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兢

這里的湖泊密度高居世界第二(僅次于芬蘭),2000多個大大小小的湖泊形態各異,呈現湖中有島、陸上有湖的復雜樣態,湖泊沼澤星羅棋布,彼此之間有運河、溪流或是小河相連。

尸山血海、流血漂櫓的景象既恐怖駭人又悲壯慘烈,玫瑰色的天空與純凈的水氣,安臥沙場、悄無聲息的戰士尸體與空中盤旋、啼鳴不已的群群梟鳥,構成一幅動人心魄的畫面。1410年的格倫瓦爾德之戰在后世的文學藝術作品中博得了史詩一般的地位。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波蘭作家顯克微支在《十字軍騎士》第25章寫道:“他們常常不得不繞過沼地與深山峽谷。連日來春雨綿綿,這些地方積水成川,滾滾奔流。荒野中湖泊也很多。落日時分,他們看見湖泊上有成群成群的麋鹿在透明得泛紅的湖水中嬉戲。”
顯克微支筆下的這塊沃土風景秀美、人煙稀少,但在小說結尾則成為軍旗獵獵、戰鼓陣陣的滾滾熱土:“刮過一陣旋風,森林咆哮,落葉亂飛;旋風掃過田野,逮住了片片的干草,揚起一片塵霧,直吹向十字軍騎士的眼里。就在這時,號角、曲頸喇叭和哨子聲刺耳地在空中回蕩。”
尸山血海、流血漂櫓的景象既恐怖駭人又悲壯慘烈,玫瑰色的天空與純凈的水氣,安臥沙場、悄無聲息的戰士尸體與空中盤旋、啼鳴不已的群群梟鳥,構成一幅動人心魄的畫面——這里,就是波蘭東北的“馬祖爾湖區”(Masuria)。這塊1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竟然密布著2000多個湖泊,更新世(距今14000年或15000年左右)的冰川運動造就了這塊貨真價實的“千湖之地”。冰川紀過去了,留下的不是冰凌,而是萬類競逐的膏腴之地。
小說家描繪的是1410年的格倫瓦爾德之戰:波蘭立陶宛聯軍在此一舉擊敗稱雄多年的條頓騎士團。這場規模恢弘的戰爭也是中世紀最重要的騎士戰爭之一,在后世的文學藝術作品中博得了史詩般的地位。
這場戰爭之所以著名,一部分原因在于戰場。顯克微支的筆觸準確地勾勒了這塊湖泊沼澤如滿天星斗、草樹雜花如連珠羅帳的土地,置身其間宛若仙鄉。但作者的筆鋒一轉,戰歌響徹云霄,劍戟交橫如林,箭矢紛飛如雨,“血跡斑斑的勝利”帶來的又是一派修羅場似的景象:“在雨后純凈的空氣中,在晚霞的鮮艷光亮中,他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這片廣漠的、冒著水汽的血腥戰場上灑滿了折斷的槍矛與大鐮刀;人尸與馬尸堆積如山,尸山上還戳起了一只只手腳和馬蹄。在這塊悲傷的戰場上,積尸一眼望不到邊……在玫瑰色的上空,一群烏鴉、麻雀和老鷹已經在活動盤旋,因為看見了食物而高興得哇哇叫?!?/p>
顯克微支是波蘭人,他19世紀末的這部作品寫的是波蘭人抗擊德意志條頓騎士團的戰役。然而在他的時代,這塊土地已經不屬于波蘭了。18世紀末,俄普奧3國瓜分波蘭,這塊土地在當時就歸屬了東普魯士(后來為德意志帝國繼承)。
那場驚心動魄的大戰,在各參戰國也有著不同的歷史記憶,甚至是不同的命名。波蘭人稱其為“格倫瓦爾德之役”,立陶宛人叫“扎爾吉里斯之役”,德國人稱之為“第一次坦能堡之役”。這場戰爭發生在區內的多個城鎮,這塊土地又在史上屢屢易手,造成了命名上的混亂。但這也從另一個層面顯示出“千湖之地”的歷史與其地理一樣復雜,其所呈現的歷史形象與其地理地貌一樣層錯交疊。
波蘭語“格倫瓦爾德”后來被解釋為“一致的綠林”,可算是對這一地區植被生態的高度概括。馬祖爾地區保持了極高的生物多樣性。這里的森林覆蓋率達到了30%,擁有歐洲稀有的海貍、野牛、麋鹿、狐貍、野狼、黑尾鷸、磯鷂、鸛鳥物種,也保留著頗具原始風貌的松林、樺樹林、灌木、濕地。
這里的湖泊密度高居世界第二(僅次于芬蘭),2000多個大大小小的湖泊形態各異,呈現湖中有島、陸上有湖的復雜樣態,湖泊沼澤星羅棋布,彼此之間有運河、溪流或是小河相連。區域內地勢低平,間有巒丘起伏,正如顯克微支在小說中所描述的:在人口稀疏的馬祖爾地區,除了森林,還有草甸、牧場。西南部曾是戰場的那塊平原還有出產小麥與甜菜的黑鈣土,東面盛產土豆與黑麥。
從地形圖的輪廓上看,馬祖爾的湖群與我們通常認知的湖泊有所不同。這里的湖泊形狀多是長條形甚至圓環形,極不規則,且與陸地犬牙交錯。其實,這是更新紀冰川的杰作:冰川消融后的冰磧一路切割沉積,在波羅的海沿岸造成了陵谷升降的地勢變動,消融的冰水形成了形狀各異的河流、湖泊、沼澤、丘陵、溪流等。
即便是區內面積最大的湖泊——希尼亞爾德維湖,也像是在低洼處幾條河流匯聚的“一灘水洼”,湖中參差的8座島嶼更增添了這里地形的破碎之感。
馬祖爾是幸運的,也是不幸的,因為這塊“千湖之地”天然就是“四戰之地”:北面是德國人的老家東普魯士,西面是包括德意志人在內的西歐列強,東面又是以俄國為首的斯拉夫諸強。從古至今,老普魯士人(并非德意志人)、條頓騎士團(德意志人)、波蘭人、立陶宛人、俄國人先后在這里留下印記。甚至在80年前,這里都還屬于“東普魯士”。
戰爭的夢魘在顯克微支寫完小說之后不久就再次降臨這塊土地,瓜分波蘭的德國與俄國就是在這里打響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東線戰事。依托優越的單兵素質、領先的后勤保障、高超的戰略戰術與過人的臨場指揮,興登堡與魯登道夫指揮德軍在這里打了一場漂亮的勝仗,將俄國軍隊打得大敗虧輸,這就是1914年8月末的“坦能堡之戰”。不過,德國人稱其為“第二次坦能堡之役”,原因不言而喻:他們是為了報500年前條頓騎士團敗給斯拉夫人的一箭之仇,洗刷顯克微支史詩小說中描寫的那次民族恥辱。
最終德國打輸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但是戰火卻“幾乎”沒有波及德國本土。之所以說“幾乎”,是因為馬祖爾地區乃是唯一一塊被戰火洗禮過的德國領土,不得不進行艱難的戰后重建。戰敗的德國被迫割讓波蘭走廊、變但澤為自由市,這樣一來馬祖爾地區就與德國領土不再相連。戰火破壞、貨運不暢、經濟危機,種種因素加到一起,讓馬祖爾地區在“間戰期”(1919—1939年)日子非常不好過,這也直接催生了納粹在該地區的瘋狂滋長。在納粹黨上臺的那場選舉中,馬祖爾地區的德意志人將八成選票都投給了希特勒的政黨。
納粹德國在馬祖爾地區推行瘋狂的“德意志化”政策,要求波蘭裔、立陶宛裔與老普魯士裔都改用德語姓氏。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伊始,納粹德國也正是從馬祖爾地區出兵閃擊波蘭。希特勒賦予“東普魯士”以至高地位,他的軍事統帥部“狼穴”正是設在馬祖爾地區的拉斯登堡。這里“埋藏在稠密的樅樹林里,一路上共有3層警戒圈,還有3道鐵絲網、地雷陣與機槍掩體”。1944年7月20日,茂密的樅樹林里傳來一聲震天巨響,國防軍軍官施陶芬貝格在“狼穴”會議室里埋藏的定時炸彈震驚了世界—盡管并沒有炸死希特勒。
二戰結束,德國再敗,馬祖爾地區迎來了迄今為止的最后一次易手。古老的“東普魯士”在蘇軍掌控下一分為二,北面部分劃歸蘇聯,南面的馬祖爾則分給了波蘭。如果從種族的角度解讀,這無疑是條頓騎士團敗北500余年以后的又一次大潰敗。領土的易手帶來的同樣是族群的置換,德意志人集體搬離“東普魯士”,今天這里已經是斯拉夫人的天下。蘇聯與波蘭進行了大規模的“領土置換”,大量波蘭人從東部蘇占區移居馬祖爾地區,再將德意志人驅趕到奧得河以西的4國占領區。至此,“千湖之地”重新回到了顯克微支的祖國——波蘭手中。
今天的馬祖爾地區已經成為旅游勝地:四通八達的水路、鱗次櫛比的哥特式建筑、埋藏在密林里的碉堡,以及顯克微支筆下動人的原始風貌。到訪的游客在這里垂釣、劃船、觀鳥、賞雪、騎馬、泡溫泉,已經完全忘卻了舊日里的槍彈劍戟。
古代留下的城堡里有一座比較特殊,它就是馬祖爾西北海濱的弗龍堡(Frombork)。500年前的哥白尼正是在這里調試設備,構思他后來驚天動地的學說。從30歲到70歲(1503—1543年),他輾轉意大利多所大學完成天文學、數學、醫學、法學等多門學業后,離開意大利重返波蘭,并將下半生的職業生涯都獻給了這里——馬祖爾地區西部的瓦爾米亞(Warmia)。

希特勒“狼穴”指揮部遺址。

在奧爾什丁,哥白尼1516—1521年間駐足的城堡。奧爾什丁也是今天波蘭瓦爾米亞-馬祖爾省省會。
哥白尼的身份就像他掌握的語言與專業知識一樣多元。彼時的瓦爾米亞剛剛結束了“牧師戰爭”,劃歸波蘭國王統治。他來這里的官方身份是協助舅舅從事宗教、政治、行政管理的一切工作,職位先后是秘書與醫生。舅舅1512年去世后,哥白尼馳騁于當地政界,參與過主教競選、議會事務,還親自出馬修繕城池,指揮守軍作戰,出席外交談判,簽署和平條約,向波蘭國王效忠;他負責經濟管理事務,劃定教區采邑財產,比英國人更早提出了“劣幣驅逐良幣”理論;他還在緊張的公務之余翻譯希臘語著作,抒發自己的人文主義理想。
“天文學家”在當時根本不是哥白尼會亮出的第一身份。如果在500年前有人跨越馬祖爾地區的河湖沼澤前去拜訪哥白尼的話,那么對他的稱呼一定是“牧師” “醫生” “財務官”或“軍事指揮官”。畢竟,這里位處普魯士與波蘭爭奪的前沿地帶,在哥白尼生活的年代前后,都將面對一輪輪沖突與爭奪。
后來,哥白尼來到波羅的海海濱的弗龍堡,永久性地駐足于此,并在業余時間持續觀測太陽與行星的位置,驗證他之前就已提出的“日心說”提綱。他勤奮工作、加強觀測,一點點修正與充實自己的理論——地球繞著太陽轉,而不是太陽繞著地球轉。憑借自己在政界、宗教界的杰出表現,哥白尼畢其一生都與天主教會和世俗權力保持了良好的關系,這也是“日心說”在他生前并未招致大量攻擊的原因。攻擊哥白尼最多的,反而是剛剛登上歷史舞臺的新教。
終生未婚也沒有子女的哥白尼,將畢生精力與聰明才智都留給了“千湖之地”。1543年,他在去世之前出版了《天球運行論》,總結了數十年來在馬祖爾地區觀測、思考的主要成果,也留給了世人一份傳襲至今的思想遺產——“日心說”。
毫不夸張地講,“日心說”也是“千湖之地”送給世界的禮物。
如果用16個字形容這塊“十字軍”騎士踏過、哥白尼沉思與觀測過、兩次世界大戰硝煙彌漫過的“千湖之地”,那就是:揚帆策馬,風波茫茫;或臨無底,或達仙鄉。
(責編:劉婕)