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袋
宿舍因為突降暴雨帶來的潮濕,顯得越來越悶熱。舍友小瓜剛洗完澡,光著膀子推開陽臺的玻璃門,走進來打開風扇,風扇轉動時發(fā)出呼啦呼啦的聲響,伴隨著窗外頭來勢洶洶的大雨,搞得人心里總感覺有什么在撓癢癢,想抓卻見不著,甚是郁躁。
被我握在手里的手機,屏幕還亮著。父親的電話已經掛斷了,手機頁面跳轉回淘寶頁面,我能清楚地看到搜索欄那幾個字,仿佛長了張嘴巴在肆意地嘲笑我。
我近來沉迷遙控航拍飛機,網絡上的圖片、視頻不足以滿足我的欲望,一直想攢錢自己也買一架。我本是興致勃勃地在淘寶里收藏自己中意的產品,直到付款時手機提示的余額不足,才把我一下子從幻想里拉回現(xiàn)實。
平時我花錢沒有精打細算,省錢也只是嘴上說說,從來沒有按照計劃執(zhí)行過。況且現(xiàn)在已是臨近月底,卡里的余額甚至不足三位數(shù),在我猶豫是否要找父母要錢的時候,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我掃了一眼手機屏幕,確認打來的是父親。他的聲音聽起來又蒼老了幾分,沒說幾句話就開始詢問我學校生活的一切。因為升學換到寄宿制學校的關系,我離開了父母,周末也很少回去看望他們,最多的交流不過是要錢的時候,敷衍地回應幾句他們過于熱切的關心。
我聽煩了父親的詢問,他總想把我一整天所有的動向都搞明白。有時候聊到沒什么話說了,他就把“過得好不好”“什么時候放假回家”這幾句顛來倒去地問。
父親那里傳來水珠滴打雨衣的聲音。我好奇是否小鎮(zhèn)也下雨了,想來兩個地方相隔并不遠,天氣相同也正常。我?guī)状蜗氩蹇p提起要錢的事,隨便找個交班費或是買教材書的借口,總能從父親那要到錢。
父親開始自顧自地講述家里的近況,說到自己工作的時候稍顯遲疑了一下,繼而攤開了他因為工廠倒閉而被迫下崗的事。母親身體不好,只能干些掙錢不多的散活。父親下崗對家里必然是致命的打擊,想必他們的生活也很拮據(jù),何況還要按時支付我每個月的伙食費。
終了,我還是忍下了要錢的那幾句話。父親掛電話前,想問我宿舍在幾棟幾樓,開學的時候他因為有事沒來,到現(xiàn)在還沒看過我的學校。我當下沒聽清楚,就草草地掛了電話。
沒能從父親那里要到錢,預示著我接下來的幾天要省吃儉用了。小瓜說外頭雨大,要不別去食堂了,慫恿著我點外賣。我想著至少點個便宜的,在APP搜索了一下,都沒見到既合胃口又劃算的吃食,好不容易看到一份價位較低的“珍珠丸”,我二話不說就下單了。
這東西是我家鄉(xiāng)的特產,很久沒有嘗到小鎮(zhèn)的美味了,正好以此聊解鄉(xiāng)愁。
小瓜點的外賣很快就送到了,直到他吃完準備走了,我點的“珍珠丸”還沒有送到。還有不到十分鐘晚自習就要開始了,我猶豫了一陣,覺得索性退單不吃了,還能省下錢,可剛打開手機屏幕,就聽到宿舍門被敲響了。
小瓜打開門,原來是我點的“珍珠丸”送到了。這外賣整整遲到了快十五分鐘,可是送單員放下東西就走了,我連人影都沒見到。我接過外賣,拆開包裝袋,發(fā)現(xiàn)飯盒上貼了一張便箋。
“同學,實在不好意思。我兒子也在這學校上課,我覺著好不容易來一次想給他帶點東西,所以耽誤了送餐的時間。這雨下得大,我已經趕忙送來了,麻煩您別給差評。真是謝謝了!”
“珍珠丸”還是熱的,用手摸上去能感受到雨天獨有的溫暖。我看著便箋上的筆跡,心中的猜想越來越明晰,打開手機外賣送餐的頁面,發(fā)現(xiàn)送單員那一欄寫的是父親的名字。
我抓著那張便箋,慌急地推開宿舍門跑下樓去,看到父親站在舍管屋子的窗口外求人家辦事。他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弓著半身把頭探進窗子里,求舍管把他帶來的東西給我。
我撥通了父親的電話,聽到他因為淋雨感冒而顯得沙啞低沉的聲音。宿舍大門被經過的人打開又合上,我就站在那層臺階上看著父親的背影逐漸消失在視野以外的地方。我也沒能和父親說什么,最多不過提醒了一句:“爸,多注意點身體。”
我沒有拆穿父親的謊言,我知道他不想讓我看到他落魄的樣子。父子關系對我來說很奇妙,我們都在隱藏,隱藏自己的脆弱和不美好,把完善和堅強的那一面展示給對方。
雨停后,空氣有些清冷,宿舍樓前懸掛下來的燈光照亮了我的臉龐。我的手心緊攥,想留住剛才觸碰“珍珠丸”時感受到的熱度。
如父如子,像遠山一樣低沉,像深海一樣靜默。但我知道,在我們遮掩、隱藏的表面背后,是溫情的熱切與滾燙。我知道山也有山的巍峨和險峻,海也有海的洶涌和翻騰。
抬起頭,能看到云后是顯露的霓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