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耶
四十歲以后
我就發現
搔癢的位置越來越與父親一致
捂著肚子的姿勢同樣彎曲下腰身
兩杯小酒下去,有床沒床
都會迎來,兩三個小時的昏睡
五十歲時
頭發稀了,牙不好了
吃的東西停留在胃部
仿佛在堅定強調,已經吃過了一頓
我終于認命
很多病,對于我來說
是與生俱來的
它們反復在我身體里出現
像是論證我的姓氏,我的來源
父親去世之后
我開始確認祖輩、祖上和祖籍
從我開始,從一間房子開始
我的祖屋,我的祖田,我的祖墳
在這個叫做嚴莊的村子里
每一分地,都是我的祖國
每一株草木里,都有我的家鄉
灑在這里的陽光,流淌到這里的河水
滋養莊稼,也滋養了我
所有的月光都是從這里出發的
一代一代的人,走到哪里
都要抬頭仰望
幼年的天空變幻莫測
每一顆星都有故事
它們對我的命運,做著決定
村子里的人越來越少了
遠走的村民,空出鍋灶,空出床鋪
空出門前大樹下的,一片陰涼
空出了田地里,沒白天沒黑夜的耕作
他們還空出田埂,空出了小路
空出通向村外,略微寬闊的大道
空出了進進出出、來來往往的熱鬧日子
他們空出一個村莊的內心
空出莊稼人肩膀上沉甸甸的重量
使一個村莊在風雨里
飄飄欲墜,使我的故鄉,越來越虛弱
老家的房子里有父親的遺像
田地里有父親的墳
有爺爺奶奶的碑
碑上深刻的名字,大樹一樣枝枝杈杈
抱緊在堅硬的石頭上
還有曾祖、高祖以及更多
我不知道如何稱呼的,先輩們的墳
像一個人的心臟
它們在鄉村清淡的風聲里
埋沒在莊稼和荒草之間
仿佛沒有,仿佛空洞
有著巨大的力量
將整個村子外出的人,關注的目光
時不時地吸引回去
有點坡度的屋頂,灰色的瓦
把白茫茫的陽光吸收了
墻壁錯落的磚
有很多雨水浸出的印漬
像一面倒掛的簾子,靜止一樣
抽象出一幅毫無意義的畫
幾個穿深色衣服的老人走過來
問我幾點到的,坐什么車來的,有沒有吃飯
和十幾年前一樣,畫面向房間深處挪動了幾米
聲音里被時間沖洗得淡了、啞了、沒有力量了
偶爾幾個孩子、幾條狗、幾只雞鴨從門前穿過
飛一樣一閃而逝。我還是盯著那個地方看
感覺他們的影子也一樣,在那兒一動不動
莊稼都被收割了
空空蕩蕩的田地里
墳頭高聳
農民們還來不及感恩
燒著荒草,為田地聚集肥力
準備著下一個季節的收獲
我從一條道路上經過
遠遠地看到,父親的墳上草木茂盛
像是暗含著鋒芒,用末梢直直指向天空
太陽光白花花的
把一個村莊照得很亮
像躺在一口水塘里
晃晃蕩蕩的,不能安定
也許不久前下過雨
也許因為人都出去了
這里很久沒有人走動
村子里到處都很干凈
用腳踢,也踢不出灰來
我還是不死心,撿起樹枝敲打
下到田里用鞋底帶出一團泥
我的內心充滿疑惑。我總覺得
這個沒有塵土的地方
不像是一個村莊
前前后后的人在各自的軌跡里
有的在超越,有的在退后,還有的倒著走
也有兩三個人,不緊不慢,與我平行
他們像一個一個影子
虛弱、虛無,仿佛根本不存在
將我遺落在,這個貌似繁華的人世
看著一兩個遠去的后背
我突然就想到了父親。離去整整十四年了
無數次,就這樣毫無緣由地突然想起
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超過他們
再回頭看看,他們的臉上都是冷漠
和漠不關心的樣子
符號在我的身上
里一層外一層,再一層
輕飄飄的,將我覆蓋
父親母親在前面,女兒在后面
用括號將我限定。這不是圍困
我屬于他們,他們也屬于我
我們相互注解,成為彼此的詞義
在絕對的句式里,完整地
承擔起,各自的責任
村莊還在,老家的房子還在
大門已被砌上,門前場地荒草繁盛
兄弟姐妹分散在幾個城市
我在他們中間,著重的點號牽扯
每一次想起,就有些頭重腳輕
逗號在一個個時間刻度上提醒
從來沒有成功的感覺,在路上!
我告誡自己,用引號自圓其說
感嘆號感慨出無常和有常
句號就在某地等著,我明白
省略和破折,都是命運
它們都是有限的
歧義一直都在,我仍堅持著
自己的理解。符號及時打住或展開
一層一層,仿佛永遠沒有止境
表象的,它們都是本質的表現
意義從未出現,沒有誰愿意放棄
這漏洞百出的一生
我把我這一生分成
幼年、青年、中年和晚年
我把這一年分成春夏秋冬四個季節
我又把這一天分成上午、下午和夜晚
我的生命被這些有了名稱的時間一再分割
它們使我這一輩子變得支離破碎
我仍然慶幸
這破碎的一生不斷地被我的親人拾起
我的父母養育了我的幼稚
我的愛人讓我的生命更像生命
現在是我的孩子,她坐在我的身邊
在同一盞燈下,抱著一本書看
她不斷的挪動對我進行了深刻地刻畫
仿佛又一個我,在時間里不能安分
仿佛是最終的命運吧
我的生活仍然在一段一段時間里
破碎著,它們一片一片地散落
在歧義里發出更多的光芒
我無法收拾、縫補、連接
我一直在擔心,它們細小的閃爍
是否會劃破什么,給誰帶來細微的損傷
無限大的,時間和空間
都在它上面,死死地壓著
高處從來不是虛空
那些光一層一層落下來
那些雨一陣一陣傾泄在上面
不停地刮來刮去的大風
刮不去屋頂的,一點點高度
人間在,屋頂平靜
像一個人躺著,展開或者撐開
它的下面,另一個世界
熱騰騰的生活,一次一次地
把時光熬制成了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