剛開始,就被你老婆拖住了,你就是這個命,不服不行。夏禹已經沒有那方面的考慮了,他回到屋里,夏小雨背著書包正出門,他見到夏禹便停下腳步問媽媽的病情,夏禹告訴他,媽媽沒事,你放心吧。夏禹晚上沒吃沒喝,倒在床上,嚎啕大哭了好一陣,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這次去找了熟人去醫院,侄女在電話里告訴他,醫生說姑姑是紅斑狼瘡,夏禹簡直不敢相信。雖然他不知道紅斑狼瘡是什么性質的病,但他聽到這個名字,就覺得無比的恐怖。

那天晚上,他去了一趟自己已經早就裝好的房子,就著燈光,他擔心周翠蓮不知能不能住進這個屬于自己的房子。

蒼天保佑,周翠蓮的狀況開始好轉,夏禹的信心又來了。他在一個雨天,搬進了新房子。周翠蓮出院是在二十天以后,直接到了新房子里。那時她的身上還像水泡過一樣,異常浮腫。就是在這個時候,夏小雨開始考高中了,他一個人不敢去考場,夏禹陪著他去。考試那天,他又緊張,讓夏禹陪著他去。夏禹這段時間無瑕顧他了,那天偶爾在街上遇見他的班主任老師,還沒有等他問,班主任直接告訴他,夏小雨退步厲害,一中沒有希望不說,就是三中也要不了那么多人。那時是周翠蓮病情最嚴重的時候,夏禹沒有辦法顧到兒子。回家,他也沒有心思問兒子了。

妻子,兒子,還有店里,孰重孰輕,他已經分不清了。

考過以后,夏小雨就在店里給夏禹幫忙。買水泵的人絡繹不絕,那些天,夏禹每天都要做成千上萬的買賣。夏禹每天回家把錢交到靠在椅子上的周翠蓮,她驚訝得不敢相信。夏小雨出人意外地考上了縣一中,周翠蓮在聽到喜訊后,在家里亦步亦趨走到了店里,身上的浮腫有所消退。

周翠蓮能完全到店里來的時候,夏禹去了人力車公司,給小兵押了一輛人力車回來,讓他蹬人力車掙錢,同時,也是回報這一段時間以來,大媽和他對店里的照顧。

9

花手夫婦倆忽然不理夏禹一家人了,起先發現他們變樣的是周翠蓮,他在路上遇見周翠霞時,還像往常一樣朝她打招呼,周翠霞眼睛望著別處,佯裝沒有聽見。周翠蓮也以為她沒有聽見,到近前又打招呼,這時周翠霞再不搭理,就說不過去了,于是,她冷冷地應了一聲后,走遠了。周翠蓮站在那里納悶兒,她想來想去,以為夏禹得罪了她,到店里問夏禹,夏禹說沒有。夏禹也想起來了,花手也不怎么搭理他了。

后來的幾天,他們發現花手兩口子真的不理睬他們,好長時間才得知,他們不理睬自己的原因,竟然是夏禹店里的生意過于火爆的原因。

真的,從周翠蓮在醫院回來的夏天開始,夏禹店里的生意好得連夏禹自己也不相信。鄉下的店有好多家莫名到夏禹的店里來批發水泵和水管和配件回去銷售,零售生意也好得讓夏禹在店里幾乎忙不過來。夏禹有時候,發懶筋,不想做,可是,那天的毛賬還是要超過一萬。

夏禹這么忙活的時候,花手兩口子在馬路那邊的店里看得一清二楚。

夏禹告訴周翠蓮,不管花手兩口子怎么不理睬自己,都要見面喊他們,要客客氣氣地打招呼。周翠蓮不服氣地說,我們又不是小媽媽養的!夏禹說,不是那個話,我們不能忘恩負義。

對面的電影院也要拆除開發,花手的倉庫要搬地方了。那么大的倉庫,搬起來不是一天兩天能搬走的。花手兩口子破天荒沒有喊夏禹去幫忙,夏禹白天一有時間就去拖一趟,晚上跟著花手干到半夜才回。花手兩口子不好意思,喊夏禹不要去,夏禹像沒有聽見一般,天天去幫忙,他們又開始像以前一樣熱絡他了。

這樣的日子沒有保留多長時間,到第二年的春天,他們又舊調重彈,對夏禹夫婦不理不睬。這還不算,一戶親戚本來十拿九穩地要在夏禹的店里買太陽能,可到了花手店里轉了一圈后,就再也沒有回來。幾天后,夏禹才得知,花手把她介紹到了他邊上的店里。周翠蓮要去問他們,夏禹擋了,說,那樣不就翻臉了嗎?

西門旅社的老板娘來告訴夏禹,小兵把人力車押掉還嫖資了。夏禹不信,老板娘眼睛像動畫片一樣地對他咕嚕咕嚕地眨個不停。幾年過去,老板娘對夏禹的態度轉了一個大彎,她有一天告訴夏禹,他現在的門面里,曾經來過賣服裝的,炸油條的,蒸包子大饃的等等,沒有一個成器的,沒想到,夏禹站住了腳跟。

老板娘沒多久干了一件讓夏禹目瞪口呆的大事,居委會竟然把原來承包給她的旅社賣給了她,下面一個門面外加樓上幾十間客房,七十萬就賣給了她。一天夏禹在她那里路過,見居委會主任把房產證遞給她,催她快去變更,然后去銀行貸款,還款給居委會。夏禹走過來時,愣得一下午都沒有說話,他一直在想一個問題,這恐怕就叫天上掉餡餅吧!

夏禹去找小兵,問人力車的事。小兵低著頭不吱聲,夏禹來氣了,說你到底把人力車丟哪去了?小兵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接著就把頭往墻上撞,一下一下連撞了好幾下。夏禹嚇得轉身回到了店里。剛坐下,大媽進來,一個頭磕過來,夏禹連忙拉她,說大媽怎么能這樣,那個錢我不要了。大媽說,你放心,那個錢我一個月還你一百,一定還你。周翠蓮忙說,算了,沒有就算了。

村莊的人到夏禹的店里,告訴他,祖父病了。父親和二叔在外面做買賣,家里剩下三叔和四叔,他們有一個共同特點,聽女人的話。兩個嬸嬸背后放風,說祖父都八十歲了,走也能走了。兩個叔叔聽了,連醫生都不敢叫。夏禹連忙搭班車回去。祖父現在待在二叔的樓房里,整個一棟樓房就祖父一個人,樓房坐落在山上,原來還有幾戶人家,現在又一陣風搬到山下機耕路邊了。夏禹見到祖父的樣子沒有想象得那么嚴重,可能是感冒了,沒有及時治療,老人家變得有點虛弱。站在祖父的床邊,夏禹先給在銅都的父親打電話,然后又打電話給在馬市的二叔,分別告訴了他們祖父的狀況。不到半個小時,村醫背著來給祖父診斷。三叔和四叔也來了,他們對夏禹憨憨地笑著,一副無辜的樣子。

10

夏小雨在一次月考中,得了個倒數第三,晚上沒有回家,找又找不見人。夏禹急壞了,打電話給他的班主任,班主任聽了,安慰夏禹,應該沒事的,夏小雨可能是情緒波動的緣故。夏禹想想也對,就回家坐在沙發上等。他平時不怎么抽煙,由于焦慮,一支接一支地抽著香煙。周翠蓮在房里出來準備與丈夫一道等兒子,可屋里的煙味讓她受不了,她咳嗽了兩聲,又回房里去了。

在上高一的時候,由于還沒有分文理科,夏小雨告訴父親,高一不要在意他的排名。夏禹真的沒有在意,現在看來他錯了。高二上學期他的成績掉得厲害,夏禹便拎了煙酒找到班主任家里,臨走還丟下一個紅包。過后,夏小雨的成績還在下降,老師便把他從后面往前面的座位調動。夏小雨不干,他們班上的規矩是成績下降從前排往后排調動,從來沒有成績不好還位置前移的。夏小雨打過招呼,如果為他請老師吃飯,或者送禮,他就不去上學了。

夏小雨是在后半夜回來的。迎面撲通一下,跪在夏禹的面前,說我沒有考好,想冷靜一下。夏禹問他到哪去了?兒子說他在體育場里面坐著,夏禹說,知道錯了就好,睡吧。

周翠蓮的紅斑狼瘡好了將近兩年,夏天的時候,夏禹出去看市場,那天中午,夏禹炒了一份菜準備吃飯。周翠蓮的電話來了,夏禹按下接聽鍵時,就聽到周翠蓮在電話里驚魂未定地告訴他,剛才店里進來了一個小偷,她沒有看見,由于即將要下暴雨,她才在店外走進店里坐到了椅子上,由于椅子和桌子緊挨著太陽能,她坐下來時,眼睛的余光發現太陽能下面有一團黑的東西,她下意識地轉過頭時,就見下面趴著一個人,眼睛正骨碌碌地盯著她。周翠蓮嚇得往門外一面跑,一面大喊抓賊。奇怪的是,周翠蓮前腳出了店門,那個小偷也跟著跑了出來。待邊上店里的人都出來時,就見那個小偷大搖大擺地過了馬路,消失了。

錢雖然沒有偷到,可把周翠蓮的病嚇復發了。不到一個禮拜,周翠蓮就開始頭痛發燒,還一陣陣地嘔吐。夏禹又把她送到江城醫院去住院。周翠蓮沒去兩天,就是端午節,夏禹就去醫院陪周翠蓮過節。到醫院時,醫生把夏禹喊到醫生辦公室,拿出周翠蓮拍的ct片給夏禹看,夏禹看見周翠蓮的兩片肺像棉花一樣,穿了兩個洞,夏禹一驚。醫生說,你也不要害怕,過兩天我們再拍一次看看,她的病這么久了,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中午吃飯時,夏禹點了好幾個菜,周翠蓮說,這幾天吃醫院里的伙食,把我苦壞了。夏禹就看著周翠蓮一口一口地吃著,心里像打鼓一樣。

謝天謝地,周翠蓮在住了半個月院后,卻神奇地出院了。那半個月里,夏禹心里始終忐忑不安。

大媽說話算話,把小兵的錢還給了夏禹,雖然是一個月還一百塊。還最后一百塊的時候,夏禹晚上到花手家串門,把這件事對花手說了。花手說,下次要吸取教訓了,遇到頭腦不清的,你后悔就來不及了。

花手也在夏禹住的小區里買了房子,不同的是,他買了小區里的兩層門面房,買過來后,他又挖了一層地下室,這樣,下面兩層堆貨,上面住家。地下室請人挖的,到澆混凝土時,夏禹連著給花手干了幾個徹夜。花手在裝修樓上時,周翠霞到夏禹家指明要好PPR管,夏禹就拿好的給她,結賬的時候,夏禹一分錢都沒賺,按進價算給她的。周翠霞回家后,一個多月不睬夏禹兩口子,夏禹起先不明就里,不知道哪里又得罪了周翠霞。原來,周翠霞嫌管子價格高了,夏禹一氣之下,把進貨單遞給了花手。當天晚上,花手就來請夏禹到家里喝酒,夏禹那晚直喝得搖搖晃晃,東倒西歪。

花手邀夏禹買門面房,夏禹問是哪里,花手說,就是不遠的正街上。夏禹知道那里,緊靠街上,三層高,每層三間。花手還相邀才來城里的另一個姨夫買。夏禹答應了,回家把事情告訴周翠蓮,周翠蓮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她聽后一字一頓地告訴夏禹,一口歇。夏禹問原因,周翠蓮說,七十多萬,我們家一分錢沒有,要還到什么時候?夏禹想想,是這么回事,第二天,他就回花手,說他不買了。花手說,那個姨夫也不買了,你們不買,我一個人買。那些天,花手一直在找合作伙伴。都嫌價格貴,都不買。

夏禹一天到黃老五家串門,黃老五平時見面問他的生意,今天一見面,就問夏禹的門面買了沒有。夏禹說,我沒有錢,怎么買?黃老五說,想在城里立足,沒有門面怎么行?夏禹不耐煩了,準備離開,心里有些不快,你說人家,你自己不也沒有嗎?黃老五說,我那個時候才到城里,不該先買住宅房,而應該買門面房,現在后悔也來不及了,生意做得不好,借錢沒有人理會。聽了他的話,夏禹忽然來了精神,說我邊上還真有門面,不曉得賣了沒有。接著,夏禹就把花手邀他買門面的事,說了一遍。黃老五說,你回去打聽,要是還在,就趕快買。

夏禹第二天去售樓部的路上,邂逅了花手和他姨夫,夏禹問他們去哪?他們問夏禹去哪?三個人相視而笑,心照不宣地去了售樓部。

門面終于買下來了,夏禹把自家的房子按揭還了,貸了款,交了一部分,其余的全是一萬兩萬找私人借的。這幢門面是第二年把鑰匙交到夏禹手里的,夏禹本來還要抽牌決定是否拿鑰匙,可是,縣移動公司等著門面營業,夏禹只好拿了鑰匙,還拿回好幾萬一年的租金。

夏小雨高考的前兩天,周翠蓮的病又發作了,本來準備等兒子考完試再去住院,還是捱不過病魔,只好又到江城醫院去了。在這之前,她還到廟里給兒子敬了香。

兒子高考在夏禹看來是大事,他請來弟媳婦專門燒好吃的給夏小雨吃,中午的時候,夏禹還到考場接兒子回來吃飯。就是這樣,兒子還是落榜了。同學的兒子女兒在夏禹之前,全考上了大學。同學的意思是夏禹沒有管教好兒子。同學說,我說一句話,不知你能不能接受?天下就你家養了兒子稀罕,人家兒子女兒不稀罕!

那一段時間,家里吃飯都沒有聲音。周翠蓮有時半夜還在床上哭泣,她說,兒子要是考到其它高中考不上大學她沒有這樣傷心,兒子考上的是縣城最好的一中,怎么會是這個結果?面子上,我們還是來陪兒子到縣城上學的,村莊上有兩個與兒子一樣大的學生,父母都在外地打工,他們卻考上了大學,這讓周翠蓮愈加傷心。

這一年的冬天,祖父到縣城飯店吃堂弟的喜酒,堂弟是三叔的小兒子。吃過酒,姑姑要帶祖父回家,祖父求她,把他帶到夏禹家,看一眼就回家。姑姑信以為真,就帶著祖父到了夏禹店里,這次的喜酒,夏禹去了情,沒有去喝酒。周翠蓮又去住院了,店里就夏禹一個人,走不開。

祖父到了店里,就不走了。姑姑說你這么大年紀,說話還不算話?祖父說,隨便你怎么說,反正我就是不走。那次祖父說夏禹壺是借的,酒是賒的,夏禹還記憶猶新,夏禹告訴祖父,周翠蓮不在家,吃飯不方便的。祖父說,吃方便面也行。姑姑氣呼呼地走了,祖父卻懷著勝利的微笑,告訴夏禹,他來了幾次,都把班車喊停了,可是,開車的師傅見他這把年紀,又把車子開走了。

那幾天,夏禹回家,老遠就聽見祖父在看戲劇頻道,中午飯是鐘點工燒的,晚上,夏禹就回家燒飯著帶祖父吃。有時候,夏禹到外面喝酒,就把桌上的菜打包帶回來給祖父吃,祖父端著夏禹帶回來的菜,吃得津津有味。

祖父這次是帶著喜悅的心情住下來的,他有時咧著豁了牙的嘴巴,明知故問地問夏禹的門面一年租好多錢,夏禹就一遍一遍地回答他,老人家聽后點著頭說,乖乖!那么多錢,要好大一堆的稻子?有時在衛生間里出來,他就瞅著坐便器,憨憨地笑,然后,就自言自語地嘀咕,這個玩意,要好幾擔稻子才能買到吧?

周翠蓮從醫院回來后,祖父告訴她,這次起碼要住一個月。不料,四叔家又要嫁女兒,祖父只待了半個月,就回家了。

臘月里,周翠蓮的病又發作了,她想等過完年再去住院。夏禹不答應,他說等過完年,你還有命嗎?

11

夏小雨第二年高考的時候,周翠蓮不知怎么回事,病又發作。夏禹送她去醫院,她怎么也不去,她說怎么也要等兒子高考后再去住院。就在高考的前一天,她實在撐不住,夏禹只好把她送到了醫院,回家已經是晚上,夏禹問兒子,媽媽住院對他有沒有影響?夏小雨一字一頓地說,要說沒有想法是假話,但是,我一定把我該做的事情做好。夏禹心里的石頭總算一點點落地。夏小雨考試那天,夏禹該干嘛干嘛,沒有把兒子考試的事情當著一回事。

那一年夏小雨終于考上了大學。雖然只是一般的本科,可是,在夏禹的眼里,比別人家的孩子考上清華北大還高興。夏小雨上大學后,周翠蓮把鐘點工辭了。家里忽然變得冷清了不少。就在這一年,祖父跌了一跤臥床不起。夏禹好多次去祖父那里,祖父身上的氣味一次比一次濃重。祖父還想到醫院來,祖父問夏禹,就這樣在床上躺著,怎么搞?夏禹沒有辦法回答他,祖父這次倒下后,三嬸四嬸在村莊里放話,要不是夏禹那一年要給老人家瞧醫生,哪有現在的苦吃?還說,夏禹這次再要伸頭,就讓他一個人照料。那天聽了祖父的話,夏禹回家黯然了好幾天,他不曉得該怎么做才好?

祖父是在第二年的春天過世的,夏禹心里內疚,可是,無法言說。

祖父下土那天,周翠蓮說,祖父過后,就是她了。夏禹說她胡說八道,周翠蓮說,我的命我自己曉得。

在蘇北的二舅老爺來家里做客,他還是在夏禹進新房子那年來過,只跟著他的妹妹到房子里小坐了一會,就走了。這次來見到夏禹就向夏禹賠禮道歉,說他錯怪他了,真的對不起!夏禹云里霧里,他不知道這個舅老爺怎么這個時候突然來賠禮?

晚上,周翠蓮告訴他,他家一個舅老爺去年得了中風,在醫院待了兩個月,回家后老婆就跑了,照顧他的義務就落在了二嫂子肩上。幾個月的照顧,二嫂子忽然有一天告訴他的丈夫,說他錯怪妹夫了,妹妹得病已經有八年了,妹夫吃了好多苦,花了好多錢,只有妹夫自己清楚。二嫂子敦促丈夫趕快去看望他們,趕快去向夏禹陪不是。

夏禹那晚陪舅老爺喝酒,喝多了。

就在舅老爺準備走的時候,周翠蓮的頭又開始疼痛,止痛藥開始還有用,幾天后,一點效果都沒有。沒有辦法,夏禹就催促周翠蓮去住院,舅老爺說,那我去照顧吧,妹妹出院我就回家。

周翠蓮到醫院后,頭疼得愈加厲害,幾天后,還發起了高燒,溫度一直下不來。舅老爺這時又喊來他的妻子,兩個人照顧著周翠蓮。有一天,舅老爺打來電話,要夏禹馬上去醫院,說這是醫生的意思。夏禹關了店門,打的去了醫院。醫生告訴他,周翠蓮的病很不樂觀。二嫂告訴他,周翠蓮頭有時候疼痛得沒有辦法,就讓她哥哥去叫醫生,哥哥叫多了,醫生就埋怨他,周翠蓮一遍二遍見叫不走他的哥哥,就大罵他見死不救。舅老爺告訴夏禹,止痛藥已經對他妹妹不起效果,現在醫生給周翠蓮打的是嗎啡。

夏禹到病房見到周翠蓮時,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短短個把禮拜,她已經骨瘦如柴,夏禹喊她,她睜開眼睛看了看,又開始昏睡。她已經高燒到了三十九度五,醫生想了好多辦法,到下午才把熱度降下來。電話不斷,夏禹又往店里趕。晚上又到醫院,夏禹問周翠蓮,上午他來了她曉得不?周翠蓮搖著頭說,不曉得。夏禹說我還扶你起來小便了。周翠蓮還是搖頭。

夏禹晚上又趕回家,第二天,醫院又打來電話,他又往醫院趕,到那里時,周翠蓮又燒得糊里糊涂。他到醫生辦公室。醫生遞給他一張紙,他拿過來,是“病危通知書”,這時有一個尿毒癥患者的家屬來詢問病情,走后,醫生告訴他,那個尿毒癥患者還能做血透,還有救。你的家屬再有錢也沒有辦法救了。

那天中午,夏禹又收到一張病危通知書,下午,又收到一張。晚上,已經回家的夏禹,不放心醫院里的周翠蓮,又打的去醫院,路過縣城的商業區,很多的人在大街上穿來穿去,他們的臉上,都流露著一個共同的特征,幸福!夏禹好羨慕。

在江城醫院待了已經有一個多月,醫生建議轉院,夏禹頭大,他不知道往哪里轉。

一個朋友提醒他,杭州的一家醫院,他有個熟人,夏禹連忙打電話過去,那邊也覺得為難,幾次通話后,那邊答應把人帶過來試試看。夏禹把遍身疼痛的周翠蓮從醫院接回來時,舅老爺哭了,他以為夏禹已經絕望,不給他妹妹看了,當夏禹告訴他,這是去轉院時,舅老爺才止住了悲哀。

杭州又住了二十多天,醫生又建議轉院,在給周翠蓮打了一針杜冷丁后,周翠蓮又向上海轉。上海的醫院住不進去,耽誤了一天,沒有辦法,只好到一家醫院掛了急診,夏禹連夜趕去了那里。第二天,夏禹撒謊說沒有錢醫治要求回老家,在那家醫院出院。夏禹想把周翠蓮轉到上海最有名的醫院,可是,在醫院門口待了一天,還是毫無進展。到了黃昏時侯,還是通過好心人介紹,才住進一家軍醫院,辦好住院手術,夏禹又急著往回趕,上了長途班車,夏禹便打起了瞌睡。

恍惚中,被電話吵醒了,他拿起電話,只聽舅老爺在里面呼天喚地地讓他馬上下車回去,周翠蓮昏了過去。夏禹來不及細想,跑到前面,要師傅停車。師傅說,現在在高速路上,怎么停車?夏禹說,我老婆要死了,請你停車!夏禹這才發現,外面不知什么時候,正在下著瓢潑大雨。可是,他顧不得這些了,拼命地要師傅停車,師傅在一個高速口下了高速,罵罵咧咧地扔下他,又上了高速。夏禹下車不久,便成了落湯雞。他這個形象攔車,再好的師傅也不敢帶了。夏禹拼命地攔,那些車子就像商量好了一般,慢下來,待夏禹站到路邊,車子又猛然發動,跑了。無奈的夏禹,又打電話給舅老爺,這次是二嫂接的,她說周翠蓮剛才已經醒了過來,讓他現在回家,把店里打點一下,再來陪一下周翠蓮。

夏禹第二天給客戶發水電材料,周翠蓮在店里的時候,夏禹只要去倉庫拿一下管子,回到店里時,周翠蓮就會把管件發好。今天他一個人發,明顯的速度慢多了。一想到這些,他就趴在桌子上,暗自掉淚。

再去醫院時,周翠蓮顯得很興奮,她告訴夏禹,他來她就踏實多了。夏禹說,天天陪你,店不開了?周翠蓮點頭又搖頭。夏禹說,沒有錢,怎么給你瞧病呢?周翠蓮頓了一會,問夏禹,假如我們不到縣城來,我會不會生這個病?夏禹說,你怎么想起問這個?周翠蓮認真地看著夏禹,要他回答她的問題,夏禹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就在這時,周翠蓮的頭又開始劇烈地疼痛。

第二天,夏禹要走了,周翠蓮說我馬上要解大手。夏禹把便盆移到了她的身下,出奇地多。夏禹以為好了,便給她擦了身子。周翠蓮又說要解大手。夏禹說,哪里這么多?周翠蓮說,你幫我一次就少一次了。

夏禹陪了周翠蓮兩天,準備回家把表妹小香喊來照顧周翠蓮。表妹正在和他的丈夫鬧離婚,夏禹已經把來上海的事情告訴她了,她說這兩天辭掉工作,就來照顧周翠蓮,換走他的舅老爺。他們在醫院待了好些天了,夏禹不好意思。

又是在路上,外面又在下雨,夏禹又接到了舅老爺的電話。舅老爺讓他下車打的到醫院。夏禹又向師傅求情停車,這次夏禹沒有強拉師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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