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 海

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就看到那只兔子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了。
我住的小區很深,從家里出來,會經過一條長長的街道,街道旁開著一些便民的小店,供居民們買菜、買水果以及雜貨等等。
而那只兔子,就在一家理發店外面。
理發店像是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就有的范式,旋轉的條紋,老舊的陳設,閑來無事懶洋洋躺在沙發上的理發師,這里似乎是家鄉那樣的十八線小城市而不是上海。許多次,我嘗試著進去一探,卻每每被里面那些白發蒼蒼的老人阻擋住腳步。
兔子被關在粉色的籠子里,腳下鋪了一層青菜葉子,能看得出,主人每天都有更換。它的毛發是極白的,沒有一絲雜色,也沒有被臟東西污染。
每次路過的時候,它的眼睛都睜得大大的,血紅色的眼珠子,看向前方,即便我蹲下和它對視,它也一動不動,那種幽深的視線,讓我想起了自己的兔子。
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找母親要了五塊錢,從同學家里買了一只兔子。剛出生兩個月的兔子,尚且沒有發育完全,同學的母親帶我去看,在一個充滿雜草味的陰暗屋子里,我挑了最活潑的一只,抱在懷里。
小兔子很怕人,但沒有嘗試逃跑,只在我的懷里瑟瑟發抖,引人憐惜。現在想起來才發現,我是沒有給它取名的,在那個時代,我只見過人給狗還有貓取名字的,至于兔子、騾子、牛這些動物,尚且還沒有得到過這份榮耀。
我是在學校大院里長大的孩子,兔子倒是不愁吃的,樓下處處可見的草地上,長滿了三葉草,我每天便把兔子抱下樓,讓它自己蹲在三葉草里,慢慢吃著,一邊撫摸它,一邊順帶找找有沒有四葉草,好帶去學校,送給喜歡的女同學。
兔子是跑得很快的生物,可它從來沒想過要跑。只有一次,樓下的大叔看我帶著兔子吃草,覺得有趣,用皮鞋蹬地,嚇了我們一跳,兔子才跑得遠遠的。我趕忙去追,它在一個拐角處停下,又發起抖來。我把它抱在懷里,安撫了很久。
兔子漸漸大了,每天都要拉許多黑豆大小的糞便,愛干凈的母親耐心到了極限,我不得不另謀出路,畢竟狡兔三窟嘛。
我在大院里綠植茂密的地方給兔子找到了新的居所,一個挖出來的土洞。那里有一片區域,土壤比其他地方要高半米,我就在隆起的側面,給兔子挖了一個洞。每天定時帶它出來喂食,因為怕它餓,還專門采集了一些三葉草,塞到兔子的洞里。等我要走了,就用幾塊磚頭堵住洞口。
后來,每次扒開磚頭,就會看到小兔子睜大眼睛,虛無地看著前方。我伸出手,喚它,它也不再像以前那樣,順著手跑到我的懷里了。我不得不抓了它出來,帶到三葉草茂盛的地方。面對食物,它方才有一點兒動作。大概是餓了,又或者我塞進洞里的三葉草不太新鮮,它吃起三葉草來簡直沒有極限,若我一個小時候不管它,它就能吃上一個小時,甚至于邊吃邊拉,讓人想起法布爾描述的蟑螂。
某天傍晚,我放學回家,順道去了兔子的洞,只見幾塊磚頭散亂地躺在洞口,而兔子已經不見蹤影。
我心里一陣難受,但想到科普書上講,兔子是非常聰明的動物,說不定它自己扒開磚頭去追求自由了,也就沒有太悲傷。那幾片被它吃了的三葉草又長起來,比以前更加茂盛。
——如果我只是這樣失去它就好了。
春天過去,暑假到來,我和幾個小伙伴在學校的大院里到處轉,一個小伙伴突然跑過來,大喊道,這里有一具尸體!
當時流行看《少年包青天》,我們雖然害怕,但還是一窩蜂跑去看了。結果領頭的孩子看了一眼就失去了興趣,因為那不過是一具兔子的尸體而已。
我的兔子,在密集的灌木叢里,以一種奇特的干尸形態掛著。
那灌木叢非常致密,兔子是不會爬樹的,絕不可能出現在那兒,必定是人把它塞到那兒的。
許多年過去了,我永遠都不可能知道“兇手”是誰。或許是學校的高中生,他們喜歡在兔子洞附近談戀愛,又或許是負責園藝的校工大爺,他曾經在那附近種過幾株罌粟花,被我拔了以后或許心生怨氣。
我甚至都不知道兔子是活著被塞到灌木叢里生生餓死,還是被摔死以后再藏在灌木叢里毀尸滅跡的。我所能做的,只有在之后十幾年的時間內不吃兔肉——香噴噴的麻辣兔頭總是讓我想起那具鑲嵌在灌木叢里的干尸。
我對那只兔子最后的記憶,就是它望向前方,虛無的眼神,和理發店的兔子一樣。
臘月二十九的下午,我出門去朋友家——留在上海的兩個人相約一起過年——又看到了理發店外的兔子。
這一次,兔子不再凝視前方了,我蹲下身,它焦急地扒著粉色籠子的網,然后在快要裝不下它肥碩身軀的籠子里打轉。
我抬頭望去,快過年了,理發店的主人正忙著收拾門口,他的妻子,一個大著肚子的女性,少有地出現在店里,幫忙貼著大紅色的裝飾品。
他們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