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81年過年

張瑞

第一個吻

除夕夜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雪，夜色中道路上見不到行人，家慶蹬著自行車，行進在鋪著積雪的路上。黑蒙蒙的天空不時爆開一兩個躥天猴，隱約能聽到噼啪的鞭炮聲，工人村里很是冷清，守歲的人們或許進入了夢鄉。

這是1981年的2月5日，是農歷雞年的大年初一凌晨。

昨晚，也就是大年三十的晚上，家慶騎車來到曉麗家樓下，等曉麗從樓門出來后，他車架上馱著曉麗，興致勃勃地來到了工人文化宮。

大年三十看通宵電影，這是家慶和曉麗早就籌劃好的，一連能看4個電影，怎么想都非常過癮。幾天前，家慶就買好了電影票，一塊錢一張票看上去是有點兒貴，不過也是值得的。

當曉麗和爸媽一說，老兩口馬上反對，曉麗媽說：“等你倆結婚了，愿意看幾宿就看幾宿，現在還沒出嫁，就夜不歸宿，好說不好聽，不許去。”曉麗一反常態，一向順從的她，這次卻沒聽媽的話，讓曉麗媽很是惱火。

這4個電影真好，都是去年末新上映的電影，第一個是《戴手銬的旅客》，第二個是《喬廠長上任記》，第三個是《第二次握手》，最后一個是《廬山戀》。

特別是這最后一個電影，讓家慶看得血脈賁張，電影中的張瑜竟然和郭凱敏親嘴了！在電影里能看到接吻的鏡頭，這可是從來沒想到！當電影演到接吻時，家慶扭頭看著曉麗，只見曉麗有點兒羞澀地低著頭，抿了一下嘴唇說，你看電影，看我干啥？家慶一把摟過曉麗，將嘴唇貼到了曉麗的唇上。

家慶和曉麗戀愛快3年了，家慶幾次要親吻曉麗，曉麗說啥也不讓，甚至有時還一臉慍色，家慶也不敢造次。想不到，在這大年三十晚上的電影院里，屏幕上見證了新中國電影第一吻，屏幕下，家慶和曉麗也有了人生第一吻。

1981年的春節，愛情真是太美好了！

親密的家

家慶回到家時，屋里靜悄悄的，一家人還在睡覺。家慶媽聽到動靜，從床上一骨碌爬了起來。對家慶說：“看了一宿電影，困了吧？趕快上床補一覺吧！”說著下了地。

家慶說：“媽，你睡吧，我不困。”家慶已經困得昏頭漲腦，嘴上卻說不困。他也只能這么說，他要是想躺下睡的話，還真是沒個地方。

以往沒有什么感覺，就是一到了年節，一大家人聚在一起的時候，屋子里就擁擠不堪。16平方米的房間里，擺著兩張雙人床、一個大衣柜、一對沙發，一個縫紉機臺面當桌子，只有吃飯時才能支上圓桌，吃飯的人都坐在床上，地上沒有落腳的地兒。

平時，爸媽睡一張雙人床，家慶睡另一張床。臘月二十九那天晚上，要臨產的二姐淑濱來了，和媽睡在了一個床。老爸張鳳祥是廠里鐵路專用線的巡檢員，他同其他工友商量：“你們上白班吧，夜班我來上。”這樣，張鳳祥晚上也算有了個棲身的地。

這時，二嫂醒了，披著棉襖下了地。說，你挨著你二哥睡吧，我睡好了。說著話，起身上了廚房。

二哥家國和二嫂是昨晚半夜“接神”時來的。剛上學的侄兒曉峰睡在二哥的身邊。雙人床沒了地方，家慶側歪著身子擠上去，側身躺了下來。

清早，一陣吵鬧聲把家慶攪醒。原來是大哥家棟和大嫂領著兒子大浩來了，睡覺的人都從床上坐了起來。二哥家國打開了12寸的黑白電視機，看《上海灘》。

大浩進屋看到電視，嚷著要看《敵營十八年》。二哥看《上海灘》正在興頭上，舍不得調臺，便起身拿出兩掛一百響的小鞭給大浩，大浩一看小鞭，便忘了要看電視的事，高興地跑出了屋。

大哥大嫂把拎來的東西放在地上，想找個地方坐下，四下看了看沒地方坐，二哥把在床上睡覺的曉峰扒拉醒了，告訴兒子：“你浩哥來了，他出去放鞭去了。”曉峰一聽，馬上翻身起來，跑了出去。

大哥大嫂給媽拜了年，便從拎著的兜子里往外掏給家里帶來的年貨。這時，張鳳祥下班回來了，一臉疲憊，兒女們趕緊把他往床上讓。張鳳祥知道兩個孫子在屋外面玩，貓腰從床下面拿出來兩個燈籠。這是他用兩個罐頭瓶子做的，上面還用紅油畫上了兩條魚。

一股油炸香味飄進屋，廚房里忙亂起來。兩家用一個小廚房，做飯時只能容一家一個人在里面轉悠。有些菜是昨天半夜擇洗干凈切好的，不然趕上兩家同時洗菜，一個水槽子根本忙活不過來。

媽在廚房里掌勺，二嫂站在廚房外打下手，炒完一個，端屋里一個。白菜炒木耳、蒜毫炒雞蛋、青椒炒肉，燉好的雞熱了一下，還有事先切好的皮凍，炸好的花生米、煎魚和拌好的粉絲白菜，最后上一個桃罐頭。這些菜都擺在了支起的圓桌上，盤子一個壓著一個。大人喝著黃牌啤酒，孩子喝八王寺汽水。看著桌上擺的菜，張鳳祥滿臉笑容地說：“今年的團圓飯可是比往年豐富多了。”

“廠里發的”

這時，楊衛民正騎著白山牌自行車從遼中茨榆坨出發，車大梁上坐著5歲的大兒清華，后車架上馱著妻子淑娟，淑娟抱著3歲的小女兒清梅。這一家人剛從婆家吃完團圓飯，他們要迎著寒風騎50多公里的雪路趕回沈陽，為的是能在明天一早回娘家拜年。

大年初二上午10點多鐘，楊衛民用自行車馱著全家四口人，給岳父岳母拜年來了。這個30多歲的男人是一條漢子，他不但騎車馱著母女三人，還帶來了“四合禮”，堪稱是一個“運輸大隊長”。

四合禮有兩瓶白酒、兩包槽子糕、兩包綠豆糕、兩瓶水果罐頭，楊衛民額外還帶了兩條魚和兩本掛歷。淑娟說，魚是廠子發給職工的年貨。兩口子在一個工廠，廠子給每個職工發了一箱蘋果、兩條魚，這是淑娟上班10多年，頭一次得到的福利。夫妻倆一商量，婆家娘家一家兩條。

媽接過魚笑著說：“你二哥二嫂前天晚上也帶過來兩條魚。這機床廠也真是行，到底是國有大廠子，給上萬名職工每人發兩條魚，那得發多少魚啊！今年咱家過年的魚真是太多了，春節供應的魚我還沒買呢。”淑娟迎合道：“這是好兆頭，預示著咱家連年有余。”

媽從衣兜掏出兩個小紅包，遞給清華、清梅，“來，這是姥姥給你倆的壓歲錢，孫子的我昨天給了，外孫女和孫子都一個樣，不偏不向。”

外孫外孫女接過紅包，馬上打開了。淑娟看見每個紅包里裝著5元錢，笑著對家慶說：“按說5元錢也不少了，可咱媽有錢，應該多給點兒，咱媽太摳了。”

淑娟說媽有錢，的確不假。家慶媽自打兩年前提前退休讓家慶接班后，沒在家閑著一天，她在勞動公園擺了個筋餅攤，成了第一批個體戶，每天起大早烙筋餅，一天能掙5元多錢，一個月下來掙150多元，趕上兩三個工人的工資了。可是家慶媽仍不舍得花，說要攢出娶老兒媳婦的錢。

姐夫拿出兩本卷著的掛歷，對小舅子家慶說，這兩本掛歷家里掛一本，給你一本，送給你對象家。

家慶打開掛歷一看，太漂亮了！是《紅樓夢》掛歷，12個月是金陵十二釵。家慶和姐夫客套了幾句，說：“姐夫，我不能陪你了，我得上曉麗家拜年去。”

新生春曉

中午，家慶帶著禮盒，來到了曉麗家，這是他第一次以準女婿的身份拜訪準岳父岳母。

一進屋，曉麗一家人正看電視，屏幕中蘇小明正在深情演唱《軍港之夜》。家慶心里有點兒忐忑，還在為昨天看通宵電影的事兒糾結，可是曉麗媽好像忘了這茬兒，讓家慶心里輕松許多。

曉麗爸和家慶聊了起來。曉麗爸說：“我聽說你正在廠工會搞宣傳呢，這是一件好事，好好干。”

家慶說是啊，“可能是因為我在《沈陽日報》發表了詩歌吧，再加上我會寫美術字。”

說來，那是在兩年前，也就是1978年12月末的一天，廠領導說，中共中央剛剛召開了一個具有重大歷史意義的會議，要大力宣傳。家慶的車間要掛一幅“熱烈慶祝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的宣傳標語，車間工會主席不知聽誰說的，家慶會寫一手漂亮的美術字，便找到他。這幅標語掛出后，廠里一有寫標語的事就找家慶。待家慶的詩在報紙上發表后，廠工會主席說，家慶能寫會畫，正適合工會搞宣傳，把他調過來。

在曉麗家吃完晚飯，家慶回到家，一進屋，發現家里人正處于緊張的忙亂之中。二姐淑濱有了臨產的征兆。家慶忙推著自行車，在后車架上墊上一個小棉褥子，由大姐扶著，把二姐推到了醫院。

大年初三的早上，一個新生兒降臨到這個世界。家慶問淑濱：“二姐，想沒想好給孩子起個什么名？”二姐說：“你二姐夫早就想好了，叫凱。祝愿在部隊的爸爸凱旋歸來，讓我們這個家凱歌飛揚。”

早上，陽光明媚，家慶從醫院走出來，感覺風比昨晚暖和了許多，甬道上的積雪開始融化，一只喜鵲在樹枝上歡快鳴叫。

啊，早春來了！

去年，已過耳順之年的家慶和曉麗去廬山旅游，在廬山戀影院，老兩口又看了一遍《廬山戀》。家慶不禁想起了40年前那場通宵電影。家慶說：“真要感謝那難忘的80年代。來，老婆，讓我再親親你。”曉麗笑著說：“你可拉倒吧，別把假牙弄掉了，你給我省倆錢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