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陽詩篇

王自亮

天問臺，追問之美

屈原，心力交瘁的人臣，放逐至沅湘的詩人，先知般的通靈之巫。一個光榮的失敗者！三閭大夫，您可曾溯資水至桃花江，盤桓于臨水而踞的鳳凰山，觀江面漸寬如心懷驟開？估摸您于彼時發問，讓江風、陽光與蘆葦將聲音送至天盡頭？問什么并不重要，“問” 本身通往真理。醒者能問。受苦者善問。孤獨者勤于問。擇地而問、臨水設問、向天發問，乃問之正宗。在一個寂寥、云水山阿一體，靈芝、翠鳥與山魈互訪的光景，發問之鋒芒，如干將發硎。“鷹隼試翼，風塵翕張。奇花初胎，矞矞皇皇”①。您的精氣神兒，如滿月升起時的表面張力，且任思緒之柳來回拂面，帶著夏蟬的無限問候。

心情，被峽江之風“啪嗒” 打開。女嬃就在巖石后等待，無所用心。那時您一口氣發出170 多個問難，每問關乎人事與自然，更直指時間。神-人-巫的時間。從“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到“何試上自予，忠名彌彰”，您問昭陽霽月，更問天地神靈。您問拘囚者更問囚徒。問肉身更問魂魄。問他者更問自身。這是一個勝似原鄉的“他鄉”。您設下“決絕之問”，發出“無端之問”；從不堪憔悴的肉身被逐，到山川完形的意志聳峙。汨羅江不遠，從發問到投江，您一氣呵成。后人將您發問之處，建成 “天問臺”。彼時天地間只有您。萬象或無。天問，從起初到終極。

夏虎，你從哪里來？

迷惘之光。湖陸風。幾只白額雁，飛越我的頭頂越冬。

夏虎，站在工地上如同一株黑楊，高大挺拔，透露出一種溫情中的力量。他和伙伴們看上去就像丘陵崗地，浩茫湖水。這些民工就是洞庭湖與湘資沅澧“四水” 本身，生活本身。他只是笑，閃耀著質樸的熱情，一種年輕態的地質層樣貌。一塊閃長巖。“你從哪里來？”“我從島上來，本是洞庭漁民。”“為何到這里？”“洞庭湖區退田還湖，永久休漁，我們都得遷移。” “從打漁為生到塔吊工，習慣嗎？” “我都快要忘掉打漁這門手藝了！” “有什么感受？” “打漁自由，但很苦；當工人受約束，但收入穩定，不苦。也不欠薪資。”

又拂過一陣湖陸風，混合著沅江之風。夕陽下，夏虎站立成一棵黑楊。常年開塔吊，他的目光屬于天空，又是地道的“紅土之子”。往昔夏虎就像當地漁民稱之為“老等” 的鴻雁，而他的妻子，宛如一只紅嘴相思鳥。他們經常一起佇立島上，一動不動地守著，或張嘴鼓翅，細察洞庭之浩渺煙波。

迷人之光。湖陸風。一群飛禽，掠過我的頭頂遠去。

葉紫，被陽光穿透

葉紫，與“葉子” 諧音。赤子葉紫。葉子。

沒有陽光怎有葉子？沒有樹干，葉子焉附？故鄉是陽光。意志是樹干。資水流經你的故土益陽，樹在陽光下迎風伸展。葉子張開，發出令太陽耳聾的聲音。三苗遺裔之銅鼓響起。高樹聳立。大地之言如資水，流經丘陵山峽谷區，雨水集流，眼光的水位陡漲暴落，終成山溪性河流。思想呈石灰巖暗紅色，字里行間布滿了卵石與礁巖。田疇如砥，光芒似礪。

葉紫，你豐收了。你的小說集就叫《豐收》。魯迅不僅親自為《豐收》 作序，還特意請版畫家黃新波制作木刻。你，連買木板的錢也沒有，大先生就拿出五塊大洋交給你，作為給《豐收》 插圖和設計封面的費用。那時，你住在上海法租界曹仁五路明星池15 號，一個“亭子間”。蕭軍、蕭紅是這里的常客，張天翼、周立波等也常來密會，你的生活如“二重奏”：寫作，交往。你不幸染上肺病。肺如葉子，被陽光與陰霾交叉圍獵的葉子。

抗戰爆發，你因貧病交困離滬返湘。寄居親戚家里，半年后又遷居到蘭溪鎮古渡碼頭邊一個狹小茅屋。陰晴交替，你如葉子般柔軟、孤單、無力。臉頰時而蠟黃，時而病態的紅暈。你，因肺病和肋膜炎并發住院，魯迅得知后送給你50 塊大洋。兩天后，魯迅辭世。你身心皆失庇護，寂寞如凋葉，紫中泛黑。你給張天翼寫信：“一個月中，我曾斷糧三次，幾乎餓壞”。1939 年10 月，你在疾病、焦慮、無奈和苦悶中離開人世，其時，手頭正創作長篇《太陽從西邊出來》。葉紫，你咳破了星月交輝的天幕。

生命底色是悲憫、堅韌和抗爭，誠如你寫下的：“蓮蓬，已快將老邁了，低著頭，干枯著臉，無可奈何地僵立在湖面，嘆息它的悲哀的命運，荷葉大半都成了破扇形，勉強地支持著三五根枯骨子，迎風搖擺著。” 然而，“九月的冰涼的露水灑遍了湖濱。在遠方，在那遼闊的無涯的蘆葦叢里，不時有大塊的、小塊的玩童們散放著的野火冒上來。”②野火！遼闊的無涯的蘆葦叢！高樹聳立，風凌厲，吹落一片紫色葉子。資水、沅江，流成兩行淚。

太陽被重新喚醒，銅鼓如驚雷。動身吧！遠行。

資 水

沅湘之間，屈子心頭。“四方之人因資江以思沅湘，其神往于澧蘭沅芷之間者，當不知何如？”③資水，神之杰作。資水“三段論”：從高山峻嶺到丘陵盆地，直至沖積平原，資水與湖濱相連；從加里褶皺帶，到前古生代砂巖、冰磧巖、燧石巖、黑色頁巖，巖巖相扣。裂隙之水，溶巖之水，點滴乃地母所生。中游兩岸切割甚烈，或浪濤湍急，或水流稍緩，不一而足。從兀立山峰到低地平田，如歷變故。至下游馬跡塘，河谷開闊，兩岸地勢平緩。此后河道為堤防所束，并受洞庭湖頂托，情形為之一變。至此視野大開，霍然憬悟。

人嘗言：資水跌宕北行，或覆浪翻波、亂流爭湍，或澄江沉碧、漣漪結練；沿途所經，或岸芷汀蘭、月白風清，或山巒如黛、林木似海。④或曰：處處有深潭，漁者咸輕舟委浪，謠詠相和。⑤而今予謂：巫由心起，魅自魂出。夫夷水曲折回旋，赧水拐彎抹角，匯為資水。風光如宴，人亦饕餮不止。兩岸高山對峙，河谷陡峭，基巖裸露。觀夫險灘礁石密布，流態紊亂，航道彎曲狹窄，思及國族運命跌宕數百年，反復無已，不禁悵悵然。資水之畔最易動真情，撩撥念想，滋長思慮。

“資水” 者，以水資行、資思、資言也。竹葉之瀝，落英之露，都是云中君所賜；河谷、險灘與平疇，風生水起，皆為湘君神跡。今益陽大橋氣勢若虹，燈火煌煌，商鋪林立，機器鏗然。“銀城” “麗都”，動感之地也。⑥古人所述之“廣谷深淵，高巖峻壁，繩橋棧道，猿猱上下”，何跡可尋？“食則燎肉，飲則引籐，衣制斑斕，言語侏離”⑦，又何處可見？昔者荒江寂寞之濱，今成流光溢彩之地。予親歷其境，親炙其勝，復引資水入胸臆，沉浸之，蕩滌之，誠有脫胎之悲，更逞換骨之快。若此，夫復何求！

大碼頭，驚異于老街上“排古佬” 卡通畫

益陽大碼頭。永清正街、永清河街、永清后街，“三街” 籠煙塵，陽光正“幌子高挑”。

風雨牌樓，滿眼湘贛派民居。青瓦頂、花格窗、封火墻、穿斗架，整體呈現灰白色。三國故事，水運文化，非物質遺產，難解難分。水的溫柔之力，火的暴力之美，令船工與女子水火繾綣。物質、人倫與新奇之物，西洋鏡、洋貨、鼻煙壺、交流電、郵局、當鋪，這等新事亦為“四水入洞庭”。見多了，識就廣。交換了三湘與荊楚，湖廣與四川。大江之江，海外之海，云夢之夢，渾涵如一。魏公廟巷、玉麟坡巷、燈籠泡巷，巷巷走出鮮活人物，保不準其間就有運河時代之神，航運業祖師魏公者。“御馬樁” 拴不住心，“進士旗” 擋不了歐風美雨。注視一口深井，能觀世變、探究竟。一塊碑刻，見識揚越之水，領受“迷樓” 之魅。

資江水運鼎盛歲月，大小碼頭一字兒排開，舟楫擁列，檣桅如林，商旅者川流，搬運號子響徹四方。十五里資江岸，竟有碼頭八十。商會如簇，會館毗鄰。南腔北調，剖析時局。爭吵、妥協、成交，商業活水長流。如寸丹兄所言，以往湘資沅澧皆行渡船，竟無一座橋，從益陽到岳陽到更遠處都坐船，有友從臨澧合口鎮出發到長沙，要過六道渡船。因為沒有橋，故各處碼頭皆是繁華。幾代人都見識了熱鬧、興旺、擁擠的大碼頭，留下雨痕風跡。時至今日，那些街巷細部都被一一辨認，以灰泥、瓦當與鏤空花窗重構，試圖復原。

大碼頭的言語、表情與陽光，可能復原？那迷人的湘女氣息，墻壁縫隙的苔蘚，彈孔中的隱匿本事，又能重構？那湯頭歌訣的韻味，泥瓦匠青筋顯露的手，青樓的浪笑與悲哀，船工號子里的蠻力，尚能修復？說到號子，驚異于老街陳列的一幅“排古佬”⑧卡通畫：一個帥哥在船頭微笑，手一揮，歌一曲，資江就風平浪靜，人們放竹排如履平地。這“排古佬”，似有蹈浪履波之依據。想象力的卡通，當為裂變之象征。

大碼頭。復調陽光。攏岸之船。“排古佬”。

桃花江

“桃花江是美人窩”。靡靡之音，出自生活本身。比起“芳與澤其雜糅兮” “思公子兮未敢言” 之佳人，黎錦暉的麗人祛除了“魅與巫”，她們的身材與模樣、笑談與情意成了新尺度，取法乎民間上千年美的衡量。已無三生石深情，唯留美人圖歡愉。沒有病態，唯有媚態和活潑之姿。從伶俐娉婷之態，到豐滿亭勻之度。1928 年某個黃昏，南洋群島上空的火燒云，變成了“錦暉兄” 眼中的桃花林：“愛情火樣燒，我全身融化了”。桃花、紅顏與愛情，都是倒映江中的火紅色。艾怨被風吹走，顆粒無收，而錦暉兄“靈魂天上飄”。他的桃花江被賦予旖旎之色，動人之態，皆是水的神話。滿街零落桃花瓣，城廓恰成愛之窟。這位 “錦暉兄”說：“自從我認識了你，我立刻，稱了心，我中了意，我生了愛，我動了情。” 沒錯：美何罪之有，美人何辜之有。美的現身說法，美的舉證辯難。走遍三湘四水，唯識桃花江女子。他愛上了“美” 自身。桃花，時間的函數。誰不愛美人？誰無令其心動之人？又是誰，將愛欲大聲說出？你，愛美人如同向往真理，“至死矢靡它”。

注：①見梁啟超《少年中國說》。②葉紫：《偷蓮》。③（清）賀熙齡《<沅湘耆舊集>序》。④胡衡華：《禮贊資水》，見《神奇資水》，湖南地圖出版社，2009 年10 月第一版。⑤見酈道元《水經注》，卷三十八。⑥益陽的規劃總體上稱之為：“一軸三帶”（串聯主城區東部新區的城鎮發展軸和資江風光帶、西部山林風光帶、東部農田風光帶）、“一城一區”（主城區和益陽東部新區）的啞鈴狀雙城空間結構。⑦（宋）吳致堯：《開遠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