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你開車就不能穩當點?”我怒聲訓斥他。趙斌連嘿嘿笑,笑聲還沒落,車子就像一只紙簍,飄到新建不久的清泉鎮的一座三層樓下。他新買不到三個月的桑塔納2000 轎車又猛地停住,嘎吱一聲拉住手剎,一邊開門,一邊說:“兄弟,稍坐一會兒哈,我去拿包煙!”然后,兔子一般的小身子一閃,鉆進了一家名叫菊香的百貨批零店。
這清泉鎮,原是一片荒灘,不知何時,一個當地人在這里建了第一座房子,其他人也順勢跟上,不過幾年時間,就成了一個嶄新的鎮子,來自新疆、河南、山東、四川、安徽和甘肅本地的人,就以做生意的方式,在這里過起了新的煙火人生。我坐在副駕駛上,兀自點著一根香煙,想起即將去的繁華之地酒泉,心里就有點莫名的興奮甚至亢奮。這本來是一件好事,可最近,卻又平添了許多猶豫與不安。
趙斌連一步三蹦地回到車上,隨手把一包硬中華扔在我的腿上,語氣爽快地說,“兄弟,拿包煙抽!”趙斌連這小子盡管做事毛糙,坐他的車也像是風箏在半空晃悠,可每次包他的私家車去酒泉,他都會給我買一包中華煙。
我供職的單位在巴丹吉林沙漠西部邊緣,周邊也有幾座村莊,沉浸在弱水河畔的彌天黃塵當中,若不是一些新疆白楊樹、沙棗和紅柳及白草、荊棘等植物,在夏天寂寥地繁盛和青翠,這一帶便和不遠處的黃沙堆積、戈壁瀚海的大漠沒什么區別。
酒泉是距離我們最近的一座城市,公路里程為289 公里。因為我所供職單位的工作性質又比較特殊,至今不通班車。風沙連天又酷熱酷冷的沙漠戈壁,盡管也能滿足欲望所需,但若有機會去一趟酒泉,那可是一件不可描述的幸福事情。附近的幾座農村當中,有些思路開闊的年輕人,瞅準這個空檔,買了轎車,專門在單位的大門口等待客人,一旦有人去酒泉出差,或者去趕火車、辦私事之類的,就只好搭乘他們的車子,單趟300 元,包車來回,則要560 元左右。起初,單位外面只有一個人和他的一臺私家車,大抵是有利可圖,隨后又蔓延到了二十幾部轎車。
車子再一飄,出了清泉鎮,向酒泉的道路豁然開朗。趙斌連一邊開車,一邊拿出一盒蘭州牌香煙,給我一支,他自己叼了一支,點著,把窗玻璃打開,嗚嗚的風聲猶如無邊的不住地翻卷的海浪,擊打著我們的耳膜。我在假寐,心里卻想著,這一次到酒泉該怎么辦?朱之美人不錯,臉蛋和身材長得也好,對我也很滿意,在當地最大的醫院做副護士長。我和她前前后后談了三年多的戀愛了,也早有了和她領證結婚的想法,可天算不如人算,最近的一件事,卻叫我猶豫起來。
“兄弟,這次又去看你的女朋友啊?晚上可有事兒干了!嘿嘿!”趙斌連說。
關于我的事情,趙斌連大致也知道一些,這幾年當中,朱之美也來過我單位幾次,乘坐的都是趙斌連的車子。當時,避開朱之美,趙斌連就一臉淫邪地小聲對我說:“兄弟,你真有眼光,這女的好著呢,要肉有肉,要臉有臉,身段還不錯,你可真有福氣。”他的這種口氣,令我討厭得只想當場扇他一個耳光。要是不認識的女子,他怎么說都可以,但朱之美是我對象,未來的老婆,聽了他的話,我心頭火起,狠狠地罵他說:“你他媽的就長了一雙賊眼,見到女的就冒白煙。也不看看那是誰的對象,狗日的居然給老子說這個話!”
車子越過人口不多,房屋稀疏的鼎新鎮,迎面而來的是俗稱九道灣的大戈壁,公路全程120 公里,介于鼎新綠洲與金塔盆地之間,北邊是著名的馬鬃山,與外蒙搭界,南邊則是冠蓋縞素、終年積雪的祁連山。
“兄弟你別生氣嘛,咱們男人,活一輩子,不就是有個好女人在懷里,花錢有錢,要人有人嘛!我說的也是大實話。”趙斌連說。
戈壁長得沒有邊際,也寬得讓人心神無著。車子里的空氣有些尷尬,過了一會兒,趙斌連又沒話找話說:“兄弟,你曉得不,趙光輝出事了,前兒個,車上三個人,他和另外兩個乘客都死翹翹了!” 我啊了一聲,睜開眼睛,夏日戈壁中強烈的日光在戈壁上積攢了無數的凌厲反光,刺得我眼睛疼。我驚詫莫名,大睜眼睛問:“那是咋回事?”趙斌連吐了一口煙霧,嘿嘿笑著說:“這就叫不作不死,那一次,那三個乘客本來說好包我的車去酒泉,一個人一百四十塊錢,可他媽的其中一個人嫌貴,私下里又聯系了趙光輝。到鼎新鎮,這幾個家伙又停下車,在農家樂里吃他媽的清燉羊肉,還喝了酒,折騰到夜里十點了,才返回,走到張家臺子,那地方,彎道急,坡度大,車速太快,沒轉過去,撞到水泥墩子上去了!”
我說:“哎呀,真是太可惜了,才三十多歲!哦……對了,趙光輝是你親叔叔吧!”趙斌連說:“可不,他比我大六歲零一個月,不過,他也算是死有余辜的那種人!”我說:“你這人不地道,哪有侄子這么罵自己親叔叔的?”趙斌連哼了一聲說:“狗屁,他要認我是他親侄子,就他媽的不會跟我搶客人了!”
電話響起,不用看,一定是朱之美。要在往常,我肯定急不可耐且欣欣然地去接,可這一次我卻不想那么快按下應答鍵,甚至壓根不想接。“小嫂子等不急了吧?嘿嘿。”趙斌連又腔調淫邪地說了一句。“關你屁事!”我狠狠地懟了他一句。趙斌連臉色暗淡了一下,兩眼專注地盯起了前方。
“你到底答應我的說法不?”朱之美說,聽了她這句話,我第一次覺得,朱之美說話可惡,而且是那種叫我覺得有些反胃的那種。我嗯了一聲,說:“正在路上,昨晚加班,瞌睡得很。”意思是讓她不要在這個時候和我爭吵,見了面再說。可她不,也沒像以前那樣,先關心我一下,然后再說別的事兒,一開口就說:“李治,你別找借口,你不同意,那好,咱們倆的關系,就到這里,你不欠我的,我更不欠你的。”我正要開口,話筒里卻傳來令人煩躁的嘟嘟聲。
酒泉這座城市起初給我的印象不好,一色低矮的房子,最高的建筑也不過五層。當年我在一個落雪的冬天進入的時候,就對它非常失望。說實話,連內地的一座小鎮子也比它人口稠密,建筑也要高大威武得多。薄薄的一層初雪被汽車輪子和人的雙腳踐踏得到處都是黑泥坑。從那兒以后,別說幾個月,就是幾年不來這里,我覺得沒什么。可事情就在兩年前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我驀然覺得酒泉親切起來。其中原因,就是遇到了朱之美。
那是一個冬天午后,位于鼓樓一邊的新華書店內,人還是比較多,看書和買書的人,各個年齡層次的都有。那一次,我剛從河北老家探親回來,因為常年在沙漠戈壁,我唯一的愛好就是買書和讀書,反而對電視劇、電影沒有一點興趣。書店人多,我挑了幾本書,其中有張承志、伍爾夫、加繆的,付賬的時候,收款員卻說我給她的一張五十元人民幣是假的。霎時間,所有的眼光都刀子一樣,飛旋著朝我全身扎過來,我臉紅耳赤地辯解說,這錢可是從銀行取的,怎么是假的。收款員冷冷地看著我說:“這不是我自己說的,這收款機,收款機能說假話嗎?”我下意識收回那張五十元人民幣,又掏出一沓子十元的,數給她。她在找零的時候,我看到了她掛在左胸上的銅色姓名牌:朱之美。
按道理,受了非難,早該走了,可鬼使神差,我又想再買一本字帖,莫名其妙地上到二樓,挑選了一本岳武穆的《前后出師表》下來,結賬的時候,我還特意到另外一個收款員那邊。正付款,朱之美瞟了我一眼,然后哎了一聲,對正在給我找零的收款員同事說:“這個人剛才拿假錢,小心!”她的同事也是一個女孩,聽了她的話,頓時唔了一聲,又翻出我剛才付的錢幣,放在驗鈔機上反復過了幾遍,確認沒什么異常,這才把零錢找給了我。我再次羞得面紅耳赤,大聲對她說:“一次犯錯就永遠是壞人了?那銀行給我的是假錢,我怎么知道,你三番五次地羞辱人,到底想干啥?”
我大聲發問,眾人都圍了上來,也驚動了他們經理。擠過人群一看,居然是我認識的朱建林,也是一個喜歡舞文弄墨的人,據說他的小說在《飛天》和《陽關》雜志發表過。一看是我,朱建林笑了笑,朝朱之美擺了擺手,示意她到此為止。然后轉過臉來,滿是親切地對我說:“想不到是你,走,到我辦公室坐坐。”如此一來,一場劍拔弩張的對峙就化為了烏有不說,當晚,朱建林還以個人的名義,請我吃飯,也把朱之美叫上了。餐桌上,長我六七歲的朱建林說:“李治在鼎新那邊工作,工資高得嚇人,同時還是一個不錯的詩人,絕對不會拿假錢來我們這里買書的,他那單位的人,根本用不著這么搞。”
朱之美端起一杯酒,走到我面前說:“李哥,實在對不起,這事兒完全是誤會。”我借機下臺,也笑著對她說:“沒事兒,再說,你的細心和責任心很強,這對于單位來說,是一件好事,難得有這樣盡心,又認真的員工。”說這話的時候,我特意把調門提高,便于讓她的經理兼小說家的朱建林聽到。
朱之美似乎心領神會,馬上笑顏如花,對我說:“哎呦,李哥你可真會說話,不愧是好單位的人,更不愧是詩人。”從這一瞬間,我發現朱之美長得挺好看,按照當地的話說,挺叫人心疼的,尤其是那雙眼睛,像是兩顆太陽光下的黑葡萄,臉蛋方圓,盡管兩腮也有點高原紅,但絲毫不影響她的異常協調的五官。再看她的身材,一米六七的個子,腰細臀寬,從長相看,這女子,絕對是個好媳婦。隨后,我的求偶之心高漲不止,有事沒事給她打電話過去,再短信噓寒問暖,她有時候說幾句,大多時候不回我。
朱之美越是這樣,我覺得她越是有意思,完全不同于那些男人一搭訕和挑逗就立馬嗲聲嗲氣,或者欲擒故縱的女子。第二年春天,朱建林以新華書店酒泉分公司總經理的名義,帶著他們單位里的幾個員工到我們單位搞聯誼,朱之美也在其中。他們一則是賣書,二則是為了密切兩個單位之間的關系,我負責接待他們。幾天相處下來,朱之美對我的態度忽然就有了強弧度的轉變,回去之后,主動給我打了幾次電話,短信更是不斷,互加了QQ 之后,聊得不亦樂乎。后來,單獨約她吃飯,她答應了。倆人聊天還算投機,我順勢把早就準備好的禮物,一條來自杭州的圍巾送給了她。數月后,我倆正式建立了戀愛關系,幾乎與此同時,她也考入了酒泉市人民醫院。我以為這是好事,尤其是對我們將來的生活,一則有穩定的經濟支撐,二則有一個身份的加持,再往大里說,當護士,治病救人,行善積德,也是一份極好的職業。
醫院人來人往,人人表情不同,各自寫著迥然不同的人生。真是世間萬象,眾生云集。我在樹陰下等了大約半個小時,朱之美才出現。一見面,她就眼光凌厲地看著我問:“我說的你同意不?”我拿出她最喜歡喝的蘭州老酸奶。她沒接,依舊盯著我問:“李治,我問你話呢!”我訕笑一下,拉了她的胳膊,小聲說:“美美,咱們去吃你喜歡的跳水魚,一邊吃一邊說,好不好?”朱之美哼了一聲,說:“我不想吃!你今兒不回答我的話,不給我一個準確的說法,咱倆就拜拜!”這就是朱之美的性格,一旦不順心,馬上鬧起來,而且不分場合,不顧及我的顏面。聽了她的話,我心頭火起,卻又壓了下去,那怒火也在我喉嚨里陣亡了,嗆得我口干舌燥。
我擠出一臉的諂媚,近乎哀求似地對朱之美說:“寶貝,這地方人來人往的,咱們換個地方,好好說話行不?”朱之美左右看了看,依舊口氣強硬地說:“好吧,不管你小子玩啥花樣,休想改變我的主意!”西大街向東,是小西街,其中有一家新開的熗鍋魚餐館,還是朱之美給我推薦的。
朱之美這種強硬態度,是從她當了副護士長之后逐漸顯現出來的,我好多次去過他們所在的消化內科病區,盡管她資歷很淺,但她的姨夫是醫院的副院長,在那群護士里面,其他護士對她的態度比護士長還要謙恭。我也親眼看到,一個患者家屬,要求給患者換一身干凈的病號服,先是找到了護士長。護士長說:“按照規定,患者的病服沒有特別明顯的污漬和損壞,一般三天換一次,這才一天,又沒臟,又沒破的,不能換?”患者家屬語氣極其卑微地說:“他剛才吐了,都是清水,弄得衣服上一股酸臭味。您就給換換吧!”護士長說:“給你說了,這是有規定的,不能換就是不能換。”說完,就脫了護士服,挎上小紅包,下班走了。當時,我正在和朱之美聊天,卿卿我我,一個小護士走到跟前,小聲對朱之美說了幾句什么話之后,朱之美哦了一聲,又極其果決地說:“換,給他換了,不然,咱們去給他扎針都臭不可聞!”我想,護士長說不行,你副護士長說可以,這樣一來,兩人必然沖突。我提醒朱之美說:“美美,這樣不好吧?不如按照護士長的辦。”朱之美切了一聲,說:“她這樣做明顯不對,患者有要求,也是實情,再說,讓大家有個好的治療環境,對醫護兩者都有好處的嘛!”
我覺得她說得有道理。盡管這可能會影響到同事之間的關系。
熗鍋魚我其實不愛吃,從本質上說,我是一個素食主義者,吃肉都是象征性的,我一直堅決認為,人生來就不該吃肉,殺了其他生命,來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實在是一件糟糕的事情。可朱之美愛吃肉,尤其是雞,羊肉和魚,這我不反對。吃肉已經是人類幾千甚至上萬年以來的習慣,早已經深入骨髓甚至基因,甚至成為了一種文化了。
朱之美說:“李治,現在回答我的話。”
我拿出趙斌連給的那盒硬中華,拆開,點了一支,吐了一口煙霧,擠出滿臉的無奈和委屈說:“美美,你和岳父岳母的意思我電話給家里說了。你也知道,我老家是農村的,爹娘都是牛大的字不識一個的人,還特別認死理。一聽我說,咱倆結了婚以后,生了寶寶,跟你的姓,我爹就扯著嗓子罵我是不孝之子。”
朱之美說:“哎呀,這都啥年代了,還那么封建。先不管你爹你娘,就說你自己咋想的吧?”
“當然了,這都啥年代了,只要是我的骨肉,跟誰姓不重要。我本人沒意見。可是還得考慮到老人家的感受啊!”我說。“你不是還有一個弟弟嗎,將來結了婚,肯定生娃,姓你們的姓不就好了?我父母可是就生了我一個女娃。”朱之美說話聲音很輕,但話里的意思很明確,立場一如既往地堅定。我看著她越來越注重保養的嬌美臉蛋,眼里迸濺的,都是乞求。
我想晚上不去未來岳父岳母家住了,要朱之美和我一起住賓館。朱之美則說:“你別想好事了。要不你自己住賓館,我回家。”按道理,我和她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住在岳父母家里,即使和對象同睡一張床,做父母的也不會阻止。先前時候,我巴不得和朱之美住在他們家里,盡管和她父母之間只隔了一道墻壁,可小聲點還是可以盡興的。可自從她父母提出將來生了孩子,不管男女,都要跟她和她爹的姓氏之后,我心里知道,我爹娘是萬萬不會同意的。北方農村人,最根深蒂固的便是人本主義和家族香火,哪怕家里有十個兒子,每個兒子都又生了幾個兒子,也都不愿意任何一個孫子跟丈人的姓氏,并且視之為家族的奇恥大辱。
開門,朱之美父母,也就是我未來的岳父母正在看電視。未來的岳父在公安局工作,當過多年的副局長,現在退居二線,整天沒啥事,每晚七點,準時收看新聞聯播,然后是很紅火的焦點訪談。看完這兩個節目,雷打不動地出去散步一小時,回來洗漱、看報紙,再看一會兒電視,然后就寢。未來岳母是一位中學教師,也從副校長的位置上退了下來。
見我和朱之美回家,兩口子瞟了一下我,我把買的兩瓶高檔白酒放在客廳里,又腆著臉上前親切而又謙卑地叫了聲叔叔阿姨。
未來岳母嗯了一聲,又說:“李治來了啊!”我趕緊謙卑地答應。未來岳父看了一眼我和朱之美,又盯著正在找手機充電器的朱之美,沉聲說:“外面的東西有啥好吃的?你媽下午燉了那么多羊肉。”
朱之美沒吭聲。
我自顧自地坐在沙發一角。
“上次的事兒說好了沒?你家里啥意見?”未來岳父的眼睛依舊盯著電視屏幕,好像對空氣發問。我知道他是在問我。“家里說過幾天給我回話。”我回他說。
“這一句話的事兒,還要這么麻煩?你爹娘咋個意思?”未來岳父顯然有點發怒。
我急忙賠笑說:“叔,我爹娘他們一輩子都是農民,文化程度不高,再說,他們總是遇事前思后想,不敢輕易下決定。這不就耽誤了……”我的話音還沒落,岳父肥肥的鼻孔中就冒出一聲“哼”!我把眼光投向朱之美,多想她這時候替我說句話啊,哪怕是順勢岔開話題也行!可朱之美一聲不吭,悶著頭,在鼓搗我給她新買的諾基亞手機。未來岳母嘆了一口氣,看看岳父,又看了看我,臉帶笑意地說:“這人啊,遇到事兒,好好商量一下,也是對的,反正又不急,再說了,閨女還好好地待在咱們家里呢!”
氣氛顯得冷凝。洗漱睡下,躺在朱之美身邊,我第一次毫無欲念。朱之美把頭埋在我懷里一會兒,見我沒動靜,身子一擰,就丟給我一個后背。我轉過身,從后面抱住她。手觸到她胸部和小腹的時候,忽然來了感覺,遂慢慢地替她解開睡衣扣子,又褪掉睡褲。直到緊要處,朱之美才煥發出以前的熱情。正在收拾殘局,我的手機響了,拿起來一看,居然是趙斌連。我想掛掉,朱之美冷不丁地說:“這時候有人給你來電話,該不是有啥好事吧?”她的語氣既有調侃的意味,也有些質疑。話筒里,趙斌連口氣沮喪、甚至有些瑟縮地對我說:“兄弟,幫個忙,借三千塊錢。”我心想,我和你僅僅是一種若即若離的主顧關系,況且,你總是有求于我,巴不得我每天都包他車跑酒泉。這深更半夜地找我借錢,純屬本末倒置,腦袋被驢踢了。
“我睡了,找別人吧!”說完,就掐斷了電話。可還沒有放下,趙斌連的電話就又打了過來,我沒好氣地接聽,正要罵他,趙斌連有一種近乎哀求的口氣說:“兄弟,真的不好意思,但凡我有一點辦法,就不會麻煩你了!”我有點猶豫。就問他說:“啥事?”趙斌連支支吾吾了一會兒說:“兄弟,還得麻煩你跑一趟,把錢給送到城關派出所,好不好?”一聽這話,我瞬間啥都明白了。這段對話,朱之美也聽到了,她沒有吭聲,我擰開臺燈,看著她的臉,小聲問:“你看……”朱之美閉著眼睛,不咸不淡地對我說:“你自己看著辦。”我嗯了一聲,又小聲對她說:“那人你也認識,就是跑車的那個司機趙斌連。”
“那好,我和你一起去吧。”說完,朱之美迅速穿好了衣服。
夏天的深夜,酒泉市區依舊人聲鼎沸,吃烤肉喝啤酒的,堆滿了街道兩側。下樓,我打了一輛車,和朱之美一起去到了城關派出所。問了一個在外面抽煙的民警,他說:“那個姓趙的啊,在里面。”我說了聲謝謝。走到派出所里面,對一個坐在電腦前抽煙的民警說了情況,他說:“好!”起身走到里面的一間房屋,不一會兒,趙斌連低垂著那顆小腦袋走了出來,一看到我,兩只死魚般的眼睛立馬有了光彩,說:“哎呀,兄弟,你真是夠意思。”再看到朱之美的時候,腦袋又重重地低了下去。我掏出三千塊現金,正遞給收款的民警,一個四十來歲的民警從外面走了進來,幾個民警一見他,紛紛起身,恭敬地說:“朱指!”他嗯嗯答應,無意中看到朱之美的剎那,腳步突然停了下來,說:“之美?”再看到我,朱建林咦地一聲,說:“你倆,遇到啥事了?”與此同時,那收錢的民警也停止了動作。
我知道,就在前年,朱建林從新華書店交流到公安局,但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轉到城關派出所當指導員了。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就覺得,朱建林在酒泉還是有些根基和能耐的。
和我們倆說了幾句話,朱建林把那位負責收罰款的民警叫到一邊,大致是詢問具體的情況。民警向他大致匯報了情況。朱建林思忖了一會兒,小聲對那個民警說了一些什么,然后轉身,笑著對我和朱之美大聲說:“好,我還有點事,先去忙。哦,對了,你們兩個大婚的時候,可不要忘了跟我說一聲啊!”我和朱之美都嗯嗯說好。
這一趟又算白跑了,未來岳父岳母寸土不讓,朱之美也堅定地站在父母一邊。我孤立無援,心情郁悶。周日下午,在朱之美家里又吃了一頓拉條子,趙斌連電話說他來接我回單位。這家伙,都三十多歲,孩子兩個了,居然還喜好在外面嫖風。這是酒泉土話,意思就是嫖娼。他被抓后,因了我和朱之美去派出所給他送錢,無意中遇到了朱建林,看在我和朱之美的面子上,只是把他狠狠地教育了一頓,沒罰他錢,然后放了出來。這小子自然感激不盡,并且主動聯系我說,免費把我送回單位。
臨別時候,我到朱之美房間,使勁抱了抱她,又親了一會兒,方才到客廳,給未來岳母說了一下,這時候,老頭子正在臥室扯呼嚕。
對于這位做過公安局副局長的未來岳父,我和朱之美戀愛之初,他給我印象非常好,穩重、善解人意,對我的工作和職業很滿意,而且還特別鼓勵我業余時間堅持舞文弄墨,在餐桌上就笑著夸我說:“不會寫詩的人,肯定沒情懷。你寫詩,足見你是一個有情懷還講究審美的年輕人。”然后哈哈笑。未來岳母也附和說:“男人嘛,就得有點啥業余愛好,不然人活得很僵,你叔叔以前也是一個文學青年,可惜他資質太淺,苦大仇深地寫了一陣子,沒啥起色,這才安心當起了刑警,破案的時候,幾次差點光榮犧牲了,現在退了,還不是和其他人沒啥兩樣兒,吃了睡睡了吃。心情也還有點不好,整天黑著臉。”我一聽這話,方才覺得,相比岳父,未來岳母還是一個心直口快的人,無意中說出了未來岳父退居二線之后的孤獨和不平衡。未來岳母說到這里,未來岳父的長方臉已經黑成了墨汁,眼睛死死盯著未來岳母的臉,似乎在冒火。我趕緊笑著說:“叔叔可是了不起啊,據說,上次倉后街那樁驚天大案就是叔叔親自帶人偵破的,把兩個十惡不赦的殺人犯繩之以法了,大快人心,別說這酒泉市民,就連我們單位里的所有人,都在夸朱局長和酒泉刑警的偵破能力呢!”
這顯然是在拍他的馬屁。至于倉后街發生的那起案件,兩個外地男人把一個小姐騙到賓館里,囚禁了七天,期間又有他們的七個同伙兼同鄉實施輪奸,那位小姐盡管是一位風塵女子,但時間久了也痛苦不堪,趁他們不注意,跳窗身亡了,一時間全城轟動,人盡皆知,至于后來的偵破情況,則不甚了了。
趙斌連早早把車開到朱之美家所在小區門口等我,我上車,途經我自己買的房子所在的肅州花園小區的時候,心里忽然惆悵起來,以前愁沒房子,抓心撓肝地,現在倒是有了房子,也裝修好了,原想著今年十一或者元旦就能和朱之美步入婚姻殿堂,卻不料未來岳父岳母又殺出這么一招,弄得我前進不得,后退不能。他們的這一要求,看起來無關緊要,可對于我來說,其難度比讓我再加兩萬塊錢的彩禮還要撓頭。
“兄弟,你真牛,人往那一站,派出所的就買賬?”趙斌連說。“你狗日的,都這么大的人了,還去做那個事兒,丟人不!”我罵他說。“兄弟,哎呀,這次真的多虧了你啊,不然的話,花錢是小事,要是傳到俺們村里,再留個案底,那我可就慘了,在人面前,連頭都抬不起來!從今往后,兄弟,你說去哪,除了北京,哥哥我鞍前馬后,一分錢不要,絕對為你服好務!”趙斌連信誓旦旦地說。
怒拳不打笑面人,趙斌連這么一說,我的口氣也軟了下來,也知道,男人這個東西,保不準在啥時候按捺不住自己的下半身,用看似快活的方式,把自己帶進某些萬劫不復甚至死無葬身之地的深溝里。遂用老師對學生那種苦口婆心的方式,對趙斌連說:“你開個車也不容易,買車的錢是貸款吧?家里還有老婆孩子和爹娘,好好做自己的活兒,多掙錢才是硬道理,千萬不要再去搞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了,沒啥好處。”趙斌連嘆了一口氣,極其后悔地說:“昨兒個喝了幾口,有點大,不然的話也不會去做那個事兒。”
我所在的單位也是極其忙碌,公文、會議、檢查、項目合作之類的,整年不消停,對我來說,最好的時光就是周末,可以和朱之美見面。每到周一,就開始盼周五快馬加鞭。如此的時光,辛苦而又幸福著。可現在的情況,讓我心里一直不痛快。不僅我爹娘不愿意,我自己也覺得這樣做也有點卑賤。盡管,這都是21 世紀了,地球村已經顯露雛形,人們的思想觀念更加開放和自由。兩個多月前,當朱之美代表他爹娘給我傳達了他們的這一堅決要求時,我還沒往心里去,也覺得,將來有了孩子,跟誰的姓都一樣,只要是自己的血脈就行。
我爹一聽這話,就張嘴罵我說:“狗日的你這是要給人家當上門女婿啊!丟人!你要是敢的話,這輩子就別進老子的家門!”我娘也說:“你又不是找不到媳婦,你這樣的條件,遍地的黃花閨女隨便挑。犯得著去給人家當上門女婿,一輩子扣著人家的碗邊子,看人家眼色吃飯,難受不難受,丟人不丟人!”等到我再打電話,我娘又給我舉了好幾個例子,說以前咱村某某某給人當上門女婿,開始還挺好,幾十年后,老了老了,人家把他攆出去了,連孩子都不跟他。還有一個,在外面給人家當上門女婿,后來在工廠落了殘疾,丈母娘和媳婦商量了一下,就把他給毒死了。諸如此類,我聽得一頭大汗。
這是九月中旬,“十一”長假馬上呼嘯而至了,朱之美說她想去看看天池,我也答應陪她去。可主任找到我說:“我們單位今年遇到了大機遇,這不,在長春有個合作項目,除了一批技術人員參與之外,還有一個人負責文秘和宣傳,我們幾個(領導)商議了一下,覺得你去合適。”我問多長時間。主任吐了一口煙霧說:“原則上是一個月,也許二十幾天,也或許一個多月,要看實際情況。”我猶豫了一下,看著他說:“主任,您看,我能不能過了‘十一’以后再去?”主任臉色一沉,看也不看我,就說:“這是單位的大事,書記、老總都很重視。”他話說到這里,我知道無可推脫了,只好用一種堅決的態度,向主任表示,保證按照項目要求和領導指示,盡心盡力地做好分內工作。我知道,在單位混,其中重要的一點就是服從命令,尤其是主管領導的意圖。下了班,我給朱之美說了這個情況,她說:“這是好事啊,說明領導心里有你,好好干,新疆咱們以后還可以去嘛!”聽了她的話,我如釋重負。
臨行前一天,我叫趙斌連在單位大門口等著我,趙斌連爽快地說:“兄弟,你放心,我中午一點準時在門口接你。”下班,沒顧上吃午飯,我就往大門外面走,趙斌連果真在那里等著我。像往常一樣,我一上車,他立馬風中紙簍一般飄到了清泉鎮,又在那個菊香批零店停下,還說去買煙。等他上車,又扔給我一包硬中華香煙的時候,我說:“你小子怎么老來這個店里買煙?”趙斌連嘿嘿笑了一下,說:“這是我嬸子開的店,照顧別人,不如照顧自己人嘛!”我問:“你哪個嬸子?”趙斌連笑了一下說:“嘿,兄弟,你真健忘啊,我家光輝叔叔的媳婦啊!”
我說我還沒吃午飯,趙斌連說他也沒有吃。我說:“這地方哪有好吃一點的面條,糊弄下肚子算了。”趙斌連說:“這好辦,俺嬸子旁邊那家山西拉面還行!”說著話,我和他先后下了車,路過菊香批零店的時候,我突然想去看看這趙光輝的媳婦,也就是趙斌連口口聲聲叫的嬸子,到底長得什么樣兒。
店里面有些黑,一些花花綠綠的貨物亂七八糟地擺著或堆著。一個三十來歲的女子坐在柜臺一角,正在手到擒來,嘴到籽出地嗑瓜子,見有人進來,還沒起身,語氣冷凝地問:“買啥?”我笑了下說:“買包煙!”那女子慢騰騰地走過來,借著亮光,我看到,這是一個膚色白皙、眉眼清秀的女子,個頭兒有1.67 米左右。掏錢的時候,心里不由得暗暗想,怪不得趙斌連那小子說是照顧自己嬸子的生意呢。
趙斌連要好了面條,也到菊香批零店來了,一進門,看到我,就對那女子大聲說:“乖乖我的小嬸子,這是一個好兄弟,他買煙,小嬸子,你別收他錢,記我賬上。”我說:“這怎么可能?”趙斌連沒回我話,一步跨過柜臺之間的縫隙,走到那女子身邊,一把從她手里搶過我剛給的一百塊錢,放在了我的手上。那女子看看我,又看了看趙斌連。趙斌連大聲說:“小嬸子,你還信不過我咋地?”那叫菊香的女子哼了一聲,身子一扭,就進了黑洞洞的里屋,趙斌連也跟著進去了,瞬間,里面悄無聲息,我覺得有點尷尬,拿了香煙,轉身就出了菊香批零店。
吃了面,趙斌連的桑塔納2000 轎車一如既往,穿過鼎新綠洲和曲折回環的九道灣,不到三個小時,就奔到了酒泉。我先是找了一家茶館喝茶,趕在朱之美下班前十分鐘,到醫院門口等她,然后又去大明步行街吃湘菜。她很喜歡湘菜那種單純的辣,還喜歡青菜缽和毛氏紅燒肉。吃了飯,天還沒黑,朱之美說:“這時候,爸媽都應該還在外面散步呢”她的意思我明白,可我卻不愿去她家里,但又不能明白無誤地表示出來。我拉住她的手,深情地看著她說:“咱倆還沒分開過這么久,明兒早上隨他們一起飛機到北京,再去長春,我今晚上必須得趕回去。”朱之美使勁攥了一下我的手,又把身子輕輕地貼過來,我就勢抱住。朱之美說:“這么久,人家會想你的喲!”我說:“必須的呢,可能我想你想得更厲害!”“朱之美輕笑了一下,說:“男人的嘴,哄人的鬼。”我正色說:“誰騙你誰是驢子!”朱之美說:“你本來就是一頭驢子,還是公驢!”
晚上回到單位,收拾了行裝,又給朱之美打電話,聊到深夜一點多,弄得全身火熱之后才睡下。第二天一早,我們這些人在機場匯合,乘坐聯航到北京南苑機場,再轉到北京西客站,然后浩浩蕩蕩奔向長春。在長春期間,不管再忙再累,每晚固定地給朱之美電話,有時候聊到凌晨,還不覺得困。三周后,項目落地,啟動也很順利。我直接火車到酒泉,此時的西北已經入冬了,西北風吹得整個城市塵土飛揚。朱之美去車站接我,吃了點東西,沒回未來岳父岳母家,倆人在酒泉住了一夜,消解了多日不見的饑渴。
次日一早,我聯系了趙斌連,說下午晚點時候回單位,讓他來接我。趙斌連支支吾吾一陣子,才說:“兄弟,我不在酒泉了。”我隨口問他在哪。他又支支吾吾,也沒說出一個確切地方。我說:“那只好找別人的車子了?”趙斌連說:“好。”正在掛斷電話的時候,卻聽話筒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我覺得很熟悉,但一時又想不起是誰。
傍晚回到單位,隔壁同事也是單身,拉我一起去宵夜。酒酣耳熱之際,同事一臉鄙夷地對我說:“你不知道吧,你經常包的那臺車的司機,姓趙,就是他叔叔車禍死了那個,跟著他那個小嬸子私奔了。”我覺得這太不可思議了,就對同事說:“這也太神奇了。”同事鼻子輕蔑地哼了一聲又說:“據說那小子有前科,開車又開得毛糙,一般人不包他的車,也就是你膽子大!”
回到宿舍,我就電話給朱之美說了這件事。朱之美說:“一看那小子就不是一個正經東西!”我說:“我也早覺得這小子有點不對勁兒。”朱之美說:“以后少跟這種人來往!你要是也和他一樣,跟其他女人攪和在一起的話,小心我把你騸了!”我說:“我怎么可能像他那樣不要臉!”朱之美笑著說:“我不管,只許你對我不要臉,永遠不能對其他任何一個女人不要臉!”我嗯嗯說:“記住了,都記到骨頭里了。”
兩人笑了一陣子,朱之美改用一本正經的口氣說:“李治,我再告訴你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我說:“從你那里傳來的,都是天大的好消息。”朱之美又笑了一下說:“別貧嘴了,給你說,爸媽改主意了,他們說,不管孩子是男是女,姓啥叫啥,咱們以后對他們好,就可以了。爸還說,李治這小子品性還行。”我猛地從床上蹦了起來,大聲對朱之美說:“哎呀,岳父大人英明啊,英明得讓我三生有幸萬壽無疆啊!”我這么一頓喊,朱之美也笑著說:“看把你娃高興得,翻跟頭了吧!”我說:“正在翻呢!”
我跟朱之美結婚的事情提上日程,確定在元旦期間舉行婚禮。我爹娘也很高興,結婚的時候,弟弟陪著他們來了,前前后后住了半個月,然后又回老家去了。幾乎與此同時,我聽另外一個司機說,三四個月前,趙斌連和他小嬸子開著那臺桑塔納2000 轎車跑了神鬼不見以后,他媳婦也回了娘家,把兩個孩子都留給了趙斌連父母,現在,人家也又嫁人了,好像在嘉峪關。
我下意識翻出趙斌連的手機號,撥過去,話筒里傳來:“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合上手機,我的腦子里又出現了趙斌連和他小嬸子的樣貌,只覺得不可思議。再一個周末,我回酒泉和朱之美的家,還沒到市區,朱之美就在電話中說:“建林哥……啊,朱指今晚請咱們兩個吃飯。”
我哦了一聲。
到市區,和朱之美一起去朱建林的飯局路上,我給她講了趙斌連原配妻子改嫁到嘉峪關的事情,朱之美哦了一聲說:“那個驢錘子跟著自己的親嬸子私奔了,老婆不改嫁做啥,要是我的話,肯定要找到那倆狗男女,把他們倆的臉扇爛,再踹上幾腳,然后再讓他賠上一輩子的財產,才算罷手!”我嗯嗯說:“老婆你說得太對了,就應當該這樣的,再說,他們倆做的這個事兒,有點亂倫的感覺。真不好!”朱之美說:“可不就是咋的。要讓建林哥……朱指他們逮住的話,不打斷他那狗腿才怪……算了,別管別人的屁事兒了,朱指說,其他人都到了,就等咱倆了!”
聽了朱之美的話,我原地愣了一下,看著在前面甩著小皮鞋噔噔快走的朱之美,心里泛起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